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里乘卷二
陳太封公
山右陳翁，相國文貞公祖也。家貧，以舌耕為業(yè)。年至不惑，計(jì)累歲所積修金共四五十金，镕小鋌十余枚，每夜燈下，一一摩挲，聊以自娛。媼嘗戲而揶揄之，亦不以為侮也。村有族子某，困阨無以自存，素知翁所積，嘗伏窗窺之，欲胠篋竊取，而苦無間。一夜，媼啟戶如廁，某乘間潛入，稔知積金固置褥下，急探手暗中摸索。翁睡固未熟，覺而擥其袂，就炕爐取火燭之，見是某，大驚，仍息其燭，低聲問曰：“汝胡為者？奈何作此丑事，為宗族羞！”某愧且慄，答曰：“歲暮，饑寒交迫，實(shí)逼處此。”翁曰：“汝休矣！”遂取所積金盡付之，麾令：“速去，好為之。我不汝瑕疵也。”某不遑叩謝，匆匆攜金徑去。翁乃大聲呼曰：“有賊！”媼聞急返，問：“如何？”曰：“適有賊入室，已驚竄矣。未知失物也未？”命媼燭之遍察，惟失積金。失色懊怨，翁謂得失有命，反慰籍之。時翁方苦無嗣，自后，媼忽有娠，連舉數(shù)子，家亦漸裕。某自得金后，勤儉經(jīng)營，居然小康，娶妻甚賢。某嘗向妻述舊事，欲報(bào)翁德，苦未得當(dāng)。會秋谷將登，某防盜獲，夜起偵伺。時月明如晝，見二人稱娖行阡陌間，意是盜瓜豆者，姑屏息覘之。但聞噥噥小語，一曰：“在此?！币粻幵唬骸胺穹?，吾審之最確，畢竟在彼不在此。君如不信，試折枝插之，十日不枯，便驗(yàn)真?zhèn)巍！币蝗嗽唬骸爸Z?！庇窒鄬⑿袛?shù)武，插枝而去。某知二人為形家者流，急跡其插枝處，固己新購之業(yè)。留心識之，果十日其枝不枯，大喜。商之妻，將謀葬親，妻尼之曰：“吾儕小人，猝得吉壤，恐無德以堪之。君嘗言欲報(bào)翁德，聞翁所葬親地甚兇，將謀改葬，不如即以此穴相贈，我親附葬其旁足矣?！蹦吃唬骸叭暄粤际恰５涕L厚，明言相贈，彼必不受，奈何？”夫妻沈思久之，某忽躍起，拊妻背笑曰：“得之矣。翁昔葬親，掘穴不深，我所目見。趁夤夜人靜，我兩人潛為遷葬，附親其旁，仍將舊穴填好，不使翁知，不亦可乎？”妻曰：“善。”遂如言部署訖，而翁果竟不知也。越歲，相國生，以年少登科甲、躋顯秩。翁年期頤，矍鑠異常。每春秋展祭，尚在舊穴，凡精形家術(shù)者，皆謂此地子孫不當(dāng)發(fā)跡。又有為翁謀者，謂某之某地最吉，如改葬，莫善于此。翁亦甚欲之，以前事恐某介意，反赧于啟齒。后另擇數(shù)處，皆云不吉。不得已，托人風(fēng)意于某，某笑曰：“若然，則小子已代翁改葬久矣?！彼焱疝D(zhuǎn)向來人告其巔末，使轉(zhuǎn)達(dá)翁。翁感激往謝，酬以重金，不受。再延形家相之，僉謂封拜之地。乃伐石封墓，氣象益尊。不數(shù)年，相國入閣，果如形家言。
里乘子曰：此金鐵杉太守為予言者。諺云：“陰地不如心地?！庇^陳封翁之遇族子某，所謂陰德者非耶？若某者，亦可謂善于報(bào)德者矣。聞某親附葬其旁，至今子孫亦甚藩衍，且多殷富。在翁與某，一則施德不望報(bào)，一則受德不忘報(bào)，兩賢相遇，皆足以風(fēng)世。
陳太封公
