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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圓群英志》明清圍棋史話(10)

       llssmm44 2014-05-03

         

         第二十八回 王六合力挫鄭野雪 朱玉亭參戰(zhàn)南京城

        上回說到,南京會戰(zhàn)第一場,六合王元所險勝吳興范君甫,南京會戰(zhàn)也隨之正式打響。這一戰(zhàn)之后沒多久,永嘉和尚鄭野雪來到南京,血洗南京茶樓棋界,又?jǐn)?shù)敗三楚豪杰李賢甫,把南京棋手和李賢甫直接淘汰出了南京會戰(zhàn)。這野雪覺得時機(jī)成熟,于是便終于向謝肇淛府上邁開了步子。
        話說那謝肇淛在府中,聽聞有個頭陀求見,他心中立刻便明白了——必是那永嘉鄭野雪到了。
        近些日子南京城中到處都是鄭野雪的傳聞——可憐這片南京棋手被殺得好慘啊。要論來南京之后鬧出動靜最大的,連那王元所都要排在鄭野雪后邊。
        鄭野雪見了謝肇淛,沒有分毫畏縮,拱手行禮,高聲叫道:“永嘉鄭野雪,拜見謝大人?!?BR>  謝肇淛看這傳聞中的鄭頭陀,果然是個和尚身子,猛士面相,活像那評書里的魯智深。這和尚下棋,聽說是個猛沖蠻打的,憑著一雙鐵拳頭已經(jīng)把南京城給打了個七葷八素,南京棋手的魂都快被他給打出竅了。這和尚如今氣勢正盛,這一趟來南京只怕是看準(zhǔn)了那天下國手之位來的。
        兩邊行過禮,入了座,野雪也不客氣,搶著就問道:“謝大人,如今來參加南京會戰(zhàn)的棋手有誰能出戰(zhàn)?”
        謝肇淛笑了笑,答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了王元所、范君甫、周元服三人,還有數(shù)位新安派高手就在城外,隨時可以進(jìn)城來。另外當(dāng)有三楚李賢甫,路途遙遠(yuǎn),也許還得再等幾日?!?BR>  “李賢甫?”野雪聞言,哈哈大笑,“不用等了,那廝已經(jīng)被咱家殺敗,跑回三楚去了?!?BR>  謝肇淛聞言大驚。他聽聞那李賢甫也是個能征慣戰(zhàn)之輩,在三楚一帶名聲頗響,卻沒想到還沒進(jìn)得這謝府大門,就已經(jīng)被野雪給殺走了。看來這鄭野雪端得是條好漢,不可輕視他。
        “謝大人,既然能來的都來了,那就給咱家找個對手,開這南京會戰(zhàn)第一陣如何?”
        謝肇淛卻笑道:“高僧來晚了一步啊,這第一陣已經(jīng)殺過了?!?BR>  野雪大驚,急忙詢問。那謝肇淛便一五一十,將王元所與范君甫一局細(xì)細(xì)與野雪說來。野雪心中大憾,急忙又說道:“既然如此,便請謝大人把那王元所找來,咱家與他下上一局如何?”
        一上來就要對陣最強(qiáng)的,可見這野雪也是頗有野心的人,不是來南京隨便玩玩的。
        謝肇淛沉吟片刻,答道:“王先生與范先生戰(zhàn)了一局,頗耗精力,須得再休息數(shù)日方才公平。高僧若想殺一局,先與那吳興周元服殺上一陣如何?”
        野雪只欲求戰(zhàn),也不推辭,當(dāng)即應(yīng)下。謝肇淛送走了野雪,一邊找人去通知葉向高,一邊把正在謝府廂房休息的周元服請了來。
        下人請了周元服,只說有個和尚來求戰(zhàn),謝大人請周先生前去對弈。聽得動靜過來的王元所,范君甫心里猜測,這和尚必定就是那永嘉鄭頭陀了。久聞鄭頭陀棋藝高強(qiáng),卻從未得見,二人都有興致,便結(jié)伴與周元服一同去了大堂。周元服信心滿滿,心中道范君甫已經(jīng)折了一陣,今日自己出手,無論如何要保住這一局。
        沒過多久,葉向高興致勃勃地趕了過來,見這謝府大堂上已設(shè)好了棋座,兩個少年坐在兩旁。這邊坐的是個弱冠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那邊坐的是個鐵面頭陀,殺氣四溢。棋座后邊,謝肇淛領(lǐng)著兩個青年靜靜候著棋局開展。一見葉向高來了,謝肇淛急忙起身,拱手施禮。
        “葉大人,恭候大駕已久了。”
        葉向高急忙還禮。經(jīng)謝肇淛介紹,見了那器宇不凡的王元所,心胸大度的范君甫,又認(rèn)識了盤上那吳興少年周元服,永嘉頭陀鄭野雪,只道江南英豪,今日已見了一半了。
        葉向高與謝肇淛同座,盤側(cè)二人看時候到了,便各行一禮,擺上勢子,正式開戰(zhàn)。

        話說盤上戰(zhàn)事一起,野雪邁開步子,冒著硝煙便向周元服陣內(nèi)沖殺過去。眼見那野雪來得兇悍,年輕氣盛的周元服豈能屈服半分?急忙挑了件趁手兵器,便出陣迎敵。到了陣前,只見那野雪提著鐵拳便要來打。周元服手里拿著兵器,豈怕野雪拳頭,提起大刀照著那拳頭便砍去。一陣地動山搖,再看去,卻只見周元服手中的刀斷了半截,野雪那拳頭卻分毫不傷。周元服心中驚嘆,沒想到世間竟有這么硬的拳頭。
        野雪不作停留,見周元服斷了兵刃,雨點般的拳頭便只管砸過來。周元服見勢不妙,卻不驚慌,只看他轉(zhuǎn)動步法,移形換影,野雪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竟已經(jīng)被周元服緊緊貼在了身前。野雪大驚,急忙再揮拳來打,卻只見那周元服腳步靈動,野雪偏打不中他。周元服只管貼著野雪的身子用力,那野雪縱使拳頭再硬,身前肉搏也使不出全力,竟一時奈何不得這周元服。眼見時機(jī)已到,周元服突然發(fā)力,繞到野雪身后,猛地將野雪身子抵住,死死按在角地。野雪拳頭雖猛,卻打不出來,被那周元服貼得寸步難移,竟牢牢讓周元服鎖在了墻角里,動彈不得了!
        這周元服的本領(lǐng),就在一靈一貼上。尋常人交手,要么大刀砍殺,要不貼身肉搏,要么避而不戰(zhàn)。周元服卻與眾不同。但凡上陣,周元服必定死死貼住敵軍,讓敵軍縱有本領(lǐng)也施展不出。可貼著敵軍的周元服卻又不用力肉搏,而是利用靈動的步法在敵軍眼皮子底下騰挪。敵軍一來不好發(fā)力,二來又想抓住周元服,于是便反而被周元服來回調(diào)動,處處受制,最后中了周元服的圈套。這是周元服獨門的絕技,吳興一代高手唯有那個仙人般的范君甫能憑借著高人一等的取舍調(diào)度與他抗衡,其余眾人,甚至那些新安高手也應(yīng)得吃力,難有妙法破解。
        野雪不知其中利害,揮拳猛打過去,卻被那周元服一陣穿花步法繞得暈頭轉(zhuǎn)向,最后被死死鎖住,動彈不得,心中不覺大吃一驚。果然是南京棋會,到場的都是頂尖高手,不是那些茶樓俗手所能比的。如今見識了周元服的妙法,野雪陷入了沉思。周元服的招法著實精妙,一旦被他貼住必定著了他的道,到時只有吃虧。但周元服巧則巧矣,力氣卻絕非野雪對手,這便是有得必有失的道理。盤上對敵,揚己之長,避敵之短,此為上法。野雪打定主意,手中發(fā)下軍令,全軍重整士氣,要一擊打破周元服。
        只見盤上也學(xué)突然四面出擊,繞著周元服大陣攻殺過來。周元服也不懼怕,布下重兵,只待敵軍近了,他便貼上身去,要野雪空有一雙鐵拳,卻打不出力氣來。豈知那野雪剛才吃了虧,此時早已知曉周元服貼身功夫厲害,那里還愿意與他近身肉搏?只聽一聲炮響,野雪竟四面出兵,繞著周元服大陣到處攻擊。周元服大驚,急忙貼上身去,卻只見到處都是敵軍,應(yīng)得手忙腳亂。一但周元服慢了半步,野雪就但憑蠻力打破周元服大陣,沖殺進(jìn)來。野雪畢竟力量強(qiáng)大,真沖出來周元服不知如何抵擋,只得步步退卻。那野雪卻分毫不讓,揮著拳頭招招往要害上打。周元服左右躲閃,卻終究因為貼不上身去,又找不著漏洞,無處騰挪,被那野雪和尚逼得無路可走。正緊張間,周元服一個不小心,巨龍被野雪一拳正中眼角,成了條“獨眼龍”。周元服大驚,再看四周,哪還尋得出半個眼位,整條巨龍都要被野雪吞了去。
        大龍被野雪一雙拳頭給屠了,周元服還如何取勝?只見這周元服暗暗嘆氣,投子認(rèn)負(fù)。那觀戰(zhàn)眾人被野雪這氣勢震懾,各個心驚肉跳。那野雪得了大勝,得意起來,竟哈哈大笑。謝肇淛、葉向高看這頭陀竟大勝了吳興高手,心中也暗暗尋思,南京大會魁首,只怕得讓這和尚奪了去了。
        “謝大人,這一陣咱家勝了,下一陣該誰上陣?”野雪問道。
        那周元服輸?shù)闷鄳K,自然低首不語。旁邊的王元所、范君甫也默然良久,都知道這野雪是個厲害角色,不好對付。
        過了片刻,只見那王元所緩緩站起身來,向謝肇淛。葉向高抱拳道:“在下王元所,愿與這和尚決一勝負(fù)?!?BR>  謝肇淛、葉向高聽了,心中一喜。這場南京會戰(zhàn),王元所勝了范君甫,野雪又勝了周元服,那么王元所與野雪一戰(zhàn)便是王者之爭了。
        野雪早就想與王元所一戰(zhàn),自然沒有異議。范君甫、周元服都是敗軍之將,也不便多言。于是這一戰(zhàn)便就此敲定,明日還在這大堂上開戰(zhàn)。
        看天色晚了,葉向高今晚便留宿在謝肇淛府上了。離了大堂,野雪和王元所各做準(zhǔn)備,范君甫和周元服各自研究敗局。
        到了自家?guī)?,野雪躺在床上,筋疲力盡一般。剛才那盤棋,他是用盡了全力方才取勝的,否則那周元服的奇功他必定難以抵擋。周元服確實是個天才,若不是我野雪在,他想必也能在這南京會戰(zhàn)中大出風(fēng)頭吧。
        年紀(jì)輕輕,能有如此棋力,著實不凡。
        但可惜,我不能輸——不論遇到什么對手,我都絕不能輸!
        我不是以一個人的名義來到南京城的,我代表的是整個永嘉派。我一人的榮辱,牽系著整個永嘉派的榮辱,永嘉派那幾十年的歷史就壓在我的背上。
        為了整個永嘉派,我不可以輸,我要殺遍天下,我要讓天下人都承認(rèn)我是國手,都承認(rèn)永嘉派有能力重回天下第一大派。
        為了那一天的到來,我就是流盡這一身血,也在所不惜!


