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謙卑的圣徒之名，呼吁教堂成為療傷的場所。1200年來第一任非歐洲裔的教皇，即將改變一個若干世紀以來死水一潭的地方。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城市的邊緣，有一條小小的街道，叫帕薩赫C區(qū)。這是一條泥濘、骯臟的小路，通往一個貧民窟，進而連接一條大路——馬里諾阿科塔。帕薩赫的西班牙語意思是“通道”，盡頭有一所教堂——純真瑪利亞堂。有一次，當?shù)氐哪翈熀蛶讉€驚恐萬狀的居民躲在圣堂里，幾個販毒幫派在外面火拼。穿過教堂，帕薩赫C區(qū)的小路延伸到其它地區(qū)：同樣布滿泥濘的車轍、水泥墻面剝落的帕薩赫A區(qū)到K區(qū)。用來建造臨時住所的磚塊堆滿人行道，一所被焚毀的房子漆黑的墻面上潦草地噴著asesino（兇手），這所房屋在幾天前因為報復(fù)一個槍擊事件而被焚燒殆盡。幾只狗趴在廢棄的汽車下面，孩子們毫無顧忌地在路中間走來走去，因為汽車在這條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開不了多快。但是，即使是帕薩赫C區(qū)也能通往羅馬。

作為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座1350萬人口的城市的紅衣主教和大主教，豪爾赫?馬里奧?貝爾高利奧每年都會來到這個充滿污穢和悲傷的地方，履行牧師巡游的職責。他從市中心的大教堂走到距離最近的地鐵站，大教堂的柱子和穹頂完美體現(xiàn)了阿根廷的權(quán)威。他還經(jīng)常一個人搭乘滿是涂鴉的有軌電車去馬里諾阿科塔，和其它地鐵無法到達的地方。他徒步走完全程，拖著沉重的黑色矯正靴子進入帕薩赫C區(qū)。他有時還會來到城市其它的貧民窟，這樣的地方實在太多了，但貧窮和骯臟從未阻止教堂巡游王子的腳步。“Reza por mí”，他向每一個見到的人打招呼，“為我祈禱”。

3月13日，貝爾高利奧繼承了天堂之匙保管者圣彼得的王座，他向全世界發(fā)出了同樣的聲音?！盀槲移矶\?！彼霓o職信——其中連帶要求所有超過75歲的主教辭職——已經(jīng)放在梵蒂岡的辦公室里，等待最終批準。阿根廷的朋友們發(fā)現(xiàn)他的行動越來越遲緩，影響力不再?？赏蝗恢g，他脫胎換骨，稱自己是追隨阿西西圣徒的方濟各。作為教皇，他是梵蒂岡的君主。他領(lǐng)導(dǎo)的這個機構(gòu)如此龐大，信眾數(shù)量超過中國人口；如此沉溺于傳統(tǒng)的秩序，官僚風氣橫行；有如此廣大的博愛心懷；丑聞重壓之下如此狼狽；信奉教義的人的觀點如此分化；教外之人看來如此神秘。這一切在他和天下窮苦大眾之間劃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直到第266任羅馬教皇穿著沉重的靴子走下寶座，自己掏錢支付酒店的費用。

教皇的職位既神秘又具有魔力，它把一個七十多歲的老者變成一個超級明星，卻并沒有透露他的任何個人信息。它在世界各個角落點燃了無法達成的希望，因為這些希望永遠無法調(diào)和。年長的傳統(tǒng)人士渴望老式的拉丁語彌撒，年輕的虔誠女性盼望成為牧師，他們都有希望。梵蒂岡教廷里野心勃勃的主教和遠在菲律賓村莊里布道的執(zhí)事也都有希望。任何教皇都無法取悅所有的人。

但是，讓這位教皇與眾不同的是，他迅速地捕捉到了數(shù)百萬早已對教堂放棄希望的信眾心中的想法。人們厭倦了無休止的性倫理討論，以及爭奪權(quán)力時相互推諉的內(nèi)訌，與此同時（借用彌爾頓的話）“饑餓的綿羊抬起頭，卻沒有食物”（譯者注：語出《失樂園》）。在幾個月時間里，方濟各賦予教堂重要的療傷任務(wù)——教堂以仆人和撫慰者的身份救助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中受傷的人們，這超越了他的前任所嚴格奉行的說教和監(jiān)管責任。約翰?保羅二世和本篤十六世都曾經(jīng)是神學院的教授，而方濟各曾經(jīng)是看門人、夜店保鏢、化學劑師和文學教師。

