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各國沒有帶辮發(fā)者，獨中國留此野蠻制度，甚不雅觀[《資政院議場會議速記錄》 李啟成 點校 上海三聯(lián)書店 2011年版]?！?910年11月25日，下午兩點三十分，資政院預備國會現(xiàn)場，議員易宗夔突然向議會提交了一份《剪除辮發(fā)改良禮服》的剪辮易服議案，整個會場大嘩。
易宗夔的議案真正的提出者是湖南寧鄉(xiāng)縣人周震鱗。易宗夔將周震鱗的說貼提交給資政院陳請股審查，陳請股拒絕以議案的名義提交議會審查。倔強的易宗夔堅持要將周震鱗的剪辮易服說貼提交議會審查。易宗夔提議資政院預備國會議決剪辮易服案時，議員羅杰也向資政院秘書廳提交了內容一樣的《剪辮易服與世大同》的議案。
（長長的辮子需要繁瑣的梳洗、護理程序。圖片源自網絡）
辮子問題已經成了一個國際笑話。大清帝國派出的外交使節(jié)們經常出席重大盛典，按照國際慣例外交官們進場都是騎馬，惟有中國的外交官因辮子禮服不便，只能提出坐馬車，他國均不在會場提供馬車。他國外交官騎馬進場時，中國外交官只能隨后步行，出場時亦然，猶如一跟班小廝。羅杰在提交的議案中寫道，“外交官在外邊很受氣”，“成何國體”？
“剪發(fā)易服非惟無益于中國，反使權利外溢，是我們議員替外國人辦了事啦?！弊h員楊錫田對剪辮易服的提案很是詫異，滿清八旗入關后頒布了“剃發(fā)令”，三百年來一直是不可觸碰的政治紅線，現(xiàn)在羅杰同易宗夔的提案是“變改祖宗的制度”，簡直就是“喪失自己的廉恥”。楊錫田的話音未落，整個議場哄亂一片，發(fā)辮不剪，何以談憲政改革？議員們鄙視舉人出生的楊錫田，議員們對楊錫田的話除了嘲笑，簡直就“無可駁之價值”。
周震鱗的身份挑動了剪辮易服敏感的政治神經。
剪辮易服一直是革命黨推翻滿清執(zhí)政集團的政治口號，他們宣揚辮子是滿清奴役中華的百年恥辱，鼓動民眾恢復大漢發(fā)束衣冠與滿清決裂。周震鱗在兩湖書院與革命黨領袖黃興同窗5年，1903年11月4日在長沙與黃興、章士釗、宋教仁等11人創(chuàng)立“華興會”。1905年，孫中山與黃興兩人同作周震鱗的介紹人加入同盟會，并委任為湖南支部負責人[《周震鱗的家世和生平簡述》 作者：周世賢 載于《長沙文史資料》 1991年第11輯]。1906年6月，孫中山密使赴武漢同周震鱗會晤，被清廷密探竊聽遭遇通緝，當年輾轉流亡日本，同官崎寅藏和犬養(yǎng)毅為首一幫日本政客結為朋友。
1907年，革命黨徐錫麟在安慶起義前，周震鱗回國在安徽暗中襄助，兩江總督端方密派水師捉拿周震鱗，周震鱗在友人幫助下逃回長沙。返回長沙的途中，周震鱗得知同盟會從日本派出百名留學生打入滿清的文教宣傳機構，制造革命輿論。周震鱗深知北京文恬武嬉，猶如汪洋大海，決定冒險北上。周震鱗抵京后，在京師大學堂謀得了教習一職，向學生們鼓吹革命理念。同時，周震鱗還成為《帝國日報》、《順天時報》的撰稿人，專門撰文鼓吹革命。
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繼去世，宣統(tǒng)皇帝溥儀登基，年輕的醇親王載灃總攝朝政，民眾多憲政改革呼聲日隆，革命黨擔心滿清的憲政改革一旦成功，革命失去了基礎。周震鱗經常到預備國會現(xiàn)場旁聽，有一次旁聽時高呼反對口號，投擲坐椅，會場大亂，周震鱗當場被警察逮捕，經過革命黨的多方營救獲釋[《周震鱗的家世和生平簡述》 作者：周世賢 載于《長沙文史資料》 1991年第11輯]。剪辮易服的說貼正是在釋放后提交給資政院的。
