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牌與排衙百官上朝的場面可謂宏大。歐陽修《早朝感事》就描述百官上朝圖景?！坝窭諣庨T隨仗入，牙牌當?shù)顖蟀帻R?！本┕侔蜒琅撇逶谘g去金鑾殿上參議國政。同樣是當官，可牙牌這東西，只有京官才有。所以《卓異記》里說兩個官員互相嘲戲，做京官的便說“輸我腰間三寸白”，當面取笑做地方官的缺少這塊牙牌。 但是，偶爾外任官與京職官相遇，外任官曰：“我愛京官有牙牌?！本┕僭唬骸拔矣謵弁馊斡信叛谩！?/p> 這個“排衙”，照《土風錄》的解釋，就是大“陳執(zhí)事，役吏叫頭，皂隸吆喝”，也即是官署的排場。那等處在“天高皇帝遠”條件下極盡威風的情感體驗，更不是連打一把傘蓋亦不許可的京官們有機會獲取的，伏在天子腳下捧一塊三寸牙牌，又哪能與之相比？ 縣衙的排場 衙參 先說“衙參”，就是典型的蒼蠅腦袋蚊子頭，螺螄殼里做道場。其根據(jù)是每個月必有若干日期是大小佐屬官吏參見縣太爺?shù)臅r間，有事議事，無事扯淡，最要緊的是制度和禮儀不可稍有廢弛。《笑笑錄》云，“州縣衙參情狀可笑，有分段編為戲出者”。我們不妨就以所引戲目，來略微說說衙參的情況。 “一曰烏合，二曰蠅聚，三曰鵲噪，四曰鵠立?！?/p> 這是講一班縣丞、主簿、訓導、教諭、典史、巡檢、驛丞、稅監(jiān)之流，盡管都是八九品乃至不入流的芝麻綠豆官，有如蚊蠅之微，倒也是一人一頂烏紗帽，趕在黎明前來到縣衙門里；先是一陣吵吵嚷嚷，好比鴉聒鵲噪；隨著堂上梆發(fā)炮響，全都各就各位地站好了，是為“鵠立”，又叫“小站班”，好比是百官上朝那種大場面的翻版。 “五曰鶴驚，六曰鳧趨，七曰魚貫，八曰鷺伏?！?/p> 二梆敲過，堂鼓擊響，于是肅然起敬，像鴨子般搖搖擺擺，似游魚般首尾相接，一起走上堂去參見知縣。為什么叫“鷺伏”呢？原來鷺鳥的特征是頸足俱長，高大瘦削，而這些佐雜官吏們見主官時，又不用大禮，只須做禮拜的樣子便可，身體是不會矮下去的。 “九曰蛙坐，十曰猿獻，十一曰鴨聽，十二曰狐疑。” 官身雖卑，畢竟都有個座位，但坐的姿式得帶點前傾，以示恭敬，是為“蛙坐”；坐定后，獻茶謝茶，聽大老爺講話，若無搭訕的話由，便是“靜默五分鐘，各自想拳經(jīng)”，或者猜疑老爺此話因何而出，有何特別含義，心里忐忑，仔細琢磨，所以稱“狐疑”。 “十三曰蟹行，十四曰鴉飛，十五曰虎威，十六曰狼餐，十七曰牛眠，十八曰蟻夢?！?/p> 衙參的門面擺完了，縣太爺端茶送客，各人走出來的時候，也得有一定姿式，這就叫“蟹行”；到了大門外，全無拘束了，又如“鴉飛”；接著便各自大?！盎⑼?，喚轎夫，罵跟班，上轎后一路威風回家去，趕緊飽餐一頓遲到的早飯后，再上床補睡一覺，做一個“螞蟻緣槐夸大國”的美夢。 這等“小國君臣”、“土朝會”的情狀，不是很滑稽嗎？ 出行 次說“出行”，那就更威風八面了。同樣是七品官階，假使在京朝當個主事，雇一匹腳力還得自己掏錢，倘若是放到地方做縣太爺，便是天壤之別了：穩(wěn)端端坐在藍呢大轎里，前頭一把藍傘，一匹頂馬，親兵護衛(wèi)、差役喝道不算，還有四塊、六塊乃至八塊銜牌幫著逞架子，官兒再小，拆開來寫也有好多花頭精，比如“丁未舉人”、“甲寅進士”、“某縣正堂”、“七品頂戴”、“賞戴藍翎”、“加三級記錄三次”，這就湊成六塊了。轎子后面，還有當跟馬的，捧護書(公文袋)的，押班次的，再配上敲鑼打鼓吹嗩吶的衙門“樂隊”，這氣派如何？ 行香 再說“行香”，這又是在老百姓面前“裝門面”的機會，依據(jù)是地方官員必須于每月朔、望兩日，依著順序去文廟(孔廟)、武廟(關帝廟)、城隍廟、玉帝廟、文昌廟等處去拈香，且聽任民眾圍觀。 關于行香的寫實，《妙香室叢話》里有一首《朔望賀》作得極妙。 月朔復月望，懸牌示行香。 某廟某宮觀，曰文武玉皇。 送來一幅紙，某處倍趨蹌。 (注：衙門號房先預先通知某宮觀或寺廟，讓他們做好準備。) 如僧挈拜具，小坐攜匡床。 (注：官吏們讓各自的隨從帶上拜墊、馬扎等。) 枯寂且默待，眼合睜欲強。 