在謙遜的外表之下，他是一個精明的管理者。他熟練地使用21世紀的工具運作1世紀的龐大機構(gòu)。他給一個女性罪犯洗腳，與參觀梵蒂岡的年輕人自拍，擁抱一個滿臉長疣包的人。在談到因為貧窮或遭受強奸而選擇墮胎的問題，他說：“面對如此悲慘的遭遇，怎能有人不動容？”對于同性戀，他說：“如果有人是同性戀，而能懷善心追尋上帝，我有何資格論斷？”對于離婚和再婚的天主教信徒按規(guī)定不能出席圣餐的問題，他說，重要的圣餐儀式“不是對完美的嘉獎，而是治療傷痛的良藥。”

這些話清醒、圓滑地傳達了耶穌的旨意，就像福音書中的敘述。新教皇或許已經(jīng)找到了走出20世紀文化戰(zhàn)爭的道路，這場戰(zhàn)爭讓天主教堂在西歐大部分地區(qū)經(jīng)營不善、奄奄一息，從都柏林到洛杉磯飽受批評。教皇這個職位的矛盾之處在于，一個新人的成功總是要背負前任教皇成功的輝煌。歷史上沉重的教義和信條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世紀、一個又一個天才的積累，復(fù)雜地交織在一起，它們既是教皇權(quán)力的來源，也是限制其施展作為的桎梏。這些教條來自羅馬的每一座雕像、每一個地窖、每一張手繪的古老卷軸，也來自世界各地的教堂、圖書館、醫(yī)院、大學和博物館。一個教皇要想施展自己的作為，必須遵循幾個世紀以來被設(shè)定好的道路。

方濟各雖然在用同樣的答案回應(yīng)一些尖銳的問題，但同時傳達出偉大變革的信號。對于女性牧師的問題，他回答：“我們將會更加深入地研究女性神學體系?！币馑季褪?，不。不可以墮胎，因為生命起始于懷孕。不贊成同性戀婚姻，因為男女結(jié)合是上帝的旨意?！敖烫玫慕陶d……很明確，我是教堂之子，但是”——他為自己禱告——“任何時候都不需要討論這些問題?！?/span>

如果他的禱告可以得到回應(yīng)，如果方濟各可以通過自己活潑的個性讓教堂與反對者和異見者形成一種嶄新的關(guān)系——認可分裂教會的不同意見，更積極地從事散播仁愛的重要任務(wù)，那么他將會讓世人看到自己輝煌的一面?！吧僬f多做”是我們這個時代典型的治愈系格言，我們有太多的問題要面對了。方濟各說，不要再爭吵，卷起袖子做事情吧。不要讓完美成為優(yōu)秀的對立面——這個世界需要聽到這樣的話，尤其它是出自一個被世人認為沒有缺點的人的口中。

改變的教皇

這一任教皇開始于一個名字，豪爾赫?貝爾高利奧，是第一個選擇13世紀窮人的守護神、阿西西的方濟各作為自己名字的教皇。在十四世克萊門特、十六世本篤和二十一世約翰之后，這顯然是個充滿個人色彩的選擇。據(jù)傳說記載，13世紀的方濟各皈依天主教，是因為聽到耶穌受難像的呼喚，請他來修補上帝的房屋。他于是離開富有的絲綢生意家庭，與窮人住在一起。他是個和平倡導(dǎo)者，第一個進入埃及試圖阻止十字軍東征的天主教領(lǐng)袖。他把仁慈作為一生最重要的使命。