周震鱗提交的剪辮易服說貼極盡嘲諷之能事，咒罵愛新覺羅家族一度認為最帥的“金錢鼠尾”辮子簡直是野蠻恥辱之極。清廷已經于1910年11月4日宣布宣統(tǒng)五年召開國會，讓革命黨武裝推翻滿清政權的暴力主張再無市場?，F(xiàn)在滿清執(zhí)政集團忙于厘訂官制，組織內閣，楊錫田深度懷疑周震鱗的動機，在敏感時期提交剪辮易服說貼有分化瓦解滿清執(zhí)政集團之意，真實目的是將憲政改革推入泥沼。
載灃總攝朝政后，滿清執(zhí)政集團內部黨派林立，年輕的攝政王在國際上樹立的改革形象不斷地被謀取私利的皇親貴胄們抹黑，辮子是愛新覺羅家族征服中原的政治符號，更是利益集團壟斷國家資源的心理籌碼。周震鱗的說貼意在刺激愛新覺羅家族最敏感的政治神經，慶親王、首席軍機大臣奕劻派軍機大臣、政治盟友那桐密會東三省總督錫良、湖廣總督瑞澂，這兩位正是載灃推動憲政改革的地方實力派支持者，奕劻試圖以三百年的祖宗制度勸諫攝政王載灃毋剪辮易服[《那桐日記》 北京檔案館 編 新華出版社 2006年版]。
發(fā)束衣冠事關祖宗家法，剃刀口的血染紅了愛新覺羅的江山。
1644年，滿清第一位攝政王多爾袞率領大軍打進北京城。仰仗漢人文臣武將鼎定中原的多爾袞采取懷柔政策，將朝賀時分成滿漢兩班，滿洲官員剃發(fā)留辮，身著滿裝；大明降臣博冠大秀，束發(fā)冠帶而朝。有一個奇葩降臣孫之獬毫無士大夫廉恥心，主動剃發(fā)穿滿裝，站到滿洲官員之列，滿洲官員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驅之出列。這位大明朝的進士再回漢班，大明降臣們以其滿裝而不納。
孫之獬惱羞成怒，給順治皇帝上折奏請改制：“陛下平定中國，萬事鼎新。而衣冠束發(fā)之制，獨存漢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從陛下也?！表樦位实圻€是個七歲的毛孩子，攝政王多爾袞被孫之獬的話震驚。1645年6月，多爾袞以皇帝之名頒布了“剃發(fā)令”，“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內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盡令剃發(fā)，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東華錄》順治朝 卷四 【清】蔣良騏 中華書局 1980年版]”。
發(fā)束衣冠很快就上升到政治高度。清廷在廣州頒行的“易服剃發(fā)令”中說：“金錢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帶，實亡國之陋規(guī)?！蔽溲b部隊不斷地在各地巡邏，凡是沒有按照朝廷之令剃發(fā)者，一律就地正法。深受多爾袞信任的漢臣陳名夏私下議論，“只須留頭發(fā)、復衣冠，天下即太平矣”，多爾袞接到彈劾陳名夏的奏折，立即下令將陳名夏絞死。在剃發(fā)令的高壓之下，“閭左無一免者，金錢鼠尾，幾成遍地腥膻[《思文大紀》 【明】陳燕翼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5年版]。”
