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小問題常常被紅樓愛好者互相問起，答案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個小問題就是：林黛玉為什么不喜歡李商隱的詩？

（資料圖：1987年版紅樓夢劇照。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小說第40回寫到，賈母等人帶著劉姥姥乘小船環(huán)游大觀園，行程中荷葉阻路——

寶玉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

寶釵笑道：“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天天逛，那里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p>

寶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

大家看看，林妹妹說什么，寶哥哥就行什么，一點也不含糊。可是，林妹妹猛地蹦出一句“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可把眾多紅樓愛好者愁壞了，林妹妹憑什么不喜歡李商隱的詩呢？

對晚唐詩人李商隱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不夠了解的讀者，這個問題自然沒法回答；了解的足夠多呢，又會覺得林妹妹這樣冰雪聰明的人怎么可以不喜歡李商隱的詩呢，簡直沒道理嘛！

對于那些頑固堅持后40回“續(xù)作說”的讀者而言，一個清晰的文本事實必然會被有意無意地忽略——林黛玉不但喜歡李商隱的詩，而且以李商隱詩意創(chuàng)作的水墨畫還堂而皇之地掛在黛玉房間的墻上呢。第89回寫到寶玉“竄訪”瀟湘館，看到了掛在墻上的“斗寒圖”：

（寶玉）說著，一面看見中間掛著一幅單條，上面畫著一個嫦娥，帶著一個侍者；又一個女仙，也有一個侍者，捧著一個長長兒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邊略有些云護，別無點綴，全仿李龍眠白描筆意，上有“斗寒圖”三字，用八分書寫著。

寶玉道：“妹妹，這幅《斗寒圖》可是新掛上的？”

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拿出來叫他們掛上的?！?/p>

寶玉道：“是什么出處？”

黛玉笑道：“眼前熟的狠的，還要問人？”

寶玉笑道：“我一時想不起，妹妹告訴我罷。”

黛玉道：“豈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

寶玉道：“是啊，這個實在新奇雅致！卻好此時拿出來掛?！?/p>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這是李商隱絕句《霜月》中的膾炙人口的名句，“雜學旁收”的賈寶玉怎么會不知道呢？他不但知道，而且完全明白“斗寒圖”正是源于此句。由于林妹妹早先放過話，“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所以寶哥哥不敢造次，假裝糊涂。這是寶玉的心細體貼之處，也是作者曹頫精心細膩的筆法。

大家看看，林黛玉不是“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而是“最喜歡李義山的詩”?？墒牵秊槭裁从忠蝗幻俺鲆痪洹白畈幌矚g李義山的詩”呢？

自古以來，不喜歡李商隱詩的大有人在，不喜歡的理由現(xiàn)在看來相當奇特，比如批評李商隱的作品不寫治國安邦，不講君臣禮義，內(nèi)容詭異，品行不端，亂搞男女關(guān)系，是“邪思之尤者”。林黛玉會因為這些理由而不喜歡李商隱的詩嗎？當然是不會的，如果真是這樣，黛玉讀西廂，怎么會覺得“詞句警人，余香滿口”呢？聽到《牡丹亭》的唱詞，也不會“情思縈逗，纏綿固結(jié)”了。

李商隱的詩當然寫得非常好。就個人喜好而言，我對李商隱詩的愛好遠在李白杜甫之上。李商隱的詩作繼承了前代“宮體詩”對漢語音、形、色、味、義的全面激發(fā)，但又去除了“宮體詩”淫靡浮艷之弊，以璀璨奪目的漢語之美，表達深情綿邈的個人情思。

有人據(jù)此認為，林妹妹之所以不喜歡李商隱，就是因為李商隱的大量情詩寫得太過凄惻纏綿，正在暗戀賈寶玉的林妹妹肯定受不了。我覺得，這樣的分析當然是有道理的。可是，另一方面，“留得殘荷聽雨聲”一首，其實寫得也夠凄惻纏綿，林妹妹為啥偏又喜歡呢？

