三習一弊疏
清 孫嘉淦
臣一介庸愚,學識淺陋,荷蒙風紀重任,日夜驚惶。思竭愚夫之千慮,仰贊高深于萬一。而數(shù)月以來,捧讀上諭,仁心仁政,悄切周詳,凡臣民之心所欲,而口不敢言者,皇上之心而已?;噬现?,仁孝誠敬,加以明恕,豈復尚有可議。而臣猶欲有言者,正于心無不純,政無不善之中,而有所慮焉,故過計而預防之也。
今夫治亂之循環(huán),如陰陽之運行。坤陰極盛而陽生,乾陽極盛而陰始。事當極盛之際,必有陰伏之機。其機藏于至微,人不能覺。而及其既著,遂積重而不可退。此其間有三習焉,不可不慎戒也。
主德清則臣心服而頌,仁政多則民身受而感。出一言而盈廷稱圣,發(fā)一令而四海漚歌。在臣民原非獻諛,然而人君之耳,則熟于此矣。耳與譽化,匪譽則逆,故始而匡拂者拒,繼而木訥者厭,久而頌揚之不工者亦絀矣。是謂耳習于所聞,則喜諛而惡直。
上愈智則下愈愚,上愈能則下愈畏。趨蹌?wù)~脅,顧盼而皆然。免冠叩首,應(yīng)聲而即是。在臣工以為盡禮,然而人君之目,則熟于此矣。目與媚化,匪媚則觸。故始而倨野者斥,繼而嚴憚?wù)呤?,久而便辟之不巧者亦忤矣。是謂目習于所見,則喜柔而惡剛。
敬求天下之士,見之多而以為無奇也,則高己而卑人。慎辦天下之務(wù),閱之久而以為無難也,則雄才而易事。質(zhì)之人而不聞其所短,返之己而不見其所過。于是乎意之所欲,信以為不逾,令之所發(fā),概期于必行矣。是謂心習于所是,則喜從而惡違。
三習既成,乃生一弊。何謂一弊?喜小人而厭君子是也。
今夫進君子而退小人,豈獨三代以上知之哉?雖叔季之主,臨政愿治,孰不思用君子。且自智之君,各賢其臣,孰不以為吾所用者必君子,而決非小人?乃卒于小人進而君子退者,無他,用才而不用德故也。
德者君子之所獨,才則小人與君子共之,而且勝焉。語言奏對,君子訥而小人佞諛,則與耳習投矣。奔走周旋,君子拙而小人便辟,則與目習投矣。即保事考勞,君子孤行其意,而恥于言功,小人巧于迎合,而工于顯勤,則與心習又投矣。
小人挾其所長以善投,人君溺于所習而不覺,審聽之而其言入耳,諦觀之而其貌悅目,歷試之而其才稱乎心也。于是乎小人不約而自合,君子不逐而自離,夫至于小人合而君子離,其患豈可勝言哉!
而揆厥所由,皆三習為之蔽焉。治亂之機,千古一轍,可考而知也。
我皇上圣明首出,無微不照,登庸耆碩,賢才匯升,豈惟并無此弊,亦并未有此習。然臣正及其未習也而言之;設(shè)其習既成,則有知之而不敢言,抑可言之而不見聽者矣!
