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對外婆說的話

昵稱15673784 2014-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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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對外婆說的話

作者/劉同

連著幾個周末都在外地工作，晃眼就到月底的27號，想著之前對外婆承諾的“我一定每個月都回來看你一次”即將失效，心里滿是愧疚感。

給外婆撥了一通電話，照例很快接起來，仍是大嗓門在話筒里問：“哪位？！”

我見過很多人的爺爺奶奶，無一不是因為聽力下降，所以無論別人說話還是自己說話都是大嗓門，但唯獨外婆是例外，她的大嗓門由來已久，小時候每次聽到外婆喊自己就心慌，現(xiàn)在隔著電話聽起來顯得中氣十足非常健康。

我十分抱歉地對外婆說：“外婆，最近周末都比較忙，這個月不能去看你了?！?/p>

外婆說：“沒關(guān)系，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呢？”

“下個月，一定回去看你?！?/p>

“今天幾號啊？”

“27號了。”

“那你是1號還是2號回來??？”外婆問得特別自然。

我突然那么一愣，說實話，對于外婆即時的反應(yīng)，我常常分不清楚是她幽默感太強，還是因為心里確實是那么想的。因為想我，所以希望我能盡快回去？還是覺得這個笑話說出來，我仍然會像當(dāng)年一樣哈哈大笑，然后對外婆說：“你不要逗我啦?！?/p>

自從外婆的年紀(jì)過了80歲之后，我越來越分不清楚外婆的幽默了。她83歲那年來北京看我，我約了一大堆朋友吃飯，席間充斥著我和好朋友開的各種葷素不一的玩笑，常常是話音剛落，外婆就哈哈大笑起來。

女性朋友說：“你們怎么來那么晚，我一個人坐在這里等你們很尷尬好嗎？”

我們回答：“你化那么濃的妝坐在這里，你怕別人花一百塊就把你帶出去是吧？”

外婆立刻“哈哈哈，哈哈哈”。

頭幾次，大家以為外婆只是為了給我們這些晚輩捧場，后來聽著聽著感覺不妙，然后我試探性地問外婆：“外婆，你每一次笑是為了捧場還是真的聽懂了??？”外婆特別自然地回答：“本來就很好笑嘛?！蔽铱粗Σ[瞇的樣子，仍將信將疑。很多長輩到了這個年紀(jì)，我對于他們說的每句話都畢恭畢敬，容不得自己一點玩笑的心態(tài)。

外婆剛到北京時我開著車帶著她四處兜風(fēng)。她不愿意坐在后座，一定要求坐在外孫的副駕駛座上，說是離我近。

外婆坐在車里看著北京每一座高樓，問我：“這是干嗎的，那又是干嗎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無數(shù)次我經(jīng)過北京這些大樓時，我都會問自己：那么多樓，那么多空間，那么多人，他們究竟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這個世界，我理解得并不多。然后我說我也不知道，然后抱怨干嗎要起那么多樓。然后外婆就會哈哈笑起來說：“當(dāng)年那么少人，那么少房子，我活得這樣?，F(xiàn)在那么多房子，那么多房子，我還是活得一樣。你說多那么多東西有什么用嘛?！?/p>

外婆說完這一段，我忍不住看了看她。外婆就像個懷春少女面對眾多相親者般，低聲細語對閨蜜說出自己心底的那點小心思，我特有體會地附和著她：“我也覺得，要那么多樓干嘛?！?/p>

她繼續(xù)微笑著看著車窗外，過了一會外婆突然很疑惑地對我說：“你看，又是一輛2號車，為什么我們總是遇到這輛2號車？”

“2號車？”我順著外婆的眼神看著車的右側(cè)，一輛出租車正在并行。

“哪里是2號車？外婆你看得清車里的編號？”我很詫異。

“你看嘛，那么大一個‘2’貼在它的窗戶旁邊嘛！”外婆指給我看。

我仔細一看，那是每輛出租車上都會貼的標(biāo)識“每公里收費2.00元”，那個“2”被印得老大。于是外婆就把所有的出租車都當(dāng)成了2號車。

外婆就是這樣，什么都問，什么都覺得好奇，好像我印象里的外婆一直是這樣，也從來沒有發(fā)過脾氣，對我總是笑嘻嘻的。

這樣的外婆并不大大咧咧，反而很心靈手巧。媽媽說：“小時候，我和其他四位舅舅姨姨的衣服鞋子都是你外婆一個人縫制的。對，還包括你的?！?/p>

“我的？”

“你小時候不是穿過你小姨的衣服嗎？那些也都是你外婆一手縫制的?！蔽覌屢荒樧院?，絲毫沒有察覺我受重創(chuàng)的內(nèi)心——我小時候穿過的帶蕾絲花邊的衣裳果然是我小姨的童年服裝?。。。。‰y怪我一度那么那么娘?。。。?！

那時，中國的鎢礦業(yè)發(fā)達。外婆帶著全家生活在全國都有名的大吉山鎢礦，她是鎢礦的一名選工。顧名思義就是站在傳送帶旁邊把混雜在鎢礦里的廢石子都給挑選出來。后來，外公當(dāng)選了鎢礦的黨委書記，組織說為了照顧外婆，把外婆從選工調(diào)動到了電話接線員的崗位上。說是照顧外婆，其實是為了讓外婆有更多的時間照顧家里，以解放外公照顧家庭的時間。