下面我要跟大家談一談，我所認為的林黛玉不喜歡李商隱詩的理由。我并不以自己的分析為必是，但由于大家很可能從未想到我所分析的理由，所以我的說法或許可以給大家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我認為，林妹妹最不喜歡李商隱的詩，根本原因在于大量情詩顯示李商隱是個多情公子，經(jīng)常跟女道士、尼姑甚至歌妓眉來眼去拉拉扯扯。心眼兒最重的林妹妹最怕賈寶玉也是這么一個情種。直接刺激林妹妹這種“小心眼”的事實，就是大觀園中賈寶玉和妙玉住得最近——這一點，很可能是大家從未想到的。

我們首先來看看，黛玉是不是有類似的“小心眼”。文本證據(jù)表明，林妹妹對寶哥哥的多情可提防著呢。第33回寫道：

“原來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這里，寶玉又趕來，一定說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著——近日寶玉弄來的外傳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鴛鴦，或有鳳凰，或玉環(huán)金珮，或鮫帕鸞絳，皆由小物而遂終身。今忽見寶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風流佳事來?！?/p>

大家都看得到，林黛玉確實多心了，賈寶玉和史湘云是親密的兄妹關(guān)系，而且不常在一處，即便“心有靈犀”，也不太容易上手。真正構(gòu)成威脅的，是怡紅院和櫳翠庵近距離對望的事實。

我們還要弄清楚一點，李商隱真的跟道姑尼姑拉拉扯扯嗎？就詩作而言，大致是看得出來的。中國現(xiàn)代文壇上有一位特別刻薄惡毒攻擊魯迅先生的女作者、女學者蘇雪林，在1927年出版了一本小冊子《李義山戀愛事跡考》，大大地八卦了一下李商隱的風流韻事，大家不妨參看。

如果大觀園中賈寶玉和妙玉住得最近，大家想一想，多心的林黛玉會不會擔心賈寶玉跟那位絕色女尼“暗渡陳倉”呢？“反對派”會立即反駁我說，不對，“文本證據(jù)”表明，跟賈寶玉住得最近的是林黛玉！第23回寫道：

只見黛玉正在那里，寶玉便問他：“你住在那一處好？”

黛玉正盤算這事，忽見寶玉一問，便笑道：“我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p>

寶玉聽了，拍手笑道：“正合我的主意！我也要叫你那里去住。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p>

大家看看，賈寶玉不是和林黛玉住得最近嗎？哎呀，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請大家注意，怡紅院北面有一座山（其實就是一個大土坡），山上是凸碧山莊，老太太中秋賞月就是在這里；西面山下就是凹晶館，林妹妹和史湘云就是在這里聯(lián)句；東面山下是櫳翠庵，妙玉就住在這里——櫳翠庵南面不遠的地方，就是怡紅院！

第49回寫到，賈寶玉從怡紅院出來，準備去蘆雪亭吃鹿肉聯(lián)句——蘆雪亭也在西面山腳下，離凹晶館不遠——請大家看看小說怎么寫：

“（賈寶玉）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zhuǎn)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仡^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shù)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p>

大家看到?jīng)]有——賈寶玉從怡紅院后門出來，在山腳轉(zhuǎn)彎處回頭一看，看到了櫳翠庵——櫳翠庵和怡紅院恰好是對望著的嘛！

第77回，黛玉湘云姐妹倆在凹晶館聯(lián)句，妙玉猛地蹦了出來，把兩人嚇了一跳。小說寫道：

二人皆詫異，因問：“你如何到了這里？”

妙玉笑道：“我聽見你們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順腳走到這里，忽聽見你兩個聯(lián)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聽住了?！?/p>

請大家告訴大家，什么叫“順腳走到這里”？從東面山下的櫳翠庵走到西面山下的凹晶館，轉(zhuǎn)了個小彎兒，這就是“順腳”嘛。

事實很清楚，櫳翠庵和怡紅院恰好是對望著，賈寶玉和妙玉住的最近——這才是林妹妹“心中永遠的痛”啊，這才是黛玉“最不喜歡李義山詩”的根本原因。

最后，我也八卦一下——妙玉為什么對寶玉走火入魔發(fā)情癡呢？

答案很簡單：單身美女每天近距離望著美少年，難免。

（責任編輯：余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