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流 十一月二十九日,是我參加贛州中國高教學會學習科學研究分會2011年學術年會的最后一天。我趁會議空隙期間,忙里偷閑,決定與特級教師唐旭亮主任一同去看看贛州的宋朝古城墻。 對于各地的名勝古跡,尤其文人騷客登臨嘯歌或因他們趣聞墨跡而得名的,我就特別喜歡,一向以為那里繁華的景象之上曾經(jīng)活躍的鮮活的生命,不會因歲月的塵埃而煙消云散。他們肯定變換成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呆在某個角落,靜看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等待現(xiàn)代的人們勞碌奔波之余,去追尋拜訪、探勝尋思,因此到了江西贛州,就特別想去看看宋朝古城墻。 贛州的宋朝古城墻,依傍章江和貢江而立,氣勢雄偉,是我國至今保留最完好的宋朝磚石城墻。 我們沿著古城墻向東北走,路上沒有說話,盡可能地放輕腳步,每到城墻跟潮濕松垮之處,我都會彎身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那些年經(jīng)久遠的石頭,一塊堆砌著一塊,有的已生出薄薄的綠苔,柔軟細膩,它始終經(jīng)不起時間的煎熬,慢慢地變老;有的濕軟柔滑,我輕抹一點靠近鼻子嗅一嗅,淡而無味;有的已風化成泥,手一碰,大的塊狀就紛紛脫落在地,細微的就在空氣中飄灑猶如煙塵。我之所以鐘愛墻角跟,那是因為古城墻已幾次翻新,古城墻原來是土城,后來因江水年年沖壞土城,至北宋嘉佑年間,孔子的第46代孫孔宗翰任贛州知州,才開始用磚石修筑城墻。在底層年代久遠的石磚,每次修繕加固時就會可能混著泥土做基石,又重新成為城墻,歷經(jīng)南宋、元、明、清、民國至今,900多年的風雨滄桑,它們就是歷史的見證。觸摸到它就有可能觸摸到久遠的歷史,那一塊塊磚石都可能沾滿先哲們的淚水與艱辛,書寫著他們的上下求索與光榮夢想……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大約五分鐘就到了“崆峒通八閩,章貢下三吳”的八境臺,八境臺始建于嘉佑年間,時任知州的孔宗翰在古城東北角筑石樓來觀景,并將登樓所見繪制成卷,名叫《南康八景圖》,公元1078年,孔宗翰將所作的《南康八景圖》呈示蘇軾,請他題詩,蘇軾據(jù)圖示題詩八首與詩序一篇,“觀此圖也,可以茫然而思,粲然而笑,慨然而嘆矣,蘇子曰:‘此南康一境也,何而八乎?所自觀之者異也!’”此后石樓遂名八境臺,公元1094年,蘇軾貶官嶺南,特地路過贛州,登臨八境臺,登高望遠,把酒臨風,深感之前所題八境詩未能道及萬一,乃補后序一篇,從此八境臺聞名遐邇。 我們邊走邊仔細品讀對聯(lián)及碑文,一一識記,生怕漏掉什么,看完孔宗翰的銅像及他的碑文后,我們拾級而上,“蒼勁雄風,字如其魂?!边@時同行的唐旭亮主任贊嘆地說。我順著他的手勢,往上一看,原來是蘇軾題的一幅牌匾——明月清風。剛勁有力,灑脫飄逸。一霎那間,我深深地被震撼了,不僅僅那力透紙背的書法字體,更是透過紙背凸顯蘇軾傲岸不羈的人格,他一蓑煙雨任平生,榮辱不驚,物我兩忘。林語堂先生也這樣評價他:“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碧K軾一生酷愛“明月清風”,亦或是他追求的至高的人格寫照吧,他在很多作品里都提到“明月清風”:“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尤其在《赤壁賦》里的“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钡仍捳Z無不閃爍著思辨的光芒。我知道自己乃一介書生,凡夫俗子,無法評價蘇軾于一二,但我還誠惶誠恐地揣度他的心思:那是個秋高氣爽的夜晚,我與孔宗翰登臨八境臺,聆聽章江、貢江的濤聲,兩江匯合而成的贛江滾滾向前,南康八景隱形于前,皎潔明月朗照在上,涼爽清風吹過耳際,我怎能忘記起因“烏臺詩案”而貶黃州的日子呢?遠離朝堂的牽絆,沒有爾虞我詐,自然清新灑脫,怡然自樂。我泛舟赤壁,抒寫人生曠達之情懷,日子過得不亦樂乎,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十五年后的今晚,明月當空,清風在耳。我蘇軾觸怒當權,再去惠州,那又當如何?輕裘雕鞍,縱馬輕狂早已過眼煙云,只有這明月清風才是心之向往!清風,耳得成聲;明月,目遇成色。這是大自然豐厚的饋贈,我當取之用之,心中有夢想之人,人生何處不明月清風。 “走吧,我們去瞻仰郁孤臺?!敝钡教浦魅翁嵝?,我才惘然醒悟過來。唐主任不說去郁孤臺,而說去瞻仰郁孤臺,我聽得懂他睿智的話語,便毫不猶豫地跟上他的腳步往回走,本來我們來路已過郁孤臺,只是沒有下墻體去看,而現(xiàn)在看了蘇軾路過贛州去惠州的碑文后,深深觸動了心弦,一種古老深遠的文化意識牽引我們的腳步,要前去尋根問源,因為此時此刻郁孤臺已經(jīng)成為辛棄疾的象征符號。 