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宮崎駿講述夢境的時候,就連廢棄壁爐里的灰燼也會重燃。但就在9月初,這個72歲的白胡子老人、日本動畫電影史上最偉大的造夢師宣布不再造夢,退隱泉林——龍貓躑躅彷徨,貍貓放聲痛哭,千與千尋返鄉(xiāng),移動城堡駐足,幽靈公主成絕響,世間再無風之谷。 宮崎駿曾說,“當我決定成為一個動畫師時,我決心絕對不抄襲任何人。 ”他當然不會抄襲,因為他的動畫是在做夢,而一個人怎么可能在做夢的時候都去抄襲旁人?每個人的夢境都是獨一無二的,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完美地把它講出來,就像宮崎駿用畫筆做到的那樣。 在許多人看來,宮崎駿的謝幕并不完美。他的最后一部作品《風起了》由夢幻敘事轉(zhuǎn)向現(xiàn)實析述,冒犯乃至傷害了他的追隨者。 有評論人認為,“這是個明治維新以來,為了追趕西方而拼命富國強兵,結(jié)果國未富兵未強,破綻百出的故事”。媒體也將“威尼斯電影節(jié)宮崎駿顆粒無收”一類的標題肆意揮灑,似乎要暗示這位動漫之神在退休之際已經(jīng)跌下云端,卻完全不顧他曾獲奧斯卡動畫長片獎并拒領(lǐng)的往事。事實上,宮崎駿壓根兒就不在乎名利場的事情。不久前東京爭取到2020年夏季奧運主辦權(quán),宮崎駿被日本各界認為是制作東京奧運宣傳媒材的第一人選,但他直接回應(yīng)說:“我不會為那些人制作影片?!?/p> 我第一次看宮崎駿電影是1995年,外語系在報告廳放日語原聲《天空之城》,一塊錢一張票。記憶最深是那個碩大的機器人,不似變形金剛那么復(fù)雜,也不如終結(jié)者那么高科技,簡簡單單像個大木偶,彬彬有禮,行動從容,眼里閃著溫柔的光。還有靠螺旋槳推動的飛行船緩緩穿過層云,以及漂浮在云端的天空之城,綠草叢生。 特別喜歡宮崎峻作品的手繪風格,簡單清新,適合回憶,就如枕頭適合瞌睡、星空適合眼睛。水彩水粉的感覺用來描畫無邊無際的藍天、大海、森林、田園,真是妙不可言,而暈染方式也很能烘托出飽含深情的色彩。記得看《紅發(fā)安妮》,當安妮走過櫻花林時,櫻花如云,撲面而來,落英滿地,齒頰留香。雖然沒有畫出每一朵花,但層層疊疊的色彩恰到好處地渲染了繁花似錦的景象。 清新之外,宮崎峻又總喜歡加上工業(yè)時代的痕跡。形形色色的飛行器、喘氣的煙囪、熾熱的鍋爐……宮崎峻痛恨工業(yè)對自然、對習(xí)俗的破壞,骨子里卻又擺脫不了工業(yè)的影響。他的父親曾從事飛機制造方面的工作,他工作后也曾赴蘇格蘭等地煤礦參觀,這對他的作品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宮崎峻作品中能看到非常明顯的文化融合。他不少作品的人物形象和故事場景都有些西化,卻用非常傳統(tǒng)的水彩畫來表現(xiàn);而有些作品如《千與千尋》的場景是傳統(tǒng)日本風格,卻又似有油畫的感覺。不論畫法如何,總有一種情愫,讓人懷舊思鄉(xiāng)。 宮崎峻的主角多是孩子,最常見是短發(fā)女孩。風吹起發(fā)梢,一張堅毅的臉,是他筆下的典型形象。宮崎峻曾說自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相信世界終有一天會毀在人類自己手中。 但他也承認,孩子降生到這個世界,總不能不祝福。孩子的眼睛最純凈,隨著長大會一點點變得模糊。在宮崎峻作品中,孩子是最敏感的,因此能看到大人看不見的龍貓;孩子是最善良的,因此能與看似可怕的無臉男交朋友;孩子是最清醒的,因此能看到貪婪的惡果;孩子也是最勇敢的,因此能坦然面對生與死。而這些敏感、純潔、同情、勇氣、毅力,似乎在人成年后一一喪失了。 他在《幽靈公主》中道白:“即使是在憎恨和殺戮中,仍然有些東西值得人們?yōu)橹钕氯ァR淮蚊利惖南嘤?,或是為了美麗事物的存在。我們描繪憎恨,是為了描寫更重要的東西。我們描繪詛咒,是為了描寫解放后的喜悅”。值得人們?yōu)橹钕氯サ?、美麗的、更重要的、必須解放的就是孩子和孩子般的成人。孩子是唯一的希望,因為我們都曾是孩子,又都將或都已擁有孩子?/p> 在宮崎駿三十歲以前,動漫界只有電視,他做的都是電視動漫。他將之比作“總有一個魔鬼在身后纏著你”,“電視就像一個大怪獸,你總得給它喂食,但它總是吃不飽,總得喂”。電影讓他找到了適合自己的道路,一條永遠做夢,也跟所有老的小的孩子一起做夢的道路。 但現(xiàn)在宮崎駿有了新的想法,這讓他決定退休:“我有想做的奇幻故事。不過,在對這個世界了解得多一點之前,我是不會去做的。