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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 周 老張的兒子一歲了，依照慣例得操辦一場。 擺酒當(dāng)然免不了，親朋好友全都請到，酒席定了三十桌。媳婦有點心痛，說比他倆當(dāng)初結(jié)婚時擺的攤子還要大。老張則表示，畢竟是一生才經(jīng)歷一次的大事，不能夠草率，當(dāng)初結(jié)婚時兩家口袋都緊，這幾年埋頭苦干，終于攢下些錢，又好不容易得了兒，辦得體面些，也是給自家掙面子；再說人辛苦掙錢到底是為什么，前半生為自己，后半生不就是為這小東西？將來大把花錢的時候還多著呢。 當(dāng)天果然就來了許多人，交過紅包，入席吃吃喝喝。雖然社會信息化程度越來越高，但紅包里還是一疊疊貨真價實的鈔票，畢竟這是老規(guī)矩，何況也好看。老張媳婦專門借了臺點鈔機，嘩啦啦一摞晃過去，聲音好聽得很。 終于大家都入了席，老張便把兒子抱出來，專門給穿了一身紅，眉心還用胭脂點了個紅點。大家都夸孩子生得好，圓頭大腦，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聰明，日后必然龍騰虎躍，前途不可限量。兒子也爭氣，不哭不鬧，很老成地坐在高腳壽星椅子里面笑，愈發(fā)像年畫里面的抱魚童子。老張說：“兒子，給各位叔叔阿姨說個吉祥話?！眱鹤颖惆逊坂洁降膬芍恍∈直ё饕粋€拳頭，奶聲奶氣地拖長聲音：“呼呼（叔叔）阿姨新年好——哄喜花柴（恭喜發(fā)財）——”眾人笑成一團，都夸孩子天資聰慧，老張和媳婦教導(dǎo)有方。 吉時已到，老張忙把機子打開，白花花的光芒從天而降，化作許多圖標(biāo)，把老張和兒子環(huán)繞在中央。老張伸出手去，將一個圖標(biāo)拖到近旁，兒子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一道紅光依次從他五個指尖閃過，驗過指紋，便登陸上他自己的賬號。 首先冒出來一行大紅字：恭祝兒子周歲生日快樂。同時配有動畫視頻，是一群小天使高唱生日快樂歌。曲子唱完后，又出來幾行顏體小字，道：“江南風(fēng)俗，兒生一期，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紙、筆，女則用刀、尺、針、縷，并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fā)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拭兒?！?/p> 老張仰頭看著，突然間心里感慨萬千，兒啊，你的錦繡人生就要從這里開始了。一旁的媳婦也情不自禁地依靠過來，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上鹤犹ソ屉m好，畢竟還不認得幾個字，只管伸出小手揮舞，把好些頁面都跳了過去。文字介紹完畢之后，抓周程序便正式開始。一時間酒席上都安靜下來。 首先跳出來各種奶粉牌子，琳瑯滿目花花綠綠，像天女散花緩緩落下。老張心知每個牌子都不便宜，又是外國進口，又是純天然零添加，又是含有這個酶那個蛋白，又是促進大腦發(fā)育，又是專家推薦，又是這個那個認證，看得人頭皮發(fā)麻兩腿發(fā)軟。好在兒子殺伐決斷，伸出小手輕輕一點，被選中的牌子便叮咚一聲，落入下方一只古色古香的烏木盒子里面。 接著又出來其他嬰幼兒食品，助消化，促吸收，抗疾病，補鈣補鋅補各種維生素各種微量元素，提高免疫力，防小兒夜啼……一眨眼的工夫兒子也都選定了，各色圖標(biāo)叮叮咚咚往下掉，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緊接著選托兒所，幼兒園，課外興趣小組，兒子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了好一陣，最后選了個有點冷門的木雕與篆刻工藝。老張心頭微微一抽，手心里面不知不覺滲出熱汗來，忍不住想要伸手攔截，讓兒子重選一遍，媳婦卻暗地里使勁拽住，湊到耳朵旁邊悄聲說：“又不靠它掙飯吃，還不是個玩兒?！崩蠌埦忂^神來，感激地點點頭，心卻依舊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之后選學(xué)前班，小學(xué)，小學(xué)補習(xí)班，初中，初中補習(xí)班，高中，高中補習(xí)班，接著跳出來一個申請國外大學(xué)的選項。老張心頭又是一緊，覺得此路雖好，畢竟花錢甚多，并且遠在千里之外吉兇莫測，所幸兒子并未多看，小手一揮推到旁邊。接著又選大學(xué)，選畢業(yè)后保研還是工作還是出國，選哪里工作，哪里落戶口，選房子，選車，選結(jié)婚對象，選彩禮，選婚宴酒席，選蜜月旅行，選哪家醫(yī)院生小孩，哪家服務(wù)中心上門照看，再之后的事情暫且管不到了，只剩下哪一年換房子，哪一年換車，去哪里游玩旅行，哪一家健身房鍛煉，買哪種儲蓄金，做哪一家航空公司的會員，最后又挑了一家養(yǎng)老院，一處墓地，終于塵埃落定。挑剩下的那些個圖標(biāo)兀自安靜一陣，逐漸黯淡下去，像滿天星辰一顆一顆熄滅了。天花板下面卻落下鮮花與七彩紙片，鑼鼓喧天樂聲高奏，滿屋賓客一起鼓掌喝起彩來。 半晌，老張終于回過神，才發(fā)覺自己渾身大汗淋漓，像剛從熱水池里撈上來，再看媳婦，早已哭成個淚人兒一般。老張知道女人家情感豐富，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壓低聲說：“這么大好的日子，你看看你……” 媳婦怪不好意思地抹著眼淚，說：“咱們的兒子呀，你看他，這么小小個人……”后面的話又哽住了。 老張不明白她的意思，卻也忍不住鼻子里泛酸，搖著頭說：“這樣多好，省咱們多少心思?！?/p> 一邊說，一邊心里默默算起賬來。