山西陳老翁，內(nèi)閣大學(xué)士文貞公的祖父。家貧，以教書授業(yè)謀生。年齡到了四十，計(jì)算這些年所積攢的教書錢一共四五十兩銀子，他將碎銀子熔鑄成十余枚小錠，每天夜里燈下，一一把玩摩挲，聊以自娛自樂。老婆曾經(jīng)開玩笑地嘲弄他，可陳老翁也不以為這是恥辱。村里有某家大族之子，生活困頓窘迫無法自存，平素窺知老翁的積蓄，曾經(jīng)埋伏在窗下窺伺，預(yù)謀偷竊，但苦于找不到良機(jī)。一晚，老婆開門上廁所，某子乘機(jī)潛入房內(nèi)，熟知老翁積蓄素來藏在床褥之下，急忙探手暗中摸索。老翁還未睡熟，覺察有人用手觸摸他的衣服，起來忙就著炕前火爐取火燭察看，見到是某子，大驚，仍舊熄滅火燭，低聲問道：“你何故在此？為何做這樣見不得人的丑事，給你的宗族丟臉！”某子既羞愧又害怕，答道：“年關(guān)了，饑寒交迫，被逼無奈才做出此事?！崩衔陶f道：“你別說了！”于是取出自己積蓄的銀子全都交給了他，擺著手命他道：“趕快走，好自為之。我不會把今天的事說出來。”某子惶恐不安地叩頭謝恩，匆匆拿著銀子徑自離去。老翁見他走了，于是大聲呼喊：“有賊?。 崩掀怕牭郊泵Ψ祷?，問道：“怎么回事？”答道：“剛才有賊入室，已經(jīng)驚慌著逃走了。不知道丟失什么東西了嗎？”命老婆點(diǎn)上火燭四處察看，單單丟失了積蓄的銀子，老婆臉上變色不停懊悔埋怨，老翁稱道得失有命，反而好言安慰她。當(dāng)時老翁正苦于沒有后嗣，過了不久，老婆忽然有了身孕，接連生了幾個兒子，家境也越來越富裕。
某子自打得到銀子后，勤儉經(jīng)營，居然成為小康之家，娶個老婆也很賢惠。某子經(jīng)常對妻子講述往事，想要報(bào)答老翁夫婦，苦于沒有適當(dāng)機(jī)會。等到臨近秋收的時候，某子夜晚防備盜賊盜割莊稼，起來四處巡查。當(dāng)時月明如晝，看見兩個人躡手躡腳的行走在阡陌之間，他懷疑是偷盜瓜豆的小偷，姑且屏住呼吸暗中觀察。只聽到兩人嘀嘀咕咕小聲說話，一人說道：“在這里。”另一個人爭執(zhí)道：“錯錯，我勘察得最準(zhǔn)確！應(yīng)該在那處不在這里，你如果不信，請?jiān)囍蹟鄻渲Σ逶谀翘?，十天之后，如果不枯萎，便知真假?！毕惹澳侨苏f道：“好吧。”又比對著走了好幾步，將樹枝插在地上后方才離去。某子知道二人是風(fēng)水先生之輩，急忙尋找到二人插樹枝的地點(diǎn)，正是自己最近購買的土地。留心查驗(yàn)，果然十天樹枝不枯，大喜。和妻子商量，想要把父母葬在此處。妻子斜著眼睛說道：“我們這樣的小人家，突然得到這塊吉地，恐怕無德承受??！你不是曾經(jīng)說過想要報(bào)答老翁的恩德，聽說老翁父母的墳塋葬地很兇險(xiǎn)，將要改葬他處，不如將這塊吉穴相贈與他，咱家父母的墳?zāi)咕鸵栏皆谒业呐赃呑阋??！蹦匙诱f道：“你的主意很好，但老翁是厚道的長者，我們明著說相贈，他一定不肯接受，這可怎么辦？”夫妻沉思良久，某子忽然跳起身來，拍著妻子的后背說道：“我想到辦法了。老翁以前埋葬父母，挖掘的墓穴很淺，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不如趁著夜深人靜，你和我偷偷為他遷葬，再把我的父母葬在旁邊，仍舊將他舊的墓穴填好，不讓他知道，這樣不也可以嗎？”妻子說道：“很好。”于是，按照某子的部署實(shí)施完畢，而老翁果然竟沒有覺察到。
來年，大學(xué)士生下來，以年少登科甲、躋身顯赫之列。老翁活到百歲的時候，尚且身體安康，矍鑠異常。每到春秋祭祖，還在舊的墓穴舉行，大凡精通風(fēng)水的人，都稱此地的子孫后代不應(yīng)當(dāng)發(fā)跡。又有為老翁出謀劃策的人，稱某子家的某處地點(diǎn)是塊風(fēng)水寶地，如果改葬，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老翁也想得到這塊吉地，因?yàn)閺那暗耐驴峙履匙咏閼?，反而羞于啟齒。