剃發(fā)成了衡量民眾效忠朝廷的政治尺度，滿清執(zhí)政集團嚴令，“若規(guī)避惜發(fā)，巧辭爭辯者，決不輕貸?！备鞯毓俑钐杲池摀谑?，強行剃發(fā)，“漢人薙發(fā)，違者殺無赦”。滸墅關民丁泉因“周環(huán)僅剃少許，留頂甚大”，江蘇巡撫以“本犯即無奸宄之心，甘違同風之化，法無可貸”為由向皇帝報告，結果皇帝親自朱批處斬，縣官也以失察罪“從重議處，家長、地鄰即應擬罪”。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得毀傷”，千年的漢儒發(fā)式和盛唐袍服是華夏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象征，對于漢族士大夫來說如同己命，發(fā)束衣冠的改變實質上是對漢族文化習俗的割裂。民眾對孫之獬獻策剃發(fā)的漢奸行為恨之入骨。1667年，山東義民謝遷攻入淄川，殺了孫之獬全家，“首將之獬一家殺死。孫男四人、孫女孫婦三人，皆備極淫慘以斃。而之獬獨縛至十余日，五毒備下，縫口支解[《研堂見聞雜記》 【明】謝國楨 著 大通書局 1987年版]。”
孫之獬將發(fā)束衣冠上升到一個國家統(tǒng)治的政治高度，成為愛新覺羅家族制造心理恐懼的籌碼。民眾逮住了這位禍首豈能不消遣一番？殺了孫之獬一家后，民眾將孫之獬捆成了粽子，十多天時間用盡消遣之術。孫之獬曾是大明王朝的進士，一度官至侍講，口才了得，民眾不想聽孫之獬巧舌如簧的求饒，用針線縫上孫之獬的嘴，用鈍刀一片片地將其臠割而死。民眾泄憤孫之獬的同時，意在儆戒他人。
滿洲八旗入關之時，昭告天下明亡于流寇，發(fā)束衣冠給漢族士庶臉上蒙了一層“遮羞布”。孫之獬的剃發(fā)之策如同宣布士庶就是“亡國奴”，為了剃掉士庶心中之發(fā)束，歷代執(zhí)政者捍衛(wèi)的儒家圣賢孔子都必須剃發(fā)。沒錯，孔子的塑像都必須剃成“金錢鼠尾”。孔子的二十六代孫、陜西河西道孔聞謤實在忍不住，給攝政王多爾袞上了一道折子，“禮之大者，莫要于冠服。自漢至明，制度雖有損益，獨臣家服制，三千年來未之或改。今一旦變更，恐于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未盡也。應否蓄發(fā)，以復先世衣冠[《清世祖實錄》 中華書局 1985年版]？”
孔聞謤的折子明面上是恢復祖宗之發(fā)束衣冠，事實上是希望王多爾袞恢復漢家發(fā)束衣冠以化解日益激烈的民族沖突。滿洲八旗征服中原，勢必要“中國從陛下也”，多爾袞給孔聞謤上了一堂孔圣人哲學，“中外一家，君猶父也，民猶子也，父子一體，豈可違異”？多爾袞嘲諷孔聞謤簡直玷污祖宗，對其“姑念圣裔免死”。為了以儆效尤，給天下士庶一個下馬威，多爾袞宣布，大明王朝的進士、孔圣人的后裔孔聞謤永遠不許做滿清王朝的官。
孔子一直是讀書人的精神領袖，更是執(zhí)政者籠絡士子之心的圣宗，現(xiàn)在孔圣人都要剃成“金錢鼠尾”的小辮子，天下讀書人絕望了。江陰秀才許用召集青年學子于孔廟集會，誓言“頭可斷，發(fā)絕不可蓬也！”江陰知縣方亨是明崇禎時的進士，河南還在明軍手上時偷偷出境投降清軍，一到江陰任上就發(fā)出了“三日薙發(fā)令”，許用孔廟集會后方知縣更是全城張貼了“留發(fā)不留頭”的強硬布告，憤怒的讀書人操起了大刀長矛[《江陰城守紀》 【清】韓菼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7年版]。
青年學子公推小吏典史閻應元為主帥，閻應元任命一干小吏、縉紳為將。閻應元率領的軍隊號稱是抗清聯(lián)軍，實際上就是以農民組成的鄉(xiāng)兵和市井百姓組成的民兵的烏合之眾。閻應元的烏合之眾抵御了十萬八旗鐵騎，血戰(zhàn)八十一天，殲滅清兵七萬五千余。城破以后，清軍下令屠城，江陰士庶拚死巷戰(zhàn)，“竟無一人降者”。八旗鐵騎封刀之日，清軍在一佛塔頂端發(fā)現(xiàn)五十三名病廢殘疾幸存者。