這個名字引出了方濟各的很多行為。在本篤十六世看來，天主教堂是一種嚴格限定的精神藥方，但方濟各在接受耶穌會雜志《Civiltà Cattolica》編輯安東尼奧?斯帕德羅神父的采訪時說，他認為“教堂就是戰(zhàn)場上的醫(yī)院”。這篇文章在9月期的雜志上發(fā)表。他眼中的教堂是田園式的、親民的，而不是教條主義的，這將引導(dǎo)圣座把精力從如何吸引信眾遙遠的崇拜，轉(zhuǎn)移到擁抱窮人、精神缺少寄托和孤獨的人群上。他在288場宗座勸諭——又稱為Evangelii gaudium（福音的喜樂）——中進一步擴展了他的思想。他寫道：“我更喜歡一個破舊、殘敗、骯臟的教堂，因為這說明它被民眾充分使用了，而不喜歡一個只為自身安全著想，被森嚴護衛(wèi)的教堂?！彼鞔_地表示不想談更多，想要具體的改變。

他不再向牧師們授予崇高的主教頭銜，以遏制追求名利的風氣，而是更多地關(guān)注牧師們的布道。他告訴自己的使者，請他們在自己的國家物色大主教的人選。候選人必須“溫和、耐心、仁慈、受內(nèi)心貧窮情結(jié)所激勵、體現(xiàn)主的自由、外表樸素、生活清貧”。在方濟各看來，貧窮不僅僅關(guān)乎慈善，更關(guān)乎正義。教堂不僅僅代表羅馬，也應(yīng)當代表窮人。

這可以解釋，為什么他把一度無人知曉的梵蒂岡施賑所——一個存在了800年的機構(gòu)，一直供年老的天主教特使使用——交給充滿活力的50歲波蘭大主教康拉德?克拉約斯基，并告訴他把這個地方作為圣座的前廳。方濟各告訴克拉約斯基：“你可以賣掉你的桌子，你不需要它。你應(yīng)該走出梵蒂岡，別等人找上門來，你要主動出去接觸窮人?！贝笾鹘探o窮人發(fā)放了少量的救濟，包括1600張電話卡，讓一個沉船事故中幸存的移民可以打電話給厄立特里亞的家人。方濟各經(jīng)常給克拉約斯基幾袋子信件，讓他幫助這些給他寫信的窮人?？死s斯基曾經(jīng)暗示，方濟各有時候會打扮成普通人偷偷溜出梵蒂岡。梵蒂岡官方給予否認，這或許是個必要的預(yù)防措施。

方濟各還親自收拾梵蒂岡銀行的爛攤子，美國財政部官員私下曾經(jīng)表示，這家銀行腐敗問題嚴重。當選之后不久，他組建了一個委員會來徹底調(diào)查銀行，這項工作最終落到一家獨立審計公司身上。方濟各還啟動了反洗錢行動，嚴密監(jiān)管梵蒂岡的財務(wù)狀況。10月份，這家銀行在其125年的歷史上首次發(fā)布了年度財務(wù)報告。

在人事政策上，方濟各忙得不可開交，他任新棄舊的行為撼動了整個教廷。彰顯他嚴肅的用人態(tài)度的一件事是，棄用本篤的國務(wù)卿泰西修?貝爾托內(nèi)，任命伯多祿?帕羅林為委內(nèi)瑞拉大主教。這是繼尤金尼奧?帕切利之后這個職位最年輕的人選，這個人在1939年成為教皇庇護十二世。

4月，方濟各組建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會議，8名來自世界各地思想相近的大主教每年與他會面數(shù)次，梳理教會中的大問題。這一舉動在某種程度上削減了傳統(tǒng)上主教大會的權(quán)威。他在接受采訪時說：“我不想舉辦象征性的討論會，而是要實質(zhì)性的討論?！蹦壳翱磥恚具_到了這個目的。會議的成員說明了一切：來自智利、剛果、洪都拉斯、慕尼黑、澳大利亞和波士頓的紅衣主教。8月，另一位成員，印度紅衣主教奧斯瓦爾德?格拉西亞斯發(fā)表了天主教有史以來對待同性戀最開明的表態(tài)。他說盡管教堂不贊成同性戀婚姻，但同性戀不是罪。他在一封寫給孟買LGBT（譯者注：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者、跨性別者英文首字母縮寫）組織的信中說：“說其它性取向的人有罪是錯誤的。我們在布道和在公開場合講話時必須嚴謹，我會通知我們的牧師?！?

