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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機械工程師的追求和失落 他的專業(yè)是機械工程。這是命運的安排。一九六五年，他初中畢業(yè)考入本市一所工科中等專業(yè)學校。招生老師鬼使神差地筆桿一動，就決定了他一生的道路。也許這正是上帝在冥冥之中對他的召喚，從此他就認定了這一專業(yè)，情愿將自己的青春奉獻給這一高尚的職業(yè)。 在那金色的年華里，他曾將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緊張的學習中。在課堂上，數(shù)學和力學給了他智慧的啟迪，培養(yǎng)了他邏輯思維的能力；金屬工藝學和機械制圖給了他最初的機械知識，訓練了他操作和畫圖的技能。在實習工廠中，通紅的鐵水澆出了他親手制做的第一個毛坯，飛轉的機床車出了第一個合格閃亮的機器零件。在那些復雜的藍圖上，他看到了一個廣闊的機械的世界；在機器的轟鳴聲中，他聽到了祖國工業(yè)化的腳步聲。 然而，時代的不幸?guī)砹藗€人的不幸。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了，年輕的生命無謂地消耗在無休止的爭斗中。除了麻木地追隨著似是而非的運動之外，他不知道哪里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但他相信，人類進化到了今天是絕對離不開機械工程的。據(jù)說，人和動物之間的根本區(qū)別就是人會制造和使用工具。機械就是人類戰(zhàn)勝自然的工具，無論到何時，都要有人來制造它們，使用它們。他偷偷地揀起了因停課丟下的教科書。 學校生活很不正常地結束后，他被分配到一個國營大企業(yè)“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其實就是當工人，工種則是又贓又累的熟練工種。在緊張的勞動之余，他感到深深的苦悶。在他的心靈深處，仿佛總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要學習，要當一名機械工程師！”是的，當一個機械工程師，這是他的使命。 機會來了。車間里要搞技術革新，他被調到“革新組”。在那里他可以接觸到機械制造的全部工藝過程。他如醉如癡地工作著。三伏天，身上全副武裝，手里握著焊把，汗珠滴在焊帽里，叭嗒叭嗒響。星期天，他自愿獻工，突擊裝配那復雜的齒輪箱。他渴望知識的心田里，流進了經(jīng)驗的涓涓細水。 可他不滿足。在業(yè)余時間他開始貪孌地自學機械工程理論。他從《機械零件及機械設計》學起，但很快發(fā)現(xiàn)，這門專業(yè)理論課程是以基礎理論為前提的。于是回頭學理論力學、材料力學。又發(fā)現(xiàn)力學是以數(shù)學為基礎的，必須“橫下一條心，再學微積分”。這時，他才真正懂得，通向機械工程師的道路是那么艱難崎嶇。 先是自學，后來又進了半工半讀的廠職工大學，工作中也不忘向老技術員和老工人請教。那位老技術員是五十年代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為了贏得他的青睞，我們未來的工程師只有在百思不得其解時才去向他請教。有一次，老技術員剛聽完他的問題，臉上就露出了微笑。在微笑的后面，青年人看到了老技術員對他的贊許。 于是他被借去當了老技術員的助手。他受命為一臺革新設備設計配套的變速器。為此他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同時也經(jīng)受了一次嚴峻的考驗。十多年以后，有一次他重新回到曾經(jīng)工作過的地方，看見當初自己設計的那臺變速器仍然在為生產(chǎn)服務，這時，他回憶起當年的情景，不禁眼圈發(fā)紅…… 野路子出來的總是讓人不托底。一九七七年文革后第一次高考，他在 1：27的錄取比例下成為一名年齡最大的本科生。四年的苦讀使他的眼界更開闊，理論更扎實。神圣的機械工程的大門終于在他面前完全敞開了。 大學畢業(yè)后，他來到一個著名的建材企業(yè)從事設備技術工作。