全部這一套下來，不知得是多大一筆數(shù)目，百分之六十頭款由他和媳婦出，分期三十年付清，剩下百分之四十得等兒子將來自己掙，還有兒子的兒子，兒子兒子的兒子……想到未來幾十年的奮斗都有了目標(biāo)，他又感覺到渾身一股暖流涌上來。 再看兒子，小東西依舊坐在高腳壽星椅子里，面前一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粉白小臉上紅彤彤的，笑得好像一尊彌勒佛。 大年夜 夜深了，小吳一個人在路上走。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很是安靜，偶爾有一兩串鞭炮聲炸響開來。這是大年三十的夜晚，家家戶戶都在桌邊圍坐，吃著團圓飯，看著春晚，其樂融融好不熱鬧。 他不知不覺走到家附近的一個公園里。公園里更是僻靜，平日里散步打拳跳操唱戲的老老少少一個都不見，只有一池涼浸浸的湖水，在沒有月亮的夜色里蕩漾。小吳聽著那一起一伏的沉悶水聲，感覺渾身一個個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氣。他轉(zhuǎn)身要往水邊一個亭子里走，卻突然看見一個黑黢黢的影子。 小吳嚇了一跳，大聲問：“誰？” 那邊反問：“你是誰？” 小吳聽聲音有些耳熟，狀起膽子走近幾步，才看清那人原來是住在他們家樓上的老王。 小吳摸了摸胸口，喘了一口氣說：“老王，你差點兒嚇?biāo)牢??！?/p> 老王也說：“小吳，你大晚上怎么四處亂跑？” 小吳說：“我出來散散心。你這又是干什么？” 老王說：“我嫌屋子里吵鬧?！?/p> 兩人又相互看一看，心照不宣地笑起來。老王把旁邊一個石凳擦一擦，說：“你過來坐。”小吳伸手一摸，感覺冷冰冰有些瘆人，就說：“不忙坐，剛剛吃飽，站一站對身體好?！?/p> 老王嘆息說：“這年，真是越過越?jīng)]意思?！?/p> 小吳說：“是的是的。飯一吃，電視一看，鞭炮一放，回去把覺一睡，稀里糊涂一年又過去了。” 老王說：“越?jīng)]意思偏還越得過。人家都這么過，你一個人又能玩兒出什么花樣來？” 小吳說：“對的。時間一到，全家老老小小都坐那邊看春晚，自己想干點兒別的也沒心情，還不如一個人出來走一走轉(zhuǎn)一轉(zhuǎn)。” 老王說：“我都好多年沒看春晚了。” 小吳說：“那你厲害?！?/p> 老王說：“以前還好，簡簡單單，看兩眼樂一樂也就完了。現(xiàn)在越搞越鬧。” 小吳說：“科技發(fā)達了。好多新花樣過去都不敢想的。” 老王說：“把些明星歌星演一演給老百姓看看也就完了，又搞什么‘全民春晚’，瞎胡鬧。” 小吳說：“一年三百六十四天都看明星，哪里還有新節(jié)目？我倒覺得這樣活潑一點兒的好?！?/p> 老王說：“我就不喜歡這么烏煙瘴氣的，大過年還不好清靜清靜。” 小吳說：“老百姓過年不就圖個熱鬧？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不食人間煙火?！?/p> 老王說：“這么鬧法，神仙也受不了。” 兩人都嘆一口氣，聽著夜色里的水聲嘩嘩作響。過一會兒老王又問：“小吳你上過春晚沒有？” 小吳說：“怎么會沒上過？我上過兩次，一次是現(xiàn)場抽幸運觀眾抽到我們家，一家人給全國人民拜了個年；另一次是我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得了絕癥，被選去出了一個節(jié)目，編導(dǎo)怕一個節(jié)目壓不住，又把我們一個班的老師學(xué)生都弄去給他鼓勁，搞得主持人和觀眾全都眼淚嘩嘩的。那一次反響蠻好，可惜我鏡頭不太多?！?/p> 老王說：“我就沒上過春晚。” 小吳說：“你怎么可能沒上過春晚？” 老王說：“到時候我就電視一關(guān)，找地方一躲。春不春晚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小吳說：“你這又是為什么呢？上一下春晚又沒什么?！?/p> 老王說：“我這人就是愛清靜，受不得那些騷擾?！?/p> 小吳說：“怎么會是騷擾呢？” 老王說：“招呼也不打一個，就硬拉你上鏡頭，一張老臉播給全世界人看，不是騷擾是什么？” 小吳說：“也就一兩分鐘的事，看過樂和樂和算了，又沒人會記得?！?/p> 老王說：“我自己心里面不自在?！?/p> 小吳說：“看一下又不損失什么?！?/p> 老王說：“不是看不看的問題，是我樂不樂意。樂意的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給你看也沒什么，不樂意的話，總不好硬逼著給人看?！?/p> 小吳說：“老王你這樣想想是可以，但現(xiàn)在社會畢竟跟過去不一樣了，到處都是攝像頭，還能一輩子不給人看嗎？” 老王說：“所以才要往沒人的地方躲?！?/p> 小吳說：“這樣子就有點兒極端了?！?/p> 老王笑一笑說：“活這么大把年紀，總不能事事都被人家牽著走吧?！?/p> 小吳也笑說：“你這樣叫特立獨行?！?/p> 老王說：“屁大點兒事，哪里就至于了。” 話音未落，突然間白花花的光芒從天而降，幻化出千萬張人臉來，人臉中央簇擁著一個舞臺，金碧輝煌美輪美奐，老王和小吳就在舞臺上面，鑼鼓歡騰的樂聲響徹天地。 從兩邊各自過來一個渾身上下亮光閃閃的主持人，把兩人一左一右夾在中間。 男主持人喜氣洋洋地說：“各位親愛的觀眾朋友，坐在我身邊的這位，家住龍陽小區(qū)的王老先生，就是我們今晚一直在尋找的，全國最后一位沒有上過春晚的奇人?！?/p> 女主持人也喜氣洋洋地說：“感謝我身邊這位熱心觀眾的幫助，讓我們終于有機會，把這位神秘的王老先生請到我們春晚的舞臺上來，在這吉祥如意、幸福團圓的大年夜里，跟我們?nèi)珖挠^眾朋友們見個面，拜個年?！?/p> 老王驚得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轉(zhuǎn)過頭把小吳看了一眼。小吳被他看得有點兒不自在，想要說兩句話安撫，卻找不到機會開口。 男主持人又說：“王老先生，這是您第一次上春晚，能不能告訴大家您的心情怎么樣。” 老王不聲不響站起來，身子往前一撲，咕咚一聲，就從舞臺上跳下去，墜入涼浸浸的湖水里面去了。 