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世界上沒有人會恨自己的母親，可我恨母親。

我對母親的記憶，從一個巴掌開始。那也是我人生的最早回憶，是兩歲，還是三歲？母親要出門打工，我拉著母親的衣角不讓走，她一個巴掌將我打倒在地，轉(zhuǎn)身決絕而去，連頭也沒有回一下，只剩下我和姐姐弟弟抱在一起哭泣。

從此，我對母親的回憶，便是每年一巴掌。

母親無法忍受山村的貧窮，在姐姐才四五歲，我才兩三歲，弟弟才幾個月的時候，便投奔了大城市的親戚，出去打工。那時候，交通不發(fā)達，通訊也有限，連電話都沒有，所以，一年只能見到一次母親，就是春節(jié)的時候。

每到年底，在村里學(xué)堂教書的小嬸嬸就會對我們姐弟三個說：你媽媽快回家過年了。對母愛的天生渴盼令我很高興，每當看到鄰居的小伙伴玩累了可以躺在媽媽懷里撒嬌的時候，生病了被媽媽背著在村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時候，我是多么地羨慕。于是，我們?nèi)愕?，每天都會手拉手站在村口的大樹底下，一眼不眨看著大路，等待媽媽回來。每當有一部車?jīng)過，我們?nèi)齻€就會跑近路旁，使勁往車窗里瞧，可是車總是不停，哪怕我們追著車跑了好遠，車也沒停下來。一次次的失望令我們沮喪，不知不覺，我們的臉上都糊滿了眼淚和鼻涕，最后凝結(jié)成冰糊在臉上，那難受的情形，我至今記憶猶新。直到天黑了，奶奶將我們帶回家。

在經(jīng)過無數(shù)天漫長的等待后，母親終于回到了家。母親穿著漂亮的花衣服，電著卷發(fā)，那么漂亮那么高貴，那么陌生，我都不敢認了。去了城里的母親更加看不慣土屋里的一切，她對父親和爺爺奶奶頤指氣使，抱怨這個抱怨那個，但盡管這樣，母親在我心里也是神圣的，可親的，因為我等待了一整年，才看到母親一面呀。可是等我剛跟母親熟悉了起來，年過完了，母親又要出門打工了，狠心地將抱住她腿腳的三個兒女用巴掌打倒在地，決絕而去，又剩下一年漫長的等待。

我上初中的時候，母親在城市買了一套房子，暑假接我們姐弟仨去住，父親也去了。我們很高興，我們渴望在新家能跟母親住在一起?？墒?，我們的母親，并不是我們所渴望的母親，無法撫慰我們十幾年缺愛的心靈。她罵我們說話大聲，罵我們不講衛(wèi)生，罵我們沒有禮貌。甚至，當我半夜痛經(jīng)痛得在床上打滾，痛苦地呻吟時，她還大聲地訓(xùn)斥我：能不能不要吵，我明天還得上班呢！

那一刻，我心如冰冷，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母親，這就是我苦苦盼望十幾年的母愛。還是大姐和父親輕手輕腳地起床，去廚房煲了熱水，裝在暖水袋里，放在我的小腹上，疼痛才開始消減。

二

而真正讓我恨母親的，是母親對爺爺奶奶的漠視。自從在城市買了房子后，母親就再也沒有回過農(nóng)村的那個家，并且，她也不讓父親及我們回去，說浪費車費。那時候我們都在外地求學(xué)，爺爺奶奶在家苦守歲月。

我上大三時，得知奶奶生病了，我想回去看望奶奶，跟母親要車費，可是母親不愿意，說你回去能頂什么用？我已經(jīng)寄錢回去了。我設(shè)想著生病的奶奶是如何在焦急地等待著孫子孫女們回去，就心如刀絞，可我沒有車費。我打算暑假到了去打暑假工，然后掙到車費就回去看望爺爺奶奶，可是還沒放假，就傳來噩耗：奶奶去世了……

沒能見到奶奶最后一面，讓我后悔終生。這讓我對母親的反感直接上升到了恨。

就在我悲痛萬分的時候，母親又鬧著離婚，她嫌棄老實巴交的父親老土，沒有文化沒有錢。而這對剛失去老伴的爺爺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因為擔(dān)憂和悲痛，爺爺在奶奶去世一年不到，也撒手歸西。