圍攻江陰的清軍一度勸降城里的讀書人，江陰城里給清軍送去了一份措辭強硬的《答清兵勸降書》：“雖經易代，尚不改衣冠文物之舊。豈意薙發(fā)一令，大拂人心，是以城鄉(xiāng)老少，誓死不從?！笔渴鶎⑾靼l(fā)胡服視為悖逆祖宗的奇恥大辱。南明威虜將軍邵一梓兵敗被俘，行刑前邵一梓只提出不要剃發(fā)的唯一要求，滿清執(zhí)政集團的精英們?yōu)榱藦男睦頁艨迥厦鞯牡挚梗瑥娦袑⑸垡昏鞯念^發(fā)剃掉，邵一梓淚如雨下，“使我無以見君親于地下[《江陰城守紀》 【清】韓菼 著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7年版]！”
滿清執(zhí)政集團通過剃發(fā)來徹底隔斷士大夫們同大明王朝的精神紐帶，真正實現(xiàn)“中國從陛下也”，剃發(fā)成了忠誠與背叛的政治尺度。士大夫們用生命捍衛(wèi)發(fā)束衣冠，捍衛(wèi)的是千年的儒家文化，從秦朝的刑典開始，歷朝歷代的律法均將剃發(fā)同紋面、殘肢并列，以羞辱奴仆與已定罪犯人[《Remnants of Ch'in Law》 A.F.P.Hulsewe 著 E.J.Brill 1985年版]。漢族的士庶們拼死捍衛(wèi)的還有祖宗家法，一旦剃成“金錢鼠尾”，死后都無法與九泉之下的祖宗們相認。
漢族士庶“留發(fā)不留頭”的瘋狂染紅了愛新覺羅家族的江山。江陰之后，南方多地為發(fā)束衣冠血戰(zhàn)。剃發(fā)留辮對于北方的女真族來說就是一風俗習慣，只是到了努爾哈赤一統(tǒng)女真部落后，統(tǒng)一的發(fā)辮成了一種征服的標志。1622年，努爾哈赤進兵廣寧，那些投降和依附滿族的各族民眾時有反叛，為了軍政的管理和打擊反叛者的心理，努爾哈赤下達了“老年人可以不剃，年輕人必須剃[《滿老文檔?太祖》卷三十四 中華書局1990年版 ]”的強制剃發(fā)令，剃發(fā)留辮才慢慢地上升到國家政治的高度。
滿洲的鐵騎橫掃大江南北，卻難以跨江渡海，滿清執(zhí)政集團從順治到康熙，一直同盤踞臺灣的鄭成功家族談判。鄭成功的兒子鄭經對大清談判使臣說，“先王在日，前后招撫者，亦只差削發(fā)二字，若照朝鮮事例，則可”。鄭成功統(tǒng)治臺灣時期，北京同臺灣的和談多次因剃發(fā)問題告吹。剃發(fā)是滿清執(zhí)政集團的底線，拒絕剃發(fā)視為造反逆寇，鄭經統(tǒng)治臺灣期間同樣三番五次拒絕剃發(fā)談判，“本藩焉肯墜先王之志[《臺灣外紀》卷十五 江日升 編 世界書局1979年版]”。
和平統(tǒng)一臺灣的談判陷入僵局之時，以吳三桂為首的大明降將開始武裝反叛，同臺灣形成東南、西南遙相呼應之勢。吳三桂用復發(fā)束衣冠為政治口號，大軍所過州縣均下令剪掉辮子，不到半年時間就占據了滿清半壁江山。剃發(fā)與剪辮子成了爭奪江山的籌碼，滿清執(zhí)政集團集全國之力，剿滅了三番之亂。隨后，通過統(tǒng)一了臺灣，鄭氏家族的男丁一如孔圣人后裔一樣，乖乖地剃成了“金錢鼠尾”。
到了乾隆皇帝時期，剃發(fā)問題就成了常規(guī)的“政治罪”。1768年春天，江南幾起控告石匠、乞丐、游方僧割辮叫魂的案震動了滿清執(zhí)政集團，乾隆皇帝通過秘密的渠道，調動帝國所有的政治力量搜捕無厘頭的叫魂案，將民間單純的個體行為上升到族群的政治沖突高度，大搜捕的過程成了一場皇權同民間草根文化的較量[《叫魂：1768年的中國妖術大恐慌》 【美】孔飛力 著 上海三聯(lián)書店 1999年版]。辮子成了政治的晴雨表，幾起民間封建迷信，就令乾隆皇帝高度緊張，盛世強大的專制皇權在草根文化面前是多么的脆弱和恐慌。