        當(dāng)天深夜,謝肇淛卻沒有睡著。他站到院子里,遠(yuǎn)遠(yuǎn)望著城外的方向,若有所思。
        “謝大人,在看什么?”葉向高的聲音從他身后響起,謝肇淛微微一驚。
        “葉大人……”謝肇淛低聲笑道,“莫非也因為明日將有激戰(zhàn),故今日興奮得難以入眠了?”
        “明日一戰(zhàn),新得天下國手可能將就此誕生。能見證這一戰(zhàn),我又如何能靜得下心來呢?”葉向高笑著答道。
        謝肇淛只是笑著,回過頭,仍舊朝城外的方向望去。葉向高順著謝肇淛的目光,也遠(yuǎn)眺過去。
        “謝大人,那城外是新安派的高手們吧。”
        謝肇淛點了點頭,輕聲道:“不知為什么,竟有種錯覺,覺得這南京城是被強(qiáng)敵包圍著似的?!?BR>  葉向高哈哈大笑:“可不是嗎,南京會戰(zhàn),四方諸侯齊至,城內(nèi)戰(zhàn)得火熱,城外卻還有人等著坐收漁利呢?!?BR>  新安派棋手,此刻就在城外吧。明日一戰(zhàn),不論哪一方得勝,新安派高手必定都將大舉殺入城中,到時候這看起來好像要偃旗息鼓的南京會戰(zhàn),必將風(fēng)云再起,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平靜得下來的。
        “棋界江湖,也如此兇險嗎?”謝肇淛忍不住低聲嘆道。
        “既然是江湖,就少不得有征戰(zhàn)。戰(zhàn)場上人殺人,棋盤上子吃子,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哪有半點分別?”葉向高笑道。
        謝肇淛沉吟許久,又看了看幾位棋手正休息的廂房,默默嘆了口氣。
        這南京城,一片祥和,百姓還享受著太平,誰又知道這謝府內(nèi)外,卻如戰(zhàn)場一般令人窒息呢?
        次日一早,王元所和野雪如臨大敵一般,坐到了棋盤兩側(cè)。謝肇淛、葉向高、范君甫、周元服坐在棋盤后邊,靜靜等待棋戰(zhàn)開始。
        但見王元所與鄭野雪各抱一拳,道了聲請。兩邊擺好勢子,一場勝負(fù)便就此展開。
        卻說這王元所,昨日見了野雪強(qiáng)橫鐵拳,知道若要與他對敵,必須要有足夠的底氣,于是只管經(jīng)營自己陣勢。但看這王元所陣勢,密不透風(fēng),堅城一座,好似個堡壘一般。那葉向高、謝肇淛見了,忍不住低聲贊嘆。但旁邊的范君甫卻不同意。
        “局太小了……”范君甫只是簡單地說道。
        不錯,王元所的陣勢看上去堅不可摧,但那只是從這個局部來看無懈可擊而已。王元所與范君甫對局時之所以前半盤毫無機(jī)會,正是因為王元所只顧在局部爭勝負(fù),范君甫卻知道著眼全局,自然步步走在王元所前邊。
        可這野雪,是個不知軍略,只憑蠻力的野和尚,與這王元所的下法恰好是個對手。野雪見王元所陣勢堅固,只道若再不去打陣,就得砸破了手也打不動了。于是野雪急忙飛奔過去,朝著王元所鐵陣便猛砸過來。王元所早料到這一招,急忙全力抵擋。只聽得一聲巨響,兩邊猛地交兵一陣,再細(xì)看去,卻見誰也打不動誰!
        那野雪的拳頭砸在王元所陣壁上,王元所軍士只覺全身一震,腳底險些一軟,暗暗嘆這和尚力量真是驚人,單憑拳頭竟也能有如此力道。那野雪砸了一拳,沒砸動王元所大陣,趕忙收回了拳頭去——這一下砸得不輕,野雪竟隱隱覺得拳頭生疼,再砸下去只怕要出事。
        兩邊一交兵,誰也沒動彈,竟就此鳴金收兵了。謝肇淛、葉向高沒看出門道來,范君甫、周元服卻早在心底驚嘆了起來。想不到這王元所和野雪二人力量竟不相上下,一攻一守,都見功夫,兩個都是力能扛鼎的霸王啊。
        王元所見野雪一時奈何不得自己,心里也便更有了底氣。只見他補(bǔ)好了軍陣,竟大軍出戰(zhàn),殺向了野雪的大營。野雪豈能怕他,虎狼之師舞起鐵拳,四處奔王元所大軍殺去,只管左一拳右一拳地狠砸。王元所揮刀抵擋了一陣,卻只覺少了陣壁護(hù)衛(wèi),根本挨不住這野雪的拳頭,于是也不敢太過深入,稍稍取了幾個城池便回了主營。野雪望著那鐵筑的陣地,也不敢再去沖陣,只管守住自己領(lǐng)地即可。如此往復(fù),幾次三番,王元所如小刀割肉般將野雪陣地陣陣剜去,野雪疼得哇哇大叫,卻偏偏望著王元所的軍陣毫無辦法。
        這棋下著郁悶,野雪急得滿頭大汗
        帶著永嘉鄉(xiāng)親們的期望啟程前往南京,為的就是爭得那天下國手之位,重塑我永嘉派光輝。若今日一戰(zhàn)敗了,那便是功敗垂成?。?BR>  眼看著城池一點點被王元所撈了去,剩下的地盤不夠了,野雪實在不服,終于動員大軍,拼死往那王元所陣上沖殺過去。那盤外觀戰(zhàn)眾人,看著野雪那一支支揮舞著拳頭的強(qiáng)軍,忍不住都在心底顫栗。王元所知道這一戰(zhàn)就要定勝負(fù)了,全軍把盾全取了出來,死死頂在陣壁上。野雪一拳拳地砸過去,王元所在陣內(nèi)只聽得盾壁上如雷鳴般響著,驚心動魄。野雪眼見砸不動,更加焦躁,只瘋了般舉著拳頭雨點般落下。
        為了我永嘉派聲威,這一戰(zhàn)我不能不勝!鄉(xiāng)親們?nèi)绱诵湃挝?,將我送出了永嘉城,我若敗了,如何有臉去見他們?BR>  滿天神佛,你們?nèi)暨€可憐我永嘉派幾十年苦難,這一戰(zhàn)求你讓我取勝!我費盡力氣走到了這一步,豈能敗在這最后一刻?
        只見那野雪似乎忘記了疼,看著眼前那如巖石般堅硬的陣壁,他喪失了理智一般咆哮著,不顧一切地用盡全力把拳頭打上去。偏偏那陣壁上看不到半點傷痕,只留下隱隱血跡斑駁——那是野雪拳頭上的血。
        不可能!為什么打不破?天下不可能有我的拳頭打不破的陣,天下不可能有我野雪勝不了的對手!
        手破了,血跡染紅了敵軍的陣壁。骨頭折了,那劇烈的痛感卻被亢奮的戰(zhàn)意淹沒。野雪咆哮著,臉上滑下的淚和汗混在一起,早已分辨不清。
        王元所拼命抵擋著,他能感覺到那最后時刻奮力一搏的敵人拳頭里所透出來的絕望。觀棋的眾人被野雪的氣勢所震撼,卻也只覺那看不見半點縫隙的軍陣襯托著野雪的悲壯,讓人不禁為之感慨。
        不知砸了多久,野雪的力氣終于用盡了。奮力抵擋著野雪鐵拳的軍士們,感覺到陣外那拳頭的力氣小了,頻率慢了。他們卻不敢有絲毫怠慢,仍舊用力抵著軍盾,堅定地防守著身后的陣地。
        而那陣外,野雪的鐵拳早已被砸成了肉泥,卻仍舊拼命舞動著,徒勞地砸向敵陣。野雪的咆哮聲變成了沉重的喘息,伴著不服的抽泣仍在空曠的戰(zhàn)場上回響。
        一個人,一雙拳,面對的卻是鐵甲千萬,無縫的軍陣。
        終于,最后一拳落下,野雪再也沒有了力氣,輕輕地倒在了敵軍陣前。一雙殺遍南京未逢敵手的鐵拳,如今終于松開了,卻也不過是一雙血肉的手而已。
        全局戰(zhàn)罷,王元所勝,鄭野雪敗。
        我已盡了全力,卻敗在了這最后一步上。鄉(xiāng)親們,對不起,野雪畢竟還是輸了……
        無力地躺在王元所軍陣前的野雪,緩緩地閉上了雙眼。然而,就在這一刻,一雙手將他攙扶了起來。
        野雪一驚,看過去,卻是剛才一直躲在陣中,奮力抵擋自己拳頭的王元所……

        “野雪兄果然棋力不凡,確是高僧。這一戰(zhàn),元所勝得辛苦,對野雪兄的棋藝嘆為觀止?!蓖踉蛞把┍f道。
        野雪微微心驚,看向那王元所。對方的臉上是真誠的欽佩,沒有半分做作。這一戰(zhàn),王元所雖勝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野雪是個極其強(qiáng)勁的對手,當(dāng)世頂尖高手之名當(dāng)之無愧。
        不止王元所,旁邊的葉向高、謝肇淛、周元服、范君甫,眾人各個都向野雪抱拳,道他棋力高強(qiáng),堪稱國手。
        這野雪,心中只知道爭奪勝負(fù),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敗了也能被眾人如此尊重。這僧人似乎一瞬間頓悟了——既然勝了敗了都是高手,那么何苦要去爭個殺遍天下的名聲呢?
        “王先生,此陣咱家輸?shù)眯姆诜??!敝灰娔且把┕笆中Φ?,“恭喜王先生,從此奪去天下國手之位。咱家不才,愿做王先生臂膀,為王先生平定天下!”
        王元所心中感佩,急忙行禮。那邊野雪還禮,兩人相敬如賓,真是不打不相識,一戰(zhàn)成知己。
        “看來,南京會戰(zhàn)就此落幕了?!币慌缘闹茉P側(cè)這兩人,輕聲嘆道。
        “不……”謝肇淛緩緩答道,“真正的會戰(zhàn),現(xiàn)在才開始……”

        當(dāng)天夜里,南京城外。
        “城內(nèi)的棋迷給咱們報信來了?!眳未嫖嵝χf道,“城內(nèi)已經(jīng)決出了勝負(fù),果然是那王元所力壓群雄,拿了第一?!?BR>  “這么一來,我們的目標(biāo)也就明確了……”汪紹慶低聲說道,“各位新安派兄弟們,誰能擊敗王元所,誰就是新的天下第一。我們新安派幾乎傾巢而出,這一戰(zhàn)必定要奪取天下國手之位!”
        幾位新安大將各自鼓勁,在盤上秣兵厲馬,只待明日殺盡南京城,尋那王元所決戰(zhàn)。
        次日一早,謝肇淛府上下人前來稟報,門外有五個高手求見。謝肇淛早知道會有這變故,于是靜靜地問道:“哪五個人?”
        “新安汪紹慶、呂存吾、汪幼清,婺源江用卿,無為雍皞?cè)?。?BR>  謝肇淛略作沉吟,站起身,對下人道:“去把府上四位棋手叫來,告訴他們,南京會戰(zhàn)的重頭戲要到了?!?BR>  沒過多久,謝府大堂前眾人便聚齊了。只見謝肇淛、葉向高坐在中間,左邊是新安五虎將,右邊是南京四高手,兩邊劍拔弩張,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
        “謝大人,我等新安五將,接到您的戰(zhàn)書,特來參加南京會戰(zhàn)。”汪紹慶代表新安五人,起身朝謝肇淛說道。
        謝肇淛笑著,與葉向高對了對眼神,便又看向了早到的那四位棋手:“四位,新安高手要加入戰(zhàn)事,不知意下如何?”
        王元所微微躬身答道:“既然要做天下國手,自然要受得起四方豪杰考驗。新安派乃天下大派,若要出手,我們又如何能拒絕呢?”
        看來南京會戰(zhàn)的好戲,終于要到高潮了。葉向高和謝肇淛在心中暗暗欣喜。
        “我等幾人路上耽擱,來得晚了,不知如今戰(zhàn)事如何?”汪紹慶這是明知故問,眾人心里也都清楚。
        “目前,是六合王元所力挫眾豪杰,南京城內(nèi)稱第一。”
        “既然如此,我新安眾將便直接向王元所挑戰(zhàn)就可以了吧。”汪紹慶笑道。
        這話一出,眾人還未多言,那永嘉和尚鄭野雪卻先跳了起來:“新安派的,你們好不要臉!”
        那邊呂存吾也是暴脾氣,豈容野雪撒野,急忙跳起來喊道:“你這和尚,好放肆!”
        野雪哼了一聲,喝道:“你們幾個就在這江蘇四處轉(zhuǎn)悠,竟還有臉說什么路上耽擱?你們再遠(yuǎn),遠(yuǎn)得過我浙江來的嗎?你們分明是等著別人打累了,再來搶東西!”
        “永嘉和尚,休得血口噴人!我等但憑棋力爭勝負(fù),怎么就成了不要臉了?莫非你怕王元所輸了,折了你這個手下敗將的臉面?”
        兩邊罵得正兇,謝肇淛、葉向高見勢不好,急忙來攔。這邊穩(wěn)住新安五將,那邊安定南京四雄,喊聲以和為貴,道個莫動武力。兩邊安靜下來,謝肇淛和葉向高眼神一對,打定了主意。
        “既然兩邊都不服勝負(fù),不如這樣?!敝x肇淛說道,“前些日子的勝負(fù),咱們記在心里。這新來的五位新安高手,要入戰(zhàn)陣,也不能以五敵一,太不公平。不如我們暫時把前幾日的戰(zhàn)事放到一邊,九個人各自挑選對手,多對幾局,每個對手都要下上三五盤。之前對過局的,就把那局算在勝負(fù)里。還沒對局的,就多下個幾番勝負(fù)。最后誰能力服眾人,誰就是王者,如何?”
        那邊新安眾將聽了,都只嘆來得太急,沒等戰(zhàn)敗的幾位走了再來,如今憑空又多了幾個對手。這頭南京四雄聽了,盡可惜王元所戰(zhàn)得辛苦,到頭來還是百忙一場,又要多殺上幾個來回。但既然是謝肇淛提議,誰也反駁不得,只好依此辦了。
        這一下子,南京會戰(zhàn)諸侯數(shù)多了一倍多,可是熱鬧非凡了。

