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榮/文
大好官大能官況鐘的杰出，在其審處案件上更令人贊嘆，當時輿論盛呼他為“賽龍圖”！原本他的這些檔案都有載存，可惜到清道光時衙署失火，悉被焚絕……蘇州老學者周國榮鉆研況鐘多年，現(xiàn)經(jīng)他稽古考證，探幽鉤沉，串聯(lián)整理出了五個大案件，分三期刊饗讀者。
一奇案——十五貫“三巧”釀出驚世案
名劇《十五貫》（最早稱謂《雙熊夢》）確屬況鐘審處過的歷史真案。況鐘九世孫況延秀《太守列傳編年》：“折獄明斷，民有奇冤，無不昭雪。有熊友蘭熊友蕙兄弟冤獄，公為雪之，闔郡有包龍圖之頌，為作傳奇以演其事。惜一切讞斷不能盡傳于世?！?br> 今日所見的《十五貫》內(nèi)涵單薄，它只是著力寫況鐘如何偵緝小偷兇手婁阿鼠，以彰顯其機智才能——離案件本身的復雜內(nèi)容、曲折過程以及令人心驚得窒息的震撼力，相距甚遠。
現(xiàn)筆者據(jù)清初人所撰的 《雙熊夢》 之素材，依況鐘時代之有關(guān)法制及社會狀況，予以考辨、充實，還原一個近似“真十五貫”奇案的面目來——
況鐘某次來到南京，謁見頂頭上司應天巡撫周忱。周忱其人斷不像昆劇《十五貫》中所刻劃的剛愎冷酷形象，而是一位（明前期）大賢臣、大經(jīng)濟改革家。況鐘在蘇州的重大政治、經(jīng)濟改革無不獲得他的大力支持，有些甚至是倆人一起制訂的。倆人間私交很深厚。周氏還具有一個大特點：死刑判決書經(jīng)他手，他定要反復斟酌，從字里行間樞出一絲生意免囚犯一死！時人綽號他“周菩薩”。此際他正為四個死刑犯的性命覓一絲活意而糾結(jié)著……他素知況鐘善于析案，就順手把刑部執(zhí)行死刑的命令及相關(guān)檔案遞給了況鐘，況鐘仔細地看著——淮安一對青年男女因奸情而女殺己夫；無錫一對青年男女因奸情而男殺女父。按大明律例，淮安男犯斬首，女犯凌遲（殺千刀）；無錫女犯梟首（首級掛高桿示眾），男犯凌遲。看著看著況鐘此際心中倒不是替四犯覓尋出一絲生意，而是浮升起了好些個疑竇！于是就向周忱點了出來，周忱聽后就問況鐘：“此案應得重審重判？”況鐘道：“那是自然！”周忱道：“那至少可得半年一載呀！”況鐘道：“只要給自己三個月時光，保證把它審清結(jié)案！”周忱綴一句道：“事不關(guān)你，你為何要攬它？！”況鐘答道：“人命關(guān)天！這是四條人命哪！見死不救，豈是你我做人之道？！”周忱迅即提筆寫了兩封簡函，給況鐘：“我令淮安知府、常州知府配合與你。此案就交你重審！三個月后等你的佳音！”
此案含淮安、無錫兩地之案。按發(fā)案之順序茲先述介淮安之案況——年輕書生熊友蕙家境十分貧寒，全靠哥哥熊友蘭在蘇州一艘客貨船上當水手按月托便人帶生活費供養(yǎng)他。眼下書包翻身的機會臨近：幾天后省試就將舉行?？墒亲约焊澳暇┑膽囐M用還根本無處張羅……