今欲預除三習,永杜一弊,不在乎外,惟在乎心,故臣愿言皇上之心也。語曰:“人非圣人,孰能無過?!贝藴\言也,夫圣人豈無過哉?惟圣人而后能知過,惟圣人而后能改過??鬃釉唬骸拔迨詫W易,可以無大過矣?!贝筮^且有,小過可知也。
圣人在下,過在一身;圣人在上,過在一世。書曰:“百姓有過,在予一人。”是也,文王之民無凍餒,而猶視以為如傷,惟文王知其傷也。文王之易貫天人,而猶望道而未見,惟文王知其未見也。
賢人之過,賢人知之,庸人不知。圣人之過,圣人知之,賢人不知。欲望人之繩愆糾謬,而及于所不知,難已!故望皇上之圣心腎凜之也。
危微之辨精,而后知執(zhí)中難允。懷保之愿宏,而后知民隱難周。謹幾存誠,退之己而真知其不足。老安少懷,驗之世而實見其未能。夫而后囗然不敢以自是,不敢自是之意,流貫于用人行政之間,夫而后知諫凈切磋者,愛我良深,而諛悅為容者,愚己而陷之阱也。
耳目之習除,而便辟善柔便佞之態(tài),一見而若浼。取舍之極定,而嗜好宴安功利之說,無緣以相投,夫而后治臻于郅隆,化成于久道也。
不然,而自是之根不拔,則雖斂心為慎,慎之久而覺其無過,則謂可以少寬。勵志為勤,勤之久而覺其有功,則謂可以稍慰,夫賢良輔弼,海宇升平,人君之心稍慰,而欲少自寬,似亦無害于天下。而不知此念一轉(zhuǎn),則嗜好宴安功利之說,漸入耳而不煩。而便辟善柔便佞者,亦熟視而不見其可惜。久而習焉,忽不自知,而為其所中,則黑白可以轉(zhuǎn)色,而東西可以易位。所謂機伏于至微,而勢成于不可返者,此之謂也。是豈可不慎戒而預防之哉。
《書》曰:“滿招損,謙受益?!庇衷唬骸?B style="FONT-FAMILY: ; mso-bidi-font-weight: normal">德日新,萬邦為懷;志自滿,九族乃離。”大學言,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賢而不能退。至于好惡拂人之性,而推所由失,皆因于驕泰。滿于驕泰者,自是之謂也。
由此觀之,治亂之機,轉(zhuǎn)于君子小人之進退。進退之機,握于人君一心之敬肆,能如非,則心不期敬而自敬,不見過,則心不期肆而自肆。敬者君子之招,而治之本。肆者小人之媒,而亂之階也。然則沿流溯源,約言蔽義,惟望我皇上時時事事,常存不敢自是之心,而天德王道,舉不外于此矣。語曰:“狂夫之言,而圣人擇焉?!背夹疑ナ?,昌言不諱,敢故竭其狂瞽,伏惟皇上包容而垂察焉,則天下幸甚!
白話文
向皇上啟奏,勉力竭盡本人的愚鈍思慮,希望能有所助益于圣明: 下臣我原本極其愚鈍,承蒙皇上的圣明恩典,委我以風教綱紀的重任,日夜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希望能竭盡思慮而偶有一得,能為您的高明深遂的思想增添萬分之一的光彩。每個月來,認真閱讀皇上的指示,您的仁慈愛民的心胸、仁厚寬松的政治,誠懇親切、周到細致,臣子和老百姓心里所想而不敢說的,皇上早就付諸于實行了。仁心仁政本來就已經(jīng)在實行了,以我的愚鈍更加就沒有什么可說,而勉強還想說點什么的話,只是針對皇上的心罷了?;噬系男?,仁德待人、至孝待親、誠信為公、敬事上天,明理、寬厚、思慮精純而全面,哪里還有什么可說的呢?而我居然還有話想說,正是在皇上用心純厚、政事完善的時候,私下里杞人憂天、做些預防而已。 國家安定與動亂的周而復始,就象陰陽的變化運行,陰到了極點就生陽,陽到了極點陰開始生發(fā)。事物旺盛到了極點的時候,一定是反面開始出現(xiàn)的時機。這種跡象藏伏得十分幽微難辨,人們通常不能發(fā)覺,到了它很明顯的時候,已經(jīng)積習深重而難以改變。這里面就有三種習氣,不能不小心警惕。 君主的仁德清正,臣子就會衷心佩服而頌揚;仁厚的施政措施推行了,老百姓親身受益就會心懷感恩。說一句話就朝廷內(nèi)外都頌揚圣明,頒布一條政令就舉國上下都贊美歌頌,臣子和老百姓主觀上并不是故意奉承阿諛,但君主的耳朵已經(jīng)聽慣這些好話了。