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兮?非避兮?

    翻開枕邊的古典文學(xué)，讀屈原之《離騷》，忽撩起人生之思，避兮？非避兮？腦中倏閃出這樣一個問題。

同歷史上的時代一樣，在我們生活的時空里，到處紛呈著清濁一體、良莠混雜、正邪同生、善惡俱在的光怪陸離的能動世界。

在世上行走，同人群交流，與人事交葛，總免不了要避些什么，不避些什么。

昔者屈原放逐后感覺舉世混濁他獨清，眾人皆醉他獨醒，欲投江而絕世。他行吟澤畔，形容枯槁，徘徊嘆息，愁思不解。忽見一漁夫，仙風(fēng)道骨，長髯飄飄，坐輕舟超然垂釣于江邊。屈原求教于漁夫。漁夫曰: 舉世混濁，你何不攪其泥沙推波助瀾呢？眾人皆醉，你何不連酒帶糟大喝一氣呢？何故自找苦吃遭人放逐呢？說完，漁夫捋捋長髯，敲著船沿微笑而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漁夫的意思很明白，管他水清水濁，管他黑白善惡，管他興衰榮辱，管他是非曲阿？你只管隨波逐流，我行我素，心向?qū)捥幏?，情任秉性舒，讓他們折騰去吧，管你什么事？來來來，莫問世事，隱居江濱，同我一道波浪為家，魚蝦為友，無煩無惱，豈不快哉？

漁夫教屈原是避，是避世，避開是非紛爭的世界。

然而，屈原投江自盡，是否也是避呢？

我想，這兩種處世觀，一者茍且偷生，一者以死絕世，實際上都是在避，避那個他們認(rèn)為無力回天的世道。

古往今來，似漁夫與屈原者如江流不斷，他們或因世事難轉(zhuǎn)，或畏人心險惡，或為人情所累，毅然了此一生，隱于山林江湖，遁入寺廟尼庵，與青燈相伴，聽暮鼓晨鐘，念佛誦經(jīng)，修道成仙，最后寂然而去。我不明白的是，這種做法與世有益還是無益，與人是明智還是愚蠢，與己是勇氣還是懦弱？我不知道，那些隱士，那些僧尼，食人間之煙火，著人間之青衣，真的就心如止水，六根清靜了嗎？

紛擾的人世間，有春夏也有秋冬，有苦難也有幸福，有失敗也有成功，有榮耀也有恥辱。有一首歌里以高亢的音調(diào)反復(fù)唱道--“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是的，古今中外，多少人珍愛生命，不畏艱難，不懼失敗，臥薪嘗膽，孜孜以求，只要一息尚存，就會奮斗不止。他們視人生與人世如龍之于海，鷹之于天，虎之于林，只嘆生命短暫，渴望天以延年。

然而，當(dāng)有人若問，人活于世到底要不要避些什么，不避些什么呢？我想，答案應(yīng)該是肯定的。

我見過一些動物，像變色龍，它爬到什么植物里就變成什么植物的顏色；像比目魚，它躺在海底不動時，就如一堆泥沙或石礫，它的體色進(jìn)入什么環(huán)境就與什么環(huán)境混為一體；還有以海藻為食的海兔，它吃了什么顏色的海藻就變成什么顏色。當(dāng)然，這是動物固有的習(xí)性。如果，人若似這般，接觸什么環(huán)境或吃了人家什么，受了人家什么，就與什么環(huán)境、什么人融為一體，就完全改變自已的本色，全然不避什么，真正的近朱則赤，近墨則黑，無思想，無主見，無原則，無免疫力，無所謂正邪，無所謂善惡，就像水，在什么容器里呈什么模樣，無色無味，任其擺布，人其尚為人乎？

我想，如果說避世與世無益，那么，此類，應(yīng)該比避世尚差十萬八千里。

是避不可，不避亦不可，然則何以為可也。我想，人生一世，當(dāng)不避中有避，入世中有出世也。不避于人，不避于世，而避人的思想、觀念、品行、作風(fēng)之中的糟舶也。

陶淵明“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避的是世俗的喧囂、紛爭，以潔其恬淡的性情；劉禹錫“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避的是小人的低俗、嗟躁，崇仰儒雅的品行。這雖不如漁夫避世之甚，然亦盡顯超脫、灑脫了，是處人境中留禪心，于塵世中存高潔。

然而，當(dāng)我們面對如蟻、如蠅、如鼠的人群，面對“熙來攘往，熙來攘往，不為名來，便為利往”的人流，面對爭名于朝、爭利于市的人世，為生計、為人情、為親朋、為個人，在現(xiàn)實中，想做陶、劉的有幾？能做到陶、劉的有幾？果真這樣的人多了，我們的社會環(huán)境也就不易被污染了，我們的社會風(fēng)氣也就凈化多了。

