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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廣平:紅玫瑰與飯黏子之間隔著流年

       水云隨緣齋 2014-01-28

       
       

      摘自李筱懿《靈魂有香氣的女子:26個女神的故事》

      和閨蜜們看話劇《紅玫瑰與白玫瑰》,邊看邊感慨,張愛玲的文字真是老天賞飯吃,信手拈來的臺詞便撐足全場,比如那句最上口的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無數(shù)次重溫后依舊是經(jīng)典。

      只是,紅白之間的涇渭起初并不分明。戀愛時,都曾是熱烈爛漫的紅玫瑰,婚后,卻變成了尷尬嫌棄的飯黏子。一番變色間是怎樣的百轉(zhuǎn)千回?

      或許,那個叫許廣平的女子有過真切的體會。

      192310月,魯迅兼任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后改名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國文系講師,每周講授一小時中國小說史。

      開學(xué)第一天,上課的鐘聲還余音裊裊,嘈雜中閃過一個黑影,不算偉岸的新先生便走上了講臺。坐在第一排的許廣平,首先注意到的是那兩寸長的頭發(fā),粗而且硬,筆挺地豎著,讓人覺得怒發(fā)沖冠字絕不是空穴來風(fēng)。褪色的暗綠夾袍與褪色的黑馬褂,差不多成了同樣的顏色。

      褲子上、手彎上、夾袍內(nèi)外有很多補丁,閃耀著別樣的光彩,就好像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的花紋,皮鞋居然也滿是補丁。講臺短,黑板長,他講課寫字時老是從講臺跳上跳下,連帶著補丁們一閃一閃,像戲謔地眨著眼睛的女生。

      女生們哄笑:怪物,有似出喪時那乞丐的頭兒!

      可是,當(dāng)他以濃重紹興口音的藍(lán)青官話開始講課時,教室很快肅靜無聲——課程的內(nèi)容把學(xué)生們攝住了。

      從此,許廣平總是坐在教室第一排。

      聽了一年課,她主動給魯迅寫了第一封信,那些信件后來在1933年被編輯成《兩地書》。

      同時代的情書大多熾烈得肉麻,就像徐志摩的《愛眉小札》,無關(guān)的人看了常生出紅燒肉吃多了似的粘膩,《兩地書》卻不同,瑣瑣碎碎的家長里短透出俏皮的會心。我們太熟悉那個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魯迅,與許廣平的信里,冷不丁冒出個小清新、小溫暖、小淘氣的中年怪蜀黍,還真有意外的喜感。

      兩人照例談女師大反對校長楊蔭榆的學(xué)潮,因為學(xué)生自治會總干事許廣平是學(xué)潮的骨干,也會聊變革時代思想的苦澀與糾結(jié),但最生動的,卻是那些絮叨卻字字關(guān)情的閑話:

      住處在三樓上,沒有廁所,二樓有一個,大約,但被一戶人家私有了,也不便去使用。公共廁所在遙遠(yuǎn)的地方,需要旅游很久,才能抵達(dá)。于是,每每在半夜的時候,跑到樓下,找一棵樹,草草傾瀉,了事。后來,終于找了一個替代的辦法,用一個瓷的罐子,半夜里尿急了,便滋進(jìn)去,可以想象,那是一個需要技巧的事情,罐子的口小,若是準(zhǔn)確度欠了,準(zhǔn)會尿在地上。

      這是1926年秋天,魯迅給許廣平信中的白描。未必大雅的俗事,他推心置腹寫在信里告訴她。在他心里,她應(yīng)該不是坐在第一排聽課的小女生,而是熨帖的飲食男女,距離微妙卻懂他的歡喜。

      還有,他有點發(fā)誓似的說,班里的女學(xué)生只有五個,大約也有漂亮的,但他每每不看她們,即使她們問詢一些人生啊、苦悶啊的問題,他也總是低著頭應(yīng)對。