        新安眾將,只把王元所當(dāng)成靶子,個個都要奔著王元所陣前殺去。而早來南京的那幾位,心中恨這新安派行事不夠光明,于是也都幫著王元所出頭。只見新安派這邊江用卿出陣奔王元所去,那頭性子急躁的野雪急忙接上,兩人湊了一個對手,大戰(zhàn)起來。見那二人殺得難分難解,新安派汪幼清、雍皞?cè)缂泵ι锨爸嚕@頭范君甫、周元服聯(lián)手出馬,四個人交馬轉(zhuǎn)燈廝殺起來。新安派汪紹慶、呂存吾先時受了王元所侮辱,此刻便又氣勢洶洶前來復(fù)仇。王元所無路可退,只得抖擻精神,挺槍來戰(zhàn)。
        卻說這九個人,殺得真?zhèn)€是天昏地暗,鬼哭狼嚎。人人都是高手,步步都是妙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端的是一場好戰(zhàn)。有詩為證:
        南京一戰(zhàn)風(fēng)波起,四方豪杰匯南都。
        六合元所方稱霸,五虎新安又張弩。
        野雪和尚鐵拳怒,婺源少年仗劍出。
        兩員俠客沖陣腳,一雙仙道使奇術(shù)。
        謝府一夜化戰(zhàn)場,陣陣血海浮白骨。
        百般兵刃交相敵,三番激斗無勝負(fù)。
        盤上戰(zhàn)鼓如雷鳴,盤外侍郎驚心魄。
        陣陣殺得天地裂,場場戰(zhàn)至鬼神呼。
        頭陀赤手?jǐn)畴p劍,天才奇招破鐵拳。
        武者弓箭襲敵營,道士風(fēng)沙守三吳。
        元所挺槍出戰(zhàn)陣,仇敵交手目光寒。
        一支紅纓如蛟龍,兩員勇將似猛虎。
        來回轉(zhuǎn)戰(zhàn)好勝負(fù),數(shù)月激戰(zhàn)竟難解。
        將士長年出關(guān)外,主帥久未還家鄉(xiāng)。
        智者計謀強(qiáng)者力,誰道沙場方英雄?
        斜陽尸骨山河斷,枕戈飲血一局圖。
        卻說這一場南京會戰(zhàn),江南九員驍將捉對廝殺,戰(zhàn)得難分難解,只教那葉向高、謝肇淛看得如癡如醉。但幾番交鋒下來,卻又各有勝負(fù)。
        先說吳興兩將范君甫、周元服與那新安雙俠汪幼清、雍皞?cè)绲慕皇帧_@四個人廝殺,各有特點。范君甫行棋神出鬼沒,前半盤幾乎天下無敵,唯獨收官是弱項,而那雍皞?cè)缱钌剖展?,能以收官勝敵,因此范君甫一旦中盤沒能徹底擊垮雍皞?cè)?,到了收官便只得任人宰割,難有佳績。但雍皞?cè)珉m善收官,卻不善硬戰(zhàn),往往對方與自己貼身肉搏時便毫無辦法,偏偏周元服最擅長近身騰挪,幾度殺得那雍皞?cè)鐭o可奈何,對戰(zhàn)成績成了一邊倒。周元服善近身,可一旦近身也就意味著軍陣漏洞會增加,碰上了擅用敗局,精通后發(fā)制人的汪幼清,周元服就次次被對手的乾坤逆轉(zhuǎn)妙手擊退,徒喚奈何。而這個“小誤則小勝,大誤則大勝”的汪幼清,碰上了取舍自如,調(diào)度如鬼神的范君甫,則一點挽回敗局的機(jī)會都沒有,往往一招失算就全局潰退,連收官都撐不到。這四個人,恰恰兩兩相克,最后形成了一個詭異的圈,誰也突破不出去,苦苦支撐在這里了。
        再說那汪紹慶、呂存吾,自上次敗給了王元所,日日都盼著復(fù)仇。這次會戰(zhàn),兩人一上來就直奔王元所,只求把他徹底擊潰,好讓他血債血償??烧l知這一著急,原本棋力就弱人一籌,此刻更是發(fā)揮不出,竟然連戰(zhàn)連敗,好不郁悶。想那汪、呂二人,橫行新安派多年,稱王稱霸,如今卻全然奈何不了一個王元所,簡直是丟人丟到了家了。氣得那汪紹慶動不動就去找謝肇淛訴苦,說那王元所下的是野棋,要是堂堂正正比正經(jīng)下法汪紹慶早就贏了。筆者實在搞不懂汪紹慶這話的意思,查遍史籍,說王元所下的是野棋、不知紀(jì)律的,只有汪紹慶一個人,其他人口中王元所都是善守而能收局的功夫棋下法。大概是那汪紹慶輸?shù)锰珣K,又要面子,所以才這么說的吧……
        再說江用卿與野雪,這二人真是對手。江用卿棋路特異,與眾不同,下棋往往出人意表。碰上尋常敵手,必定被這江用卿迷惑,不知如何應(yīng)對,最后中了江用卿計謀。而這野雪,蠻雖蠻,卻反而能破江用卿騙招。他與江用卿對弈,不管江用卿施展什么怪異手段,他只管揮拳去打。那野雪拳頭硬,力量又足,幾拳打下來江用卿就是再有高招也抵擋不住,只得憑計策周旋。好在野雪雖猛,卻畢竟軍略不足,江用卿騰挪之下機(jī)會也不少,于是起初二人弈得平分秋色,難判高低。可隨著江用卿慢慢熟悉了野雪的棋路,知道野雪其實只有揮拳猛打這一招,他便不怕了。再對局,江用卿只管誘野雪來打,野雪必定上當(dāng)。然后江用卿便施展其謀,或斷敵后路,或轉(zhuǎn)身布陣,或伏兵四起,殺得那野雪不知所措,稀里糊涂。幾番斗下來,野雪漸漸便落了下風(fēng),眼看就要被江用卿徹底突破了。
        這場南京會戰(zhàn)一連戰(zhàn)了幾個月,從萬歷三十三年一直殺到了萬歷三十四年,卻還遲遲沒有分出高下來。眼看這場激戰(zhàn)就要進(jìn)入最后階段,江用卿就快擊潰野雪,王元所正要全殲汪、呂,范周即將全力猛攻汪雍之時,這場大戰(zhàn)卻突然發(fā)生了一個幾乎沒有人預(yù)想得到的變故……
       
        萬歷三十四年,謝府的一個下人匆忙地闖入了正激戰(zhàn)中的大堂。
        “謝大人,門外有人求見……”
        謝肇淛一愣,問道:“誰?”
        “說是叫李賢甫……”
        李賢甫?那個據(jù)說被野雪殺跑了的三楚第一棋手?這都過了半年了,他才來參加南京會戰(zhàn)?
        謝肇淛不好打擾正在激戰(zhàn)的棋手們,只好獨自出來迎接。
        到了門口,李賢甫與謝肇淛各行個禮,謝肇淛問道:“李先生突然造訪,莫非是來參加這南京會戰(zhàn)的?”
        李賢甫卻笑著,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那謝肇淛看得莫名其妙,急忙問其含義。
        “李某此行,確實與南京會戰(zhàn)有關(guān)?!崩钯t甫緩緩說道,“但并不是李某前來參戰(zhàn)。李某自知,江南高手如云,自己難以與諸強(qiáng)爭霸。但另一個人有興致來,不知謝大人是否方便。明日我把那人帶到府上來,可否?”
        謝肇淛只道江南還有他不知曉的高手在,大喜過望,當(dāng)即應(yīng)允。
        第二天,謝肇淛、葉向高,以及九位棋手齊聚大堂,靜靜等著李賢甫帶那新加入戰(zhàn)局的棋手過來。不久,李賢甫笑著,領(lǐng)著一個人走進(jìn)了大堂。那葉向高、謝肇淛見了李賢甫身后那人,大吃一驚,一時竟嚇得動彈不得。九個棋手卻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只見李賢甫身后那人,衣著華貴,器宇軒昂,卻又有那么一絲玩世不恭的氣息,似乎是個富家子弟。
        “這幾位,便是先到了南京城的高手?!崩钯t甫說著,將眾人名姓向那富家子弟說了。
        那富家子弟聽完,竟興奮起來,大笑著喊道:“好玩!好玩!這趟南京之行,真是來對了!”
        說到這里,那葉向高、謝肇淛才如夢方醒,急忙下拜道:“臣拜見王爺!”
        王爺!眾棋手大驚失色,也急忙下拜。
        不錯,來的這位,正是明朝宗師,朱玉亭。
        “王爺大駕屈尊,不知所為何事?”謝肇淛恭敬地問道。
        朱玉亭哈哈笑著,答道:“還能為什么事?這謝府,不是南京會戰(zhàn)的戰(zhàn)場嗎?”
        謝肇淛心驚,緩緩抬起頭,打算看看那王爺究竟是不是在開玩笑。
        朱玉亭確實笑著,但他的語氣是極其認(rèn)真的——
        “本王是來參加南京會戰(zhàn)的!”
        方子振,你授本王一身棋藝,本王要為你爭回這天下第一的名號!
        這正是:
        九員猛將匯南京,天翻地覆無高低。
        一朝王爺入謝府,又是硝煙憑空起。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楚王爺連破九大將 王元所兩戰(zhàn)朱玉亭

