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馮唐的一個觀點，說比較漢語和英語的優(yōu)劣。他認(rèn)為在“短”的地方，漢語是NB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寥寥數(shù)語，一片滄然已然勾勒出來；再如“道”、“術(shù)”、“義”等概念，內(nèi)涵極其廣博。而構(gòu)筑長篇大論，漢語與英語比，就有一定劣勢。

由于我英文不好，所以對于后者，我并沒有清晰的概念。但今天我愿意談?wù)劃h語之美，以及我在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為了發(fā)揮出這種美所做努力的一些經(jīng)驗。其實，就前面這句話“由于我英文不好，所以對于后者，我并沒有清晰的概念”，行家讀了就該皺眉，更好的寫法是“我英文不好，對于后者并沒有清晰的概念”。

漢語善短句，這是個常識。這種“善”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1、多個短句優(yōu)于一個長句；2、精巧的短句優(yōu)于復(fù)雜修飾的短語。在舉具體例子之前，我愿先解釋一下什么叫“優(yōu)于”。拿廚藝做比，好的廚師并不只是能做出美味，而是能充分發(fā)揮食材本身之香。如果你炒出來的東西只剩下了香料的味道，就算好吃，也算不得高明?；氐秸Z言，用中文寫作，就應(yīng)該充分發(fā)揮中文本身之長，同時避其短。把這一點做好，就要優(yōu)于沒有做好。

該上具體的例子了。為效果明顯，我說點夸張的。

從早到晚上了滿滿一天課，三頓飯都沒吃飽，直到12點才從教學(xué)樓幾乎是爬著出來的我，邁著像菲茨杰拉德那篇著名作品中寫到的那條懷了孕的母狗一般的步子，沿著似乎突然長得像沒有盡頭的路，一步一步爬長城一般，朝宿舍走去。

不多解釋，直接上修改版：

我從早到晚上了滿滿一天課，三頓飯都沒吃飽，直到12點才出教學(xué)樓，幾乎爬著，步子像菲茨杰拉德筆下的懷孕母狗。路長得像沒有盡頭，我一步步爬長城一般朝宿舍走去。

（夾一句私貨：竊以為寫“xxx的我”的人，要么不懂中文，要么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要么是青澀裝逼犯——總之是SB）這個例子非常典型，請牢記，漢語無從句，過長的修飾會讓文字臃腫丑陋，請拆成短句。有人可能擔(dān)心破壞了邏輯，但上面例子表明這個擔(dān)心是多余的，因為漢語天生就有這個生態(tài)，幾百年上千年來，咱們都是這么講話的。

拆句的技巧也不難，主要是把修飾（無論定語還是狀語）拉出來，放到和主句平行的位置。漢語最有表達力的便是精巧的主謂、動賓結(jié)構(gòu)，過長的修飾會像一頂沉重的帽子，弱化了中心語，讓意思頭重腳輕。“那個凄美得像林黛玉一般的婦人盡力挺直了身體”或可改為“那個婦人凄美得像林黛玉，她盡力挺直了身體”；“他像一支離弦的箭一般疾速沖了出去”或可改為“他疾速沖出，像一支離弦的箭”；“我吃了一頓像屎一樣難吃的飯”或可改為“我吃了頓飯，難吃得像屎”。這三個例子分別拆了主謂賓，這種修改并非絕對，但通常情況都能讓文字更好。

使用短句還有一個技巧：利用上下文。竊以為中國文化里對“演繹”看得很談，所以也就很弱，去讀讀先秦散文，里面的“故”、“是故”，大多難以成立，雖然后面的結(jié)論的確有道理，但卻不是前面能推出來的。（插播個別的例子，《荀子》中有“青出于藍而藍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后半句很蠢，換成“水，冰為之而暖于冰”居然能達到同樣的“效果”）簡言之：漢語傳統(tǒng)不講形式邏輯。但這并不是說漢語沒有邏輯，只是這邏輯常常內(nèi)涵于上下文中。我經(jīng)常舉一個例子：“因為我餓了，所以去吃飯”，這不是人話，人話該講“我餓了，去吃飯”。這也就是本文第二段第一句的毛病。

我的文章常被批評啰嗦，我想，一個原因是我有點邏輯潔癖。我仔細(xì)思考過自己文字的師承，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深受《數(shù)學(xué)：確定性的喪失》的影響。事實上，我的文章常常流露出數(shù)學(xué)證明的味道——你看見前面那個“事實上”了嗎？顯式邏輯會大大削弱中文的力量，像因為、所以、由于、從而、這使得、因此等連詞，在很多時候都可以省去，也應(yīng)該省去。