      于是,許廣平回信說,如此幼稚的信,幸好沒有別人看到。

      兩個人沒有想到,八十年后,我就著開心果和川寧茶看得哈哈大笑。如此一番唇舌打趣,和你我身邊普通的戀愛著的男女無異。

      許廣平給魯迅織了一件毛背心,魯迅穿在身上寫信說,暖暖的,冬天的棉衣可省了。

      沒有矯情的文字,卻充滿了愛的溫馨。世界上,能與你分享光鮮和甜蜜的不一定是愛人,但能撕下表面的鮮亮,分擔(dān)內(nèi)里的艱難的,一定是。

      或許,不是1926年秋天的毛背心拴住了魯迅,而是,愛情本來就是一件溫暖的毛背心。

      19251020的晚上,在魯迅西三條寓所的工作室——“老虎尾巴,他坐在靠書桌的藤椅上,她坐在床頭,二十七歲的她首先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報以輕柔而緩緩的緊握。

      他說:你戰(zhàn)勝了!她則羞澀一笑。真的,沒有什么事比你愛著一個人,不經(jīng)意獲悉他也愛著你更甜蜜和暖心的了。

      1927103,兩人在上海同居;1929101,兒子周海嬰出世;19361019,魯迅在上海病逝。

      196833,許廣平在北京逝世。

      在她七十年的人生中,他陪伴了她不到十一年,她卻用四十三年支持、延續(xù)他的事業(yè)。

      魯迅承認(rèn),在愛情上許廣平比他決斷得多。

      祖籍福建的她出生三天便被酩酊大醉的父親碰杯為婚,許配給廣州一戶姓馬的紳士。成年后她提出解除婚約被馬家拒絕,最后許家給了馬家一大筆錢,這筆錢足夠再娶一個媳婦,她才徹底自由。

      1922年她北上求學(xué)。據(jù)當(dāng)年中華教育改進(jìn)社統(tǒng)計,全國僅有女大學(xué)生887人,占全體大學(xué)生總數(shù)的2.5%,她就是第一批女大學(xué)生中的一個,名副其實的走在時代最前端的新女性。

      照片中的她,五官端正沉靜,正盛開在最好的年華,真是一朵絢麗的紅玫瑰——年輕、熱情,由于良好的教育而充滿理想,對愛情懷著最單純的熱切和執(zhí)著。

      當(dāng)年,她在第一封信中寫道:先生!你在仰首吸那卷著一絲絲醉人的黃葉,噴出一縷縷香霧迷漫時,先生,你也垂憐、注意、想及有在蠆盆中展轉(zhuǎn)待拔的么?

      當(dāng)年,他會為她一天替自己抄寫了一萬多字的手稿而感動,輕撫她的手。

      還會買最好的電影票,為了照顧她近視的眼。

      那么之后呢?

      婚后的生活非?,嵥?。

      婚前,魯迅帶著許廣平去杭州度假。

      婚后,這樣的日子幾乎沒有,甚至連公園也不去,他說,公園嘛,就是進(jìn)了大門,左邊一條道,右邊一條道,有一些樹。

      婚前,兩人心換著心,為人類工作,攜手偕行。

      婚后,全職主婦許廣平似乎沒有多余的時間,她為朝來夕往的客人們親自下廚,精心準(zhǔn)備各種款待的菜,少則四五種,多則七八種,蔬果皆備,魚肉俱全。

      魯迅喜歡北方口味,許廣平曾經(jīng)提議請個北方廚子,但十五塊錢的工資魯迅覺得貴,請不得。雖然,他那時是兩百塊的工資。

      于是,依舊許廣平下廚。

      蕭紅回憶,魯迅吃飯是在樓上單開一桌,許廣平每餐親手把擺著三四樣小菜的方木盤端到樓上。小菜盛在小吃碟里,碟子直徑不過兩寸,有時是一碟豌豆苗,有時是菠菜或莧菜,如果是雞或者魚,必定是身上最好的一塊。

      許廣平總是用筷子來回地翻飯桌上菜碗里的東西,心里存著無限的期望和無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幾番精挑細(xì)選,才后腳板觸著樓梯小心翼翼端著盤子上樓。

      這一段總是看得人凄惶。

      面對比自己小十七歲、沖破世俗、自由戀愛來的愛人,隔著不算久遠(yuǎn)的互通135封信的美好年代,一個男子要粗糙無感到怎樣的程度,才能不問一句:你們吃什么?

      許廣平帶著孩子,幫魯迅抄著稿子,打著毛線衣,魯迅深夜寫作時,她則在一邊躺下先睡,早睡是因為第二天還要早起忙家務(wù)。

      她不僅照顧魯迅,還事無巨細(xì)地照顧兒子。

      蕭紅說周海嬰的床是非常講究的屬于刻花的木器一類,拖著長長的帳子,而許廣平自己,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次數(shù)洗得太多,紐扣都洗脫了,也磨破了……先生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時還穿著……先生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省下的錢都印了書和畫

      到底是愛褪了色,還是紅玫瑰褪變成了飯黏子呢?