如果我現(xiàn)在去做,這個故事就是在撒謊。無論是一個憂郁的奇幻故事,還是一個明快的奇幻故事,都只會成為謊言。我認為我們已經(jīng)到了那步田地――在雷曼事件之后,核電站泄漏事故之前,我就知道,不適合奇幻故事的時刻總會到來的”。 宮崎駿曾想通過一個又一個奇幻故事告訴人們:擺脫恐懼、樹立自主,是我們與命運和諧相處的惟一途徑。但最終他發(fā)現(xiàn),恐懼也許永遠無法擺脫,自主也只是一個神話——人類注定要置身于一條溪流之中,幾乎不需要游泳就能浮動,也沒有任何征兆就會毀滅。 在過去數(shù)十年里,宮崎駿站在鄉(xiāng)村與山林,抵抗工業(yè)的侵略,欲圖保留那些固定的東西——價值觀、生活方式、地理與生態(tài)、心理與經(jīng)驗,又隨時準備接受這一切都將煙消云散的宿命。他似乎是同時在給農(nóng)業(yè)文明和工業(yè)文明唱一首挽歌。 某種意義上,宮崎駿是反現(xiàn)代的現(xiàn)代主義者。現(xiàn)代主義包括:對現(xiàn)實的強調(diào),對技術(shù)手段的迷戀,政制對德性的壟斷,自負理性對自然秩序的壓倒性勝利,世俗自治對神靈的瀆慢……宮崎駿大聲反對這一切,卻又身墜其中。 如今,一直堅持批判現(xiàn)代主義的現(xiàn)代主義者宮崎駿,發(fā)現(xiàn)對手早已變種,而自己也已經(jīng)無法跟上。蒸汽機讓位于電子,刺耳聒噪的大眾傳媒讓位于更加刺耳聒噪的新媒介,手繪漫畫不敵3D動畫,花朵在電腦中綻放,音樂被手機奏響,山谷中的叫喊回蕩在語音聊天之中。人們交往的方式越來越多,卻越來越孤獨;人們獲得的信息越來越多,卻越來越遲鈍。工業(yè)時代的人們麻木不仁,而后工業(yè)時代的人連麻木不仁都感覺不到。工業(yè)時代高速前進,強拆一切擋在身前的阻礙物,而后工業(yè)時代又在將前者一步一步肢解。 宮崎駿痛苦地承認了這個現(xiàn)實,他說:“在拍《懸崖上的金魚公主》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還領(lǐng)先于時代,但現(xiàn)在時代已經(jīng)追了上來。就在畫完日本關(guān)東大地震場景的漫畫腳本的第二天,發(fā)生了東京大地震,這讓我切身感受到了自己已經(jīng)被追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消費文明走向滅亡的第一步,但我覺得當今的時代充滿了緊迫感。而那個時代的堀越二郎與堀辰雄在面對無法確定的未來的時候,一定也是惴惴不安”。 不過宮崎駿不用太不安。 他曾說:“還沒畫完故事板就死掉,那太可怕了”。如今,那些美好的作品他已經(jīng)畫完,那些美好的仗他也已經(jīng)打完。它們是:“熱愛一草一木、與蟲類交談、駕馭風的飛鳥”的《風之谷》;“有一天,少女從天而降”的《天空之城》;“這種奇怪的生物,仍生活在日本”的《龍貓》;“盡管也曾有消沉的時候,我還是過得佷好”的《魔女宅急送》;“所謂的帥氣,就是我啦”的《紅豬》;“活下去!”的《幽靈公主》;“隧道的另一邊,有一個奇異的城鎮(zhèn)”的《千與千尋》;“兩人一起生活”的《哈爾的移動城堡》;“生在這世上,真好”的《懸崖上的金魚姬》,以及“唯有努力試著生存”的《起風了》…… 用這么多夢一般的作品,宮崎駿告訴我們:要溫柔敦厚,要明白,你是宇宙的子孫,正如樹木和星辰。你有權(quán)在這里依照你的傳統(tǒng)存在,可是,無論你是否情愿,時間都要按其本來面目推進。所以,無論你如何想象未來,你都要勇敢面對,憑你孩子時代的信念,憑你最初出發(fā)的起點。在喧囂、混亂和奇詭的生活中,無論你怎樣操勞和渴求,都要保持真誠,保持心靈的平靜,保持獨立尋求真理的堅定。最后,放手去夢吧,盡管夢有其偽裝,有時也單調(diào)易碎,但它,猶如風吹著的童話,仍是這個世界美麗的惟一證明。 現(xiàn)在,造夢大師謝幕,但夢不會謝幕。宮崎駿的離去,讓每一個熱愛他的孩子都感到酸楚,而這酸楚,在將來必定會融入回憶,與甜蜜合體。這就像《百變貍貓》的結(jié)尾,那些失去故土的貍貓,在傾力幻出過往的田園山川之后,坐上大船,痛飲狂歌,飄往不知何在的處所,江海寄余生。但他們?nèi)允切腋5?,因為做過夢的人是幸福的,而夢一旦做過了,就不可改變。 (責任編輯:楊光) 閱讀(3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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