        上回說到,萬歷三十三年南京會戰(zhàn),六合名將王元所先敗吳興范君甫,又破永嘉鄭野雪,幾乎奪取天下國手之名,卻恰在此時遇到新安五虎進(jìn)城,南京會戰(zhàn)竟再起風(fēng)波。新安五虎與南京四雄捉對廝殺,九位高手一直激斗到萬歷三十四年,仍未分出高下。正在此時,一直不知所蹤的楚王爺朱玉亭突然在李賢甫的陪同下來到了南京,原本已經(jīng)戰(zhàn)火熊熊的南京會戰(zhàn)就此再添一員猛將。
        順便提一個小插曲。就在朱玉亭來到南京前后,謝肇淛父親病逝。按照明朝慣例,謝肇淛必須回家鄉(xiāng)守孝,而他的家鄉(xiāng)在福建。無奈之下,謝肇淛只好扔下了正進(jìn)入了高潮的南京會戰(zhàn),這場會戰(zhàn)的戰(zhàn)場就順便轉(zhuǎn)移到了葉向高的府上。
        回頭再來說這戰(zhàn)局。朱玉亭大名,汪紹慶、呂存吾曾經(jīng)從胡應(yīng)麟的口中聽聞過,后來又聽說這位王爺去了北方,終日與方子振對弈,是個以棋為樂的奇人。但朱玉亭究竟有幾分棋力,江南一帶卻沒幾個人真正見識過。畢竟只是個王爺,行棋必定不能與這些終日在茶樓卿府間廝殺對局的江湖中人相提并論。想到這里,眾人也只道這朱玉亭是來玩玩,最后的王者,想必還得從原先那九個高手中決出。
        這一日對局,江用卿仍對陣野雪,欲趁野雪漸感不支之時將他擊潰;汪幼清、雍皞?cè)缋^續(xù)與吳興雙雄對決,力求殺出個結(jié)果,突破那兩兩相克的怪圈。王元所一次只能與一個人對敵,于是汪紹慶、呂存吾中便有一人注定要空出來。前幾個月,空出的這個人都是負(fù)責(zé)充當(dāng)解說,向謝、葉兩位大人講解各位高手對局形勢。但如今多了個朱玉亭,那多余的人便不能閑下來了……
        今日多出的這個人,是當(dāng)年力戰(zhàn)余姚棋會的汪紹慶。朱玉亭見多出了一人,興高采烈,讓葉向高多擺出一張棋座,他便要與汪紹慶分個勝負(fù)。葉向高看九位高手的對局看了幾個月,卻從未見過朱玉亭這王爺如何妙弈。一時興起,他便搬了小板凳,坐到了這棋座旁邊,那個不參戰(zhàn)的李賢甫正好給他充當(dāng)解說了。
        汪紹慶心里哪有朱玉亭,只把王元所當(dāng)成勁敵,這一戰(zhàn)就當(dāng)個友誼賽罷了。那王爺卻是戰(zhàn)意高漲,要這汪紹慶哭笑不得。
        行,王爺要玩玩,我就暫時撇下會戰(zhàn),先來放松放松好了。與王爺交手,不必勝得太多,讓他知道厲害就行。
        想到這里,汪紹慶朝王爺行個禮,朱玉亭也在胸前抱個拳,兩邊擺上勢子,戰(zhàn)端便開。
        這一日弈到正午,下人備好了飯菜,棋手還在交戰(zhàn)。只見那野雪正被江用卿妙計所困,雍皞?cè)缯诜毒γ钍窒碌謸?,汪幼清剛發(fā)力反擊周元服,王元所已布陣靜待呂存吾。四張棋座都激戰(zhàn)正酣,卻只聽得不遠(yuǎn)處王爺一聲歡呼,把眾人嚇了一跳,急忙看過去。只見那朱玉亭喜笑顏開,身前葉向高急忙恭賀,那汪紹慶卻臉色鐵青,沒了人色一般。眾人狐疑,莫非我們這兒才到中盤,那邊已經(jīng)下完了?
        沒錯,下完了,朱玉亭大勝,勝得那汪紹慶面無人色。
        眾人只覺困惑不解,不敢相信那局激戰(zhàn)這么快便分出了勝負(fù)。汪紹慶棋藝,眾人心中都是知曉的,那血戰(zhàn)余姚的本事絕不是信口胡謅,乃是真材實料。天下能勝得了汪紹慶的豪杰不過寥寥數(shù)人而已。那朱玉亭如此速勝,想必是汪紹慶掉以輕心,以致放水太多,收不回來了吧……
        然而,那天深夜,新安眾將問起,汪紹慶卻搖了搖頭。
        “那局棋,我沒有放水,是全力應(yīng)戰(zhàn)的……”汪紹慶低聲說道,“之所以戰(zhàn)敗,是因為我技不如人,完全被那王爺壓制了……”
        眾人大驚,不敢相信一個王爺竟能有大勝汪紹慶的棋力,各自驚嘆不已。
        “看來我新安派,今日又多了一個強(qiáng)敵?!北娦掳矐?zhàn)將忍不住嘆道。
        那汪紹慶聽了,卻一陣苦笑。
        “強(qiáng)敵?別天真了……”汪紹慶無奈地說道,“我自認(rèn)出世以來,遇強(qiáng)手無數(shù),卻從未遇到過一個像朱玉亭那么恐怖的對手。恕我直言,如今南京城里九大高手,無一人是那朱玉亭對手,南京會戰(zhàn)的桂冠,只怕要讓那朱玉亭奪了去!”
        眾人聞言,大吃一驚,心底卻無法相信。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王爺,怎么可能擊做得了國手!
        也許那汪紹慶只是輸?shù)蒙裰静磺辶恕?BR>  當(dāng)時沒有人想到,這只是一個開始……
        幾日后,南京會戰(zhàn)再開戰(zhàn)端,只見那幾對宿敵又各自挑上了對手,剩下呂存吾一人去應(yīng)付朱玉亭。呂存吾原本一心只想跟王元所交手,但今天這個名額該輪到汪紹慶了。那朱玉亭盡管被汪紹慶一頓吹噓,呂存吾卻仍覺不以為然,只等早早使出全力解決了朱玉亭,好去看汪紹慶和王元所的棋。
        這一邊,王元所與汪紹慶下了幾手,漸漸覺得有些蹊蹺了——汪紹慶根本無心應(yīng)戰(zhàn),招法消極,不知所謂。王元所略感狐疑,也不敢太過草率,只得慢慢考慮。對面的汪紹慶,心思卻根本不在這局棋上——他只想早些下完,去看看那朱玉亭的棋。
        幾天前奇招四出,以妙法將我擊敗,那真的是朱玉亭原本的實力嗎?還是說,那局棋只是巧合,我太高估那王爺了?
        沒過一兩個時辰,各局棋都還在鏖戰(zhàn),朱玉亭那邊竟又歡呼起來。汪紹慶一驚,自己這局棋還沒有下到最后,那邊竟然就結(jié)束了?
        再看過去,呂存吾面無人色,矗在棋盤邊上,魂魄出竅了似的。眾人心底大駭,急忙棄了眼前對局,前去看那邊局面。只見盤上,黑白軍陣各自被切作數(shù)段,每一片戰(zhàn)場卻都是朱玉亭優(yōu)勢,呂存吾縱使苦苦支撐,到最后仍免不了一場大敗。可憐呂存吾跋扈多年,來了南京卻遲遲看不到一場勝仗,心中委屈可想而知。
        但他不得不承認(rèn),朱玉亭的棋力遠(yuǎn)在他之上,呂存吾自恃銅頭鐵臂,貼身殺起來必難有人讓他吃虧。豈料這朱玉亭,麾下兵士神出鬼沒,處處伏兵,一經(jīng)交手則四面受敵,只被朱玉亭驍騎左右穿突,不得半點空閑。這一戰(zhàn),是完敗。
        與朱玉亭交手,甚至比與王元所交手更加難覓勝機(jī)!
        朱玉亭初到南京,先勝汪紹慶,又破呂存吾,殺得那兩員新安驍將無地自容,暗嘆這南京會戰(zhàn)已無他們可爭之地了。眾人這才如夢方醒——這王爺不是來戲耍的,他是真的要來爭奪天下國手之位的!
        朱玉亭臉上雖哈哈笑著,但心里卻知道,這兩仗顯出了手腕,下面就是真正的大戰(zhàn)了!
        方子振,我要用你的棋招去破盡天下豪杰,讓世人知道你方子振才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即使你已退出棋界,天下也絕無一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南京城九大國手,我要用方子振的招法將你們?nèi)繐魯。?BR>
        謝肇淛、葉向高二人絕沒有想到,一個朱玉亭突然出現(xiàn),竟然讓南京會戰(zhàn)的戰(zhàn)局瞬間天翻地覆。一個明朝宗室,竟有如此棋力,可謂曠古絕今。而那九大高手,見汪、呂完敗,都知道這突然殺出的王爺絕非普通人物,乃是個頂尖高手。面對這突然出現(xiàn)的強(qiáng)敵,原本涇渭分明的兩派,已經(jīng)同時感受到了威脅。
        當(dāng)天深夜,九名棋手靜靜地聚在了一起,共同將朱玉亭速勝汪、呂的兩局棋擺了一遍。那朱玉亭進(jìn)退得法,招招精妙,奇手并處,卻不見一步敗招。看起來雖是個玩世不恭之人,卻居然擁有著這么強(qiáng)大的棋力,令人不寒而栗。
        “各位,看完這兩局棋,有什么感想?”汪紹慶低聲問道。
        眾人沉吟半晌,無人應(yīng)答。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以這兩局棋朱玉亭表現(xiàn)出來的強(qiáng)大實力,南京城里任何一人出陣都怕難有勝算。在朱玉亭的棋招中,大家仿佛感覺到正在出招的不是朱玉亭,而是那傳說中的天下第一人方子振。
        朱玉亭的強(qiáng)大,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這么一來,南京會戰(zhàn)只怕會讓朱玉亭就此封王。
        “朱玉亭不是棋手!”汪紹慶突然說道,“讓一個王爺做天下國手,我汪紹慶不服。天下國手之位,乃是一個棋手的最高榮譽,能讓一介平民從此變成各大公卿貴族爭相延請的名流。而這榮譽,那王爺根本不需要!豈能讓天下國手之位,被那個甚至不懂得棋手艱辛這人奪去?”
        眾人心緒難平,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我有一言,望諸位聽了,不要見怪。”江用卿突然站出身來說道,“前幾個月,我們新安派與四大高手多有過節(jié),相爭不止。但今日大敵當(dāng)前,說這一戰(zhàn)事關(guān)棋界榮譽也不為過。我想,以單人之力若難以抗衡朱玉亭,我們何不集眾人之力對抗他?我們九人可以說是當(dāng)今江南棋界最強(qiáng)的九人,抵擋朱玉亭的任務(wù),唯有我們能完成。我們幾個暫時拋下數(shù)月來的恩怨,先共同擊敗朱玉亭,如何?”
        “以九敵一?”范君甫不悅道,“我等身為棋手,卻要用這種勾心斗角的手段去擊敗對手,豈不可恥?”
        “但若我們?nèi)驾斀o了那朱玉亭,豈不更恥辱?”呂存吾怒道。
        眾人沉思了片刻,汪紹慶突然說道:“依我看,我們當(dāng)中若有人覺得不妥,我們便不支招就是了。白天下了棋,晚上大家擺擺,有興趣的就來看看,沒興趣的就自己琢磨。但此刻朱玉亭強(qiáng)敵當(dāng)?shù)?,我們九個若還互相爭奪,只怕徒耗了精力,無法全力與朱玉亭一戰(zhàn)。我提議,我們九人暫時中止互相間的爭奪,全力對抗朱玉亭。至于天下國手之位,誰勝得了朱玉亭,就認(rèn)誰奪了優(yōu)勝,如何?”
        眾人聽罷,微微點頭,都認(rèn)為這話有理。九大高手暫簽停戰(zhàn)之盟,先對抗強(qiáng)敵朱玉亭,南京會戰(zhàn)就這樣突生變故,原有的秩序被徹底破壞了。
        而那夜的朱玉亭,卻只是靜靜在廂房內(nèi)休息,什么也沒做。
        李賢甫是了解朱玉亭的人,在他看來,下過了棋,卻不大肆慶祝玩耍一番,這才不像朱玉亭的為人。朱玉亭下棋,為的是開心,一旦下得盡興必定會趁著興致玩?zhèn)€天翻地覆。而現(xiàn)在的朱玉亭,卻居然為了日后的大戰(zhàn)而修生養(yǎng)性,靜靜調(diào)節(jié)作息——這不是一個王爺做得出來的事情,朱玉亭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與一個純粹的棋手無異!
        朱玉亭變了,不只是他棋盤上那鬼神莫測的棋招已與當(dāng)年在三楚時有了巨大的飛躍。
        過去那個頑童一般讓李賢甫一眼就能看透的朱玉亭不在了,如今的朱玉亭究竟在心中想著什么,他究竟為了什么而變成一個為了這場會戰(zhàn)專心備戰(zhàn)的棋手,李賢甫不得而知。
        那幾年在北方,朱玉亭究竟遇到了什么?
        幾日后,眾人休整完畢,再度聚集到葉府大堂,葉向高按例擺下了五張棋座,讓十個高手捉對廝殺。但今天到了大堂一看,只有朱玉亭一人坐到了棋座旁,其余九人竟都躊躇起來。葉向高不解,急忙問明緣故。
        野雪走上前,抱拳對葉向高說道:“今日咱家想去見識見識王爺妙弈,眾人也都有興致觀戰(zhàn),因此今日只有咱家與王爺對弈,可否?”
        葉向高一愣,看向朱玉亭。朱玉亭笑著點了點頭:“我只求有棋下便可,大家愿意看便看吧,好讓本王也受教受教。”
        一旁的李賢甫心驚——他明白,朱玉亭這是告訴眾人,他朱玉亭的本事不怕你們看,你們就是看了也破不了!
        野雪坐到了棋座旁,眼望著對面那王爺披著金甲,綽著銀槍,好不威風(fēng)。這和尚也不含糊,架起鐵拳,運起力氣,一聲長嘯沖了出去。那邊朱玉亭見這和尚來得兇猛,心中知道那一雙拳頭必不好對付,于是將槍往前虛刺一招,撥馬便向后逃去。野雪見朱玉亭逃了,哪里能容他輕易脫身?急忙腳底生風(fēng)一般追將過去。朱玉亭心底暗笑,看那頭陀追得近了,只聽一聲炮響,四周伏兵盡出。野雪大驚,急忙倫拳去打,卻哪里敵得過朱玉亭四面夾擊?只見幾桿長槍生生扎進(jìn)野雪身上,縱鐵拳有千鈞力也打不出來。偏野雪不服,身負(fù)重傷仍只顧揮拳,主營又送來援軍要救,結(jié)果把一支被重重包圍的危軍越殺越重。那朱玉亭誘敵深入時早已沿路設(shè)了多處埋伏,野雪越是想救,就死得越多,最后只見滿盤都是死子,好生凄慘。一盤戰(zhàn)罷,那勇猛的野雪就此慘敗。眾人看在眼里,驚在心頭,回想野雪初到南京時何其霸道,熟料竟也有如此慘敗。朱玉亭連破三關(guān),氣勢愈盛。
        野雪敗下陣來,那與野雪激斗了幾個月的江用卿接上戰(zhàn)陣,幾日后再與朱玉亭擺下陣仗來。那朱玉亭行棋是兵法謀略勝人,江用卿出招則奇招鬼手頻出,這二人交手當(dāng)是一場好戰(zhàn)。只見戰(zhàn)陣一開,江用卿便在朱玉亭身前布下古怪陣勢,擂著戰(zhàn)鼓,要朱玉亭來闖陣。朱玉亭卻耐住貪玩的性子,仔細(xì)觀察江用卿那軍陣,乍看雖莫名其妙,細(xì)想?yún)s暗藏殺機(jī)。朱玉亭暗暗佩服,這江用卿的軍陣雖不似當(dāng)年蘇之軾那般地道,卻也別有一番趣味。朱玉亭看清了那陣中機(jī)關(guān),便遣下一支輕軍,舉槍殺入陣中。江用卿見朱玉亭闖陣,手中軍令一擲,陣中伏兵四起。朱玉亭卻早已料到,憑著一身武藝軍略,竟在那江用卿陣中來去自如,不見絲毫破綻。江用卿驚駭,急忙要再施手段,卻豈料那朱玉亭早看準(zhǔn)時機(jī),也祭出奇陣向著江用卿攻去。這陣法,乃是方子振傳與朱玉亭的高招,方子振以此陣幾十年未嘗敗績。江用卿不知厲害,闖入其中,卻只被朱玉亭奇兵盡出,殺得一敗涂地。兩人各斗陣勢,朱玉亭破了江用卿怪陣,江用卿卻奈何不得朱玉亭,勝敗就此定下。此戰(zhàn)朱玉亭又勝,連破南京四大高手,葉府內(nèi)一時風(fēng)云大變。
        眼見朱玉亭勢不可擋,這邊吳興周元服又殺上陣前來。朱玉亭毫無懼色,擺下大陣,綽起長槍,直指周元服。周元服也不客氣,戰(zhàn)鼓一鳴便拍馬趕將上來。朱玉亭這邊大將出馬,也沖殺出去,只待一槍挑下這吳興小將。豈料兩馬一交,周元服竟棄了兵刃戰(zhàn)馬,直往朱玉亭身上一撲。朱玉亭猝不及防,被周元服拉下馬來,二人竟就這樣貼身肉搏了起來。周元服見貼住了朱玉亭,急忙施展開神功,左右騰挪,如影子般絲毫不離朱玉亭身骨。朱玉亭未見過如此神功,打不著周元服要害,竟被周元服纏斗得陷入了苦戰(zhàn)。眾將見了,只暗中為周元服鼓勁,道那朱玉亭終于遇到了敵手。豈料這朱玉亭明知陷入苦戰(zhàn),卻就在這一片糾纏不止,雖自己脫不了身,卻也不讓周元服有機(jī)可趁。兩人纏斗了許久,竟誰也挪不開半步,互相緊緊貼住,各自動彈不得。原來那朱玉亭步法雖不如周元服那般靈活善變,可論貼身肉搏也是頂尖高手。周元服與人貼身纏斗,從未見過如朱玉亭這般武藝純熟,縱肩胛相抵也能施展手段的好手。二人斗得幾乎筋疲力盡,周元服終于先朱玉亭一步慢下步法來。朱玉亭見機(jī),立刻攻殺上去。周元服不慎被朱玉亭捉住手腕,卻哪里還能逃得脫?一場苦斗,終于還是在這一步敗下陣來,眾將無不嘆為可惜。至此,朱玉亭已力斬五員上將。
        汪幼清見眾將被朱玉亭殺得兵敗如山倒,心中大怒,挺刀來戰(zhàn)。朱玉亭也不做歇息喘息,又持槍來迎 。刀槍相抵,只一合,汪幼清一個不慎,竟馬失前蹄,被朱玉亭長槍如雨般刺過來。朱玉亭只道此陣當(dāng)能速勝,卻不想那汪幼清乃是個擅用敗局的好漢,雖一開戰(zhàn)便大吃一虧,遠(yuǎn)遠(yuǎn)落后,汪幼清卻只顧奇招并處,滾滾朝朱玉亭殺去。朱玉亭見汪幼清招法清奇又暗藏殺機(jī),不覺大驚,急忙抵擋,卻一時抵擋不住,節(jié)節(jié)敗退。汪幼清已置死地,不敢再有半點保留,只管施展最強(qiáng)的招法攻殺過去。朱玉亭雖難以抵擋,但見局面尚屬大優(yōu),于是一邊算這城池,一邊且戰(zhàn)且退。眼見局面越來越近,汪幼清卻始終差了一星半點,最終不知該從何處再掏幾座城池出來了。朱玉亭看準(zhǔn)時機(jī),竟又全軍突擊,汪幼清猝不及防,再敗一陣。全局戰(zhàn)罷,汪幼清雖已盡全力,卻仍是一場慘敗,可惜至極。朱玉亭連勝六場,已是氣勢如虹。
        雍皞?cè)缫娬哿诵值埽泵響?zhàn)。這雍皞?cè)绲墓Ψ颍荚诤蟀氡P,因此前半盤只管穩(wěn)守,到了官子便處處搶先,以收著便可勝人。他只管穩(wěn)步經(jīng)營,縱使朱玉亭卻也難以刺穿他的鎧甲。朱玉亭雖攻不進(jìn)陣去,卻也四處撈得城池,行至官子,乃是朱玉亭大優(yōu)局面。雍皞?cè)缡┱蛊鸸僮由窆Γ檬帐鴦倭四侵煊裢と?,卻豈料朱玉亭也是精通韜略之人,官子能力雖不比雍皞?cè)缒前闵窈跗浼?,卻也堪稱是個高手。只見雍皞?cè)珉m能占得幾分便宜,卻終究難追回差距,又是大敗而歸。朱玉亭連勝了七陣,眼前竟只剩下范君甫和王元所二人。
        好個朱玉亭,計謀精深,又武藝精湛,真是文武雙全,堪稱棋盤上的“麒麟兒”。如此全才,再加上方子振真?zhèn)?,幾乎是一個完美的棋手。要想擊敗朱玉亭,真讓人不知如何入手。
        眼見那朱玉亭好難對付,范君甫這頭秣兵厲馬,準(zhǔn)備上陣,卻突然被王元所攔住了。
        “范兄,你看那朱玉亭棋陣,可有弱點?”王元所笑著問道。
        范君甫點了點頭:“弱點確實有,但恐怕要想利用那弱點,殊為不易。”
        王元所暗暗點頭:“我知道,朱玉亭的弱點,必定只有范兄能看得出來。只是如今勝了七員大將,朱玉亭氣勢正盛,范兄只怕也不敢有十成把握將他打下陣來吧 。既然如此,王元所愿先殺一陣,讓范兄好好看看那朱玉亭軍陣破綻何在。元所自恃這一身棋藝,必定能逼那朱玉亭施展全力。”
        范君甫大驚,道:“王兄在我等當(dāng)中棋力最強(qiáng),無疑應(yīng)當(dāng)立于主帥之位,豈能就此出馬?”
        王元所卻笑道:“無妨,身后有范兄在,當(dāng)無顧慮。”
        王元所笑著,輕輕拍馬出陣了。浩瀚的本陣?yán)铮憔褪5靡粋€孤零零的范君甫。
        王元所出陣,眾將心中猜測,必定是一場好勝負(fù)。那王元所善造堅壁,又與朱玉亭一樣精通局部作戰(zhàn),更兼習(xí)得官子神功,任何人都必難輕易勝他。幾員大將如今敗得稀里嘩啦,哪里還管得上往日恩怨,只求這王元所能勝上一陣,免教眾人太過羞愧難當(dāng)。
        卻看那朱玉亭,不論敵手是誰,都一副玩笑模樣。王元所卻整局棋弈得愁眉不展,步步苦思良久。再看那觀戰(zhàn)眾人,八大高手各個搖頭嘆氣,心底驚懼難堪。
        一局戰(zhàn)罷,原以為會是場好勝負(fù),卻豈料那王元所絲毫抵擋不住朱玉亭的鐵馬金戈,竟敗得如千里潰堤,默然投子認(rèn)負(fù)。
        那幾乎要力壓眾人的王元所,在這朱玉亭手下竟也撐不了幾招!朱玉亭的強(qiáng)大,究竟到了怎樣的地步!
        范君甫默默看完了全局,卻在心底感謝王元所——王兄,多謝你全力出戰(zhàn)。
        朱玉亭,你的棋果然還是有弱點的!
        “王爺,如今南京城就剩我一個人還未與您交手了?!狈毒πχ笆终f道,“王爺若不棄,明日我們就對完這一局,了結(jié)這南京會戰(zhàn),如何?”
        朱玉亭聽了,微微笑了:“明日請范先生多多指教了?!?BR>  方子振,明日再勝,我就能完成夙愿,向天下人證明你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次日一早,范君甫早已等在棋盤邊。朱玉亭盛裝來到大堂,幾乎認(rèn)定這一天就是他真正加冕天下國手之日。眾高手心中只為范君甫祈福,不管昔日曾有如何恩怨過節(jié),只要能擊敗那王爺,莫讓國手之名落入貴族之手便可。
        朱玉亭與范君甫相對而坐,互抱一拳,道一聲請。棋盤之上,四方勢子早已立定,主將各執(zhí)兵器,威風(fēng)凜凜。戰(zhàn)事未開,硝煙已起。
        這邊朱玉亭一聲長嘯,戰(zhàn)鼓雷鳴,戰(zhàn)陣剎那間擺開,氣勢磅礴,天地皆驚。那攻守自如的戰(zhàn)陣,已經(jīng)降服了八大頂尖高手,觀戰(zhàn)眾人單單是看著那軍陣,便已感心膽俱裂。
        望著敵軍那恢弘的軍陣,范君甫這邊陣地上,卻只站著一個骨瘦如柴的道士,直教眾人為他捏一把汗。對面的戰(zhàn)鼓聲傳到了這邊陣地上,竟讓范君甫主將身上涌出一股蒼涼感來。
        范君甫主將微微抖動拂塵,手中灑出幾片紙人,微微笑著,口中喊聲“疾”。一陣狂風(fēng)卷過,紙人化作神兵,兀然落到了棋盤上四處,散立于四海之間。朱玉亭見范君甫那神兵,心中一愣,不明所以。卻只覺那四方神兵各個分散,乍一看都是孤子殘兵,不足為懼。那范君甫卻在主帥營中沖著朱玉亭笑道:“王爺,敢來闖陣嗎?”
        “陣?什么陣?”
        “王爺識不得?”范君甫哈哈大笑,“此乃君甫所布天地陣,王爺敢來闖嗎?”
        天地陣?散兵游卒而已,何懼之有?
        朱玉亭大喝一聲,快馬早出營地,直奔范君甫一支弱旅而去??吹媒?,朱玉亭施展武藝,手起槍到,只一合,將范君甫那神兵刺于陣前。朱玉亭正欲回來割下首級,定睛看去,卻哪里見了被刺死的敵將,只見一個破了洞的紙人罷了。范君甫大笑,一聲炮響,四方伏兵并起,竟將朱玉亭那師團(tuán)團(tuán)圍??!朱玉亭心驚,急忙來戰(zhàn),卻只見陣前突然飛沙走石,不辨東西。朱玉亭但舞著兵刃,讓范君甫近不得身。待風(fēng)沙散了,再看去,卻哪里見得半點敵兵,原來范君甫早舍了這片戰(zhàn)陣,遠(yuǎn)遠(yuǎn)布下防線,主力大隊急襲他陣而去了。
        這一套招法,誘敵深入,取舍得法,能舍邊角而取外勢,弈得精妙異常。古人著《棋經(jīng)十三篇》中有云,下者在邊,中者占角,高者在腹。棋力低微者,心中總在意四邊地界;棋力中等者,知道爭奪角部為上;而真正棋力高超者,心中所思所想的重點當(dāng)在中腹。范君甫布局,舍邊角而取中腹,境界博大,令人驚嘆。
        朱玉亭這才知道中計。范君甫所謂天地陣,并非是要將天地全部包進(jìn)自己的大陣中,而是要以天地邊界為陣的邊界,不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以全局看待局部戰(zhàn)端,唯如此方能做到取舍自如,不落敗局。
        范君甫暗暗向王元所笑了笑——王兄,你昨日一戰(zhàn)在局部與朱玉亭寸步不讓的爭奪,讓我發(fā)現(xiàn)了朱玉亭身上也許唯一的漏洞。
        朱玉亭的棋,局部戰(zhàn)斗極其強(qiáng)大,幾乎沒有任何缺點。但正因為局部戰(zhàn)斗力強(qiáng)大,所以朱玉亭過分依賴局部作戰(zhàn),卻忽略大局。一旦引誘他在局部交手,然后移形換影,舉重若輕,舍棄這塊局部,就能取得在大局上對朱玉亭的領(lǐng)先!
        幾番交手下來,朱玉亭處處撲空,只感覺那范君甫的棋筋如煙塵幻影一般,遠(yuǎn)看清清楚楚,沖上去卻又什么也碰不著,好生氣惱。范君甫對全局的掌控力高出當(dāng)世所有棋手一籌,朱玉亭在這一點上,絕不是范君甫的對手。中盤一過,范君甫已是遙遙領(lǐng)先,此時換了在座任何一位高手來下,恐怕都有信心贏下來了。
        可偏偏,坐在朱玉亭對面的是范君甫——唯有他的官子不能讓人放心啊……
        眼看棋到官子,朱玉亭還遠(yuǎn)遠(yuǎn)落后,他心中竟燥怒了起來。只見朱玉亭眉頭緊鎖,雙手緊緊握拳,似乎一副要吃人的模樣。一旁的李賢甫看了,心中默默感慨從未見過朱玉亭這幅表情。
        過去的朱玉亭,不論勝敗,永遠(yuǎn)是樂呵呵的。對他來說,下棋只是取樂,不該有別的情緒摻雜在其中……
        如今的朱玉亭,真的已經(jīng)變了。
        朱玉亭舍命一搏,只見盤上大軍四處出擊,搶占要點。范君甫看見全局都是黑白子,又不如朱玉亭那般精算目數(shù),只覺頭暈眼花,憑著感覺四處應(yīng)手 。旁邊觀戰(zhàn)眾人紛紛為范君甫捏一把汗,原先遙遙領(lǐng)先的優(yōu)勢在范君甫一番亂收之下已經(jīng)越來越接近,乃至搖搖欲墜了。朱玉亭見范君甫不善收官,大喜過望,竟處處相逼。原本半盤棋弈得精彩異常的范君甫,到了這后半盤卻患得患失,不知所措。眾人看了許久,漸漸紛紛開始搖起了頭……
        這一局最終戰(zhàn)罷,盡管范君甫一度很接近勝利,但官子的孱弱最終讓他功敗垂成——這最終又是一場大敗……
        至此,朱玉亭竟一個月之內(nèi)連斬九員驍將!
        眾將連日與那朱玉亭大戰(zhàn),竟無不大敗,莫能與之匹敵!一時間朱玉亭名震南京,人皆嘆服。葉向高看得驚心,將這段故事寫信告訴了回家守孝的謝肇淛。謝肇淛后來在文章中,對這段故事只記載了七個字,但細(xì)品那七個字卻只讓人感到脊背發(fā)涼——“諸君與戰(zhàn),皆大北”。
        一場會戰(zhàn)連折九大高手,這幾乎是一個前無古人的奇跡。
        方子振,我做到了!你傳授于我的棋藝,我將它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我朱玉亭,施展著你方子振的妙招,成為了力敗諸雄的天下國手!
        方子振,我向你證明了,也向天下證明了,真正的天下第一仍然是你方子振??!
        “王爺……”正當(dāng)朱玉亭享受這場前無古人的勝利時,王元所的聲音從他身邊響起,“今晚回去,望您好好備戰(zhàn),明日的對手將是我王元所?!?BR>  朱玉亭一驚,問道:“我已將你們所有人擊敗,明日還有什么對手?”
        王元所笑了笑:“王爺有所不知,這南京會戰(zhàn)的規(guī)矩是,力服眾人方可稱王,哪怕有一個人不服,就要繼續(xù)殺下去。若只要殺退眾人一次便能稱王,這會戰(zhàn)幾個月前就以元所獲勝而告終了?!?BR>  朱玉亭猛然恍悟,隨即冷笑道:“王先生,昨日剛敗在我手下,今日便不服了嗎?”
        王元所也哈哈大笑:“王爺,請好生備戰(zhàn)吧。明日一戰(zhàn),將是一場苦戰(zhàn)了?!?BR>  哦?王元所,你從哪里來的信心?
        王元所看了范君甫一眼,暗暗向他行了一禮——范先生,多虧了你,我知道該如何擊敗朱玉亭了!