12月5日，8人團體在醞釀了很久之后，任命了一個新的性虐案調(diào)查委員會，牧師侵犯兒童的事件讓他們發(fā)誓要保護弱勢群體的權(quán)利。這是在講求存在的年代中，教堂最黑暗的存在主義問題。委員會的目的是研究保護兒童更好的方法、選擇一些有關(guān)兒童的項目、建議創(chuàng)造安全環(huán)境的新方法、遴選負責這些項目的牧師。紅衣主教們至少會為遍布世界各地的教區(qū)設(shè)立一個榜樣，最好的結(jié)果是，他們承認梵蒂岡過于關(guān)注在法律層面挑戰(zhàn)性虐待危機，而相對忽視了行為層面的問題。

方濟各用他的布道和第一次宗座勸諭來支持他自己的行為。當他寫道“為什么一個無家可歸的老人在街頭死去無法成為新聞，而股市下挫兩點反而是新聞？”他簡直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在演講中，他直接炮轟資本主義和全球化進程：“有些人依然在為涓滴經(jīng)濟理論辯護，這套理論認為自由市場競爭推動的經(jīng)濟增長，必然會給世界帶來更大范圍的正義和包容。這種觀點……從未被實踐印證過。”他說，教堂的工作必須“消除貧窮的結(jié)構(gòu)性原因”，“教皇愛每一個人，無論貴賤，他以基督的名義有責任提醒富人，必須幫助、尊重窮人。”

教堂一貫把窮人作為自己的首要任務(wù)，這對于財政步履維艱的梵蒂岡來說是一個痛苦的兩難選擇。但方濟各明確指出這是牧師的首要責任。他在5月份的演講中說：“缺少警覺性，讓牧師們半心半意、心不在焉、容易健忘，甚至頗不耐煩。吸引他們的是職業(yè)前景、金錢的誘惑和對世俗欲望的妥協(xié)。牧師變得懶惰，越來越像政府官員，只關(guān)心他自己和周圍的組織結(jié)構(gòu)，忘記了上帝子民的真善。”為了避免有人誤解他的意思，他解除了德國林堡一位牧師的職務(wù)，這個人花費了4250萬美元裝修教堂的居室，其中包括一只價值2.05萬美元的浴缸。貝爾高利奧的發(fā)言人吉列爾莫?馬可說：“我們終于有了一個做過牧師的教皇?！?

阿根廷的成長之路

如果打算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度過一個周末，你可以參加一個3.5小時的汽車旅游，參觀豪爾赫?馬里奧?貝爾高利奧長大的地方。汽車停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佛洛雷斯區(qū)的卡萊孟博里拉，導(dǎo)游問：“這是什么地方？”然后自己回答：“這是他的出生地?！彼母赣H馬里奧——意大利皮德蒙特人——和雷吉娜——皮埃蒙特的阿根廷后裔——1934年在這個小教堂相遇。他們次年結(jié)婚，在1936年12月17日生下第一個孩子豪爾赫?馬里奧。

貝爾高利奧家族是虔誠的天主教信徒，是那種在教堂遇到未婚人士、社會主義者和美學家都要擔心的人。但未來的教皇并不如此教條化，在他意識到自己即將成為一名牧師，和真正進入神學院之間的4年里，他說他“盡管沒有超群的智慧，但還是有一些政治上的顧慮”。他承認自己喜歡閱讀共產(chǎn)黨的出版物，但從未加入共產(chǎn)黨。一些貝爾高利奧觀察人士——這在阿根廷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產(chǎn)業(yè)——認為，他對于貧民的關(guān)注部分來源于阿根廷的庇隆主義運動。這是一種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思想奇怪的結(jié)合，40年代在這個國家興起，根基是廣大的工人階級貧民。其意識形態(tài)滲透到阿根廷的每一個角落，直到現(xiàn)在。

對于職業(yè)選擇，貝爾高利奧顯得很神秘，一次和朋友們歡度假期的途中，他在一座教堂短暫停留。弗朗西斯卡?安布羅蓋蒂和塞爾吉奧?魯賓為在采訪貝爾高利奧時，他說：“我極為震驚，一下子拋掉了所有的戒備?！彼麄兊臅督袒史礁癫迹号c豪爾赫?貝爾高利奧的交談》今年在美國出版。他對作者說，他直到1957年才進入神學院，“這就是我的宗教經(jīng)歷，竟然有人永遠在那里等著和你見面。上帝打開一扇門，等了我?guī)啄??！?