隨著爺爺奶奶的先后去世，我對母親的感情，已徹底沒有了，只有怨恨。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很快找到了工作，雖然離家不遠，可我不愿意回家面對母親，我在外面租房住。我已經(jīng)明白，我不會從脾氣暴躁、強勢不講理的母親那里得到任何溫柔，相反，只會想起灰色的童年及悲傷的往事。

很快，我戀愛了，然后結(jié)婚，母親沒有任何干涉，她有什么資格干涉呢？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理過我，從沒有給我洗過一次衣服，從沒有檢查過我的作業(yè)，就連我生病的時候，也從沒有一聲問候。隨著結(jié)婚，我真正地脫離了那個家。

我孝敬母親，我每個月都會準時給她生活費，讓她晚年生活無憂，但是，從不言愛，對她的心結(jié)，無法解開。

三

接著，我當了母親，女兒出生了。我以為，隨著女兒的出生，對母親的怨恨會一點點減少，可事實是，我對母親的怨恨更深。

當女兒饑餓哭泣時，我會馬上想到，當我小時候，饑餓哭泣的時候，媽媽在哪？爺爺奶奶出門干活，經(jīng)常將我們姐弟幾個鎖在家里，渴了餓了，只能自己喝冷水。

當女兒發(fā)燒的時候，我擔(dān)心得一晚上不敢睡，不停地給她用溫水抹身子，量體溫，守了三天三夜，直到虛脫。我會想到，當年體弱多病的我，是如何在沒有媽媽照顧的情況下，熬過一個個發(fā)病的夜晚？甚至，當我痛經(jīng)痛得死去活來時，我的媽媽，還如此惡言惡語地對我說話。

當女兒遭到小伙伴欺負的時候，我會將她抱在懷里，細聲細語地安慰，并且給她親吻和鼓勵，讓她不再懼怕跟人交往，我會想到，當我小的時候，被男孩子欺負得哭泣時，媽媽在哪里？

我越來越堅信，母親的心，真狠！

我是一名深受歡迎的心理學(xué)教師，我?guī)椭芏嗳俗叱隽岁幱埃_始了新的人生，我教我的學(xué)生說，要學(xué)會寬容。我明白一個人帶著仇恨，是不會幸福地生活的，可我無法消除對母親的怨恨，我無法做自己的教師。

我試過許多種方法，包括找心理醫(yī)生，可是一點用也沒有，我依然無法放下。

直到有一段時間，因為工作壓力大，我心情煩躁、失眠、脫頭發(fā)，健康狀況每況愈下，正好這時，好友曉靈拉我陪她去禪修，說有利于緩解壓力。耐不住她的軟磨硬泡，我陪她去了兩次，沒想到我的心一點點地靜下來，禪修，就像是春雨，慢慢地滲透我的心靈，打開我塵封的記憶，又像是一把鎖，一點點打開我的心結(jié)。

我試著理解母親。

母親當年離開我們外出打工，也是生活所迫，相信母親打工前，也是經(jīng)過痛苦抉擇的，有哪個母親舍得拋下嗷嗷待哺的幼兒？如果母親當年不忍心離開我們外出闖天地，我們姐弟幾個，根本沒有機會讀大學(xué)，而我，也要像我那些小時候的伙伴一樣，早早結(jié)婚嫁人，臉朝黃土背朝天。

母親的暴躁，或許是生存壓力太大所致，也跟自小生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外婆早早就去世了，母親自小被繼母虐待，從沒有得到過溫情，所以她不懂得如何愛自己的子女。但是，她的心里，肯定也是愛我們的，只是，她不懂表達。她愛子女的表達方式就是：離鄉(xiāng)背井，離開骨肉，掙錢供我們上學(xué)，讓我們從大山里走出來。

母親不讓我回去看望爺爺奶奶，也確實是為路費著想，一個女人供三個大學(xué)生，而且是個小學(xué)畢業(yè)的農(nóng)村婦女，困難可想而知，所以，她不敢亂花一分錢，而事實上，她每月都按時給爺爺奶奶寄錢，讓爺爺奶奶生活無憂。

母親提出離婚，后來因為我們的反對，沒有堅持，至今跟父親生活在一起。母親當年是因為繼母的安排嫁給父親的，不能說有感情，而結(jié)婚后多年一個人在城市奔波掙扎，父親沒有幫上忙，情感無法溝通，晚年的母親想追求情感上的解脫，也是可以理解的。

當我將這一切想通了，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痛恨自己，為什么至今，在母親年老時，才想通呢？

我決定，馬上回家，跟母親說出我從來沒有說過的話：媽媽，我愛你。

作者：陳雅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