        次日,朱玉亭又一次擺開了軍陣。這一次,他是以如今南京最強(qiáng)棋手的身份披上了戰(zhàn)甲。連破九人,敗盡江南豪杰,如此戰(zhàn)功,可謂震古爍今。而他的對手,兩天前還是他的手下敗將。這朱玉亭領(lǐng)一旅驕兵,趾高氣揚,好不威風(fēng)。那邊王元所提了大刀,領(lǐng)著眾軍士,遠(yuǎn)遠(yuǎn)望著朱玉亭那片令人恐懼的軍陣默然良久,心中卻漸漸平靜了下來。
        “眾將士,記住昨日范君甫的陣法,今日必定要擊破那朱玉亭的強(qiáng)軍!”
        眾將士爆出一陣呼喊,氣壯山河,士氣高漲。
        戰(zhàn)事一開,朱玉亭正待排開陣勢,王元所卻早已大兵殺至。朱玉亭心中暗笑,挺槍來刺,料那王元所定躲不過。豈知那王元所見了朱玉亭槍到,轉(zhuǎn)身便跑。朱玉亭大喜,急忙來追,王元所卻趁著這個當(dāng)口,又襲朱玉亭別處大營而去。朱玉亭笑這王元所怯懦,又揮兵來殺,王元所仍不抵擋,聞風(fēng)而逃。如此幾次三番,王元所處處疑兵,卻不與朱玉亭攻殺分毫。朱玉亭只覺戰(zhàn)戰(zhàn)得手,正高興間,再四處看看,卻突然心中一驚!
        那觀戰(zhàn)的范君甫看得清楚,朱玉亭雖每戰(zhàn)都占了上風(fēng),可幾處要沖卻都被王元所奪了去。王元所每個局部都吃虧,但戰(zhàn)場地點選得精妙,把那朱玉亭大軍分成了數(shù)塊,自己卻四處據(jù)關(guān)隘而守,幾乎以立于不敗之地!
        朱玉亭的棋,精于局部,而屈于大局。
        王元所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他果然已經(jīng)找到了朱玉亭的弱點!
        朱玉亭見王元所不要城池,只據(jù)守各處關(guān)隘,知道自己中了計。接下來若不理會王元所,那關(guān)隘中的大軍一旦殺出,則自己無險可守,必然處處敗退。可若強(qiáng)攻王元所,關(guān)隘本就易守難攻,退路又廣,一旦被王元所借力反而得不償失。
        進(jìn)退兩難,朱玉亭陷入了苦戰(zhàn)。但他只把王元所看做手下敗將,前日一戰(zhàn)已經(jīng)證明王元所論武藝絕非朱玉亭敵手。朱玉亭想到這里,便也不顧關(guān)隘是否難攻,只管大軍殺出,要與王元所一決勝負(fù)。王元所只道關(guān)隘天險,朱玉亭縱使攻殺過來也難有勝算,于是據(jù)險固守起來。這一戰(zhàn)勝負(fù),便將決定此局高低了。
        看到這里,范君甫卻搖了搖頭——王元所模仿自己的招法畢竟還是形似而神不似。若是自己,明知力敵不過,棄去一兩處關(guān)隘而取大局又有何不可?王元所與朱玉亭一樣,畢竟都還是過分看重局部勝負(fù)了。
        卻說這幾處關(guān)隘交兵,兩邊各出強(qiáng)招,弈得精妙異常。只見圍繞著那一處要點,黑白兩軍奇謀并處,殺得天昏地暗。王元所暗暗心驚,想不到自己先固守這樣堅實的要塞,在朱玉亭的攻勢下卻仍然如此吃力,那朱玉亭的戰(zhàn)斗力簡直如鬼神一般。但王元所畢竟也是善守之人,幾番殺下來也有得有失,朱玉亭此時城池雖略多,卻四處留有破綻,中盤戰(zhàn)之后也難言必勝。
        到了官子,只見王元所施展開神功,圍繞著朱玉亭陣型上的缺陷四處猛攻。朱玉亭陣勢未成,抵擋不住,唯有且戰(zhàn)且退,眼看本在陣中的城池一點點被那王元所掏去,局面竟越來越接近。
        至全局戰(zhàn)畢,眾高手都只覺得勝敗難斷。細(xì)數(shù)過城池,這一戰(zhàn)兩人竟不分高下!
        王元所戰(zhàn)和了朱玉亭!
        朱玉亭震驚地看著局面,王元所竭力地平靜著呼吸。
        “王爺,要想徹底從南京會戰(zhàn)中勝出,恐怕還有一個對手繞不開啊……”王元所低聲笑著。
        朱玉亭靜靜看著王元所,他的眼中閃出了戰(zhàn)火。
        王元所,你竟敢擋在本王面前,本王必定要你輸?shù)皿w無完膚!
        南京會戰(zhàn)就此進(jìn)入了決定性的階段——王元所與朱玉亭,新的天下大國手將在這兩個人的戰(zhàn)爭中產(chǎn)生!
        這正是:
        三楚王爺突出世,九員驍將肝膽裂。
        滿座棋手皆潰走,唯有元所是豪杰。
        欲知這南京會戰(zhàn)最終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勝負(fù)無常朱玉亭敗走南京城 左右格斗王六合二敗范吳興