友蕙的緊鄰卻是戶開設當鋪的有錢人家。一家四口：一對中年夫妻，下有一兒一媳，不過兒子是個大傻瓜，然而十七歲的兒媳倒生得標致又伶俐。她遭際很可憐，從小死母，跟著當窮塾師的父親相依成人。不幸去年何塾師又去世，她就被從小訂了娃娃親的這家接進了門。她公公討厭她帶來的窮氣與霉氣，就在何女項下的一塊玉牌子上命玉匠刻上了“太公在此”四個字！此玉牌乃何家之物，塾師祈求此玉佑女祛邪長命。
何女的臥房與友蕙家只一墻之隔，每當夜深人靜時，她不僅可以聽清友蕙的讀書聲，而近時又聽得他連聲的哀嘆甚至嗚咽哭泣……于是她凝神從墻隙處細聽，明白了他為無應試費用而愁急痛苦，她身為塾師女兒，非常明了赴考對一個讀書人是何等重大之事！由而她惻隱心大動，毅然地寫出了借玉牌給友蕙去質(zhì)當籌錢的小紙卷，從墻隙里塞了過去……第二天何女乘上菜市買東西之機，將包玉牌的小布團，丟進了熊書生的門里……熊友蕙拾起小布團走到里屋，拿著玉牌恰如絕處逢生，興沖沖地出了門，一路盤算著應試的種種開支，到一家小當鋪里把它押了十五貫錢……孰知“不是冤家不聚頭”——何女公公當天中午同業(yè)聚餐，餐桌上聽得那小當鋪主夸贊收到了一塊刻有“太公在此”四字的上乘玉牌，心中一怔！飯罷他就去了那小當鋪……
何女早間上菜市場除了買菜外，更遵婆母囑咐買了毒鼠藥。中餐后她烘熱了兩個面餅，正把鼠藥夾入餅中時猛聽得婆母喝令她出去報賬，她忙不迭地應聲奔出去，慌亂中未收好藥餅……恰巧傻子隨意逛進灶間，拿起餅子啖入了肚——傻子前腳剛咽氣，他爸爸后腳進了門，本想責問兒媳玉牌之事，今一見兒子尸橫板門上，怒火燒紅了眼，綁起何女重手重腳一頓毒打！緊跟著向山陽縣衙控告兒媳與鄰居熊友蕙通奸殺死親夫！山陽縣衙推官細問了何女，又盤問了熊友蕙，看著贓證玉牌子與十五貫錢，憑他腦中的“常理”：認定是何女喜俊生惡丑夫而獻媚熊生，而熊生則愛貪色勾搭成奸。犯人不肯承認，就“大刑侍候！”于是推官的審判就逐級獲得了山陽縣官、淮安知府官乃至江蘇臬臺、南京刑部的認同批復！
茲再述介無錫之案況——熊友蘭是蘇州一陶姓的客貨船上的一名主力水手。這天在船間忽聽得乘客正在雜談一樁大新聞：淮安城里的奸情殺夫案。淫婦何女只十七歲，奸夫熊夫蕙是個讀書人也只十九歲！他禁不住再三地細問——不錯，男犯正是自己的弟弟，他嗡地一下就昏了過去，大家忙不迭地掐人中、喂水、安慰他……陶老板當即預支他一年的工資十二貫又加贈他三貫錢，叫他趕快回家看看。由于當時這船正行駛在蘇境西北的南北橋間，熊友蘭掮了十五貫錢，就近上岸進無錫境，搭乘運河上去淮安的便船。走了兩個時辰天色已暗，限于夜禁，只得在不遠處的小鎮(zhèn)高橋住宿下來。孰知這個夜里，多年安靜的高橋小鎮(zhèn)卻突發(fā)了一樁稀奇的兇殺案——死者名尤葫蘆，是本鎮(zhèn)唯一肉攤的攤主，性嗜酒好開玩笑。這天他從戚友處湊來了十五貫錢以備次日購豬宰殺。傍晚醉醺醺地還得回家，家中只有一個養(yǎng)女侯三姑，她侍候他躺下后，就順嘴問他這么多錢是從哪里來的？尤葫蘆脫口答道這是賣你的身價，是把你賣給另村某員外作三房小妾的，說罷即呼聲陣陣……侯三姑好不傷心悲憤！一咬牙，一跺腳，離家出走！只因夜深了，先暫上小姐妹處借宿一夜再說……臨出門只是虛掩了一下，孰知竟因此斷送了養(yǎng)父的一條性命！