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她的君子,而她卻別 無 選 擇?!镔?br> 1.起 最初的最初,她只是一個鄉(xiāng)間女子。祖父與父親雖然也讀詩書,她的家世卻決然堪當不起書香門第。然而她生得卻是美的,像三月天的野杜鵑,漫山遍野地開著,不成規(guī)矩,卻活潑潑的燦爛。 父親閑時也教她讀《詩經》。春秋亂世,那時候的《詩經》卻是純粹的,沒有后世牽強附會的“后妃之德”,那些古樸而熱烈的詩句,是一場美的棲居。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這出自《詩·衛(wèi)風·碩人》的句子里有她的名字“倩”,在她生命的最初,她的父親便用了這樣一個華麗的字來定義她,“倩”這個字,讀起來音韻婉轉,嬌俏里帶一點點柔媚,寫起來卻是端端正正的,有不顯山露水的聰明,他的父親定然也未曾想到,他選定的這個字,就這樣定義了她的一生。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初讀《詩經》的她,想必喜歡的是這樣的句子,閨中少女的一點心意,從古至今都是相同的。哪怕如她,是站在歷史開端的女子,也會在春光爛漫的窗下想,有一天遇上的,該是怎樣一個男人。 一碧如洗的天色,她的嘴角有微微的笑,然而這笑,卻靜默在了春天結束的時節(ji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碧桃花凋落一地的時候,她打點行裝,離開了家。 家境貧寒不是她的錯,卻要由她來承擔,聰明美麗亦不是她的錯,然而在相國管仲下令全國選秀開設妓院(注釋一)的時候,她首當其沖。 她別 無 選 擇。 2.承 她有別的女子都有的美貌,青春正好的年紀,明媚鮮妍的臉,她當得起那個“倩”字,然而她還有別的女子所沒有的才學,她識詩書,知禮儀,善歌舞,很快便聲名鵲起。 歡舞場中,她未免有一絲疲憊,也許,她的一生都將如此度過,在日復一日中等待年華老去,無人問津。熟讀詩書的她比其它女子更懂得美人遲暮的道理,她載歌載舞,要用極盡的奢華來綻放這短暫的歡愉。 直到有一天管仲到來,隔著紗簾望去,她才發(fā)現,她并不甘心過這樣的生活,她伸出青蔥十指,告訴自己,要讓命運轉一個彎,扭向另一個地方。 管仲召見,她端一盆清水,平澈水面映出她如花容顏,老鴇一次次催她快點準備,她卻不急不緩,慢慢梳理一頭青絲。 梳什么發(fā)髻?盤發(fā)還是結辮?戴什么發(fā)飾?金釵還是銀飾?穿什么衣服?殷紅還是嫩綠?她面上露出一點冷清笑意,她久經風月,深諳男人的心理,他們來青樓尋消遣,為的是煙花女子與良家婦女迥異,然而骨子里卻又暗自盼望,這一份風流妖冶只為他保留,別的男人都看不到。 散落一頭如水青絲,不著任何飾物,只穿一件素白單衣,對著水面,她露出一個溫婉笑靨,她知道,這樣的自己一定能打動外面那個正襟危坐的男人。就要這樣的第一面,初見時他會覺得她端麗莊嚴,如雪地里清冷的梅,待熟悉了,他便會發(fā)現,她終究還是一枝艷麗麗開著的碧桃花。 他果然是心動的,燭光下他親自扶她起來,他離她這么近,她抬起頭,這才看清楚,心里突然覺得失望,這個聞名天下的相國,看向她的時候,目光與別的男人沒什么兩樣。 他的手指冰涼而蒼老,她躺在他的身側,望著窗外流瀉的月光,又一次靜默無言。 她還是決定要抓牢他,既然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一樣,那么他至少還多一個相國的名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可以給她別人無法給與的尊貴生活。 望著管仲沉睡的臉,他緊闔的雙眼下有細小的皺紋,她想,她別無選擇。 3.轉 她愛讀書,然而她所喜歡的卻只是《詩經》里那些雅致的句子,在晨光熹微的早晨瑯瑯讀起,如歌,她便在詩句構筑的境界里沉醉不能自拔。 她對國事并無興趣?,F實已經令她失望,她唯愿棲居在詩的幻境里,又怎會對離她千里之外的枯燥政局有特別的關注,然而他是齊國的相國,她要進入他所在的世界,所以她必須學會知曉天下。 閑暇時,她會想起年少時最喜歡的那個句子,“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無數次幻想過生命里將出現的那個君子,那么管仲,他是嗎? 