豪爾赫?馬里奧?貝爾高利奧（左）和他的弟弟奧斯卡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

他曾經(jīng)是夜店的保鏢，21歲在神學院學習時，右邊的肺葉由于感染差點被切除，這或許是他現(xiàn)在背部經(jīng)常疼痛的原因。他之所以加入耶穌會，是因為天主教堂發(fā)布的反改革法令要求“加入教堂的前線工作，嚴格遵守各項紀律”。他承認自己不大守規(guī)矩，因此需要一些約束。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是同情心和與別人交談的能力，在被授予牧師的圣職之前，他就非常受耶穌學校的學生和教會年長人士的歡迎。1937年，36歲的他在任職牧師3年之后，被任命為阿根廷耶穌會的會長。這個組織極富聲望，承擔著巨大的責任，而且給他的工作帶來了長達二十年的動蕩，幾乎讓他的職業(yè)生涯就此了結(jié)。

他的危機起始于兩名耶穌會會士，奧蘭多?尤里奧神父和弗朗西斯科?亞歷克斯神父。在1975年初之后的一年時間里，他們拒絕執(zhí)行命令離開貧民窟。當時國家陷入政治動亂，軍方把貧民窟的牧師都當作反叛，而且已經(jīng)有跡象要執(zhí)掌阿根廷政權(quán)。無所不在的恐怖分子讓國家分崩離析，很多阿根廷人，包括一些主教和牧師，都渴望有一個強大的勢力重新執(zhí)掌這個國家。因此很多人歡迎1976年3月24日的軍事政變。

5月，兩名耶穌會會士被捕，并遭到虐待。耶穌會人人痛苦萬分，尤里奧（死于2000年）的家屬至今還譴責貝爾高利奧放棄從軍閥手中拯救牧師，他們當時提交了無數(shù)份文件，但官僚政府最終未能給貧民窟的牧師提供一個安全的庇護所。貝爾高利奧說他立即想辦法讓他們重獲自由，尤里奧和亞歷克斯在5個月之后被釋放。很少有“消失”——阿根廷人管“綁架”叫做“消失”——的人重新出現(xiàn)。

即使當貝爾高利奧在1979年完成他的耶穌會會長任期之后，他依然是一個富有爭議性的人物。1988年，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所學校擔任客座神學講師，與當?shù)卮笾鹘叹S克多?佐辛發(fā)生了矛盾，后者把貝爾高利奧安排到布宜諾斯艾利斯西北400英里的科爾多瓦去工作。據(jù)記者、方濟各自傳《生活和革命》一書的作者伊麗莎白?皮克描述，從1990年6月到1992年5月，他未經(jīng)準許不能打電話，通信也被“控制”。佐辛說：“（貝爾高利奧）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接受這樣的變化，但痛苦讓他成長?！?

幸運的轉(zhuǎn)折點到來了，一名紅衣主教非常欣賞貝爾高利奧的工作，也贊賞他擅于用人、組織高效會議的能力。他找到他，把他帶出科爾多瓦這個流放地，并且推動他在教堂的等級階層中扶搖直上。他從主教升為大主教，進而升為紅衣主教，貝爾高利奧從未離開貧民窟，也就是尤里奧和亞歷克斯拒絕離開的那種地方。亞歷克斯現(xiàn)在住在巴伐利亞，四十年來他對這件事一直保持沉默。貝爾高利奧榮膺方濟各之后，他發(fā)表了一份聲明，說：“豪爾赫?貝爾高利奧從未拋棄過奧蘭多?尤里奧和我……我曾經(jīng)以為我們是民眾口誅筆伐的受害者。但在90年代末期，了解很多事實真相之后，很明顯我錯了?！?