耳朵被這些贊美長期調(diào)教,于是凡不是贊美就不順耳。所以剛開始是對提反對意見的人不滿,接著就討厭那些樸素內(nèi)斂不善辭令的人,久而久之,連贊揚得不夠精妙得體的也覺得不爽了。這就是耳朵習慣了聽好話,喜歡阿諛奉承而討厭直言不諱。 主上越聰明,下人越愚笨;主人越能干,下人越畏縮。小跑前進、低聲下氣的,使個眼色就來了;脫了官帽、叩頭跪拜的,開口一叫就來了。對臣子來說這是嚴格遵守禮法,但是主上的眼睛已經(jīng)看慣這樣了。眼睛被這些獻媚的情景長期調(diào)教,于是凡不獻媚的人就反感。所以剛開始的時候只是排斥那些不禮貌的,接著就疏遠那些遵紀敬畏的,久而久之,連侍侯得不夠靈活輕巧的也覺得很不恭敬了。這就是眼睛已經(jīng)習慣了討好行為,喜歡柔和順從而討厭剛正耿直。 誠懇敬業(yè)地學習治理天下,世面見多了也就覺得這些事沒什么了不起,于是認為自己很高明別人很差勁。小心翼翼地辦理天下的事務(wù),經(jīng)歷時間長了也就覺得沒有什么難處,于是認為自己的才能不凡、天下事都很容易。問別人聽不到自己的缺點,自己看也找不到什么過失。于是,不管是什么欲望,都以為合情合理;號令一出,都要立刻就去執(zhí)行。這就是心已經(jīng)習慣了良好的自我感覺,因此喜歡順從而討厭違抗。 這三個習慣養(yǎng)成以后,就會形成一個弊端。一個什么弊端呢?就是喜歡小人而討厭君子。 要拔擢君子、摒棄小人,這個道理難道只有古時夏商周朝時才知道嗎?即使是末世的君主,誰不知道要任用君子呢?況且,凡是自以為高明的君主,都認為自己的大臣很賢良,有哪一個不認為自己用的人一定是君子而絕對不是小人?而最終還是形成小人拔擢、君子疏離的現(xiàn)象,沒有別的原因,就在于君主用人只看才能不看品行。 品德是君子獨有的特性;才能則是君子和小人都有的,而且在小人那里往往顯得更強一些??诓欧矫妫油鶅?nèi)斂含蓄、辭令無華,而小人則伶牙俐齒、奉承討巧,這就與耳朵的習慣投了緣。辦事方面,君子往往顯得笨拙呆板、慢條斯理,而小人則手腳麻利、靈活迅速,這就與眼睛的習慣投了緣。即便是檢查工作考核評比,君子也是專心致志辦事情而以稱功勞為恥,小人則琢磨主上的喜好,把心思放在如何展示勤勉能干,這和心理感受的習慣投了緣。小人憑借自己的才能,琢磨著怎樣投合君主,君主沉湎于自己的耳目習慣,不能發(fā)覺他們的意圖,仔細聽感覺每一句話都很順耳,認真看感覺一舉一動都很順眼,多次考驗感覺他們的能力都很合乎心意。于是,不用邀約,小人們都湊集到了身邊,不用驅(qū)逐,君子們都遠離去了。那么,到了小人聚攏君子散離的境況,它的后患難道可以簡單說得清楚嗎?探究根本,都是被這“三習”所遮蔽而成。治世或是亂世的關(guān)鍵所在,幾千年來都基本相似,可以因此推想而知。 我們的皇上圣明在上,就象正午的太陽一樣興盛強大,年長德高的人都得到了任用,賢良優(yōu)秀的人才都受到了重視,不僅是沒有前述的這些問題,甚至連那些不良習氣也沒有。然而我正是想在這種習氣還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說這番話,如果等到萬一養(yǎng)成了習慣,那么即使知道了也沒有人敢說,或者即便說了也聽不進去?,F(xiàn)在想提早免除這三種習氣,永遠杜絕這一個弊端,不在于外力,只在于內(nèi)心,所以我想針對皇上您的心里說點事。 俗話說,“人不是圣人,誰能夠做到?jīng)]有過錯?”這話還不夠全面,圣人難道就沒有過錯了嗎?只有圣人能做得到事后知道自己的過失,只有圣人才能做到錯了勇于改正??鬃诱f過:“五十歲后學點《易經(jīng)》,可以憑借著(《易經(jīng)》的指導)不犯大的錯誤了?!?大的過錯尚且可能會犯,那么小的過錯就可想而知了。圣人如果沒有執(zhí)政,錯誤只由自己承擔;圣人如果高居上位,過錯就要整個時代來承載。所以《尚書》說:“百姓如果有什么過錯,都是我來承擔?!彼哉f:“周文王憐惜人民就好象他們都受到凍餓傷害一樣,已經(jīng)接近了‘道’仍然象沒有找到一樣?!