心有靈犀,我們返回路上都沒有說話,又重過蔣經(jīng)國的舊居后,前行約一百米,下了城墻,穿過一個小村,村莊有些荒涼落寞,路邊野草叢生,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徑通達郁孤臺,我抬頭一看,清閑孤寂的匾額,藍框藍字,散盡了浮華。與平生抑郁落寞的辛棄疾極為相符。 郁孤臺位于贛州古城墻西北角的最高處——賀蘭山。李渤、蘇軾、岳飛、文天祥、王陽明等歷代文人墨客曾多次登臨。歷史文人的文化嗅覺有時往往有驚人的相似,心有靈犀一點通,那怕相隔年代久遠,后來者也能憑著敏銳的嗅覺,像獵犬一樣一步一嗅地追尋到那片芬芳的土地,即使踏遍千山萬水,也在所不惜。那里有他們共同追尋的夢想吧。他們一路上呼朋引伴,前能見古人,后能招來者,任憑天地之悠悠,這是怎樣一種心靈的偉大的默契呢,穿越時空隧道,讓夢想傳承,通達古今。想當年蘇軾登臨郁孤臺、揮墨八境臺,過了八十年后的1175年,另一位與陸游并肩齊名的愛國詞人——辛棄疾來了。 郁孤臺注定是永遠屬于辛棄疾的。1175年35歲的辛棄疾意氣風發(fā)地來到贛州,想憑江西提點刑獄的平臺施展自己的才華,他不止一次登臨郁孤臺,時而浮想聯(lián)翩:岳飛曾在此建立功勛,蘇軾也曾在此抒發(fā)情懷。時而回想46年前發(fā)生在這里的那場歷史慘劇,傷時感世。他欄桿拍遍,情不能已,于1176年寫下了流傳千古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1129年,金兵渡江南下,宋高宗的伯母隆裕太后逃至贛州,金兵未能追上,回師路上燒殺搶掠,黎民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后來宋高宗派岳飛鎮(zhèn)壓贛州起義軍,因不滿贛州人民對他伯母的驚嚇,曾秘密下令屠殺全城百姓,岳飛三次上書,生靈才免遭涂炭。中間多少行人淚,更令人傷心欲絕的是現(xiàn)在的時局,南宋朝廷偏安一隅,豪情萬丈的辛棄疾是難于實現(xiàn)他恢復山河之夢的。 一樣是文人處世,同樣有人生夢想,然而各人實現(xiàn)的方式就有所不一樣。 蘇軾居廟堂之高則啟其智,處江湖之遠則樂逍遙,智慧與樂趣完美地融在一起,就能創(chuàng)造奇跡。何況人生逆苦短,行人屬不易,尤其行走在逆境污泥中之人更是舉步維艱。一個人樂天開懷,勇于前行就得心中有夢,一個夢想破滅,他就會專心致志構建另一個夢想,實現(xiàn)夢想,完成極致,在坎坷中獨舞,在挫折中奮起。“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這一聲聲自嘲著實是他曠達樂觀的最好闡釋,蘇軾有了這樣豁達的胸襟,再深再大的創(chuàng)傷也只能助長他一個又一個盛開的夢想:文與歐陽修并稱,詩與黃庭堅齊名,詞與辛棄疾比肩,書列“蘇、黃、米、蔡”之首,畫則開湖州畫派先河,就連烹飪美食也留有“東坡肉”傳世,讓后人津津樂道…… 辛棄疾則不同,他是一根筋纏到底,這可能與他既有文韜又有武略的雙重性格有關,不會避開風口浪尖,即使撞倒南墻也不回,一生就是一個夢想:力主抗金,光復山河?!傲藚s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即使被彈劾免職,閑居鄉(xiāng)野,倒也寫過“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的鄉(xiāng)親情調,也曾寫過“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自憐幽獨情懷,這些是閑里調情,都不是主格調,他的主調在復國,而且執(zhí)著不改,“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夢里夢外想復國,“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幾次沉浮才華難施,乃至死前還在高喊“殺賊!殺賊!殺賊!”他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不過這一聲聲吶喊也實在響亮,響徹九霄,警省后人。 辛棄疾的“青山住不住,畢竟東流去”而成就了郁孤臺,它將以更為亮麗的容顏展示后人;郁孤臺也堅定了辛棄疾執(zhí)著不渝的復國之夢,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少有的文武雙全的大詞人。 從宋朝古城墻回來的路上,我們走得比較快,急于趕飛機回去。我心想:蘇軾是個全才,千年沒有第二個;辛棄疾是個純才,一生一個夢,忠于內心,也能實現(xiàn);孔宗翰是個官才,造福于民,終得愛戴;我們哪怕像默默無聞的城墻磚石一般卑微,也要做個石才,肝膽鋪路,光彩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