        上回說到,楚王爺朱玉亭駕臨南京,一桿長槍連破南京城九大高手,一時間天下皆驚。就在朱玉亭即將登基天下第一國手之時,不料吳興豪杰范君甫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朱玉亭棋路中幾乎唯一的缺陷,一度讓朱玉亭陷入了苦戰(zhàn)。六合驍將王元所見狀,急忙再度向朱玉亭請戰(zhàn)。朱玉亭不知厲害,再度與手下敗將王元所交手,不料竟陷入苦戰(zhàn),勝敗不分!
        在南京眾將敗得血流成河,潰不成軍之時,王元所單槍匹馬,迎著朱玉亭那氣勢洶洶的得勝之師,竟往來穿梭,戰(zhàn)了個平分秋色,生生擋下了朱玉亭那飛馳的鐵騎!
        江南棋界再一次被震驚了,六合戰(zhàn)將王元所竟擋下了朱玉亭,南京會戰(zhàn)峰回路轉(zhuǎn),又來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經(jīng)過將近一年的較量,江南眾高手你方唱罷我登場,勝負(fù)局勢幾度扭轉(zhuǎn),終于來到了最終戰(zhàn)——最后的王者,將在朱玉亭和王元所之間產(chǎn)生!
        那場決戰(zhàn),幾日后將在葉府展開。而在那之前,兩人難得地享受了幾天平靜的南京城。
        這一天,朱玉亭默默地在棋座前沉思。棋座上一粒棋子也沒有,朱玉亭卻只是看著這空空如也的棋盤,默然良久。
        “王爺……”他的身后響起了李賢甫的聲音。
        這一聲似乎把朱玉亭從夢中驚醒了一般。
        “王爺,您在做什么?”
        朱玉亭緩緩直了直身子,淡淡地說道:“回想些過去的事情……”
        “在北方的事情?”
        朱玉亭頓了頓,搖起了頭:“不只是在北方,還有當(dāng)年在楚地的事情?!?BR>  “王爺想起了什么?”
        “蘇之軾?!敝煊裢ご鸬?,“當(dāng)年我要留他在王府,他卻寧可放棄我許諾的富貴,也要出去闖蕩,爭奪國手之名。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想不通'國手’這兩個字怎么值得這些棋手不顧一切去爭奪,就像是天下諸侯爭奪皇帝之位似的?!?BR>  “王爺,你現(xiàn)在明白了嗎?”身后的聲音不是李賢甫,而是蘇之軾!
        朱玉亭心驚,猛地回過頭去,果然看見蘇之軾就恭敬地站在他身后,衣著樣貌與當(dāng)年毫無二致!
        “蘇之軾!你來了南京!”
        蘇之軾卻微微笑了:“我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爺您是否已經(jīng)懂了我當(dāng)年離開時所說的那段話。”
        朱玉亭皺了皺眉,沉吟半晌,答道:“我不知道我是否懂了。以前我以為國手之位是一個名譽,棋手不過是為了出名而去爭奪這個位置??珊髞砦矣龅搅朔阶诱?,他卻要放棄這份名譽,甚至寧可逃弈出游,遠(yuǎn)走廣東。本以為我懂了,可我又不懂了……”
        “不懂什么?”那聲音又變成了方子振,“不懂我為什么要放棄眾人夢寐以求的國手之位?”
        朱玉亭呆呆地看著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眼前的方子振,默默點了點頭:“蘇之軾讓我知道了國手的名譽對于棋手多么重要,所以我認(rèn)定其實你心里仍然是在意國手這個名號的。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逃弈出游,但是我視你為知己,即使你已不在棋界,我也要為你守住那本來就該屬于你的天下國手之位!”
        方子振卻慘然笑了。
        “王爺,子振不要這國手之位,您又何苦要為子振把他奪來呢?”
        “笑話?!敝煊裢げ恍嫉卣f道,“你嘴上這么說,可天下又怎么會有不想做國手的棋手?”
        蘇之軾的聲音:“這么說,王爺您終于懂了,為什么棋手會追逐國手之名?”
        “懂了。在這南京城征戰(zhàn)了一個月,我慢慢懂了?!?BR>  李賢甫的聲音:“愿聞王爺高見?!?BR>  “因為難??!”朱玉亭笑道,“天下高手何止千萬,以一人之力破盡天下豪杰,能做到這一點的,千古以來能有幾人?做了天下國手,就是讓天下人都仰視自己,讓自己就此成為傳奇。做高手容易,但要做讓所有高手心服的大國手,很難。正因為難,所以任何一個棋手都愿意不惜一切代價去嘗試,去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時代。”
        方子振的聲音卻哈哈大笑:“王爺對了,卻又錯了?!?BR>  朱玉亭不解。
        “難,確實難。出世時要與天下人爭霸,勾心斗角。做了國手又要終日受人挑戰(zhàn),不得安穩(wěn)。但國手之名,卻不只是難這么簡單而已。天下第一的國手,是一種超越了天下之道的名號,世人所想要爭奪的,是這對世間大道的超越??!”
        “道?”朱玉亭茫然,“何解?”
        李賢甫的聲音:“天下之道,本無常,故世間萬物皆無常。一局棋的勝負(fù),并非強(qiáng)者恒勝,弱者恒敗。一著棋,一閃念,勝負(fù)逆轉(zhuǎn),乾坤顛倒。故棋盤上的勝負(fù)與天下大道一樣,是無常的?!?BR>  蘇之軾的聲音:“但是一旦擁有了國手之名,棋手便能超越那無常的勝負(fù),感受到超越凡塵的幻覺。國手之名,不會因為一局棋的勝負(fù)而得到或失去,因此一旦成為了國手,也就終于超越了棋盤上的勝負(fù),超越了方圓間的無常,如同高僧得道,立地成佛。眾人追求的,不只是那名譽帶來的富貴,更是那超出世間無常的力量。”
        方子振的聲音:“但為了維護(hù)那超越天下大道的名譽,你必須犧牲其余的一切,否則便無法觸及那國手之名。你必須一心向棋,將黑白子當(dāng)做你的生命,終生只信仰這棋盤。如果做不到,國手之名遲早會舍棄你。即使你憑借著超出天下人的天賦守住了這名譽,它也會慢慢成為你的負(fù)擔(dān),讓你寸步難行。一個人要想配得上國手之名,不是只要日夜歷練棋藝就足夠了的?!?BR>  李賢甫的聲音:“王爺,這一個月,你也感受到了這種追逐國手之名的痛苦,不是嗎?”
        昔日的朱玉亭,絕不會為了一局棋而專心致志在家中備戰(zhàn),更不會為了一局棋,而看著空無一子的棋盤陷入沉思,不能自拔。
        “王爺!”三個人的聲音突然同時響起,但朱玉亭環(huán)顧四周,卻看不見一個人影,“輸贏本閑事,勝敗總無常。請落黑白子,愿做逍遙王?!?BR>  朱玉亭猛地一震,睜開雙目,在向四周看去,哪有半點聲音,只見眼前一座空空的棋盤罷了。
        原是累了,黃粱一夢而已。
        輸贏本閑事,勝敗總無常。請落黑白子,愿做逍遙王……
       