敝蜗碌拿癖姸紱]有受到凍餓,但文王仍然認為他們有痛苦,(這種痛苦是)只有文王才知道的痛苦;對于《易》學的造詣已通達了天和人的真諦,但文王仍然覺得自己沒有掌握真知,(這種真知是)只有文王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沒掌握的。 所以,賢良的人們所犯的過錯,只有賢良的人才會知道,平庸的人看不到;圣人的過錯,只有圣人會知道,賢良的人看不到。指望別人在他們所達不到的知識層面來發(fā)現(xiàn)錯誤糾正自己的問題,這太困難了。所以希望皇上您自己在心里時刻警惕著。擔憂細微之變的思慮無時不有,然后就會知道行事秉執(zhí)中允的艱難;惠民愛民的愿望無處不在,然后才知道人民的疾苦難以一一解決。謹慎遵循并保持著誠懇,返觀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真切地發(fā)覺到還沒能做到使年老的安居、年輕的歸附,在實際工作當中證明確實有很多做不到的事,這樣才不敢以為自己絕對正確。當這種不敢認為自己絕對正確的觀念,貫穿于任用官員、行使政令的全過程的時候,才會明白那些犯顏進諫、提出不同意見的人,是出自真心地擁戴自己;那些阿諛奉承、賣力討好的,是在愚弄蒙騙、把人往陷阱里推。在這時候才知道那些敬畏守法的、提反對意見的人給我的助益確實很多,而那些一味順從、從不違抗的人,其實是在把自己推向萬丈深淵。 耳朵和眼睛的習慣鏟除以后,一看到那些逢迎取巧、巴結(jié)討好的嘴臉,就感覺自己受了玷污;明白了什么當取什么當舍以后,追求安逸享樂、功名利祿的思想就沒有空子可鉆。這樣,胸有正義的人就會充盈整個朝廷,太平盛世就可以看得到了。如果不這樣的話,也就是說自以為正確的根源不拔除,那么就算收斂心神謹慎處事,日子一久覺得沒有發(fā)生什么過錯,就以為可以適當放松警惕;磨礪斗志勤懇工作,日子久了感覺自己很有功勞,就以為可以適當安逸享受。有那些賢才良吏幫助執(zhí)事,海內(nèi)繁榮昌盛、安寧和諧,君主的心里稍稍有些寬慰,想適當讓自己放放松,看起來好象對天下也沒有什么害處。卻不知道就是在這個念頭產(chǎn)生以后,慢慢的,對那些追求奢靡享樂的觀念就漸漸聽得順耳,對那些討好巴結(jié)、奉承逢迎的人,也看得多了,不覺得討厭。久了就成了習慣,根本沒發(fā)現(xiàn)自己被它們所俘虜,于是黑白混淆,辨不清東西南北。所謂的“轉(zhuǎn)機藏伏在細微、形勢不能逆轉(zhuǎn)”,就是指這個了。這難道不要小心警惕、提前防備嗎? 《尚書》里說:“自滿招致?lián)p毀,謙虛得到好處。”又說:“每天都使德行提高,萬國都會來歸附;如果驕傲自滿,最親的親屬也會離去?!薄洞髮W》里說:“發(fā)現(xiàn)賢能的人不能推薦,發(fā)現(xiàn)不稱職的人不能黜退?!弊詈笊踔恋搅恕皞€人的好惡與常人相?!钡牡夭?。追究造成這樣過錯的根源,都是由于驕恣放縱,也就是凡事自認為正確。 由此看來,治世或是亂世的關(guān)鍵,就蘊涵在君子和小人的或進或退,而進退的關(guān)鍵,就在于君主的起心動念里。能辨明不對的事情,那么心不需要刻意追求“恭肅”而能做到敬事一切;不能發(fā)現(xiàn)錯誤,那么心還沒意識到“放縱”已經(jīng)在恣意忘為了。恭敬嚴肅,這是君子的方略,是安定的根本;放縱身心,這是小人的策劃,是混亂的起點。既然這樣,歸根到底,簡單地說,只是希望皇上時時刻刻、事事處處經(jīng)常守護著這顆不敢自以為正確的心,那么上天的仁德、王天下的大道暢行,都不會偏離了。 古人說:“狂徒說的話,圣人從中選擇。”我有幸生在圣明的時代,君主對直話直說沒有限制,所以敢竭盡氣力瞎說些狂言謬論,懇請皇上包容并且體察下情,那是天下最大的幸事! 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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