剃刀一直流淌著鮮血。
1851年，太平軍在廣西起義，發(fā)布的《奉天討胡檄布四方諭》將發(fā)辮問題上升為革命口號：“夫中國有中國之形象，今滿洲悉令削發(fā)，拖一長尾于后，是使中國人變?yōu)榍莴F也[《太平天國印書》 江蘇人民出版社 1979年版]?！碧杰妵懒钴婈?、干部“不許剃頭，留須蓄發(fā)，復中原古制”。對于起義軍占領區(qū)，太平軍通過文宣輿論，鼓動民眾“應知乃祖若宗并非胡種，自當蓄須留發(fā)，脫去妖形[《太平天國文書匯編》 中華書局 1979年版]”。
發(fā)束衣冠成了清軍同太平軍在戰(zhàn)爭中爭奪的焦點。太平軍打到哪里“蓄發(fā)令”就發(fā)到哪里，并且是太平天國政府的第一道軍事命令。清軍對拒絕剃頭的民眾殺無赦，太平軍同樣嚴懲拒絕蓄發(fā)者，宣布“有再剃者殺無赦”，“凡剪發(fā)剃胡刮面，斬首不留”。一旦太平軍敗走，滿清地方官就掛出“限三日內剃發(fā)”的公告，同樣擔心遭遇清軍殺無赦的民眾以為“長毛既遁，官兵且至”，便“爭先剃發(fā)[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四冊 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 中華書局 1963年版]”。
民眾裹挾進無情的戰(zhàn)爭之中，他們無權決定自己的發(fā)束衣冠，在清朝的三百年間發(fā)束衣冠永遠都是各種政治勢力爭權奪利的籌碼。1879年，在夏威夷讀書的孫中山就同國際友人抱怨，辮子是滿洲人強加給中國人的愚蠢風俗。1894年，孫中山投書李鴻章失敗決心革命，在檀香山成立興中會，孫中山在成立宣言中痛陳清廷庸奴誤國，荼毒蒼生，使“堂堂華夏，不齒于列邦，文物衣冠，被輕于異族[《辛亥革命》 中國史學會 主編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年版]”。辮子成了孫中山革命的口號。
1895年，孫中山組織第一次廣州起義失敗，和搭檔陳少白逃亡日本，當地謠傳日本將允許清廷引渡革命分子，當地華僑多視孫中山的暴力革命大逆不道，孫中山和陳少白在日本剪除發(fā)辮喬裝遠游美洲[《孫中山年譜長編》 陳錫祺 主編 中華書局 1991年版]。孫中山剪辮易服與清廷決絕，不少流亡海外的革命黨紛紛剪掉辮子?！恶R關條約》簽訂后，民眾對滿清執(zhí)政集團已經失望之極，以康有為為首的一幫書生鼓動光緒皇帝學習日本明治維新，勵精圖治變法維新，辮子問題成了戊戌變法的死結。
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在逃亡香港的輪船上對英國駐廣州領事班得瑞（F.S. A. Bourne）說，“高官中的旗人，他們的不滿伴隨著變法詔令連續(xù)公布而逐漸加深，到光緒意欲改變中國辮子風俗的詔令一出，旗人的不滿竟達到頂點。”班得瑞對康有為說的辮子問題成了旗人對反變法之說很不理解，康有為解釋說，“對滿洲人說來，割掉象征旗人征服漢人的辮子，即等于否認旗人在中國的統(tǒng)治[《竇納樂致英國外交大臣信.附件二：由申赴港途中與康有為談話的備忘錄》 載于《戊戌變法》 中國史學會主編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57年版]?！?/p>