        幾日后,葉向高府。
        八大高手與葉向高、李賢甫靜靜圍坐在棋座旁。而那棋座兩側(cè),朱玉亭、王元所相對而坐。
        王元所微微拱手,道:“王爺,請。”
        朱玉亭也靜靜抬手,道:“汪先生,請。”
        最終的決戰(zhàn),終于開始了!
        棋盤之上,雙方擺開陣勢。王元所這邊早有準(zhǔn)備,戰(zhàn)端一開便一支輕騎直奔左下黑軍大營襲去。朱玉亭豈能畏懼,派出麾下黑甲戰(zhàn)將,死死壓住了王元所白軍。戰(zhàn)端剛起,兩員大將便緊緊貼在了一起。兩邊各自知道對方厲害,也不敢纏斗,先穩(wěn)住此處陣營。王元所見這奇襲無機(jī)可趁,便退了一步,大軍后撤二三里安營。那朱玉亭卻毫不客氣,竟也全軍向前行了二三里,只把王元所大軍罩在身下,好生威武。王元所驚懼,急忙在此打下陣營根基。眼見這一場兩邊各自安穩(wěn),朱玉亭仗著兵強(qiáng)馬壯,便朝著右下白陣也沖殺過去。圍繞著整個下方黑白兩片軍陣,朱玉亭和王元所各調(diào)兵將,布下陣勢來。
        看雙方陣勢已成,朱玉亭突然心底暗笑,一揮軍令,只見一支強(qiáng)軍直奔王元所左下白軍襲來,先鋒大將竟貼身抵住了王元所兵士!
        眾高手大驚,各自在心中演算,卻覺得王元所無論怎么應(yīng)對,這左下一批奇襲強(qiáng)軍都將被朱玉亭殺得慘敗。此處已無計策,朱玉亭早看準(zhǔn)這一戰(zhàn)能殺破王元所大軍,心中暗暗得意。
        豈料那王元所看得清楚,早料到朱玉亭會有此一招。只見王元所突然調(diào)轉(zhuǎn)軍陣,朝著朱玉亭沖殺過來那支大軍殺過去。朱玉亭大驚,但看王元所這一招殺得太快,身后大隊沒有跟上,急忙遣出一支輕騎斷去了王元所后路。王元所卻也不理會,只管將身前黑軍大將擒殺,頭也不回地舍棄了身后的將士。朱玉亭只顧圍殺王元所那些殘兵,王元所也便趁機(jī)襲取了朱玉亭本陣。一場硝煙后再看棋盤,卻只見黑白兩家各自換了陣地,你的地盤歸了我,我的城池給了你,最后誰也沒奈何了誰。王元所趁著朱玉亭還未從戰(zhàn)場抽身,佯裝要從左下軍陣中沖殺出來,在下邊斬殺朱玉亭大將。朱玉亭急忙應(yīng)對,卻只見王元所虛晃一槍,大軍立刻又回師去救被朱玉亭吃進(jìn)肚里的白軍將士。待王元所里應(yīng)外合破了朱玉亭左下軍陣,救出了陷入死地的白軍,順便還俘虜了朱玉亭幾員戰(zhàn)將,那尚在下邊征殺的朱玉亭遠(yuǎn)遠(yuǎn)望見自己主陣燃起了火光,這才恍然大悟,知道中計了??蓱z黑軍好端端一個左下大陣,被王元所這聲東擊西之計殺過,只剩得區(qū)區(qū)幾座城池還在手中,四周又被王元所團(tuán)團(tuán)圍住,可謂損兵折將。
        這一套招法,取舍自如,虛實莫測,真有范君甫精髓。朱玉亭戰(zhàn)得狼狽,各路高手卻在心中叫好。
        朱玉亭見折損了威風(fēng),急忙在下邊大發(fā)三軍,要將方才那一戰(zhàn)折損的城池盡數(shù)撈回來。只見朱玉亭的黑甲戰(zhàn)將挺著七尺長槍,憑著一身武藝,竟左突右沖,好不威風(fēng)。戰(zhàn)不過十來回合,竟把右下白軍主營一分為二,殺得王元所難以抵擋。眾人心底暗嘆,這朱玉亭畢竟是個沙場高手,真要沖殺起來,確實難以抵擋。
        眼見左下白陣被黑軍一分為二,各自告急,王元所招招苦思良久,謹(jǐn)慎應(yīng)對,卻始終被朱玉亭置于險地,戰(zhàn)得好生難受。雙方正在邊界交兵,朱玉亭卻看準(zhǔn)時機(jī),一員大將從天而降,竟殺入白陣城池中去了!王元所定睛再看,卻發(fā)現(xiàn)這員大將好生勇猛,自己陣內(nèi)空曠沒有能與之一戰(zhàn)的將領(lǐng),要想與這黑將硬拼必定損失慘重。朱玉亭只道這兩片白陣上邊一片被那勇將突入城中已無活路,下邊白陣若施展手段也可讓王元所無計可施,這一陣殺完便可大局勝定了。
        王元所望著盤上軍陣苦思良久,卻猛然發(fā)現(xiàn)黑軍防線上有一處極為隱蔽的漏洞。王元所大喜過望,便舍了身后城池,遣出麾下驍將朝著那漏洞猛刺過去。朱玉亭再看時大驚失色,急忙來應(yīng)戰(zhàn),卻只見那得了手的白將戰(zhàn)得好生勇猛,黑軍大將卻在要害處吃了一劍,使不出力氣來,一時竟抵擋不住,被王元所沖殺了出來。王元所也真是一員名將,見朱玉亭驚魂未定,立刻指揮著得勝之師趁機(jī)掩殺過去,竟在中原又勝了朱玉亭一陣,斬殺三員黑將,局面瞬時轉(zhuǎn)危為安了!
        這一陣殺畢,雖白軍身后主陣被破,但全軍轉(zhuǎn)戰(zhàn)中原也收獲頗豐。黑軍縱使將白軍主陣收入囊中,卻仍難言優(yōu)勢。
        眼見下邊戰(zhàn)火紛飛已久,各處軍陣都已疲倦,需要休整了。兩位主帥急忙調(diào)度兵將,又在上方開了戰(zhàn)場。這上方一戰(zhàn),王元所奇謀并處,朱玉亭英勇奮戰(zhàn),殺了許久,朱玉亭卻只覺王元所的大軍殺也殺不盡,斬也斬不完。分明是剛剛吞入肚中的敵將,戰(zhàn)了幾合之后又化作尸兵重現(xiàn)戰(zhàn)場。分明看得見破綻的軍陣,攻殺上去又只見伏兵四起,自己反而陷入苦戰(zhàn)。不知戰(zhàn)了多久,朱玉亭竟驚覺兩臂酸楚,力氣不足了!
        那王元所乃是頂級的軍略家,朱玉亭人困馬乏,豈能再占得他半分便宜?可憐這朱玉亭領(lǐng)著黑軍左突右沖,殺得天昏地暗,卻處處中計,招招受制,右上主陣被王元所尸兵殺得好生難堪,左上沖入敵營卻又被王元所伏兵盡數(shù)擒住,中原戰(zhàn)場更是讓王元所如魚得水。眼見能殺的陣都?xì)⒈榱?,城池卻越來越少,數(shù)數(shù)地域已落后了許多。
        當(dāng)天一直殺到黃昏,決戰(zhàn)也終于進(jìn)入了最后一刻。朱玉亭還不服輸,奮力再挺起長槍,斥眾將士再去搶占關(guān)隘。可那王元所乃是有官子神功之人,豈能給朱玉亭留下可趁之機(jī)?只見那王元所快馬加鞭,守住各地關(guān)隘,把整個戰(zhàn)場封得滴水不漏。朱玉亭徒勞地領(lǐng)著兵馬四處奔襲,卻半點收獲也沒有。他痛苦地望著四方戰(zhàn)場,王元所麾下白軍個個精神抖擻,氣勢大盛。而自己的這批強(qiáng)軍,跟著自己拼殺了十場大戰(zhàn),如今早已人困馬乏,士氣低落了。
        “將士們,還有勝機(jī)!快馬跟上,只要能再破王元所的大陣,我們就是天下第一強(qiáng)軍了!”朱玉亭奮力揮著長槍,向身后的軍士們高聲呼喊著。
        然而,身后的將士們卻早已無力應(yīng)和,只是默默地低著頭,讓剛才朱玉亭的激情像個笑話一般。
        “我知道你們疲倦了,但是你們跟著我征殺了十陣,我讓你們失望過嗎?”朱玉亭幾乎哀求道,“天下最強(qiáng)軍的名號就在眼前,只要再破這一陣,你們就永遠(yuǎn)都是不敗之師,你們將成為天下所有名將仰望的神,你們將永遠(yuǎn)被后代銘記!為了那一天,為了那就在你們眼前的勝利,求求你們,再殺一陣,舉起你們的刀槍,再為我攻破哪怕一個軍陣,好嗎?”
        “王爺!”一位老將軍涕淚縱橫,竟突然跪倒在了朱玉亭的馬前,“天下第一的名號我們不要了,被后代銘記的榮譽我們也不要了,這還不行嗎?求求您了,王爺,我們實在殺不動了!我們實在殺不動了!”
        就如同過去那些將士們響應(yīng)朱玉亭的口號一樣,朱玉亭身邊的這些將士們齊刷刷地跪倒在地上,口中含著眼淚高喊著——只不過這一次,他們響應(yīng)的,是那位不要做天下第一的老將軍。
        “王爺,這仗殺了十多陣,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一場兩場勝敗也便算了,十多場殺下來,哪有不敗的??!”
        “王爺,我們累了,求你饒了我們吧!”
        眼看著那些昔日跟隨自己戰(zhàn)無不勝的將士們就這樣沒有出息地跪倒在自己身前,又遠(yuǎn)遠(yuǎn)望了望四周那根本不見半點縫隙的王元所軍陣,朱玉亭沉默了許久。猛地,他看到了一片落日,光艷無比,四周卻染滿了血紅色的云霞。而落日那炫麗的光彩,卻一點點淡去,直至消失在黑暗中。
        勝敗無常,一局棋的輸贏本不是人所能洞悉得了的。棋盤上,從來就不是強(qiáng)者恒勝,弱者恒敗。人生在世,萬物皆無常啊。
        在那落日的最后一絲余暉下,朱玉亭卻輕聲笑了。
        那笑聲,眾將士曾經(jīng)無比熟悉,只是現(xiàn)在卻覺得十分陌生。
        一聲鳴響,朱玉亭手中的長槍猛地落到了地上。眾將士看去,卻只見那槍桿上朱玉亭握住的地方,竟全是早已干涸的斑駁血跡。
        “我輸啦!”朱玉亭瘋了一般笑著,仰天大喊道,“我輸了,不打了,手殺疼了。我輸啦!”
        夕陽余暉下,朱玉亭癲狂地笑著,那人與馬的身影卻看起來孤寂異常。

        “我輸啦!”朱玉亭突然笑著,那笑聲似乎就是一個公卿王爺輸給了棋手之后最常見的笑聲,玩世不恭,勝敗不以為意。
        王元所勝了,眾人只顧心底為他高興,卻沒人在意那剛輸了棋的王爺。
        唯有李賢甫,他聽懂了這王爺?shù)男β暋私庵煊裢ち耍灾挥兴胖?,朱玉亭今天的笑聲與曾經(jīng)在三楚時朱玉亭那真正的笑聲不一樣。
        今天的笑聲中,朱玉亭是帶著眼淚的。
        對不起,方子振,最后我還是輸了。
        超脫于無常之上,成為國手,成為神佛。果然這些事情,不該是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王爺能做得到的吧……
        之后朱玉亭又與王元所交手了數(shù)次,但王元所已經(jīng)洞犀了擊敗朱玉亭的方法,這一陣朱玉亭最終再也能沒挽救回來。
        一場南京會戰(zhàn),讓朱玉亭的棋藝人生達(dá)到了頂峰,卻就在達(dá)到頂峰的那一瞬間,他又跌回了人間。朱玉亭卻只是如過去多少年一樣毫無二致地笑了笑,嘆一聲“玩得盡興”,然后便帶著李賢甫,拍拍屁股離開了南京城。從此以后,江湖中再也沒有關(guān)于朱玉亭的傳說,似乎他的一切在那場南京會戰(zhàn)之后便消失于風(fēng)塵之中了,好像存在過,又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有記載說,朱玉亭后來曾寫過一本棋藝專著,名叫《手談選要》,但這本書沒能流傳下來,其中究竟寫了些什么也就無從知曉了。但這書名,細(xì)細(xì)品味卻別有一番感覺。
        古人棋書,書名往往取個“弈”或“棋”字來代指圍棋,顯得正式而莊重,如《弈正》《弈微》《棋經(jīng)》等?!笆终劇彪m是圍棋的別名,但偏于口語,以“手談”二字作書名的,筆者印象中中國圍棋史上僅此一部。為什么用一個這么口語化的名字?很簡單,朱玉亭其實是一個真正理解“手談”真諦的人——他的眼中,圍棋不是戰(zhàn)爭,而是用棋子交流的一種游戲而已。這個以棋為樂的王爺,最終其實也回到了過去的樂趣中去了吧……
        朱玉亭由于身份特殊,因此給棋手寫傳記的人都沒有想過為他留篇文章。而朱玉亭在政治史上更是毫無建樹,因此現(xiàn)在關(guān)于朱玉亭的記載全都散落在別人的傳記中,無法拼出一段完整的人生了。也許是由于朱玉亭的身份,也許是由于南京會戰(zhàn)中他得罪了太多棋手,現(xiàn)今流存下來的棋譜中,朱玉亭取勝的棋局很罕見,絕大多數(shù)都是朱玉亭的敗局。當(dāng)然,這也可能并非因為當(dāng)時棋手對他有怨恨,而僅僅是因為他沒有傳記罷了。古代棋手留下的棋譜,大多都是為了配合傳記做宣傳,所以多選取勝局名局。因此,不論是出現(xiàn)于蘇之軾對局集中的朱玉亭棋譜,還是出自王元所對局集中的朱玉亭棋譜,幾乎全都是朱玉亭的對手下得絕好,而朱玉亭最終戰(zhàn)敗的棋局。
        可憐這位中國圍棋史上棋藝最高的王爺,流傳下來的棋譜卻遠(yuǎn)遠(yuǎn)無法讓人看到他真正的實力。
        南京會戰(zhàn)之后,史料上便再也沒有關(guān)于朱玉亭的記載了。也許他回到了三楚,每日與李賢甫弈棋取樂;也許后來京城棋界再起風(fēng)波的時候,他也曾去湊湊熱鬧;也許后來大明朝搖搖欲墜的時候他徹底放棄了圍棋,轉(zhuǎn)而嘗試救國。而至于他的最終歸宿,無稽可考。也許明朝最混亂的那個年代里,他也并排在一眾宗室中,甚至沒有被多少人認(rèn)出來就被拉上了刑場,斬去了首級,一身棋藝隨之灰飛煙滅。那一刀,終結(jié)了他那曾輝煌過,卻沒有被人銘記的人生。
        最終,朱玉亭沒能成為天下大國手。他曾有過的光芒,很快也便被后來人所取代了。
        一局棋的勝敗是無常的,但千千萬萬局棋,便有常了。所謂國手,又豈是當(dāng)時之人有資格品評出來的呢?可笑當(dāng)時人,卻爭來搶去,最終卻也不過落得個老來回首,涕淚兩行。
        輸贏本閑事,勝敗總無常。請落黑白子,愿做逍遙王。