1988年晉升為大主教之后，貝爾高利奧以簡樸的生活方式出名。他出行的方式一般是公共汽車和地鐵，住在教堂附近的簡陋公寓中，而沒有搬到教區(qū)的豪華住宅里。謙遜的態(tài)度不但贏得了普通阿根廷民眾的歡迎，也感染了拉丁美洲其他大主教。他在流放之后令人眼花繚亂的晉升在2005年4月似乎達到了頂峰，約翰?保羅二世的去世讓他來到羅馬，進入了梵蒂岡史學家們所謂的papabili——教皇候選人——名單中。德國籍紅衣主教若瑟?拉青格被選為教皇本篤十六世之后的一個星期三，貝爾高利奧與他的新聞秘書馬可一起吃午餐。據(jù)馬可敘述，他從未透露作為一名拉美裔紅衣主教，他贏得的選票讓他在教皇選舉會議中排名第二。有人說，貝爾高利奧建議他的支持者把選票投給拉青格，以避免拖延選舉過程，給外界造成教派內(nèi)部意見不一致的印象。

他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準備退休。他已經(jīng)選好了度過余生的地方——弗洛勒斯一所老舊的房子，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并且在2011年75歲時向教皇提交了辭職書。他在2010年說：“我開始考慮不得不放下一切選擇，每個人都想見證最終的輝煌……但是死亡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睘榱俗C明他并不消沉，他依然和信徒們在一起拍照。但是他的面目隱藏不了真相，一位教區(qū)居民曾經(jīng)對他說：“豪爾赫教士，如果你不換張臉，這張照片就沒法看了?！?

然后，2月11日，本篤十六世沒有任何征兆地宣布放棄教皇的職位，這是600年來第一個辭職的教皇。布宜諾斯艾利斯大主教再一次飛往羅馬，本以為自己不會是教皇職位的熱門人選。但是3月13日，出乎整個世界意料之外，貝爾高利奧以方濟各的身份出現(xiàn)在圣彼得大教堂的洋臺上。

阿根廷人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其它人所無法感知的跡象：悲傷、憔悴的表情一去不返，喜悅就像劃破夜空的彗星。

改革的限制

方濟各教皇職位所給出的承諾和局限性可以用一個7個字的問句來概括：“我有何資格論斷？”這是7月份一位記者提出有關(guān)同性戀的問題時，他給出的回答。很多人以為，方濟各用這樣的語言來改變教義，但其實他只是改變了回答問題的腔調(diào)，嘗試用更務(wù)實的方法來接近信眾，信徒們已經(jīng)對教堂的說教極為厭煩。與教區(qū)牧師共事多年讓他了解到，教堂似乎更愿意面對限制性問題，而不是人類的復(fù)雜性問題，在討價還價的過程中，教民和教堂的可信度都在流失。他敦促團隊站在更長遠的角度考慮問題。就像他對斯帕達羅所說：“告解神父究竟應(yīng)該做什么？我們不能緊緊抓住墮胎、同性戀婚姻和避孕問題不放，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我不大經(jīng)常接觸這類話題，人們因此對我不滿。但如果我們要討論這些問題，我們必須要了解具體事情的背景。”

簡言之，就是要用輕松的態(tài)度對待熱點問題。在美國和其他發(fā)達國家這似乎并不算是偉大的進步，但教皇對性取向的敏感度在很多發(fā)展中國家造成了一些影響。對同性戀的憎惡已經(jīng)形成了制度，被廣泛的人群所認可。同樣，方濟各也意識到，富裕的西方國家中出現(xiàn)了給女性授予圣職的自由主義抗議聲。他同時知道，在目前的天主教教義中，無法確立女性牧師的合法地位。他曾經(jīng)說：“在做出重大的決定時，我們總是需要優(yōu)秀的女性參與?！钡@并不包括授予女性圣職。在近期的一次講話中，他說他希望減少全部由男性擔任牧師的數(shù)量。不能說因為他們壟斷了圣禮，就可以證明他們是唯一得到教堂授權(quán)的性別。