因為老師講得太乏味，所以我們都不想上課，就算上，也以睡覺為主。這就使得最后我們都沒學(xué)好。

老師講得太乏味，我們都不想上課，就算上，也以睡覺為主。于是最后我們都沒學(xué)好。

余光中先生在闡述這個問題時，強調(diào)了“而”的使用，“而”是個含義豐富的連詞，它表因果，轉(zhuǎn)折，并列，順承，遞進，堪稱奇葩，最重要的是，它能連接“弱因果”關(guān)系，如“知恥而后勇”、“紅顔而薄命”、“心寬而體胖”，不過這個時候，也可常常把“而”省掉。

想學(xué)怎么用好上下文省略，應(yīng)該去看《三國演義》?？纯辞懊胬拥娜龂妫赫n乏味，不愿上，上亦睡于堂，故皆未學(xué)好。我們看到，連主語都省略了，其實這里有個隱含假設(shè)：從前文能得知主語。其實，三國里省略得厲害，人名連姓都懶得寫：操大怒，斬之。

除了長句，另一個應(yīng)該注意的是“抽象名詞”。竊以為英文的發(fā)展非常依賴詞變：合成、變形。合成很簡單：class+room=classroom。變形則要復(fù)雜得多，各種前綴后綴把一個核擴展出N種形態(tài)來，有了ness，ment，ism ，……英文可以把非常復(fù)雜的意思濃縮到一個抽象名詞里去。漢語并非沒有這種機制，只是要笨拙很多。最典型的要屬xx度、xx性、xx力、xx化、xx率，以“度”為例，溫度、速度、長度、密度等已經(jīng)融入日常漢語（很多都是術(shù)語），可信度、流暢度等詞近來說得多了，也大約能接受，成熟度、可靠度、便捷度之類的已經(jīng)顯得別扭，像什么美味度、咸度之類的則已完全不堪讀。這種用法也有泛濫的趨勢，哪天夸姑娘夸成了“你的美麗度很高”，真要懷疑他的漢語是不是人類教的。我曾經(jīng)向某雜志投稿，編輯拒稿信中道“豐富性不夠”，讓人難以置信，稍微講究點的都會說“不夠豐富”。

更夸張的是“xx系數(shù)”、“xx因子”。什么“高鐵的安全系數(shù)不高”，請問這里的“安全系數(shù)”是個什么？它與“高鐵不安全”比有什么不同？顯然，實質(zhì)上是沒有的。但這么說（居然）會顯得更“理智”、更“專業(yè)”、更“冷靜”、更“客觀”，但其實卻是更故弄玄虛、更和稀泥、更攪屎棍——說白了，更SB。

這是典型的降低溝通效率。以前和伙伴討論過談生意的語言，人話該講“靠，這我賺不到錢哪”，但很多人傾向于說“我認(rèn)為在這件事情中，我方利潤獲取的機率，可能不夠大”。

這個主題我就不深入了，需要承認(rèn)，抽象擴展提高了漢語的精確能力，但必須牢記它的代價也很大。只要不是對精確要求嚴(yán)格的論文中，還是建議講人話。上面的xx的實例我就不多舉了，各位請自行腦補。

延著“和稀泥”的話題，討論完抽象名詞，應(yīng)該說說“弱動詞”。有趣的是，這個問題并非漢語所獨有，英文中同樣有大量使用弱動詞的趨勢。最典型的弱動詞是“做”，這幾乎是個萬能動詞，幾乎所有的動詞都可以改成“做+名詞性動詞”的形式。有一個著名的例子：“服務(wù)員，請為我們的餐桌做一下清理”，人話講作“服務(wù)員，請為我們清理一下餐桌”。

弱動詞最重要的效果是削弱句子的力量，比較“這是怎么回事，請你解釋一下”與“這是怎么回事，請你做一個解釋”可見一二。再來個夸張的：“我要殺了他”，“我要對他做一個殺害”。不要笑，前面這個例子恰恰反應(yīng)了官話的精髓，新聞里什么事都聽著慢條斯理，與己無關(guān)，這種語言功不可沒。而長年聽某聯(lián)播的人們，在可怕的潛移默化中漸漸學(xué)會了這種說話方式，也漸漸地忘記了人話怎么說。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一場婚禮上，來賓發(fā)言時說出“向新人致以誠摯的祝?！?，當(dāng)時那種震撼依然歷歷在心。而更可怕的是，語言會深深地影響思維，這一點離題太遠，不再展開。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做人類，說人話；做中國人，說中國話。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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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改小說時我在改些什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