辮子問題在滿清執(zhí)政集團內部掀起了軒然大波，康有為一行逃亡海外后，光緒皇帝購買的西裝還沒有來得及穿上，慈禧太后就召開御前會議，當著王公大臣的面訓斥光緒皇帝，“小子為左右熒惑，使祖宗之法自汝壞之，如祖宗何[《趙柏巖集》【清】 趙炳麟 著 廣西人民出版社 2001年版]？”滑稽的是，滿清執(zhí)政集團曾經不顧漢族士庶九泉之下難與祖宗相認的痛苦，現(xiàn)在的慈禧太后倒開始擔心愛新覺羅家族的人剪辮易服后死了不能與列祖列宗相認，憤怒之余下令將光緒皇帝圈禁瀛臺。
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打進北京城，攜光緒皇帝逃到西安的慈禧太后警醒，國家“庸俗之吏多，豪杰之士少。文法者庸人借為藏身之固，而胥吏恃為牟利之符”，“誤國家者在一私字，禍天下者在一利字”，慈禧太后才意識到從古至今“無一成不變之治法”，國家到了生死存亡關頭，利益集團“肥利身家之積習”必須改變。滿清執(zhí)政集團掀起了一場自上而下的新政，海外的革命黨開始不斷地向國內遣返留學生，讓這些留學生進入政界、軍界，“藉權傾虜廷”。
一直圖謀通過剪掉辮子成就變法偉業(yè)的康有為在日本聽聞朝廷新政，仰天長嘆淚流滿面。因長辮子在日本常年遭遇嘲笑的康有為決定剪掉辮子。剪辮子的那一天，康有為設香案，向北京方向誦奏文，行三跪九叩君臣大禮。請來的日本理發(fā)師站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看著康有為神叨叨的儀式，他已經問了好幾次是不是要理發(fā)。等康有為禮畢，理發(fā)師剛拿起剪子，忽然十幾串鞭炮齊鳴，理發(fā)師大吃一驚，把手上的剪子都嚇掉了。
康有為剪辮子立即在留日學生中引起轟動，留學生們紛紛剪辮子穿西服?；貒牧魧W生進入軍界、政界后也不斷地鼓動剪辮易服。1904年，訓練全國新軍的練兵處籌劃仿效外國軍服改變中國軍隊的服裝式樣[《中外日報》1904年1月31日]，理由是“兵士之戰(zhàn)， 現(xiàn)在多系伏腰于地，打槍相攻，兵士背上有種種背負物，已將及頂。際各國兵士當伏地鳴槍時，頭仰剛貼于背負物，我國兵士有辮結，則因為辮結所礙，頭不能仰，則萬不能戰(zhàn)”。
1905年，憲政改革呼聲日隆，慈禧太后派大臣出國考察憲政，跟隨考察大臣端方、戴鴻慈的四十多名隨員中“剪辮者已居其半”，其中“有翰林，有道府，有教員，有武員，一切皆有職銜者[《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錄》第二卷 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考察團的剪辮行動迅速被輿論放大，警察、學生也開始紛紛剪辮易服。面對“軍界中人紛紛截落發(fā)辮者不可勝數”的剪辮風潮，滿清執(zhí)政集團驚慌失措，練兵處不得不下令禁止軍隊剪辮，“準擅自截割，違背定制[《大公報》1905年6月24日]”。同時，清廷向學部下達了同樣的禁令。
軍方的禁令并沒有讓剪辮風潮歸于沉寂。1906年，出國考察憲政的鎮(zhèn)國公載澤回國，按例到紫禁城向慈禧太后進行匯報憲政考察工作，匯報的時候提出剪辮之事。載澤是康熙皇帝第十五子愉恪郡王允禑之五世孫，娶慈禧太后二弟承恩公桂祥之長女靜榮為妻，靜榮的妹妹靜芬是光緒帝皇后。慈禧太后聽完載澤匯報后，對剪辮建議“深滋不悅”。不久，考察大臣戴鴻慈向慈禧太后面呈削發(fā)之利便， 皇太后笑而不言，未蒙允許”。
