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我說，生于道，死于無道。

    仔細思考你會發(fā)現(xiàn)，我和孔子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強調(diào)人生下來的是有道的。我們也有不同，孔子最后的歸宿是生于道而死于道。我的思路是生于道，死于無道。孔子說的是一種價值選擇，我講的是一種倫理喟嘆。

    我們常說，魚生于水，死于水；草生于土，死于土。那么人生于道死于道應(yīng)該就是宇宙人生中不二的規(guī)律與存在。關(guān)于人生于道，這是一個確實的存在。老子說，專氣致柔，能嬰兒乎？返璞歸真，趨于自然；精騖八極，無欲無念，說明人生下來就近于道。道是什么，是事物在宇宙間對宇宙本質(zhì)的切近，更是生命對天地精神的參合。詩經(jīng)作為五經(jīng)之首。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思無邪到底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有人說是真，有人說是純，有人說是凈，有人說是正。我覺得是道。因為，道就是自然，道就是一，道就是還原本質(zhì)。所以無論是詩經(jīng)，還是我們每一個剛生下來的人，幾近乎道。這就叫生于道。

    既然道是與生俱來的，為何孔子說，要去聞呢？我想這里有三層意思。第一，道是可以豐富的。每個人生下來就近于道。但這個道在生命的修行中需要不斷錘煉與豐富，否則道就會偏離，如同花朵會凋謝。從這個角度講，道是生命的一種共振現(xiàn)象。既為共振，就是相互依偎的存在。彼此的意義于是凸顯出來，就是最大程度強化彼此的存在。所以，如果不去聞道，道可能就會變得單薄。古人所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就說明道有時是會遠離人生的。第二，道是人生的終極意義。曹植詩云：天地無終極，人生若朝霞。人生苦短，如何參悟人生，就是去尋找人生的終極意義。這個意義就是道，故孔子把道的價值置于生命價值之上。發(fā)出死是可惜的，死于道則不足惜的發(fā)聵之音。第三，道就是要消滅宇宙人生的對立性。這就是靈魂境界的問題。從現(xiàn)代文明的歷程來看，宇宙和人生在一個對立的層次上演進。文明以狹隘的方式和宇宙對立，我們過多以占有的姿態(tài)來審視宇宙?，F(xiàn)在想想，為什么莊子會選擇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這就是最大程度在實現(xiàn)道的體驗。

    因為道有以上幾層意思，那聞道就該是一輩子的功課。面對這門功課，有三種學習態(tài)度：必修、選修和不修。老子曾經(jīng)用這樣的話來加以概括，叫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可見在孔老的時代對道也有學習程度的差別。不過此語，意在規(guī)勸，而今天我來說道，感在沉淪。

    為什么會是一種沉淪感呢，用一句古詩，叫做“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不多談”。道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道已經(jīng)和我們的人生越來越遠。古今中外，一切哲學和宗教，都執(zhí)著于審視宇宙人生的問題，都試圖在其中體悟到人類精神的平和，但大多數(shù)的哲學與宗教，都選擇了站在死與滅亡的一邊。中國文化，卻恰恰不同，根據(jù)《易經(jīng)》這一文化系統(tǒng)的思想，我們必須在生的一端來對話宇宙萬物和人生，因此而建立起“生生不已之謂易”的人生觀念。我無意在此謳歌古代文化思想，我痛心不已的是我們在生的境界上，從現(xiàn)代人靈魂的枯萎里已經(jīng)難覓道的蹤影，人們沒有繼承文化中生之智慧，非但沒有繼承，而且精神萎靡，一臉死相。

    當?shù)赖木辰缈菸畷r，圈地運動不再是一個歷史過往。人類的靈魂遭遇更大囚禁。曾經(jīng)我們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們先哲的這種智慧真是了不起。我想，人類生命的價值和人類智慧的功能，對于缺憾的天地和悲苦的人生是有所彌補的。于是才可能確立起一種叫做“參贊天地之化育”的人生目的與價值?，F(xiàn)代人對自己的智慧很以為是，可是最無知的事有時都是聰明人的杰作。

    曾有人問過我一個問題，什么是現(xiàn)代人最大的損失？我的回答是丟失自然。沒有自然那一定不可能聞道了。所以現(xiàn)代人真的活著很疲憊。比如現(xiàn)在的學生幾乎和大自然隔絕，因為教育主管部門在安全這個虛頭里把另外一種更大的價值置換了。

    所以我說孔子論道，是價值選擇。我今日重新說道，這是倫理喟嘆。因為我們生于道，卻死于無道！

    汪國真有一句話，假如生活是一首詩，那我就不寫詩了?？畤@之余，以此句作為本文解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