由于父母是醫(yī)務(wù)人員的緣故，常常夜里加班，而我夜間醒來找不到他倆，就會哭著跑到醫(yī)院，在病房走廊上一頓大哭，誰都攔不住，那時的我4歲，父母沒辦法，便又把我扔回了江西外婆那兒。

因為知道我怕孤單，所以外婆上班就會帶著我，絕不會扔下我一個人。任我在電話接線間里胡來——比如我常常把各種線拔出來，插到不同的孔里，她仍是樂呵呵地看我把她的成果搞得一塌糊涂，然后再十分有耐心地把它們一一恢復(fù)原位。后來我就不讓她看著我亂來，而是讓她轉(zhuǎn)過身數(shù)二十下亂弄一氣，然后再看外婆把正確的線插回正確的位置——現(xiàn)在想起來，這簡直就QQ游戲連連看的最早版本的最高境界嘛。我想如今外婆以80好幾的高齡仍然如此靈動且冰雪聰明，一定與我當(dāng)年對她連連看的培訓(xùn)密不可分。

因為這樣每天都和她粘在一起，所以誰都不能取代外婆在我心里的地位，當(dāng)然我也絕對不允許別人取代我在外婆心里的地位。后來表弟出生了，我很愛表弟，所以當(dāng)外婆帶他的時候，我也會一直在旁邊跟著，外婆每次哄好表弟之后，就會回過頭來和我對視一眼，我便迅速扭頭，我不想讓她知道我那么在意她對我的關(guān)心，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在妒忌表弟所受到的關(guān)心。

其實每次她回過頭看我的時候，我都特別開心，特別特別開心，雖然我裝作滿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一次她沒有按時看我一眼，我就會非常難受，情緒跌到谷底，之后再怎么喚也喚不回來。

有一次全家吃飯，我和表弟和其他的鄰居在院子里玩，外婆跑出來叫了一聲表弟的名字，讓他趕緊洗手吃飯。但因為沒有叫我，我故意不進屋，故意不吃飯。后來小舅出來喊我，我也是蠻不情愿地跟著進了屋，一整晚都處于極度的難受之中，我覺得外婆已經(jīng)不在意我了，表弟已經(jīng)完全成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了。長輩們都問我怎么了，我都搖頭，什么都不說。外婆走過來也問我怎么了，我頭扭過去，仍然什么都不說，唰，兩行眼淚就流了出來，憋著不哭，鼻涕也流出來了。

外婆看我什么都不說，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去收拾餐桌。我突然從后面跑上去一把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腰間，大哭了起來，然后反反復(fù)復(fù)一句話：“為什么表弟叫你奶奶，而我要叫你外婆，為什么我要叫你外婆。”全家人都愣住了，不明白我的意思。

小舅跟我解釋：“因為舅舅的孩子叫舅舅的媽媽就是奶奶啊，阿姨的孩子叫阿姨的媽媽就是外婆?！?/p>

“我不要叫外婆，我也要叫奶奶。因為外婆，有個外字，我不要這個外字，我不是外面的?。。。?！”我真是咽著鼻涕眼淚上氣不接下氣說出這么一長串，哭得天花亂墜，卻‘轟’的一下把所有人的笑穴給點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一看他們笑得那么厲害，我哭的聲音就更大了。外婆蹲下來，抱著我，又好笑又心疼我，眼里也全是眼淚，她說：“好好好，我不是外婆，以后你不要叫我外婆了，你叫婆婆奶奶都行?！?/p>

這件事情是后來外婆告訴我的，我都不敢追問任何細節(jié)，因為任何追問都是對自己的諷刺啊。外婆回憶起來的時候眼里帶著向往的閃爍，她說：“小時候你一直跟著外婆，后來你去讀大學(xué)了，又去北京工作了，現(xiàn)在我們一年都見不到兩面，幸好那個時候我們一直在一起的啊?！?/p>

我聽得懂外婆的意思，我長大了，回到她身邊的機會就更少了。我向她保證，我一定會爭取更多的時間來陪她的。

直到三個月前。媽媽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話還沒說兩句，然后就在電話里哭了起來，她說：“你外婆腦血栓住院了。我給外婆家打電話打了幾次都沒有接，我覺得不對就去外婆家找她，打開門才發(fā)現(xiàn)外婆腦血栓倒在客廳里幾個小時，動也動不了……”說著泣不成聲。

我的頭“嗡”的一聲就炸了，外婆住院了？？？

我語無倫次，不知道該問什么問題，最后憋出一句：“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已經(jīng)度過危險期了，清醒了，認得出我們，但是說不了話了。

不知怎的，我那一刻并沒有因外婆不能說話而難過，反而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幸運，起碼外婆還認得我。

連夜，我趕回了湖南，心急如焚。

從公司去機場的路上，從機場去高鐵的路上，從高鐵回家鄉(xiāng)的路上，往事一幕又一幕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滴滴答答滑落在焦急的歸途中。

還好，上次她來北京，去了長城，游了故宮，看了水立方。

我想起那時，我問外婆：“外婆，從北京回湖南，我給你們買機票回去吧？”

她問貴不貴??？我說不貴，打折特別便宜，我擔(dān)心的是你高血壓是不是不能坐??？你恐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