慈禧太后的“笑而不語”令督撫們驚慌失措，兩廣總督岑春煊將那些剪辮子的商人拽回總督大堂扒光褲子當眾鞭責。繼任的兩廣總督周馥下令剪掉辮子的軍人、學生“三個月留回，如違重咎”。革命黨人嘲笑這些積極推進憲政改革地方自治試點的督撫們，“以此種人而談地方自治，豈有效果耶？何不先教以自治其身，勿使為外國人所竊笑耶？”革命黨以辮子問題進一步攻擊憲政，“專制國所謂立憲，所謂地方自治，如是，如是[《東方報》1906年11月20日]。”
1908年，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繼去世，年輕的醇親王載灃總攝朝政，載灃在罷黜袁世凱后自任海陸軍統(tǒng)帥，弟弟載濤任軍諮大臣，總參三軍，載洵籌辦海軍。1908年底，時任禁衛(wèi)軍統(tǒng)帥的載濤只用了五個月時間，完成了禁衛(wèi)軍西式軍服制的改革，隨后又制定了禁衛(wèi)軍警察隊服色章記[《軍機處全宗.隨手登記》，膠片169號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按照西式軍服制度的要求，軍人不能有辮子，軍人剪辮子成為趨勢。載濤的真正目的是通過禁衛(wèi)軍改革試點，進而借編訂大元帥服制的機會，將剪辮易服行動推向全國各界。
1909年9月，全國22個行省除新疆紛紛成立諮議局，國會預備機構資政院也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之中。載濤突然給攝政王載灃提出建議既然現(xiàn)在皇帝按照《欽定憲法大綱》親任海陸軍大元帥，就應該率先易服為軍民表率：“今立憲各國君主除祭祀用禮服外，余則均以軍服為常衣，受朝賀則用軍禮服，見臣僚則用軍常服，一切典禮無不以軍服為衡，所以崇尚武之精神、表軍國之主義者，意深且遠[《奏為謹擬大元帥典禮請旨飭議事》.《宮中全宗.朱批奏折》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檔案號：04—01—01—1095—062]?！?/p>
1909年赴歐美考察海軍的載洵給攝政王載灃發(fā)電報，“非剪發(fā)易服，不足振起全國之精神，懇請明降諭旨?！苯魈釋W使湯壽潛也通過秘密渠道向載灃建議，“易服削發(fā)，一新天下耳目”。1910年6月，載濤在美國檀香山考察期間未見發(fā)辮，報章大肆渲染載濤剪辮一事。報章稱載濤考察各國軍政，洞觀世變，益知中國發(fā)辮不適合于世界大勢已在海外剪辮。報章還披露說，載濤在歐洲期間，凡到各言說場時，均改易西裝[《中外實報》1910年6月22日]。
載濤剪辮易服立即成為全球關注的焦點，后來證實載濤因發(fā)辮“關系國粹”剪辮受阻，輿論對載濤剪辮受阻大為不滿。報章警告滿清執(zhí)政集團，“不剪辮易服，不僅阻礙革新，而且影響滿漢調和，現(xiàn)在民心受革命黨刺激已有所浮動，發(fā)辮與服飾尤為刺激民心之處，如果再不借剪辮易服消除滿漢畛域，種種隱而未發(fā)的沖突將不可避免”。輿論對滿清的憲政改革相當失望，剪辮易服這樣最易改革者政府尚不愿改，其他種種改革更加沒有希望[《盛京時報》 1910年7月20日]。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代金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