她的心里隱隱有著答案。 這個男人是齊國的相國,他襄贊齊桓公,設定策略,將一個贏弱的齊國治理得蒸蒸日上,那是他做為一個相國的偉大,然而在她面前,他只是一個男人,當她以一個女人的目光平視管仲的時候,她發(fā)現自己并不喜歡一個這樣的男人。 他是自私的,同最好的朋友鮑叔牙合伙做買賣,在南陽掙了錢,他侵吞了大部分的收益,他是怯弱的,他去當兵,一連三次都當了逃兵,他甚至是不忠的,他輔佐公子糾的時候寄居魯國,他以為糾是長子,理應就位,于是一箭射向了公子小白,然而一旦他聽聞公子小白成了今日的齊桓公,他便倉皇出逃,立刻投奔了齊桓公,而公子糾從此在他的生命里了然無痕。 就連開設妓院,他也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為集夜資以強國力,她想起來便覺得好笑的,一個堂堂的國家,卻要靠女人的賣身錢來強大,這大概是管仲為自己找的最拙劣的理由了。 但她不會在臉上表露半分,在相國面前,她依然是溫婉文雅的田倩,是他的風塵知己,對他的學識風范景仰不已。 這些天,管仲都為寧戚而煩惱,他阻礙寧戚見齊桓公,怕他被重用而威脅自己,然而他卻沒想到,寧戚會在齊桓公出游時,用一首“浩浩乎白水”(注釋二)的歌打動君上,為難自己。 他面上有憂愁,她不動聲色為他排解,“浩浩白水,倏之魚,君來如我,我將安居?國家未定,從我焉如?”,寧戚將自己比做游魚,他不愿被人釣起而擱置,他要的是入仕做官,為國家和相國分憂。 她在“相國”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語氣,暗自而生的好感,她決定幫寧戚。 她贊嘆寧戚,贊嘆他的大膽和不顧一切的勇氣。管仲處心積慮地保全地位,她步步為營地計算人心,他和她,都沒有寧戚的蓬勃生氣。 她要告訴管仲,如果相國您推薦寧戚入官,一則為國家推薦賢才,來日寧戚便能為日夜操勞國事的您排憂解難,二則推賢舉能能顯示您身為相國的寬大心胸與無私度量。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融融燭光之下,她款款而談,她的解釋顯示著她的聰敏博學,而她又憑借一個女人的細膩直覺,清楚地洞悉了他心底對寧戚的又愛又妒,她并不點破,反而替他找了一個光鮮的理由,溫言軟語中解決了他的燃眉之疾。 他望著她溫婉沉靜的臉,決定給她一個名分,他說,我要納你入府,讓你為我襄辦國事。 她彎腰行禮,道,謝謝相爺。 心里卻又一次冷笑,襄辦國事?原來哪怕是納個女人,也有這般冠冕堂皇的借口,以保全他作為一個相國不近女色的莊嚴。 4.和 這一生也就這么過了,她坐在相府的窗下,看著窗外的一樹碧桃花落下一地花瓣,她微笑著想起年少時光。 她和寧戚本是不相干的兩個人,冥冥中卻讓他們有了某種聯系,她因為幫他,終于做了相國夫人,而他因為她的幫助,得以出仕入官,他做了司農,開墾荒地,興修水利,并興漁鹽之利,齊國的農業(yè)在他的整治下日益發(fā)達。 然而這些都是與她無關的。 她記得的,是管仲娶她的那一日,在宴會上見到的白衣少年。他站在來往的賓客里,身姿挺拔,容顏俊朗,遠遠地,她聽到他大聲說,王侯將相是天生的么,我這樣的貧民也可以憑借才華在朝堂之上贏得一席之地呢。 說完,他大笑,笑聲爽朗明亮,好似六月盛夏的太陽。 他行過她的身側,替她拾起帕子,他說,夫人,您的手帕掉了呢。 她抬起頭,看到了他的目光,澄澈清明如寒潭秋水。 無端地,她想起了最喜歡的那句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才是君子啊,只是她,已不再是淑女,她是尊貴的相國夫人。 注釋一:明《板橋雜記》曰:管仲相桓公,置女閭(即妓女)七百,征其夜合之資以富國。 注釋二:《列女傳》曰:寧戚擊牛角而商歌。甚悲?;腹愔J构艽儆?。甯戚稱曰:浩浩乎白水。管仲不知所謂。不朝五日。而有憂色。其妾笑曰:人已語君矣。古有白水之詩云云。甯戚之欲得仕國家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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