高橋鎮(zhèn)不大，本鎮(zhèn)的地痞也不多，有一個叫婁阿鼠的，性嗜賭又貪吃懶做，常至尤葫蘆攤上賒點下水吃吃。這天日間他在南橋鎮(zhèn)上又輸了錢，天黑了才還轉(zhuǎn)高橋自己的敗屋。夜深了就潛出來想弄點小錢花花……經(jīng)過尤葫蘆的家順手推了推門，竟然是虛掩著——莫非是尤某在就著豬頭肉吃老酒？自己不妨老著臉皮討一盅吃吃，于是輕推門躡手躡腳地向里走去，漆黑一片，只聽得尤葫蘆呼聲陣陣，又酒氣很濃，曉得他是喝醉了，就放開了膽東探探西摸摸，來到床頭，竟一下摸到了那么多貫的錢，賊心狂喜不已，他知道尤女兒就睡在里屋，就怕她醒來，于是他輕探里屋之門，居然也是虛掩著的，潛近細看床間無人——真是天幫忙，賜他這么個好機會：他大起膽來到尤葫蘆枕側(cè)，使勁抽錢，一貫，又一貫，再一貫……突然尤葫蘆翻身坐起，一把抱住了婁阿鼠的頭，兩個人拼死毆打著，尤葫蘆體壯力大，婁賊軀小人瘦，眼看即要被擒了，他順手亂摸家什，一摸摸到了一把砍肉斧，猛一下抹斷了尤某的喉管……他慌不迭地掮起了十五貫錢逃竄而去！
翌晨天蒙蒙亮，熊友蘭上路躦行，路間巧遇侯三姑，她是想投奔常州一遠親，也是想搭乘運河便船的，所以倆人就結(jié)伴向前……而高橋鎮(zhèn)間有一秦老漢本與尤葫蘆約好：清晨一同去南橋買豬，他一來到尤家，見尤葫蘆被殺，不禁高聲驚叫起來，霎時全鎮(zhèn)人都被驚起，人群紛紛聚集……并且還找不著侯三姑，于是大家分幾路尋開去，有一路終于在幾里開外的大路上追到了侯女，秦老漢再一看與侯女同行的是一名廿來歲的陌生青年，肩頭上竟還掮有十五貫錢！此錢莫非就是尤葫蘆所湊借的買豬款??？秦老漢向大家說出了自己的懷疑，于是眾人再也聽不進熊侯倆人的抗辯解釋了！很快男女倆被綁送進了無錫縣衙，審問的推官恰是剛從山陽任上調(diào)來的那位仁兄，他一看訴狀男犯竟是山陽兇犯的胞兄，都因貪色犯奸殺人——真是一對天生的惡種！于是他又按他腦海中的“常理”，判定倆人通奸圖財害命，女的處梟示，男的處凌遲。上報無錫縣官、常州知府、江蘇臬臺逐級照準，南京刑部也很快批復執(zhí)行。
再說況鐘他一接案后就命自己的隨員六品銜的顧通判回蘇署理府務。自己就帶了兒子況寰乘快舟趕赴淮安，他首先從男女倆犯的四鄰處，獲悉了相關(guān)倆人的品性，口碑都不錯。接著他叫況寰押了何女至傻子家，命傻子父母恢復案發(fā)前家中之原狀。之后，況鐘就來到傻子家，對灶間柴房（何女臥屋）細加察看……他問傻子母“你兒與媳可曾圓房？”其母道“何女父孝在身尚未滿周年，草率圓房，要大礙家宅的！所以我對他是緊盯著的，夜晚他也是睡在我房里的?！睕r鐘就詰問：“你兒子吃毒餅時你在做什么？！”“我、我正在訓兒媳婦盤盤她的菜賬……”況鐘走近柴房墻壁敲了幾下，又傴身看了看墻隙，之后離身返還縣衙即時傳來了一名才穩(wěn)婆檢查何女是否處女？穩(wěn)婆稟是?！獞{此，通奸之由立破!再提問熊生,熊生稟訴自己與何女多半年間從未見過面，也未交談過，除了從墻隙傳過來借他玉牌之小紙條外，她家事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再提問何女，何女則稟訴傻子之死與熊生毫不相干，求大人開恩放他。自己愿服誤殺傻子之罪。案情至此，其是非曲直況鐘已了然于胸矣——他毅然張榜告示：平反何女熊生，傻兒之死純出偶然。何女確有疏忽之過，罰其為傻子服重孝一年?；窗惨坏亍褒垐D再世”之頌傳遍城鄉(xiāng)……