在現(xiàn)實的法律框架下，期盼得到平等保護和權(quán)力的女性恐怕不會有任何收獲。但這些新跡象真正的效果，更可能出現(xiàn)在女性對權(quán)力的爭取不僅僅局限在得到圣職的國家。在天主教發(fā)展最迅速的國家，方濟各的話預(yù)示了文化戰(zhàn)爭的偉大進展，女性和其它弱勢群體不會永遠是輸家。亞的斯亞貝巴大主教貝漢內(nèi)耶蘇斯?索拉菲爾談到女性與教堂的關(guān)系時，想到了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qū)的危機，那里普遍存在女性割禮的現(xiàn)象。他試圖聯(lián)合天主教會籌集資金，成立高校，讓女性接觸更多的教育。索拉菲爾認為方濟各有關(guān)女性的講話體現(xiàn)了重要的變革，“這會有很大幫助，因為他說女性在教會和社會中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但是，如果說同性戀和女性地位的問題還多少有些松動的余地，那么對墮胎問題的回答則是毫無懸念的。方濟各說：“沒有所謂的改革或者‘現(xiàn)代化’進程，為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尋找理由無論如何不是一種‘進步’。”盡管如此，方濟各在闡述這個問題上時的語調(diào)讓一些教內(nèi)保守人士——尤其是在美國——有些坐立不安。有一些主教從前拒絕為贊同墮胎政策的政客提供圣餐服務(wù)。這些人的數(shù)量不得而知，但沒人否認他們的存在。圣母瑪利亞大學的神學教授布萊恩?戴利說：“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些來自傳統(tǒng)組織、保守派的反擊，人們覺得他的步子邁得太快了，脫離了本篤的禮拜和牧師任命方式。但這畢竟只是一小部分人?！?

幾十年來對墮胎和同性戀深惡痛絕的人驚恐地發(fā)現(xiàn)，支持他們理論的根基已經(jīng)在動搖。一些對方濟各最尖銳的傳統(tǒng)批評人士警告，教皇的角色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主教——當然教皇還在羅馬——而不是羅馬教宗。他們認為，這樣的趨勢將終結(jié)數(shù)百年來世界對教皇的印象。10月初，在瑪利亞電臺工作的保守派倫理學家馬里奧?帕馬洛與他人合寫了一篇文章《我們不喜歡這個教皇》，其中暗示方濟各其實是反基督的人，因為他利用各類媒體來宣揚他的異端邪說。尤其讓帕馬洛憤怒的是，方濟各接受《意大利共和報》無神論編輯的采訪，說：“我相信上帝，但不是天主教的上帝?！币驗榕険羯霞夘I(lǐng)導(dǎo)，帕馬洛被電臺開除。但是在11月，帕馬洛臥病在床時，方濟各打電話安慰他。帕馬洛對記者說：“接到電話讓我很感動，哽咽得無法繼續(xù)說話。他就是想告訴我，他在為我祈禱?！迸榴R洛說他沒有改變對方濟各政策的看法。

保守派批評的部分內(nèi)容是，方濟各的語言和表態(tài)無法與前任教皇所遺留下來的內(nèi)容保持一致。方濟各明顯意識到這種潛在的爭議，他有策略地引用前任羅馬教皇的著作，強調(diào)一致性。作為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之后以牧師身份當選的第一位教皇，他對召開改革者大會的約翰二十三世的觀點極為慷慨。但這對方濟各來說是個微妙的任務(wù)，因為他有一個自15世紀以來所有教皇都沒有的東西：一個依然健在的前任教皇。盡管本篤已經(jīng)在梵蒂岡的花園中享受恬靜的生活，但他依然保持著巨大的號召力，尤其是對那些擔心方濟各對教義的把控過于松弛的人來說。到目前為止，方濟各和本篤表面上相處融洽，兩個人互相恭維，方濟各在近期的演說中大量引用本篤的話。方濟各無論如何要確保前任教皇站在他這邊，因為是本篤把很多天主教信徒心目中的英雄約翰?保羅二世的保守派觀點匯編成冊。

方濟各延續(xù)了約翰?保羅二世和本篤的政策，與猶太教保持兄弟間的親密關(guān)系（方濟各計劃在5月出訪耶路撒冷）。但是鑒于他與阿根廷穆斯林移民共事過的經(jīng)歷，方濟各或許會比本篤對伊斯蘭教采取更溫柔的態(tài)度。本篤曾經(jīng)在一次無關(guān)緊要的講話中，對伊斯蘭教的神職人員大發(fā)脾氣。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教堂，他曾經(jīng)下跪接受五旬節(jié)牧師的祝福，以此證明自己對新教徒、福音教派和憤怒的保守派天主教徒持包容的態(tài)度。

