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身緋紅衣衫,打江南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慢慢走過。 我似行走在張擇端的“清明上河”里,也似行走在江戶時代的浮世繪。只是缺了,策馬小橋過,仗劍長巷行。若然,我會是一冠蓋滿京華的翩翩然濁世佳公子么?攜著心愛的女子,浪跡江湖? 小鎮(zhèn)不大,全勢沿河兩岸迤邐而去。屋、檐、瓦、門,街、衢、巷、弄,一概以深色系之,濃墨重彩,像坊間粗手大腳的畫匠的大寫意所草草營就,不精不致,倒也別有親切可昵的草莽氣質。 沿河質地灰暗的廊檐下,隔三挑四懸有艷紅的燈籠。一暗一紅,暗起來叫人心事黯然,艷起來又讓人心馳神蕩。 宛若世情,明滅參商。 對岸的市集尚旺。因天雨之,便有大大的遮雨傘。許是因了多年黯灰色澤之浸淫,小鎮(zhèn)人也心生抵觸,遂沿河撐起一街斑斕絢麗的大傘,把半個小鎮(zhèn)輝映得一片哀感頑艷。高揚的是彩幟,低垂的是倒影,落在河面,潑染得一帶河水如畫,如幻,如夢。 不戴烏氈帽的船家輕輕搖動沒有烏蓬的船,竹篙輕點,攪碎幻影,留取一河的支離破碎。須臾,又拼接起來,成就一幅依舊模糊迷離的大宗寫意。 岸上流動攤販的手拉車、小三輪,甚或一張油紙布,一塊舊門板,紛披雜陳各類菜蔬、魚肉、雞鴨、糕餅、小百貨,至于坐莊生意的,則敞開點心店、百雜店、香燭店、鐵匠鋪、理發(fā)店以至算命、卜卦、排八字,盤點吉辰,批發(fā)流年。 逮不住的雞在飛,拴不牢的狗在跳。做雞毛蒜皮的營生,賺雞犬不寧的生意,討價聲激揚,還價聲高昂。米粥店的肉骨頭粥在冒裊裊的香,煮菜包子的煮籠掀起一瞬間的白霧氤氳,殺雞剖鴨的腥氣在橫溢,草民的生命在發(fā)散,人間的煙火在鼎沸…… 這里是俗世,市井。這里軟紅萬丈,風情人世。這里凝鑄了最旺盛最蓬勃最鐵定的生命質地。擲地鏗鏘,作金石聲。 有戴著舊舊氈帽的老閏土隨手擱下散發(fā)著濃濁腥氣的打魚網,坐定竹椅上,廊檐下。對牢一個同樣滄桑的漁家,或然花白頭發(fā)的蒼顏知己,一疊茴香豆,一碗老紹酒,一口海闊天空的紹腔,東拉西扯,微醺淺酌,怡然得很??雌饋?,大半生涯都是這樣半是營生半是買醉中度過來的,也打算,接下去的小半生就這樣按部就班地活過去。 一碗喝完,他把碗往木柜臺上一頓,粗聲道:店家,再來一杯。也不顧得大清早提漁網,截江圍,把長竿,守釣磯的千辛萬苦。“滿載舫魚都換酒,輕煙細雨又空歸”,說的就是他了吧。 心生羨慕,竟有沽酒買醉的沖動。他是不識字煙波釣叟,生生傲殺人間萬戶侯。 也有斑駁的老者,依著同樣斑駁的門楣,或默思靜想,或睡眼惺忪中聆聽粗獷的紹興戲,打混插科的蓮花落,身心晃蕩,人隨之進入了角色。 門楣上貼著幾百年前的紅對聯,早看不出舊字,似來自唐風宋雨。房檐下的紅燈籠也在輕晃,招搖。紅對聯,紅燈籠,給百年老樓涂上一層薄薄的、若有似無的喜意。老者就守著這份憂樂參商的人生,過著晨昏不定的日子。 也有小兔兒一樣撒歡的小孩兒,玩水,玩狗,打架,吵嘴,抱著黑漆漆的廊柱一圈圈地轉悠,一雙如小鎮(zhèn)一樣深玄墨黑的眼,眨也不眨望著外面世界的來者。不驚不懼,就那么怔怔忡忡,百思不解。 他無論如何也鬧不明白,他眼中早已厭看的灰灰的世界,竟會有這么多人為之趨之若鶩? 就那么小街小衢、小民小生地望過去,收拾了滿眼滿心老江南的碎碎屑屑。我眼神恍惚。 鞋不合腳,出發(fā)時沒有好好打理行裝。我腳腕生疼。 從市井喧嘩里折身走進綿延數里的寂寂深巷,一時間,恍若隔世。這深巷,宜于一夜聽春雨,明朝賣杏花。 雨了幾日的天,下午時分,總算開了天眼,亮朗起來,微微漏下些許流光碎影。青石板,石板青,小雨濕沾,微光波折,碎碎屑屑,柔情晃蕩,斜斜切進人眼。 青石水缸貼著滿是青苔記憶的墻而立,承接檐頭水,也承接落葉,飛蟲。與身邊的灌木叢相依為命,聲息相求。 盆花絢美如斯,綠葉蔥蘢如斯。一把干凈的拖帚,懸在窗臺,似透露著相夫教子舉案齊眉的居家靜謐日子。 飄著薄薄塵埃的光束斜打進沿巷的老樓,模糊的室像,也透出幾分模棱兩可的端倪:八仙桌,太師椅,煤爐,茶壺,煙熏的佛像,泛黃的神龕,屋梁間懸下的臘腸,虬結的蛛網……仿佛百年前就是這樣坐定,安之若素。 長巷,長巷?!皳沃图垈?,獨自走在幽長、幽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位,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若我策馬仗劍,打深深長巷而過,我必定將愁怨的丁香姑娘挽上馬背。 一路聽風,聽雨,聽馬啼聲碎,聽喇叭聲咽;過深巷,過小橋,過如如人世,過軟紅萬丈,——這樣暗的長巷的轉角,會有什么樣的莫測在靜靜等待? 恍神錯眼間,你撐著傘踽踽而行,身邊,明明白白拂過你的舊時聲息。再錯眼,你已走過,永遠走過。 而閣樓一徑空空,窗臺一徑冷冷,長巷一徑寂寂,小唇秀靨,杳無可尋…… 長巷似長年。靜則靜矣,寂則寂矣。靜寂到極致,未免恍覺時光凝滯。 我未到江南,我與江南物我兩忘;我打江南走過,江南與我如夢初醒…… 我一身緋紅衣衫,打江南濕漉漉的青石板上,慢慢走過。 身后遺落,一地不可收拾的老江南的恍惚與生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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