小吳驚得一震，渾身毛孔都往外滲出汗來。兩位主持人也一時間面無人色。夜空中幾只微型攝放機上下翻飛，搜索著老王的影像，四面八方千萬張人臉也都嚶嚶嗡嗡地嘈雜起來。 這時候，黑黢黢的湖上突然發(fā)出光芒，像一團火球在水下面沸騰。只聽得一聲巨響，天崩地裂山河變色，照得方圓百里一片赤白。小吳倒在地上殺豬一般地叫，渾身上下都著起火來。他最后拼著性命把眼睛睜開，從指縫中間勉勉強強看了一眼，只看見赤白的光焰中間，有一柱金光扶搖直上，遁入云霄，從頭到尾不知有幾千里。 “這老家伙，莫非真是回天上躲清靜去了嗎？”他心里閃過這個念頭，緊接著一雙眼睛也燒起來，化作熾熱的青煙。 第二天，網(wǎng)絡(luò)上議論紛紛。盡管現(xiàn)場攝放機全都燒毀了，只剩下殘缺不全的幾個鏡頭，并且許多看過的觀眾都頭暈耳鳴進了醫(yī)院，但大家還是交口稱贊，都說這是春晚有史以來最成功的一個節(jié)目。 相 親 小李今年二十七，過了年就是二十八。她娘見她一直沒對象，就催她去相親。 小李說：“相什么親嘛，丟人死了。” 娘說：“丟啥人，當(dāng)年娘不相親，哪來的你爹？哪來的你？” 小李說：“一個個歪瓜裂棗，哪有靠譜的哦?！?/p> 娘說：“那也比你自己找靠譜?！?/p> 小李說：“你咋知道靠譜？” 娘說：“人家有高科技?！?/p> 小李說：“高科技就保證靠譜呀？” 娘說：“少廢話，你去不去？” 于是小李就洗了澡換了衣服化了妝，跟著娘去了一家挺有名氣的婚介服務(wù)中心。服務(wù)中心的經(jīng)理態(tài)度很熱情，聽說小李是來相親的，就請她先做個身份驗證。 小李一百個不情愿，屁股在椅子里面扭動，說：“麻煩不麻煩呀？” 經(jīng)理笑吟吟地說：“一點兒都不麻煩，我們是高科技，快得很。” 小李還是不放心，又問：“我把我的個人信息都給你們了，會不會不安全呀？” 經(jīng)理還是笑，說：“您放心，我們開業(yè)這么多年了，從來沒有出過問題。連一起顧客投訴都沒有過。” 小李還想問問題，娘卻在一旁催促道：“快點兒了，別磨磨蹭蹭！” 小李就在終端上刷了指紋，掃了虹膜，把個人賬號里的信息都上載到中心的服務(wù)器里。錄完信息，又去做人像掃描。三分鐘后，經(jīng)理說好了，就從終端界面上抓下來一個圖像往地上一丟。小李看見一片白雪雪的光從地上升起來，光里面站著一個一寸來高的人影，相貌身材服飾姿態(tài)都與自己別無二致。 那小人往四下里看了看，就進了旁邊的一扇小門，小門里有一張小桌，兩把小椅子，一個小小的男人坐在桌旁。兩人見面打過招呼，就坐在那兒聊起來，嘰嘰咕咕聊得很快，也聽不清在說什么。沒聊到一分鐘，那個小李就站起來，兩人客客氣氣握手道別。然后那個小李又走到旁邊另一扇小門里面去了。 娘在一旁小聲嘀咕：“按照這速度，一分鐘相一個，一小時就是六十個，一天就是……” 經(jīng)理還是笑吟吟的，“您放心，我們這是給您演示一下，實際上還能更快，您回去等一等，最遲明天準(zhǔn)有結(jié)果。” 經(jīng)理一面說，一面伸出手去揮了揮，地上小人兒變得更加小了，變成小小的紅點，周圍全是蜂巢一樣密密麻麻的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有些紅點和綠點在躥動，發(fā)出各種嗡嗡的聲響。 小李找不到自己那個紅點，心里面有點慌。她問：“真能相中合適的嗎？” 經(jīng)理笑道：“我們有六百多萬注冊會員呢，一個一個相，準(zhǔn)有合適的。” 小李又問：“這樣子相出來的靠譜嗎？” 經(jīng)理又笑道：“我們會員資料都是本人一條一條錄進來的，全部經(jīng)過嚴格驗證，一點兒都不摻假。我們的約會應(yīng)用軟件也是最新版的，凡是軟件里能配出來，真人還沒有不滿意的。小姐您放心，大不了您見過不滿意，我們?nèi)~給您退款?！?/p> 小李還想再看一會兒，娘又催她：“走吧走吧，這會兒倒還上心了?！?/p> 第二天下午，小李果然接到服務(wù)中心經(jīng)理的視訊電話，說經(jīng)過第一輪快速配對，總共挑出來438個合適的對象，全都體健貌端踏實可靠，與小李也是門當(dāng)戶對志趣相投。 小李有點兒犯懵。四百多個，一天見一個也得一年多功夫。 經(jīng)理還是笑吟吟的，“這樣吧小姐，我建議您試一試我們的多線程約會軟件，繼續(xù)跟這四百多位對象深入交流，增進了解。常言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總得多相處些時候，才知道誰合適誰不合適呢?！?/p> 于是小李就給自己備份了十個小李，分別去跟這些對象們約會。 過了兩天，經(jīng)理打電話來告訴小李，十個小李已經(jīng)與四百多位對象每人分別約會十次，每次都有測評軟件的記錄與評分。經(jīng)理建議小李，把十次總分加起來做個排名，留下前三十名，剩下的就暫且不要考慮了。小李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心里也輕松了許多。 又過了三天，經(jīng)理告訴小李，經(jīng)過進一步深入接觸和觀察，三十位相親對象中有七位遭到了淘汰，五位進展緩慢，剩下十八位雙方滿意程度都較高，其中有八位已經(jīng)表露出結(jié)婚的意向，另有四位暴露出一些生活習(xí)慣或其他方面的缺點，但尚在可以容忍的范圍內(nèi)。 看小李半天不聲響，經(jīng)理提醒她說：“小姐，這種時候是不是可以請您母親幫忙把把關(guān)？” 小李恍然大悟，當(dāng)天就帶娘去了一趟服務(wù)中心，驗證了身份，備份了個人信息。于是接下來的過程，就有十個娘在十個小李旁邊出謀劃策了。 靠著母親指點，很快就挑出七位最靠譜的結(jié)婚對象。經(jīng)理又說：“小姐，我們還有模擬婚禮軟件，您可以試試看。有不少未婚夫婦會在籌備婚禮的過程中鬧分手，婚姻是人生大事，還是謹慎一點兒好?！?/p> 于是七個小李便與七位對象進入了談婚論嫁的階段，雙方各種家庭成員也參與進來，在軟件里吵得熱火朝天。在此過程中，果然有兩家徹底談崩，甩袖子退出了。 