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所刊《周作人先生致友人書》
前幾天陪一位朋友去琉璃廠,朋友有幾件古玩想出手,我跟他說你這幾件玩藝兒全是新活兒,連工藝品的水平都不夠?,F(xiàn)在的人哪里聽得進勸,朋友執(zhí)意要去碰碰運氣。好在去的地方是琉璃廠,我也是很久沒來了。在榮寶齋拍賣行不出意料地碰了一鼻子灰,轉(zhuǎn)悠到海王村東廊原中國書店門市,這里曾經(jīng)是我收集老期刊的啟蒙之地與傷心之地。在東廊翻閱搜購舊雜志的舊時光,很像一句歌詞:“那些回不去的舊時光,懷念,也只是一個人的事。”在東廊,我第一次知道周黎庵、文載道、柳雨生、周越然十幾位馳騁上世紀四十年代上半葉上海文壇的作家,立刻就喜歡上了。 我的朋友趙龍江,喜歡給老作家寫信,九十年代他給周黎庵寫信,代我問了一個問題:“您知道‘何挹彭’這個人嗎?”回信說不認識。龍江還問到黃裳的地址,周黎庵告訴了龍江,好像還額外叮囑了一句:“別講是我告訴你的。”我們屬于晚熟,很久以后才知道老作家并不一定愿意你們打聽他們過去的事情。一個冬日,我隨龍江拜訪梅娘,龍江很熟絡(luò)的樣子,我是第一回。聊天聊到了1957年反右,我自以為是個話題,誰知剛插了一句,梅娘話鋒陡轉(zhuǎn):“龍江,你小孩挺好玩了吧?”上中學(xué)就知道《紅樓夢》有言“尷尬人難免尷尬事”,人生雖短,尷尬卻多。魯迅在《一件小事》末尾說:“這事到了現(xiàn)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p> 從來沒人對梅蘭芳“蓄須明志”存疑,周黎庵是第一人:“太平洋戰(zhàn)起,梅蘭芳適避地香港,他的‘蓄須明志’,恐怕是在香港開始的。蓄了須表明不能再唱戲了,這對本國人無異是騙小孩的手法,但對日本人卻很有效力,所謂‘君子可欺以方’,對那些蠢如豕鹿的日本軍人倒也‘可欺以方’,居然蓄了須四年之久,直到日寇投降才剃須重登舞臺?!保ā睹诽m芳》與梅蘭芳)我讀了這段話后,更佩服周黎庵了。還有一句話亦有深意:“梅蘭芳的蓄須明志,恐怕便是馮耿光為他策劃的,因為馮在日本學(xué)過陸軍,是個日本通,深知日本軍人的底細?!?/p> “蓄須明志”固然可敬,日本人到底未蠻力強迫梅蘭芳,“刺刀架在脖子逼唱”,沒影的事。前幾天讀報,又讀到一段類似的昏話—— 抗戰(zhàn)后,言言齋主卷入不測漩渦。有史料回憶:某日,日憲兵夤夜闖入周氏西摩路住所,將周氏綁架至虹口新亞大酒店,迫周氏參加大會(即1943年8月25日-27日在東京舉行的第二次“大東亞文學(xué)者大會”)。而事后周氏深為后悔,自認為有損民族氣節(jié)。日寇投降后,不少人給周氏扣上“漢奸”帽子。周氏不得不退出學(xué)界,息隱家中。此時,言言齋又寂滅了一回。(張建智《“言言齋”活了幾回》,載《文匯讀書周報》) “美化”與“丑化”,如影隨形。孟子曰:“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焙芟胫乐苁现茉饺粎⒓拥牡谌巍按髺|亞文學(xué)者大會”(1944年11月南京)是不是也是“綁”著“架”著去的? 周黎庵通盤親歷上海從“孤島”到淪陷到“天日重光”,當(dāng)然也不會錯過與周作人的交往。周黎庵說:“我與周作人無師生之誼,也算不上朋友關(guān)系,且平生只見過一面,交談未超過兩小時,所以勉強說只是編輯與作者的交往吧。大概從1936年起到1944年止,有九年之久不斷的信札來往,以每月二封計算,總不下有二百封之多。”(周作人與《秋燈瑣記》) 這兩百封之多的周作人墨寶,“連同所贈的幾幀立軸,也均已成為昆明劫灰”(《周作人的佚稿——“失落感舊”之三》)。 人間自有未燒書。我倒是在一本舊雜志上看到了周作人給周黎庵的一封信,信封亦在。老雜志保存第一手材料的作用,誰重視誰受益。 這本雜志名《眾生》,1938年5月在上海創(chuàng)刊,編輯人發(fā)行人均署“英國馬彬和”。馬彬和在創(chuàng)刊“獻詞”開門見山地講:“彬和出生英國,平素仰慕中華文化,至今已十?dāng)?shù)年。不久以前,來華居留,先后接觸各方中國人士,深感中國文化前途光明,因此愿為努力。乘此期刊零落之時,不揣淺陋,編印本刊,希望對于讀者能有些微貢獻?!憋L(fēng)靡“孤島”、擁有廣大讀者的《西風(fēng)》,其總編及發(fā)行人也是馬彬和。 周作人這封信刊在第四期且手跡制版,標(biāo)題《周作人先生致友人書》是馬彬和起的,馬彬和還加“按語”稱:“最近我的中國友人和歐美各國熟悉中國文化界的朋友,都很關(guān)心周作人先生的動向。”“上海各報曾刊過關(guān)于周作人先生附逆的文字?!薄白罱究丶s撰稿人周理菴先生接得周先生的一封自白書,這是難得可貴的喜信;茲承理蓭先生的特許,謹轉(zhuǎn)載如下。我們的態(tài)度也和周先生同,‘此事真?zhèn)?,自有事實可征?!?/p> 周黎庵此處作“周理菴”,我原以為是音譯之誤,可是看了周作人信封也是“周理菴”,信囊抬頭也是“理菴先生”,便明白了。周作人在信的最后說:“陶君想尚在港,近來刊物久不能見,寄去一二小文亦不知已刊出否。順頌 近安 作人啟 五月廿七日?!薄疤站奔刺湛旱?,彼時于香港經(jīng)辦《宇宙風(fēng)?逸經(jīng)?西風(fēng)非常時期聯(lián)合旬刊》,同時協(xié)助簡又文編輯《大風(fēng)》。 周黎庵所說與周作人“平生只見過一面”,實際上見了兩面。當(dāng)時周出獄后寄寓在上海橫濱橋尤炳圻家,周黎庵與孔另境一起去尤宅探看:“這次是初次識荊也是最后一面,結(jié)果頗令人失望。首先是他的形象竟是如此渺小,不像想象中那么高大?!賱t欠缺熱情的談話,既不道古,也不話今,只是寒暄一通,互致問候而已,幾乎有無話可談之勢。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另境和我只好告辭出來,心中總有些納悶?!彼渍Z說“為人不見面,見面去一半”,周黎庵期望高,失望亦高 另一回也是這一時期,6月13日,金星屋(金性堯)設(shè)家宴招待周作人,來客除周作人外,尚有方紀生、陶亢德、徐訏、夏慎初、尤炳圻、周黎庵。徐訏有《在金性堯席上》一文記此事。 我感覺,陶亢德與周作人走得比較近,金性堯次之,周黎庵再次之,還不如施蟄存與周作人來往得勤。周黎庵有點兒清高,不大合群。1944年,袁殊的《雜志》社組織春游蘇州,幾乎所有名作家都應(yīng)邀前往,只有張愛玲和周黎庵托故不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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