當時正趕上企業(yè)大發(fā)展，他如魚得水，參加了多個設計和安裝工程，充分顯示了他的聰明和才智。一九八四年，工廠在一種大型構件的生產(chǎn)上遇到了難題。他力排眾議，宣布他能設計一臺機器來完成現(xiàn)行工藝無法完成的工作。接下來一連九天，他幾乎沒落過座，神奇的構思隨著丁字尺的移動流到了０號圖紙上，一幅總裝配圖象一幅精美的圖畫終于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進而是加工、安裝、試車。站在如童話般的新機器面前，看著它象變魔術一樣制造出一件件產(chǎn)品，我們的工程師的心情，那種自我實現(xiàn)的成就感真是無法表達。過后他曾對人說，當時那種感覺就好象生了一個兒子。 他成了一名真正的工程師。機械工程是他的專業(yè)，也是他的驕傲。 也許，再沒有比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的理論更讓人掃興的了。他說，人的需要從低級到高級分為五個層次，高級層次的需要有賴于低級層次需要的滿足。“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是最高層次的需要，除了極個別的情形外，它不能超越和代替較低層次的需要，例如生存或安全的需要。如今我們的主人公正是面臨著這種形勢。他在遨游于機械技術的廣闊天地的同時也注視著自己周圍的一切。家里，蝸殼似的十二平方米的小屋，擺上二層床鋪以后連個放書的地方都沒有。家外，面對琳瑯滿目的商品，囊中羞澀的他，掏出錢來又塞回去。與很多同學朋友相比，他自認為能力和奮斗精神以至于貢獻都不比別人差?？墒恰?br> 命運又一次扣響了他的門環(huán)。一九九０年，上級機關也是機械專業(yè)出身的一位處長來廠檢查工作。也許是惺惺相惜，一眼便相中了這位誠實肯干的知識分子。處長說：“我那兒正缺你這么個人，到我那兒去吧，不會讓你后悔的?！惫こ處熲袢恍膭?。他想象著優(yōu)厚的待遇，特別是分房子的潛在可能…… 在調離的過程中他決不是主動者。當他得知確切的消息時，他的檔案已經(jīng)轉到那個機關單位。 送別的那天晚上，二十來個同事都一宿沒回家。他們陪他“拱豬”。但是，“拱豬”能掩飾他的失落感嗎？再見了，熟悉的工廠，真摯的伙伴；再見了，神圣的機械設計，多情的圖板、丁字尺。 機關工作有另一套他完全不熟悉的技術。例如，有人笑他不懂公文的格式，雖然在他眼中這絕沒有微積分難學。他私下認為，機關工作不過是“畫表勒格，跑腿學舌”。在閑極無聊的時候，他常常回憶起往昔那些轟轟烈烈的日子。 然而，他不能走回頭路。他原來所在的工廠已經(jīng)三個月沒開支了，大部分過去的伙伴也都先后離去。那些熟悉的機器有的已經(jīng)沉睡了幾年。 他不能走回頭路還因為，他甚至看到了他過去所從事的專業(yè)的不景氣。如今的青年人與五、六十年代大不相同，他們更注重實際，因此，在考大學時第一志愿極少有報機械專業(yè)的。曾經(jīng)讓人頂禮膜拜的機械工程專業(yè)，如今是“門前冷落車馬稀”。曾經(jīng)讓人夢寐以求的工程師桂冠也不象原來想象的那么輝煌。但是他在理智上仍然相信，這絕不會永遠繼續(xù)下去。在母校的校慶座談會上，他傷感而又動情的發(fā)言道出了大家的心聲：“機械工程師是社會的必然需要，社會對他們的價值會作出公正的判斷，他們不會長期被冷落！” 但是，具體到個人身上，已過天命之年的我們的主人公，大概不會重操舊業(yè)了。雖然職稱是高級工程師，工作卻是機關的科員。他還不至于“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但也專業(yè)荒疏，精神萎靡。他偶而在科技書店翻一下專業(yè)書籍，甚至還買了一本《機械零件設計程序》，那不過是出于習慣，他不可能再挑燈夜讀這些書了。他也常常感到內疚，感到對不起國家在他身上花的那些錢，感到對不起自己半生的奮斗。 如今，他特別喜歡書法。主要是欣賞，高興時也來幾筆，但總是寫不好。他寫得最好的還是仿宋字，陽剛之中透著秀美。那是他畫圖用的標準專業(yè)字體，是從小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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