      相愛簡單,珍惜很難。

      相愛只是遠(yuǎn)距離的精神上的依戀,很容易通過想象美化、彌補,保持起來相對容易。而珍惜,是現(xiàn)實中無限靠近的相看,是兩人各方面習(xí)慣碰撞融合之后的體諒,是柴米油鹽生兒育女的瑣屑分擔(dān)。

      婚姻階段的魯迅在兩首詩里提到了許廣平。

      一次是婚后五年左右: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在這首詩里,許廣平似乎是他若干負(fù)擔(dān)中的一個,和其他種種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男人中年危機的夢魘。

      第二次是婚后十年,許廣平生日,他送她《芥子園畫譜》做禮物,題詩: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寄畫圖娛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這首潦草的詩里,愛的成分則像青煙一樣消失在空氣中,甚至泯滅了男女性別的差異,一派同志般的革命精神。

      看得出來,她早已不是他的紅玫瑰。

      那些不能給婚姻中的她的感情,可以分配給其他年輕女子。當(dāng)年的常客蕭紅,從法租界到住處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鐘頭,依舊照去不誤。有時候坐到半夜十二點車都沒了,魯迅就讓許廣平送蕭紅,叮囑要坐小汽車,還讓許廣平把車錢付了。蕭紅不怎么會做菜,在魯迅家勉強做的韭菜合子,魯迅會揚著筷子要再吃幾個。

      他善待蕭紅,猶如十年前善待許廣平。

      或者,真像萊蒙托夫詩里寫的:我深深地被你吸引,并不是因為我愛你,而是為我那漸漸逝去的青春。

      19361019,魯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緊緊握著許廣平的手,說: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

      不知此時,他是否感念身邊這個女子,用十年的青春好得無可挑剔地對待他;他是否記起十年前她留著短發(fā)神采飛揚地參加學(xué)生運動的樣子;他是否想到與她共度的十年,他的創(chuàng)作量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他是否知道,之后漫長的歲月中這個女子還照顧著他的母親和原配;他是否懷念那些她在他的心口還是一顆朱砂痣的歲月?

      只是,任時光飛逝,如何成為一顆永恒的朱砂痣呢?

      要不遠(yuǎn)不近地隔著他,不疾不徐地撩撥他,若有若無地關(guān)心他,欲拒還迎地與他談?wù)勌撁斓娜松?、空泛的藝術(shù)與吃飽了撐出來的煩惱。當(dāng)然,每次見著他必定收拾得妥帖而美麗。還有,千萬別上床,如果不想從靈魂伴侶直接降格為床伴,就不要肉身布施了吧。

      看看,女人們其實懂得怎樣守住紅玫瑰的底線,只是架不住愛情來到的那一刻飛蛾撲火,硬把恰當(dāng)?shù)木嚯x撲沒了,活生生把心口的朱砂痣撲成了灶上的飯黏子。

      像魔咒一般,從結(jié)婚的那一刻起,愛情就呈逐年遞減趨勢,如果婚姻有幸維持終生,衡量一個男人是否愛你,或許不在于他說過多少動人的情話,許下多少堂皇的諾言,送過多少珍貴的禮物,而是他愿意和你分享飯桌上唯一的那塊魚肚子,愿意把湯缽子里的雞腿先盛給你。

      我知道你懂了,可就是狠不下心腸,做不到。

      治愈你:

      歲月就像一條深邃的河流,左岸是曾經(jīng)熱烈奔放的紅玫瑰,右岸是被絳蕩得失卻光華的飯黏子,中間飛快流淌的,是心中隱隱的傷感。

      世間有許多美好的東西,但能夠長存,并且真正屬于自己的卻并不多。

      相愛是種感覺,當(dāng)這種感覺已經(jīng)不在,ta還在信守承諾,這是責(zé)任;分開是種勇氣,當(dāng)這種勇氣已經(jīng)消逝,ta還在鼓勵自己,這是悲壯。所有的婚姻到最后,多少都有點兒悲壯,只不過有人悲壯出了溫暖,有人悲壯出了猥瑣。

      婚姻的殺手,向來不是外遇,而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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