有時，我想起齊國的孟嘗君。他在當(dāng)時算得上是一個大名人，有名望，有地位。他除了結(jié)交名人賢達(dá)之外，還善于結(jié)交雞鳴狗盜之徒，這在當(dāng)時也曾遭到非議。但作為孟嘗君本人，他結(jié)交雞鳴狗盜之徒，受雞鳴狗盜之徒之益，卻不染雞鳴狗盜之徒之習(xí)性。細(xì)想來，這也是一種避。他不避人，且最廣度地用人，而避人之不良之習(xí)。這很有意思。

實際上，生活中純的東西是沒有的，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真善美與假若惡丑總是相伴而生的。其時，一個人身上常常也同時具有這兩種德行。我們無法生活在真空中，無法只面對真善美，無法不與假惡丑打交道。那怎么辦？還是要避，避的是虛偽、奸詐、卑鄙、傲慢、浮躁、損人利已、貪贓枉法、兩面三刀、趨炎附勢等等一切糟舶。當(dāng)然，也有人，避的不是這些，而是為了阿諛逢迎，為了獻(xiàn)媚取寵，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避真而就假，避善而就惡，避美而就丑，這本身就是一種糟舶行為，對這種行為，一切有良知的人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生活中，一個人要做到入世中有出世，還應(yīng)盡量避雞毛蒜皮之紛囂，養(yǎng)浩然之氣；避雕蟲小計之小巧，修大智若愚。用心實踐鄭板橋老先生的“難得糊涂”，你會體悟到一種高妙趣生的人生境界。

我們不避的是作為高等動物的人本身，智笨賢愚、三教九流，凡有緣相識者，概莫避之，且盡力吸其所長，受其所益，瀟灑做人，真城做事。當(dāng)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荷與污泥，荷不避又不染，依然莖直花潔；像禾與糞土，禾不避亦不染，照樣根壯穗實。所以，洪應(yīng)明在《菜根譚》里講，“勢力紛華，不近者為潔，近之而不染者為尤潔；智械機(jī)巧，不知者為高，知之而不用者為尤高。”我想，能做到這一點，除了個人品行的修養(yǎng)以外，還需要一種智慧，一種“度”的把握，一種做人的高超的藝術(shù)，一種能夠看得透、看得破、明察秋毫、高妙智敏的人情世故的歷練。

記得莊子在《庖丁解?！分兄v到，庖丁對牛體內(nèi)的結(jié)構(gòu)清楚之至，一般人見到的是牛的形體，而庖丁解牛時“不見全牛”，所見全是牛體內(nèi)極細(xì)微的骨肉筋脈。骨肉筋脈之間 是有間隙的，而刀刃則無厚度，“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所以，庖丁解牛十九年其刀刃仍像在磨刀石上新磨過一樣。

人之于世，若能夠“游刃有余”，那真算是人杰了，是避與不避的完美結(jié)合，是入世中有出世的至高境界。

如果行于紛爭之世，活于勢力紛華，不僅不染世俗之糟舶，不僅能“游刃有余”，而且能以自己的德行、智慧影響教育轉(zhuǎn)化了勢力紛華之人，那將是人杰中之圣人也。

既行于世，就要像流星一樣，閃亮人生的個性和特點。在避的同時，要有足夠的信心和勇氣對不該的避的決不回避。像困難、壓力、挫折、責(zé)任、使命、必要的忍辱負(fù)重等等，在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會遇到，遇上就要勇敢地面對。你看，松柏不避冰雪，鑄就銅枝鐵干；水滴不避頑石，終成滴水石穿。精衛(wèi)不避海闊，銜木填海；女媧不避天高，煉石補天。項羽不避強(qiáng)秦，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勾踐不避忍辱，臥薪嘗膽，三千越甲終吞吳。

既行于世，就要有堅強(qiáng)的意志，激蕩的熱情，必勝的信念和不達(dá)目的誓下罷休的決心和毅力，該堅持的決不放棄，該反對的決不妥協(xié)，同時還要學(xué)會忍耐，學(xué)會迂回，學(xué)會自我調(diào)節(jié)，學(xué)會進(jìn)退屈伸，經(jīng)受住任何艱難困苦的考驗。

既然注定要穿行于人世的陰晴風(fēng)雨，既然注定要涉足于紛爭的是非善惡，既然注定要接觸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那就要昂起頭，以真善美的心態(tài)和百折不撓的毅力，加上你的學(xué)識和智慧，勇敢地面對一切吧。

讀讀蘇東坡，他一生遭貶謫，卻始終心性不改，你看他“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