經(jīng)理又說：“我們還有蜜月軟件。曾有一位大文豪說過，夫妻兩人經(jīng)過一個月旅行后還能不吵翻，才保證不會離婚。” 于是又模擬度蜜月，蜜月之后又模擬懷孕，模擬生小孩，模擬產(chǎn)后陪坐月子，只管抱兒子不管老婆的那位當(dāng)場就被淘汰了。 又模擬養(yǎng)小孩，模擬第三者插足，模擬更年期之后感情能否持續(xù)穩(wěn)定，又模擬各種人生重大挫折，車禍、癱瘓、喪子、父母重病……終于兩個人相互扶持進了養(yǎng)老院，和諧美滿過完一生。 竟然還剩了兩個人。 小李覺得到了這一步，兩個人都應(yīng)該見一見。于是經(jīng)理先把第一個對象的資料發(fā)了過來。小李激動得胸口砰砰亂跳，剛要把資料打開，卻突然響起嘟嘟的警報聲。緊接著，經(jīng)理的臉浮現(xiàn)出來。 “對不起小姐，非常抱歉地通知您，為您選中的這位對象，同時也在與我們另一位會員模擬配對，并且剛剛在半分鐘前取得了同樣優(yōu)秀的結(jié)果。為了減少將來不必要的麻煩，我建議您還是先不要急著跟他見面?！?/p> 小李恍然若失，說：“你怎么不早點兒告訴我呢？” 經(jīng)理說：“全部過程都是系統(tǒng)在管理，我們客服人員也不能看。小姐您別著急，不是還有一位嗎？” 小李心里也暗暗慶幸，高科技還是靠譜的。 她把另一個對象的資料點開，看見照片上那張臉，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仿佛未來的漫長歲月都在這一瞬間展開，水乳交融，如火如荼。她身子輕飄飄的，像一陣雨霧要飛到空中。 她聽見經(jīng)理的聲音說：“小姐，請問您還滿意嗎？要不要安排你們兩位見面？” 小李說：“我看不用了吧。” 她把照片發(fā)給經(jīng)理看，對方也是目瞪口呆。 過了好一陣，小李紅著臉問：“還不知道怎么稱呼您呢。” 經(jīng)理回答：“小姐別客氣，叫我小趙吧?！?/p> 一個月后，小李與小趙結(jié)婚了。 情人節(jié) 小陳和小鄭都沒有女朋友。情人節(jié)這天，兩人看到同宿舍的小黃收拾得清清爽爽出去約會，都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就一左一右拖住他說：“好兄弟，同分享，共患難。不然把你約會的過程給我們倆直播一下嘛。” 小黃有些為難，說：“不就是吃吃逛逛，有什么好播的?！?/p> 小陳說：“既然吃吃逛逛，就更不怕人看?！?/p> 小鄭說：“我們也就是看一看，又不給你添亂。” 小陳又說：“再說當(dāng)初要不是我們兩個出謀劃策，前后出力，就憑你小子能把小青追到手嗎？” 小鄭又說：“做人不要那么小氣?！?/p> 小黃嘴巴笨，被他們兩個說得沒辦法，只好答應(yīng)下來。他戴上一枚有攝錄影像功能的隱形眼鏡，設(shè)置成全程直播模式，他所看到的一切便在宿舍墻上清清楚楚地投影出來。調(diào)試完畢，看看時間不早，小黃就急急忙忙出門約會去了。 兩人在學(xué)校門口見了面，決定先去附近一家西餐廳吃飯。這家餐廳才開張不久，格調(diào)高，價位更高，小黃也是盤算了好久，才咬牙提前一天定了座位。兩人手拉手走到門口，看見幾個西裝革履的胖男人正在跟看門小弟爭執(zhí)。一個人說：“我們都是老顧客了，隔三差五在這邊吃，怎么偏偏今天就不讓進！”小弟一邊把住門，一邊客客氣氣地解釋：“實在對不住，我們店今天是情人節(jié)特惠日，只接受情侶預(yù)訂，再說位子都訂滿了，幾位請明天再來吧?！蹦腥藲獾妹嫫q紅，正要跳起來吵鬧，另一個人拉住他說：“莫跟他吵，如今這些店都是自己定規(guī)矩，吵也吵不出名堂。我們換一家吃算了?！毙↑S看幾個胖男人悻悻離開，又看看身邊的小青，心里不禁生出幾分優(yōu)越感，于是牽著小青的手走了進去。 兩人坐下點菜，剛吃完前菜，一位衣冠楚楚氣質(zhì)不凡的經(jīng)理手持一支紅酒走到桌邊，二話不說就要打開。小黃認出這牌子價格不菲，連忙伸手阻止說：“我們可沒點酒?！苯?jīng)理笑一笑說：“兩位現(xiàn)在是本店關(guān)注度最高的一對情侶。從兩位進來到現(xiàn)在，本店已經(jīng)接了三十多個訂餐預(yù)約。為了感謝兩位，老板決定這一餐給你們打八折，還送一支他本人親自推薦的紅酒?！?/p> 小黃一頭霧水，問：“什么關(guān)注？” 經(jīng)理說：“您自己上網(wǎng)看看吧?！?/p> 小黃掏出手機上網(wǎng)一查，原來他和小青的約會直播不知什么時候被放到了網(wǎng)上，短短一會兒，已經(jīng)有幾萬人在看，還有新評論刷刷刷地不斷冒出來。有人說：“姑娘長得也太美了吧，這小伙兒真有福氣?！庇腥苏f：“美什么美，不笑還行，笑起來牙縫好大，嚇?biāo)廊肆恕！庇钟腥苏f：“剛才門口那幾個男的我認識，就在我們隔壁公司上班，哈哈哈哈哈。”還有人說：“這女的鞋什么牌子啊，帥哥，麻煩低頭仔細看兩眼行不？”還有些更沒素質(zhì)的話，看得小黃血直往臉上涌。 一旁小青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 小黃又窘又慚愧，想一想這樣的事無論如何瞞不住，也只好一五一十解釋一番，又連忙握住小青的手低聲說：“你千萬別生氣，我這就把直播關(guān)掉。” 小青嘆一口氣說：“算了，生氣有什么用。再說這些單身的人也可憐，情人節(jié)吃沒地方吃，玩沒地方玩，看看別人約會也不犯法。其實我們約會我們的，不理他們也就沒事了，他們自己鬧不了多久就會消停的?！?/p> 小黃沒想到小青這么明事理識大體，感動得眼淚差一點掉下來。他便把隱形眼鏡和手機都關(guān)掉，專心致志跟小青繼續(xù)吃飯。吃到甜品上來時，旁邊桌上一個二十歲出頭的男生走過來，兩手撐住他們桌子邊說：“這位大哥，跟你商量個事情。剛才網(wǎng)絡(luò)上有個網(wǎng)友懸賞，問這家餐廳吃飯的人，有哪個愿意過來親一下你女朋友。沒想到網(wǎng)友們熱情得很，半個小時不到，就募捐了一萬塊。