當他還在阿根廷時，這位未來的教皇就說，僧侶的獨居生活是新生事物（可以追溯到公元1000年），目前似乎面臨改變。他還曾經(jīng)讓保守人士大為吃驚地出席了一位反叛主教的葬禮，這位主教離開教堂，與一個寡婦結(jié)婚，這個女人曾經(jīng)和他的丈夫共同出席彌撒。方濟各對婚姻不幸的人群報有同情心，他唯一健在的妹妹瑪麗亞?艾莉納?貝爾高利奧就曾經(jīng)離婚。在阿根廷，他與離婚和再婚的天主教徒關(guān)系密切，有些人依然還在參加禮拜活動。教皇在2014年10月召開了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主教大會，這種規(guī)模的會議是50年來的第三次。主要討論在現(xiàn)代化家庭、性倫理、離婚、同居和生育條件下，牧師所面臨的挑戰(zhàn)。

一個以世紀為計時單位的場所不大容易發(fā)生變化。我們需要知道的是，方濟各擔任教皇還不到一年時間，一個教皇的態(tài)度完全可能發(fā)生變化。1846年，教皇庇護九世登基，雄心勃勃地解放天主教會。但到他任期結(jié)束時，他變成了保守主義最大的擁護者——就像新成立的意大利國家一樣與世俗世界的權(quán)力激烈對抗。教堂內(nèi)部根深蒂固的環(huán)境會改變改革者。

生活中的一天

方濟各的一天從開始到結(jié)束，穿插著無數(shù)次禱告。他早上5點起床，禱告到7點，然后在卡薩圣瑪爾塔小教堂做早彌撒。之后再次禱告到吃早飯。8點，一天的工作開始。他批閱文件到10點，與部長、紅衣主教、主教、牧師和普通信徒會面，直到中午。午餐后是半個小時的午睡時間。接下來是連續(xù)6個小時的工作，然后是晚餐和禱告。他承認有時在禱告中會打盹，但他說：“在上帝的注視下入睡是件好事。”他通常晚上10點就寢。

每星期三的午餐時間，他會在圣彼得廣場舉辦教宗接見，通常會有大量群眾到場。12月陽光燦爛的一天，有3萬人參加接見。這是輝煌的季節(jié)，方濟各在講述耶穌復(fù)活。他似乎有點感冒，袍子里掖著手帕。但他的聲音依然有力，有時高亢，有時低沉，就像一個講故事的人要模仿故事里不同人物的聲音來吸引聽眾。他手持一份講稿，每念一段，就有幾位牧師用法語、德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英語和阿拉伯語重復(fù)一遍。

但他往往無法忍受這樣刻板的布道。他放下講稿，身體前傾，看著群眾開始講話。他的手在空中揮舞，聲音愈發(fā)有力。他說，耶穌再世！有一天我們也將經(jīng)歷輪回！似乎聽眾還沒有領(lǐng)會他的意思，他繼續(xù)說：“這不是一個謊言！這是事實！”“你們相信耶穌依然在世嗎？”人群回應(yīng)道：“相信！”他又問：“你們相信嗎？”人群回應(yīng)：“相信！”現(xiàn)在他放心了，人群已經(jīng)完全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他談到基督的愛，就像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完美的事物，迫不及待地要和別人分享。方濟各說：“他在等著我們?！辈嫉兰磳⒔Y(jié)束的時候，他再次放下了講稿：“我們滿懷希望！我們正在前往輪回的道路上。這就是我們的喜悅，有一天我們會找到耶穌，一起見到耶穌，所有人一起——不是在這個廣場上，而是另外一個地方——與耶穌共享歡愉。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布道結(jié)束之后，他向講臺上出席的紅衣主教致意。然后走下講臺與群眾會面，首先與病人見面，然后是特別嘉賓。很多人帶給他禮物和紀念品：祭壇上的耶穌圣誕小雕像、基督畫像、來自奧地利的裝飾畫冊。一個人與他并肩站在一起拍照，其他人不愿放開他的手。引導(dǎo)員和保安試圖讓他繼續(xù)前進，但他還有更多的話要說，更多的人要會見，更多的任務(wù)要啟動，在這一天過去之前。

我們很難想象遙遠的帕薩赫C區(qū)究竟是什么樣子，但既然方濟各可以走到羅馬來，那里或許也并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