同人半困睡，囈語難猜詳。 小吏強解事，斟送新茶湯。 揮手遣之去，茶非醒睡方。 鐘聲急作響，香燭光芒芒。 糾儀如獬豸，九叩咸矜莊。 (注：還派有專行監(jiān)督糾肅禮儀動作者。) 東南班有序，文武人相當。 禮畢膝才起，行列相依將。 (注：拈香禮結(jié)束后，站班揖送，大老爺先走，依次類推。) 拱揖似擯介，兩行如箕張。 輿夫偶停頓，流盼偶相望。 同列作私語，一顧真非常。 哪知適然遇，豈便分溫涼。 旁觀即詫異，推奉如圭璋。 (注：大老爺偶而回頭看看誰，同列便詫為有意顧盼，或許是紅人了。) 復趨衙投刺，道賀咸升堂。 向人學打恭，哪敢相遺忘。 槐廳別有坐，膜拜身翱翔。 豈是張禁尉，因揖聲名揚。 何其勞心力，碌碌多奔忙。 淵明縱高士，折腰原不妨。 月吉必朝服，早已垂篇章。 上古久有此，何況官如郎。 解嘲舊有例，擲管神洋洋。 這也是一種別開生面的“冠冕堂皇”吧？ 過節(jié) 最后，“過節(jié)”也是值得一提的話題。中國古代的法定節(jié)日，通稱“三大節(jié)”，即“萬壽”、“元旦”和“冬至”(也有些朝代以夏至替換冬至，別稱“長至”)。所謂“萬壽”，也就是當朝皇帝的生日。每逢這“三大節(jié)”的早晨，地方主官要把寫有“當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的“龍牌”請出來，香案供奉，張燈結(jié)彩，并率領合衙佐雜行禮朝賀。 以明朝的制度為例，據(jù)《典故紀聞》載，“洪武初，凡遇正旦等節(jié)，在外大小衙門慶賀，俱行舞蹈山呼十四拜禮?！币驗檫@也是允許老百姓一起參加的大典，大大小小的烏紗帽們又視其為抖露兩手表演“團體操”的絕好機會，早早排練過好幾回。后來不知怎么搞的，十四拜變成了九拜，“至宣德時，以安慶府潛山縣知縣俞益言，始定五品以下衙門仍舊行舞蹈山呼十四拜禮”?？磥磉@位俞大人是嫌九拜還不過癮。 “三大節(jié)”外，諸如上元、端午、中秋、重陽等民俗節(jié)日，也要鋪張熱鬧一番，不僅是為了“裝門面”，也緣于這些都是趁機擾民生財?shù)暮妙}目。這里引錄一段南宋真德秀所寫的《勸諭事件于后》，便可略知一般狀況：“前在任日曾有約束，圣節(jié)錫宴在近，竊慮諸縣循習成風，或于行鋪科買物件，不依時價支錢；或于寺院科配錢物，并措借器皿幕簾之屬，因而干沒；或妄追鄉(xiāng)村農(nóng)民充樂社祗應；或勒令良民婦女拘入妓籍。如違，許人陳訴?！?《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此集乃宋人編纂的官府公文及訴訟判決書匯編)像這些現(xiàn)象，放在京都官員中，是不太容易辦到的。這就叫“衙門做節(jié)，百姓作孽”。如李伯元在《南亭筆記》里說的一件事更妙，謂紹興主官劉獄云用黃紙印刷“龍牌”，飭差傳諭居民購買供奉，每紙售錢24文，共售出一萬余張，真是“創(chuàng)收”有道啊。 山呼舞蹈之后，接下來就是大吃大喝。觀劇狎妓，也皆是保留項目。更有趣味的是，衙門里也組織機關節(jié)日舞會，即便是平素做慣道貌岸然模樣的縣太爺，此刻亦得意忘形，和同寅、屬吏以及歌伎、舞女們一起狂歡。明人彭大翼所著《山堂肆考》上說，商則當廩丘縣尉時，為官清廉，而縣令、縣丞等皆貪污。在衙門里舉辦的節(jié)日舞會上，縣令率領大家一塊跳舞，商則僅僅做了兩個旋轉(zhuǎn)動作?？h令問他，為什么跳舞時兩只手不擺動。他回答說：“長官動手，贊府(指縣丞)亦動手，縣尉再動手的話，百姓還有活路嗎？”于是全場大笑。有人幽默道：“令丞皆動手，縣尉止回身?！?/p> 后話 縣衙的排場擺的如此夸張，不像京官畏首畏尾。究其原因，是古代中央官僚體系對地方官員的管轄不夠及時，使得地方官員得以橫行一方而少有顧忌。果真是山高皇帝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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