說實話，這點錢我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不過這么一搞倒還挺好玩的。不然你點個頭，這一萬塊我們一人一半。我女朋友也同意的?！?/p> 小黃往旁邊桌上一瞧，果然有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笑嘻嘻地跟他們揮手打招呼。再看周圍，一桌桌情侶們都往這邊看過來，還有人拿起手機在拍攝。他又仰頭看面前那個男生，看到他左邊眼睛里有一點紅光在閃爍。原來他也一直在直播。他突然感覺到氣悶，好像身邊每一寸空氣里都擠滿了人，伸長了脖子過來圍觀。他要被這些無所不在的目光憋死在里面了。 小青站起身來，盯住那男生的眼睛，說：“你讓開?！眱扇私┏至藥酌腌?，男生聳一聳肩退到旁邊。小青又拉小黃，說：“我們走?！眱扇烁读速~出門，手拉手一陣小跑，跑過一個街道拐角才停下來，大口大口呼吸著春寒料峭的空氣。 過了一會兒，小青開口問：“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 小黃舉目四望，看見一面面玻璃櫥窗，一幅幅廣告屏，一對對行人的眼睛，都仿佛隱隱閃著紅光似的。他愁眉苦臉想了一陣，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便說：“我們?nèi)タ措娪鞍?。”電影院里面黑漆漆的，沒有人會打擾他們。小青一聽，也展開笑顏，說：“還是你主意多?！眱蓚€人便又手拉手去了電影院。 情人節(jié)電影院人很多，兩人隨便挑了一部快開場的片子，買了些飲料零食進去看。燈光一滅，放映廳里漆黑一片，誰也看不見誰，小黃頓時覺得安心不少。影片演了十幾分鐘，他感覺到小青慢慢依過來，腦袋靠在他肩膀上面，胸口不禁泛起一陣陣甜蜜的漣漪。他低下頭，看見小青的側(cè)臉在幽藍的光線里忽明忽暗，嘴唇飽滿得像要綻放開來。他猶豫著要不要趁此機會在那嘴唇上面親一親，又害怕會有點冒昧。他在心里面七上八下盤算了許久，剛要鼓起勇氣放手一搏，面前的大銀幕卻驟然黑了下去。 小黃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坐在黑暗里不敢亂動。突然耳邊又響起叮叮咚咚的樂聲，銀幕上重新出現(xiàn)畫面。起初他以為還是剛才的電影，仔細一看卻又不是，各種嬰兒的影像，哭的，笑的，有些模糊，有些清晰，片片斷斷被剪輯在一起，涌動著，流淌著，好像一部家庭紀錄片。漸漸他認了出來，畫面中的女孩是小青，她從一個襁褓中的小孩長大成人，變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音樂旋律逐漸高昂起來，小青的一顰一笑在大銀幕上閃爍又熄滅，美得驚心動魄。最后一幅畫面暗下去，伴隨裊裊的余韻，黑暗中又亮起一行大字： “小青，我愛你，愛你的全部，愛你的年年月月時時刻刻分分秒秒。” 然后又出來四個字：“嫁給我吧?！?/p> 小黃轉(zhuǎn)過臉，看見小青的一雙大眼睛閃閃發(fā)亮，里面不斷落下淚水。她哽咽著，聲音發(fā)顫，說：“你……” 小黃也用發(fā)顫的聲音說：“不是我——” 突然間燈光亮起，把整個放映廳都照亮，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銀幕下方。伴隨著雪亮的追光，那個人一步一步走上來，一身黑西裝，懷里捧著九十九朵血紅玫瑰，燈光把他的臉打得煞白，眉目五官都淹沒在那光里。 他終于走到小青面前，單膝跪下，說：“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只想給你一個驚喜?！?/p> 小青聲音顫顫地說：“可我不認識你?！?/p> 那人說：“這有什么關(guān)系，我們對每個人不都是從不認識到認識嗎？今天我第一次在網(wǎng)上看到你，不知道為什么，只看了一眼，就被你深深打動了。當(dāng)我看到你對著鏡頭說出‘你讓開’這三個字時，我已經(jīng)在內(nèi)心深處決定，你就是我這輩子想要娶的女孩。所以我匆匆地搜集了所有與你有關(guān)的影像，匆匆準(zhǔn)備了這一切，趕來這里向你求婚。不管你身邊有沒有別人，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只想發(fā)自肺腑地說一句，小青，這輩子我非你不娶，我會用我全部心思來愛你關(guān)心你呵護你，請你給我這樣一個機會吧，我會讓你幸福?！?/p> 小黃感覺到小青冰涼的手，像條魚一樣從他手心里面滑走了。他渾身汗涔涔的，胸口憋悶得厲害。周圍又有很多紅色的燈光在閃爍，整個放映廳的人都在看他們，在圍觀，在拍攝。他覺得世界變得很不真實，不像情人節(jié)，倒好像是愚人節(jié)了。 他轉(zhuǎn)過頭看小青，只見她臉色慘白，嘴唇像瀕死的蝴蝶一樣顫抖。終于，小青伸出一只手，把座位旁邊的爆米花桶抓起來，狠狠扣到對方臉上去，尖著嗓子大叫： “神經(jīng)病——” 晚上，小黃送小青回宿舍，兩人沒精打采地走到樓下，稀稀落落的樹叢后面，一對對情侶摟著脖子正依依惜別。 小青走到臺階上，轉(zhuǎn)過身子笑一笑說：“你別往心里面去，都會過去的?！?/p> 小黃點點頭，腦袋里昏沉沉的，嗡嗡響成一片。 小青又說：“別跟你宿舍同學(xué)生氣，日子還長呢，以后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小黃又點頭。 小青又說：“無聊的人愛說什么，就讓他們說去，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把今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凈?！?/p> 小黃又點頭。 小青又說：“這段時間，咱們先別見面了，各自把各自事情處理好，等過了這一陣再說?！?/p> 小黃沒點頭，小青也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進宿舍樓里去了。 這時候一輪新月正慢慢爬上樹梢，晚風(fēng)吹來，一陣嘩啦啦作響。