        哎呀,一不小心說太遠(yuǎn)了,直接把朱王爺給說死了。咱們先別跑那么遠(yuǎn),回過頭,繼續(xù)來看看這南京會戰(zhàn)吧。這場會戰(zhàn),還有一點尾聲呢。
        話說六合王元所擊退了不可一世的楚王爺朱玉亭,持續(xù)了一年多的南京會戰(zhàn)終于有了結(jié)果。新安五虎與南京四雄早有約定在先,誰能擊敗朱玉亭,誰就是棋界新王。王元所正式登基,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
        新安眾將心中雖不服,但見那把本方眾將各個殺到大敗的朱玉亭輸給了王元所,誰還敢再多半句話,只得承認(rèn)了王元所是新任霸主。這邊永嘉鄭野雪早就對王元所心服口服,更是無話可說。周元服畢竟年輕,此行也沒想過有望奪魁,所以也衷心恭喜著王元所。
        只有一個人,似乎還有些別的想法。
        當(dāng)天眾人在葉向高府上一邊收拾著行囊,一邊恭喜著王元所。王元所正向眾人抱拳,卻見到不遠(yuǎn)處棋座旁,那范君甫如臨大敵一般坐在棋座一側(cè),不知何謂。
        眾人不解,笑道:“范先生,下了一年多棋,舍不得這棋座了?”
        大伙哈哈大笑,一股輕松快活的氛圍彌散開來。
        那范君甫也微微揚起嘴角,卻不從棋座邊起來,而是向王元所輕輕抱上一拳。
        “王兄,恭喜。你用我的招法勝了朱玉亭,實在讓君甫大開眼界?!?BR>  王元所急忙還禮:“多虧了范兄及時看出朱玉亭陣法上的缺陷,元所才能依樣畫葫蘆。擊退朱玉亭,有一半功勞要記在范兄身上?!?BR>  范君甫大笑,調(diào)侃似地說道:“王兄,可還記得你二戰(zhàn)朱玉亭的時候,用什么理由讓那王爺跟你多下了幾局棋?”
        王元所一愣,眾人緊接著也隨之一愣。
        范君甫笑著拱手道:“王兄,君甫不服你,可否再與君甫較量幾陣?”
        這話說出來,王元所沒慌,身邊那些高手可全慌了:“范先生,你可別亂來啊。我們行囊都收拾好了,快準(zhǔn)備回老家了,你怎么這個時候攪事兒啊……”
        那王元所卻十分淡定,看著范君甫那笑臉,便早已知曉了范君甫心思:“范兄相邀,元所豈能不從?”
        眾人一聽這王元所你居然還答應(yīng)了,更慌了:“王兄,你可考慮清楚啊!”
        范君甫和王元所卻相視大笑,讓眾人摸不著頭腦。
        知己相逢,千局尚不知足,豈能就這樣別過了?至少也要用一局棋來餞別啊!
        “范兄,這局棋,怎么下?”王元所問道。
        范君甫沉思片刻,突然嘿嘿笑了一聲——
        “王兄,敢跟君甫來一場'左右格斗’嗎?”
        史料中有范君甫與王元所“左右格斗”的記載,但筆者查了許久,也查不出究竟什么叫“左右格斗”。也許筆者才疏學(xué)淺,誤解了文言文的意思,其實史料只是想表達(dá)這兩人多次交手,互為勁敵吧。
        不過,如果只是這樣,似乎微微有些無聊。于是筆者根據(jù)手頭上這些資料,做了一點不負(fù)責(zé)任的幻想。如果筆者猜錯了,大家就權(quán)且只當(dāng)是看著玩玩吧。
        只見葉向高命下人搬來了兩個棋座,并排放在了一起。這棋座并排不留縫地擺在一起,眾人可是聞所未聞。這棋是怎么個下法?好像要把兩個棋盤合在一起下一局棋似的……
        只見范君甫和王元所在兩個棋座邊上各擺上了一副棋子,總共四個棋盒。兩邊抱拳,互行一禮。然后兩人在兩張棋盤上各自擺上勢子,道了聲請。
        眾人一看,頓時明白了。
        所謂左右格斗,就是左手下棋,右手也下棋;左邊棋盤一局棋,右邊棋盤也是一局棋。
        兩局棋,雙方各自一黑一白,左邊下一步,右邊下一步,兩局下完看誰贏得多。
        這哪里是下棋,根本就是在玩嘛……
        古棋中由于有勢子,規(guī)定了布局,再加上還棋頭鼓勵糾纏大戰(zhàn),因此古代座子圍棋與現(xiàn)代圍棋不同,先行效率很難體現(xiàn)出來。古代棋手下棋只要不讓子,基本上讓先和分先是沒有分別的。日本傳統(tǒng)圍棋中“先相先”,“讓先”的棋份差距在中國古代圍棋中基本找不到,因為先行優(yōu)勢幾乎很難發(fā)揮出來。
        但很難發(fā)揮出來,也不等于就沒有先行優(yōu)勢了,只是被大大削弱了而已。因此古代棋手面對實力相當(dāng)?shù)臄呈?,先行一方仍然要占?jù)些微優(yōu)勢。
        而王元所和范君甫現(xiàn)在下的這種玩法,同時下兩局棋,各自有一局先行,一方面是考驗棋手對棋局的專注力,另一方面也可以確保公平。
        這就是筆者猜測的左右格斗,印象里五子棋中為了消除強(qiáng)得離譜的先手優(yōu)勢,就曾有人發(fā)明過這樣的玩法,只是似乎沒有太普及開來。
        只見那范君甫和王元所各自握著黑子白子,殺得不亦樂乎。兩張棋盤,四方軍陣,各自殺聲震天,刀光劍影。只見這邊王元所用兵如神,那頭范君甫撒豆成兵,兩場龍爭虎斗,卻如送別時友人手中的暖酒一般,只覺香醇,不聞血腥。有詩為證:
        逍遙一世方圓間,平生幾回生死搏?
        南京一戰(zhàn)逢知己,左右格斗稱宿敵。
        烽火連天無尸血,戰(zhàn)士征殺盡笑顏。
        未見刀兵見清酒,不聞戰(zhàn)鼓聞靡靡。
        策馬長嘯震關(guān)口,刀劍相交驚天雷。
        東西陣仗山河裂,南北鏖兵風(fēng)雨急。
        兩軍主帥卻自喜,交兵數(shù)合共歡歌。
        只嘆人生數(shù)十載,不得弈盡千局棋。
        卻說這場左右格斗,兩邊下得歡樂,眾人看得有趣,最終仍舊是王元所憑著官子神功勝了范君甫。但這樣一場棋賽,還談什么勝負(fù)?
        這根本就是這場持續(xù)了一年多的南京會戰(zhàn)留下的一聲大笑。
        “王兄高弈,君甫服輸了?!?BR>  “范兄奇才,元所領(lǐng)教了?!?BR>  兩邊哈哈大笑,又互抱一拳,齊聲說道:“珍重!”
        九員戰(zhàn)將,一年多里勾心斗角,如今卻似乎成了知己,各個稱兄道弟,哪有半點火藥味。那葉向高看這九人,一年前那劍拔弩張的氣勢似乎都已消散,不禁感慨萬千。
        棋盤上的爭斗,雖也血肉橫飛,凄慘至極,但卻也有這般美好景象。棋界,畢竟不似這世間戰(zhàn)場那般殘酷啊……
        出了葉向高府,九大高手互相抱拳,各道聲別,便天涯海角散去了。
        那新安五虎離了南京,各奔東西,繼續(xù)去追求他們一生的名譽。汪紹慶、呂存吾終于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于是收起了氣勢,安心做了平凡棋手。汪幼清、雍皞?cè)缫贿呄缕澹贿呁晟莆渌?,雙雙成了俠客,行走于棋界和武林兩個江湖中。而江用卿則開始游歷天下,日后去了京城,受了公卿重用。
        吳興兩將,回了吳興繼續(xù)磨練棋藝,等待著江湖上再次興起風(fēng)浪的那天。范君甫繼續(xù)鉆研著自己那神出鬼沒的棋招,而周元服靜靜地成長著,等待屬于他的時代的到來。
        野雪沒有回永嘉,而是暫時留在了南京,而后又云游四方,繼續(xù)歷練自己的棋藝。他深知自己的棋藝遠(yuǎn)未達(dá)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因此早已放下了心中對天下第一的執(zhí)念,真正頓悟,成了弈中高僧。
        而那剛剛登頂了天下第一的王元所,卻行蹤成謎,從此不知所蹤,似乎他的一生就是為了這場南京會戰(zhàn)而存在的一般。關(guān)于王元所最終的去向,史料中沒有記載。有人推測南京會戰(zhàn)他消耗了太多精力,以致一病不起,沒過多久便英年早逝了。也有人推測,奪取了天下第一的名號,王元所心滿意足,也無意再爭奪于江湖,于是就此引退,安心過清凈日子了??傊?,南京會戰(zhàn)之后,江湖中便再無王元所——他只留下了一個“更霸海內(nèi)”的王六合傳說,然后便靜靜消失在了浩瀚歷史之中,成為了一段傳奇。

        萬歷三十四年,南京會戰(zhàn)結(jié)束。這場會戰(zhàn),最終也成為了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讓我們再回首看看這個時代結(jié)束時的棋界格局吧。
        京城,京師派林符卿獨霸,無人敢接近一步。
        新安,眾將橫行江南,風(fēng)頭正勁。
        永嘉,鄭野雪四海為家,獨立支撐一派之局。
        江蘇,浙江,三楚,福建,豪杰并起,各領(lǐng)風(fēng)騷。
        直到這時,三大派仍然艱難地維持著棋界應(yīng)有的秩序,而它們的風(fēng)光,也終于即將走到了盡頭。
        鮑一中,汪曙,顏倫。你們?nèi)碎_創(chuàng)了這三大派,統(tǒng)治了華夏棋界長達(dá)百年。然而,你們又是否知道,這一百年間發(fā)生了什么?
        當(dāng)鮑一中還懵懵懂懂地看著楊一清為他立起的門派,當(dāng)汪曙靜靜凝聚起徽州棋士對抗浙江棋界,當(dāng)北方諸豪共推顏倫為盟主,那時候,誰曾想過之后的一百年會如此風(fēng)云變幻,滄海桑田?
        看到那拋妻棄子,坐在南下馬車?yán)锏睦罡?;看到那形容枯槁,守在棋座旁苦思棋局的程汝亮;看到飛揚的雪花中,用鮮血染紅了棋盤的岑乾和他身邊那驚恐的方子振;看到南京會戰(zhàn)中,那九員大將殫精竭慮面對驍勇善戰(zhàn)的王爺朱玉亭??吹竭@一幕幕從眼前閃過,那三位開山祖師,是否也會感慨一聲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呢?
        歷史總是無情地向前走著,一步也不停留。
        而這暫歸于平靜的棋界上,即將升起一輪耀眼的朝日。幾百年后的今天,那朝日將顯得如此光芒萬丈,以至于三大派時代的諸侯們在他身邊都將顯得暗淡,甚至慢慢被后人遺忘……
        只是,當(dāng)時的人們,并不知道歷史是一件多么可怕的東西。
        這一點,深處歷史中的人們,總是難以想象的。
        這正是:
        勝負(fù)幾番黑白子,烽煙四起方圓間。
        昔日王侯終歸土,江山總有后來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章分解。 

       

          尾聲

        萬歷三十四年秋,廣東順德,象觀堂。
        廣東官員方子振應(yīng)邀來到了這里,見到了一位舉人。
        “方大人,久仰大名?!蹦桥e人拱手說道。
        方子振不認(rèn)識這個人,于是低聲問道:“閣下是……”
        “在下番禺韓上桂?!?BR>  方子振聽了這名字,大喜,急忙回禮:“韓先生,久仰大名?!?BR>  韓上桂乃是嶺南一帶著名的才子,詩文雙絕,又善作戲曲,乃是廣東文化名人。
        “方大人,在下前些日子遇到了一個人。”韓上桂突然說道,“一遇到這個人,在下就希望他能與大人生見上一面?!?BR>  說完,韓上桂朝身后叫了一聲:“黃先生,請出來吧?!?BR>  一個蓬頭垢面,活像乞丐的人緩緩走了出來。方子振看那人,不知來歷,也不像個有身份的人,不明白韓上桂約自己出來究竟是要做什么。
        “這位是黃斗華先生?!表n上桂介紹道,“方先生可曾聽聞過?”
        方子振聽了,心中微微一驚。黃斗華是當(dāng)年浙江棋界的高手,后來為了逃避皇帝征召而躲了起來,不知所蹤。想不到,今日那黃斗華竟然出現(xiàn)在了這里。
        “這位,莫非就是……”黃斗華輕聲說道。
        “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方子振!”韓上桂笑道。
        黃斗華心驚:“閣下就是那逃弈出游的方子振?”
        方子振啞然失笑——原來我方子振在京城轉(zhuǎn)悠了那么多年,結(jié)果現(xiàn)在留下來的標(biāo)簽是個逃弈出游的?。?BR>  可再看那黃斗華,兩眼幾乎要放出光來:“方先生,你是我的偶像?。∩砭犹煜碌谝粚氉?,卻不愿屈就于公卿貴族,寧可逃弈出游,來廣東這偏遠(yuǎn)之地做官。這種膽識魄力,黃斗華深感佩服!”
        方子振聽愣了,回過神想想,他卻也覺得高興——難得有一個棋手因為我不下棋而欣賞我,這簡直就是知己啊!
        果然不出韓上桂所料,一個逃弈出游的方子振,一個躲弈避世的黃斗華,倆人竟一見如故,聊得不亦樂乎。
        “既然聊得這么開心,大家下局棋怎么樣?”韓上桂突然提議道。
        方子振和黃斗華倆人都一愣,第一反應(yīng)都是推辭:“別,別,不下棋,不下棋……”
        韓上桂哈哈大笑,安撫道:“閉門交戰(zhàn),不出這觀門,就我們?nèi)酥馈!?BR>  這話一說出口,方子振和黃斗華又突然犯了棋癮,誰都不好意思開口,卻各自都在搓手。
        好多年沒碰上對手了,不知道今天這位如何……
        三人尋了個棋座,擺上了勢子。一個觀棋的舉人,兩個退休的棋手,再沒人圍著,也無人知曉。
        只見盤上兩位高手寶刀未老,一個是當(dāng)年國弈,招法高明,一個是浙江好漢,步步緊逼。好一場勝負(fù),兩個人都暗嘆多年未曾遇到過這樣的好敵手了。弈得興奮,倆人卷起袖子大干一場,氣氛好不熱鬧。韓上桂見了,興致突起,當(dāng)即賦詩一首,其中有詩句曰:
        生當(dāng)太平無可用,精神欲斂猶飛動。
        操縱橫生不可窮,耗心復(fù)寓一枰中。
        須臾戰(zhàn)罷如無有,絕世奇能不在口。
        徒然大咲向空冥,弄丸詎識宜僚手。
        古今共嘆不龜藥,封侯辟光惟所作。
        三分鼎足當(dāng)時勢,附魏攻劉智豈明?
        愿君相與保此術(shù),左犄右角原不惡。
        余雖蹇劣猶能隨,竊出偏奇輸末力。
        且說這一戰(zhàn),只留下了一首詩。至于勝敗,不出那觀門,現(xiàn)在也便無從知曉了。
        子不爭,則世莫能與之爭。
        一番棋局,誰還管什么勝負(fù)。兩個早已不在棋界的高手,只將平生愁苦盡付了笑談,哪理會那些后人無從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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