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說《蛙》中主人公的形象斷裂一 家言 □溫儒敏 莫言獲諾獎后評論很多,大多是褒揚,較少切實的藝術(shù)分析。莫言的確是有特色的大作家,但普遍重視的小說《蛙》在藝術(shù)上的缺失卻少有人論及。由于主要人物“姑姑”的形象前后“斷裂”,不僅遮蔽了所提出的問題,也令作者想表達的主題未能達到預(yù)設(shè)的高度。 “姑姑”原是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知識分子的形象來塑造的。她出身紅色家庭,父親是八路軍著名的軍醫(yī)。年幼時她曾有過和日軍司令員“斗智斗勇”的經(jīng)歷。解放后,“姑姑”繼承了父親的衣缽,從衛(wèi)校畢業(yè)就當了鄉(xiāng)村婦科醫(yī)生,推行新法接生,取代舊時“老娘婆”野蠻落后的接生法,大為減少了產(chǎn)婦和新生兒的死亡。經(jīng)“姑姑”之手接生的嬰兒上萬個,遍布高密東北鄉(xiāng),她是鄉(xiāng)民心目中的“菩薩轉(zhuǎn)世”,“送子娘娘”。 “姑姑”也曾有過美好的青春,當時高密全縣不超過十塊手表,“姑姑”已經(jīng)戴上了一塊英納格;送她手表的未婚夫居然還是令人羨慕的飛行員。不料這個飛行員叛逃到臺灣,從此給“姑姑”帶來厄運。在“文革”中,“姑姑”少不了受到批斗,但不改對黨的事業(yè)的忠誠,滿懷熱情投入計劃生育工作。她兢兢業(yè)業(yè),日夜操勞,努力維護計劃生育先進公社的榮譽,不讓一人超生。她苦口婆心動員鄉(xiāng)民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像指揮打仗那樣給已生二胎的放環(huán),三胎的結(jié)扎,若計劃外懷孕,則強行打胎,甚至不惜推倒房屋以示警戒。這些措施幾乎引起民憤,鄉(xiāng)民罵這位昔日的“活菩薩”為“婊子、母狗和殺人魔王”??墒恰肮霉谩薄罢諉稳铡?,大義凜然,即使挨打受難,也要不折不扣實施“國策”。 細讀小說,能感覺得到作者是把“姑姑”作為一代有品格、有能力、有事業(yè)心的黨員干部來寫的,特別是小說前半部,“姑姑”無疑是正面形象,作者寫到她時甚至不時還用贊美的筆調(diào)。 但請留意,到小說后半部,筆調(diào)就逐漸變了,對“姑姑”的描寫不時伴有諷刺與批評,甚至流露某種厭惡。到了小說第4部,陡然大變,“姑姑”仿佛變了個人,從“膽大包天”變得膽小非常,她甚至被一只青蛙嚇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 為什么會有這種變化呢?也許是因為時代在變,也許因為“姑姑”畢竟老了,退休了,心腸軟了;但更主要的,是作者開始試圖讓“姑姑”懺悔了。 某個夜晚“姑姑”醉酒回家,在洼地里迷路了,感覺被一片蛙聲所包圍,蛙聲如萬千初生嬰兒的啼哭。她又被憤怒的青蛙所纏繞攻擊,魂飛魄散,昏死過去。是泥塑師傅老郝搭救了“姑姑”,她便嫁給了老郝。此后“姑姑”幾乎人格分裂,總想到自己“手上沾有兩種血,一種是芳香的,一種是腥臭的”。 仔細分析,會發(fā)現(xiàn)小說這樣寫“姑姑”的懺悔或者反思,是很突兀的?!肮霉谩背姓J了自己的工作是“扼殺”嬰兒的罪過,等于完全否定了計劃生育以及以往自己工作的合理性。這個在自我譴責(zé)與贖罪的“姑姑”,看起來似乎心理很復(fù)雜甚至有些變態(tài),實際上是單一和扁平的,幾乎就是概念驅(qū)使的人物。 如果說,前三部所寫的“姑姑”,在實施計劃生育工作時,雖然風(fēng)風(fēng)火火,堅持原則,但畢竟還有內(nèi)心的矛盾與困惑。所以她才會說自己要“入地獄”,才會說所做的是“大道理”管“小道理”的工作。這時期的“姑姑”形象應(yīng)當說還比較豐滿,但第4部之后的“姑姑”一反常態(tài),成了另外一個人,形象也變得單薄了。問題還在于,為何“姑姑”有如此大的轉(zhuǎn)變?是什么促成“姑姑”要懺悔贖罪?在作品中幾乎看不到“過渡”。因為一場醉酒迷路、遭受青蛙攻擊,就突然覺悟,要反思贖罪?這未免太過簡單。所以,我認為“姑姑”這個人物前半部分寫得還不錯,這個計劃生育干部給人印象頗深,但后半部分的“姑姑”就變得單薄,幾乎成了概念化的人物了。
(作者是山東大學(xué)文科一級教授,曾任北大中文系主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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