小黃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月亮，也就一個人慢騰騰地走回宿舍去了。 同學(xué)會 小楊放春假回家，接到中學(xué)同學(xué)小劉的電話，說畢業(yè)十年了，要組織大家聚一聚。 放下電話，小楊自己也忍不住感慨：“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十年了呢？” 聚會那天霧很大，窗外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見。小楊有點不放心，專門打電話問小劉要不要改日子，小劉卻說：“不改不改。霧里看花才最有意思呢。” 小楊就開車出去，車上開了霧中導(dǎo)航系統(tǒng)，在車窗上投影出沿途街道，連同車輛和行人的動態(tài)圖像都能捕捉到，一路上平安無事。他把車開到以前的中學(xué)門口，看見沿路已經(jīng)停了好些車。有些不如他的車好，有些則要貴一點。小楊把防霧面具戴上，推開車門鉆出去，面罩的口鼻部分有空氣凈化膜，視窗上也可以顯示圖像，把隱藏在濃霧后面的一切呈現(xiàn)在眼前。他透過面具抬頭四望，看見中學(xué)校門還跟記憶中一樣，高高的鐵柵欄門聳立著，旁邊幾個鎏金大字在紅磚墻上發(fā)光。鐵門里面的樓群與草木也都沒有變，風(fēng)吹過，依稀還能聽見一排冬青樹葉子沙沙地響。 小楊穿過熟悉的教學(xué)樓，走到大家當(dāng)年升國旗做早操的操場上去，看見黑壓壓一大群人，三三兩兩站在那里聊天，似乎已經(jīng)來得差不多了。雖然臉上都戴著面具，但每一副面具上都有一張面孔在閃爍，仔細看過去，大多是中學(xué)時代的舊影像。他心里暗暗贊嘆這點子有趣，便也從個人信息庫中挑了一張舊照投影在面具上。很快便有幾個人圍攏過來，都是當(dāng)年關(guān)系要好的玩伴。小楊便跟他們聊起來，畢業(yè)了沒有，在哪里工作，結(jié)婚沒有，買沒買房子，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正說到興頭上，突然聽見高處有人說話，抬頭一看，小劉不知什么時候爬到了主席臺上，學(xué)當(dāng)年校長講話的樣子，手里拿一只麥克風(fēng)，聲音悶悶地說：“各位同學(xué)，歡迎大家回到母校。這個冬天學(xué)校在翻修，好多教學(xué)樓都被拆掉了，所以只能委屈大家在操場上集合啦?！?/p> 小楊心中一驚，這才明白，進門時看到的那些樓群，其實也不過是舊日影像罷了。卻不知道當(dāng)年上過課的教室，打過飯的食堂，還有中午休息時偷偷爬上去打盹的天臺，是不是也都被拆掉了。 小劉又說：“不過這座操場，對咱們班的同學(xué)來說意義很特殊。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 人群安靜了一陣，沒有人說話。小劉故作神秘，不知從哪里捧出一樣?xùn)|西，上面蓋著一塊布。他激動地高聲說：“這次操場翻修，有個工人師傅把咱們班當(dāng)年埋下的記憶盒子挖出來了，剛剛檢查過，保存得很完好，現(xiàn)在就在我手里！” 他用夸張的動作把布一掀，露出一只四四方方的銀白盒子。大家一下炸開了鍋，嗡嗡議論起來。小楊胸口也忍不住怦怦跳，許多鮮活的回憶一起翻涌上來。當(dāng)年畢業(yè)時，不知是誰突發(fā)奇想，提議每個人自己錄一段影像，轉(zhuǎn)存到一臺立體攝放器里，埋到操場旁邊的一棵大樹下，十年后再找出來一起看。怪不得小劉要組織大家聚會，原來真正的由頭是這個。 小劉又說：“大家應(yīng)該還記得，當(dāng)初說好，讓每個人最后說一個將來要實現(xiàn)的夢想?，F(xiàn)在十年過去了，咱們就來看一看，都有誰是夢想成真的大贏家。” 大家愈發(fā)興奮，嘩嘩鼓起掌來。小劉又說：“盒子在我手里，我就給大家?guī)€頭吧。” 他把五個手指都貼到盒子上去，一盞藍色小燈幽幽地亮了，像一只孤零零的眼睛。從盒子上面升起一團光來，抖動了兩下，變成年方十八的小劉的模樣。 大家都仰頭盯著那個小劉看，看他中學(xué)時代記錄下的點點滴滴。小劉競選班長，小劉品學(xué)兼優(yōu)，小劉代表校隊去踢球，小劉進了球，小劉組織課外興趣小組，帶領(lǐng)大家一起搞競賽，小劉競賽落選，小劉在老師和同學(xué)的鼓勵下振作起來繼續(xù)努力，小劉雙眼含淚滿懷深情地說：“母校，我會永遠記得你。我會讓你以我為榮?！毙⑦€說：“我夢想十年以后，能有一間面朝大海的辦公室。” 光芒熄滅下去，像潮水退下。小劉拿出手機，把一張照片投影到半空中。照片上的小劉成熟了不少，西裝革履，坐在辦公桌前笑容滿面，背后落地玻璃窗外果然是大海，藍天白云，美得好像明信片一樣。 大家又是鼓掌，恭喜小劉夢想成真。小楊也跟著鼓掌，心里卻有些說不出的滋味，感覺這樣搞法，不太像同學(xué)會，倒有點像電視真人秀。但小劉已經(jīng)跳下臺，把盒子交給另外一個人。又一團光芒從人們頭頂上方升起，小楊也禁不住抬頭跟隨大家一起看。 于是看各種回憶：上課，考試，升旗，做操，遲到，放學(xué)，自習(xí)，逃課，打架，抽煙，失戀……又看各種夢想：戀愛，工作，旅行，一些名詞，一些地點，一些物件。終于他看見了自己，那剃著短發(fā)、黑黑瘦瘦的模樣，幾乎令他有些羞臊。他聽見自己用啞啞的聲音說：“我夢想將來做個有趣的人?！币凰查g他感覺到愕然不知所措，當(dāng)年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又怎么會說過之后全然不記得。然而掌聲卻像雷鳴般涌了過來，大家都哈哈大笑，稱贊小楊的想法別出心裁，很有幾分意思。 他把盒子交給身邊的人，感覺額角在濕漉漉的霧氣里滲出汗來。他突然想要快點結(jié)束這一切，開車回到家里去，把面具摘下來，好好地泡一個熱水澡。 他聽見旁邊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熟悉。