況鐘來到無錫，先來推官某并不斥責他而是委派他一個差使：到蘇州婁門客貨船常泊地，從速找到熊友蘭之陶姓船主，查實他所借十五貫之事。隨后自己偕況寰攜案檔來到高橋小鎮(zhèn)。第一步他叫來了秦老漢和人侯三姑宿夜的小姐妹，請他倆如實介紹侯三姑——與養(yǎng)父關(guān)系如何？為人品性如何？所獲口碑不差。第二步從無錫城里傳來了一名老穩(wěn)婆，檢查侯三姑之處女身，穩(wěn)婆稟告是處女。隨后他候了兩三天推官某稟報已查實熊友蘭十五貫確為陶船主所預支者。至此第三步就是偵緝出真兇了。他來到尤家現(xiàn)場，據(jù)侯三姑與秦老漢所說之狀況； 夜禁時段里甚可能為本地宵小所為； 高橋不大攏總也只有二三十戶，手腳齷齪的宵小只有兩名，一姓王，一叫婁阿鼠。王某前因掘一大戶的壁洞，叫人擒住，被打斷了腳，至今仍流浪在一個大鎮(zhèn)上求乞。婁阿鼠性嗜賭，案發(fā)后就不見了他的人影……況鐘知道現(xiàn)時的關(guān)鍵是那贓證十五貫錢！他考慮后從縣衙挑選來了十余名精干的捕快，分頭去周遭城鎮(zhèn)上的賭坊，偵緝婁阿鼠其人。他命令捕快們道：“婁某你們都認得，現(xiàn)今熊友蘭已成了他的替死鬼，他一定會大膽放縱少顧忌的！本府給你等十天之期，得人即予重賞！”果不其然，在距高橋十余里的南橋大鎮(zhèn)上的賭坊中，倆名捕快抓到了他，十五貫錢早已輸光，捕快把當時贏他這筆錢的兩個賭友也一齊帶過來以作證人。況鐘立馬升堂，問婁阿鼠“你如何突然會有這十幾貫錢？”婁賊答是贏來的，況鐘詰問何時在何賭場所贏？何人可證？——自然婁阿鼠只能支支唔唔不成句了……況鐘大拍驚堂木厲聲說“殺人償命，自古正理！不過爾死法大有不同，若能從實招供，可得一刀痛快之刑！若爾狡詐頑抗，則爾行竊、賭博、搶劫殺人數(shù)罪從重處罰，殺爾兩無時光零割爾一千五百刀之數(shù)！”婁阿鼠一聽頓時屁滾尿流癱倒于地……終于無可奈何地如實招了供。
況鐘將此驚世奇案重審了結(jié)，前后只花了兩個月的時光。在他回稟給周忱的呈文上還附告了一個特殊的喜訊：由他為媒把熊友蘭、侯三姑與熊友惠何女配成了兩對夫妻。
[附補注：《嫩兒媳“拐賣”親婆婆》篇中罪與刑述介過略，按明太祖朱元璋手訂之律例——子女辱罵父母祖父母至死者斬；子女毆打父母祖父母至死者凌遲（殺千刀以上）；兒媳對待公婆罪如上者其刑更加一等（婚后公婆重過父母）。兒媳史氏騙賣婆母，助匪人破壞守寡婆母的貞節(jié)，必須受凌遲之刑。又按反坐法：陷害他人蒙受某種刑，一旦查明真相，害人者則需受被害人所擔受之刑。故祝某需反坐被他所害的史氏所承凌遲之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