他又把頭抬起來。多么巧呀，他看見的是高中時與他做了三年同桌的小葉。 他對小葉的印象不深，模樣普普通通，不特別漂亮，也不難看，不很聰明，也不笨。他仔細搜刮了一下記憶，想起她似乎特別愛笑，雖然牙齒不太整齊，笑起來有點傻氣。他又想起她有一些奇怪的小動作，想起她喜歡在課本上寫寫畫畫，想起她時不時會突然閉上眼睛，雙手按在太陽穴上，嘴里嘰嘰咕咕念念有詞。但他從來沒有問過她是在念什么。 他聽見十八歲的小葉，用單薄而平淡的聲音說：“我好像沒有什么夢想，我不知道十年以后自己會在哪里?！?/p> 她說：“其實我很羨慕大家，我羨慕你們每一個人，我羨慕你們能夢想自己的未來。你們的很多事情，在沒出生前就有爸爸媽媽幫你們安排，幫你們計劃，只要不出差錯，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好了?！?/p> 她又說：“在我出生前，就被查出得了一種遺傳病。醫(yī)生說我大概活不過二十歲，他建議我媽媽不要把我生下來。但媽媽還是堅持要生，因為這件事，她和爸爸吵了很多次，后來他們終于離婚了?！?/p> 她又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她說，孩子，將來你能活成什么樣子，全靠你自己，我一點也幫不上忙。她還說她不會幫我決定任何事情，比如去哪里玩，交什么朋友，買什么書，上什么學(xué)校。她說她已經(jīng)替我做了人這一輩子最大的決定，就是要不要出生這件事，以后我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跟她商量。” 她又說：“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也許明天就死了，也許還能再堅持幾年?？墒侵钡浆F(xiàn)在我還沒想好，臨死前一定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我羨慕所有活得比我長的人，可以有許多時間去想，再有許多時間去實現(xiàn)。有時候又覺得，活得長一點短一點好像也沒什么區(qū)別。” 她又說：“其實我有好多夢想，夢想坐著宇宙飛船飛向太空，夢想在火星上舉行一場婚禮，夢想能活很久很久，看到一千年、一萬年以后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夢想變成一個偉大的人，死了以后，可以有許多人記得我的名字。我也有一些小小的夢想，夢想看一場流星雨，夢想考一次年級第一，讓媽媽為我高興，夢想喜歡的男孩生日那天為我唱一首歌，夢想看見小偷在公車上偷錢包，我能勇敢地沖上去把他抓住。有時候我實現(xiàn)了一個夢想，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不知道如果第二天就死掉的話，自己會不會覺得，活成這樣就足夠了，圓滿了，不再有什么遺憾了?！?/p> 她又說：“我夢想十年之后還能見到大家，聽聽大家都實現(xiàn)了什么夢想?！?/p> 她把話說完，就消失了，不見了，光芒一點點散去。安靜片刻，突然有人喊：“她人呢？”小楊低頭看，才看見銀白色的盒子躺在地上，周圍一圈黑漆漆的腳尖。他又打量四周，看見一張張面具上人臉閃爍，卻一時間分辨不出誰是誰。 人群轟然炸開。有人說：“是不是鬧鬼了?！庇腥苏f：“是誰在跟大家開玩笑吧?！币灿腥苏f：“同學(xué)三年，從來沒聽她說起過有這回事，是真的還是假的？”還有人說：“也沒聽說過有這么一種怪病的?！?/p> 議論了半天，沒個結(jié)果，也沒有找到小葉本人。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晚上吃了飯，喝了酒，小楊一個人回到家。窗外依舊是蒙蒙的霧，一團團紅的藍的燈光像染料一樣暈開。小楊倒在床上悶頭就睡，睡到半夜卻自己醒了。他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覺得很可能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覺得自己會稀里糊涂死在夢里。他回想起迄今為止度過的人生，想起高中畢業(yè)后，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他覺得人生原本挺美好，像花團錦簇的一幅畫卷，現(xiàn)在卻被繃開一道口子，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見底。他像是從天上掉入了深淵，深淵里大霧彌漫。他看不到一絲光明，只看到一切背后的一無所有。他竟然嗚嗚嗚地蜷成一團哭起來，把晚上吃的酒菜吐了許多在枕頭上面。 第二天濃霧散去。小楊爬起床，看見窗外晴朗的天空，又感覺到神清氣爽，便把前一天的不愉快都忘掉了。 祝 壽 周奶奶快滿九十九歲了，家里人就商量給她做壽。前前后后籌備得差不多，老人家卻一不小心在浴室里滑了一跤，把腳骨上摔出一道裂縫。雖說治得及時，沒什么大礙，但畢竟傷筋動骨。周奶奶因此心情煩悶，每天坐在輪椅里長吁短嘆。 傍晚天陰沉沉的，周奶奶一個人在屋里打盹，突然聽見篤篤的敲門聲。她抬起昏昏的睡眼往上看，看見一個白衣身影浮現(xiàn)在半空中，隱隱綽綽的，像個仙子一般。 周奶奶問：“什么事呀，大姑娘？” 大姑娘不是人，是這家老人院的服務(wù)系統(tǒng)。周奶奶年紀大了眼睛花，看不清她的模樣，但一直覺得她說話的聲音跟自己孫女兒有點像。 大姑娘說：“奶奶，您的兒孫后代來給您祝壽啦?！?/p> 周奶奶說：“哪里有壽，年紀大了遭罪?！?/p> 大姑娘說：“奶奶，您別這么說，都是小輩們的一片心意，大家都盼著您長命百歲哪?！?/p> 周奶奶還要鬧脾氣，大姑娘又說：“您別板著臉啦，讓家里人看見還當(dāng)是我照顧您照顧得不周到。” 周奶奶覺得大姑娘照顧得確實很周到，跟親生孫女兒也差不多。她心里就軟了，臉色也和緩下來。大姑娘笑嘻嘻地說：“這才對嘛，您坐精神些?！?/p> 地板下面升起雪亮亮的光，把小小的房間映照成另外一番模樣。現(xiàn)在周奶奶是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廳堂里，這里掛著紅燈籠，貼著大紅壽字兒。周奶奶一身新剪裁的紅衣紅褲，坐在紫紅木雕的壽星椅子里，周圍一桌桌的賓客也都穿紅。周奶奶眼神不濟，看不仔細他們的臉，只聽見人聲喧鬧，笑語歡歌，外面還有大紅鞭炮噼噼啪啪響個不停。 先是大兒子帶領(lǐng)一家老小過來祝壽，浩浩蕩蕩也有十好幾口人，按照輩分長幼一排一排跪下磕頭。周奶奶看各家領(lǐng)上來的小孩子，有男有女，有黑有白，好些個名字都念不上來。有的孩子怕生，瞪著眼珠躲在大人身后不開口，有的就調(diào)皮些，小嘴一張，嘰里咕嚕冒出一串洋文來，惹得大人又是拍手又是笑。還有個半大娃娃蜷在大人懷里只是睡，媽媽笑著說：“我們這邊才早上五點呢。”周奶奶就說：“讓孩子多睡些，小孩子能睡是福?！睙釤狒[鬧走馬燈一般轉(zhuǎn)過去，竟也花了將近一刻鐘功夫。 之后是二兒子家，三女兒家，四女兒家……之后是老同學(xué)，老戰(zhàn)友，還有這些年來教過的學(xué)生，還有各種親家，還有遠房親戚……周奶奶坐得久了，眼睛有點乏，喉嚨也有些干，但知道大家天南海北，能湊出時間來不容易，也就強打精神支撐著。還是高科技好啊，說見面就見面，一點兒也不費心勞神。周奶奶看著滿屋子人影晃動，突然就有點感慨，這么多人，彼此相隔著千萬里，都是為了她才出現(xiàn)在這里。是她，她這一輩子，走了那么多路，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才把這么些彼此不相熟的人枝枝蔓蔓牽連在一起，聚攏在這一天里。九十九歲，多少人一輩子里能有一個九十九歲？ 一個白衣的影子飄到近旁來。起初周奶奶以為是大姑娘來了，但那影子卻蹲下來拉著她的手，說：“奶奶，我來晚了，路上堵車?！敝苣棠堂请p手，有些涼，卻結(jié)結(jié)實實，捏一捏有彈性。她瞇起眼睛仔細看，才看清楚是她在國外讀書的孫女兒。 周奶奶說：“你怎么來了？” 孫女說：“我來給您祝壽啊?！?/p> 周奶奶又說：“你怎么真的來了？” 孫女說：“不就是想回來看看您嗎?！?/p> 周奶奶說：“跑那么大老遠。” 孫女笑嘻嘻地說：“能有多遠呢。” 周奶奶把孫女上下打量，看她白白的小臉，風(fēng)塵仆仆的，卻很精神。她也就笑了。 她問孫女：“外面冷不冷呀？” 孫女說：“一點兒都不冷。奶奶，今晚外面月亮可好了，不然我們出去看一看？” 周奶奶說：“可我這邊還這么多人?！?/p> 孫女說：“這有什么要緊呀?！?/p> 她揮揮手，復(fù)制了一個周奶奶的影像留在原地，依舊是新剪裁的紅衣紅褲，坐在紫紅木雕的壽星椅子里，周圍穿紅戴綠的賓客們也依舊上來拜壽，說著各種吉祥話。 孫女又說：“奶奶，咱們走?！?/p> 她把周奶奶坐的輪椅推上，兩人一前一后，穿過空蕩蕩的走廊，走到庭院里面。院子中央有株蒼蒼的山桃，旁邊幾叢臘梅正飄香。這會兒云開霧散，露出圓滾滾一輪滿月。周奶奶看看院子里的草木，又看看身旁的孫女，一身白衣，亭亭玉立，像棵新長成的白楊樹。她禁不住心里感慨：“孩子都長大啦，我們老啦?！?/p> 院子里有幾個老人，坐在樹下拉著胡琴唱著小曲自得其樂?？匆娭苣棠踢^來，便請她也表演一個。 周奶奶像個少女般紅了臉，連連搖晃著雙手說：“不行不行，我一輩子沒學(xué)過什么，吹拉彈唱樣樣都不行?！?/p> 拉琴的老孫說：“又不是上春晚，咱們幾個老東西自己高興。老周樂意就演一個，我們拍個手起個哄，就當(dāng)是給你祝壽啦?！?/p> 周奶奶想了半天，說：“不然我給大家吟首詩吧?！?/p> 吟詩是周奶奶小時候她父親教她的，她父親又是小時候在私塾跟先生學(xué)的。那時候小孩子學(xué)詩，不是讀，不是念，是跟著老師吟唱，有平仄，有韻律，還有一點吳越口音，比字正腔圓地念出來有味道。 一群老人們都安靜下來聽。月光水亮亮的，照得人世間溫潤如洗。周奶奶看見這溶溶月色，想到古往今來多少事，便把氣息放緩，一詠三嘆地唱起來：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fēng)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后記】 這六個小故事，是我在家過年時信手寫成的。最直接的靈感啟發(fā)，來自這兩年大熱的BBC迷你科幻劇《黑鏡》。在我看來，《黑鏡》的成功之處，不僅僅在于抓住當(dāng)下一個一個真實可感的詭異瞬間，抓住日常生活平滑表面下的縫隙，將它們衍生成精巧而凝練的小故事，更是在技術(shù)變革的背景下，對西方市民生活中那些至關(guān)重要的議題（正義、倫理、道德、價值、幸福、信仰），進行了深入而尖銳的探討。正是這種探討賦予科幻以厚重的文學(xué)與文化價值，而不僅僅是“超級英雄救世界”的陳詞濫調(diào)。在此基礎(chǔ)上，我想嘗試寫點兒有關(guān)中國老百姓的小故事。這些故事的意義，或許并不在于教人們?nèi)绾晤A(yù)測未來，而是想提醒讀者，一些深刻的變革正在我們身邊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著，它們是最現(xiàn)實的，也是最科幻的。 就如同鐘表的發(fā)明改變了我們對于時間、對于運動、甚至對整個宇宙模型的理解與想象，當(dāng)下這些令人愉快的小玩意兒——iPhone、iPad、社交網(wǎng)絡(luò)、3G無線網(wǎng)絡(luò)、GPS導(dǎo)航、谷歌眼鏡，也必將為今后幾十年乃至上百年的人類文明發(fā)展帶去難以估量的深遠影響。未來充滿了變數(shù)，說不上更好，也說不上更壞。我不知道幾十年后，是否還有人記得古老的詩歌該如何吟唱，只知道在剛剛逝去的每一個瞬間里，人們依舊有滋有味地過著小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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