后來另外選了很多地點(diǎn)，都說不吉利。不得已，托人向某子示意，某子笑道：“正如老翁所想，小子已經(jīng)代老翁改葬好久了啊?！庇谑峭褶D(zhuǎn)向來人告知事情的始末，托他向老翁轉(zhuǎn)達(dá)。老翁感激不已，前往致謝，想要用重金來酬謝某子，某子堅(jiān)決不受。再請風(fēng)水先生親自觀看，都說這確實(shí)是塊風(fēng)水寶地，葬此地的后代有封侯拜相的福蔭。于是重新采石裝修祖墳，封閉墓穴，氣象更加尊貴萬千。不數(shù)年，大學(xué)士晉為內(nèi)閣宰輔，果然如風(fēng)水先生所言。
里乘子說：“這是金鐵杉太守對我講的故事。諺語說道：‘陰地（陰宅）不如心地。’觀察陳老翁當(dāng)初對待某子，這難道不是所謂的積陰德嗎？像某子，也可以說是善于報(bào)德的人了。聽說某子的父母就葬在老翁墓地的旁邊，至今子孫也很繁盛，而且很多都很殷實(shí)富有。在老翁和某子而言，一個是施德而不求回報(bào)；一個是受德不忘報(bào)答，兩個賢者相遇，都足以勸化世人。”
劉封公
山東諸城劉封翁，素饒于財(cái)。值歲荒，斗米千錢，民不聊生。封翁計(jì)：“擁厚資，饑民未必甘心坐視而不發(fā)難者?！彼鞗Q意毀家救荒，活人無算。后其子文正公統(tǒng)勛、孫文清公墉，相繼為宰相；曾孫文恭公镮之，官至尚書。仕宦科第，至今不絕。僉謂為善之報(bào)。
里乘子曰：封翁決意毀家救荒，可謂卓識。向使封翁當(dāng)日稍事慳吝，其家業(yè)亦未必能保，反得為富不仁之名。由是觀之，人不亦樂得為善乎哉！后直隸寶坻李封翁毀家救荒，大略相同，子孫科第仕宦，亦一時稱盛。
劉封公
山東諸城劉老翁，家境富裕，財(cái)產(chǎn)豐饒。趕上荒年，一斗米漲到千文錢，民不聊生。老翁尋思：“我坐擁豐厚的財(cái)產(chǎn)，饑民未必甘心坐視而不來對我發(fā)難?！庇谑菦Q意散盡家財(cái)救濟(jì)百姓于荒年之中，因此救活了無數(shù)人。后來他的兒子文正公劉統(tǒng)勛、孫子文清公劉墉（劉羅鍋），相繼為宰相；曾孫文恭公劉鐶之，做官做到尚書。家族中做官中第的人至今不斷。都稱這是祖先為善的福報(bào)。
里乘子說：“劉老翁決意散盡家財(cái)救濟(jì)百姓，可謂有遠(yuǎn)見卓識。假使老翁當(dāng)日稍微顯露出有吝嗇財(cái)產(chǎn)的念頭，他的家業(yè)也未必可以保全，反而得到了一個為富不仁的惡名。由此觀察得知，人不是也有樂得為善的嗎！后來天津?qū)氎胬罾衔躺⒈M家財(cái)救濟(jì)百姓于荒年之中，和上面的故事大略相同，子孫做官中第，也在一時稱為興盛?！?/font>
程太封公
江西新建程太封翁，性耿介，躬耕自食其力。娶太夫人某氏，井臼親操，雍雍然有梁孟（“舉案齊眉”就是東漢賢士梁鴻的妻子孟光的故事。相傳孟光隨梁鴻至吳地為人傭工。梁鴻歸家，孟光每為具食，舉案齊眉，以表示對丈夫的敬重。但這位賢婦的模樣卻“粗陋無比”，“肥丑而黑”，能“力舉石臼”。據(jù)說梁鴻未婚前，就名氣很大，許多人家都要把女兒嫁他，他都不答應(yīng)。孟光未嫁時，有人給她做媒，她都不肯嫁，說是“必嫁梁鴻”。夫婦婚后第二天，孟光就脫去新娘綺羅之服，換上粗布衣衫，操持家務(wù)。后隨梁鴻隱居霸陵山中，男耕女織，吟詩彈琴，夫婦唱和，過著清貧而和諧的生活。）、鮑桓（西漢大夫。字子都。渤海高城（今河北鹽山東南）人。鮑宣曾經(jīng)跟隨桓少君的父親讀書。她父親對他的清苦生活稱奇，因此把女兒嫁給了他，并準(zhǔn)備了豐厚的財(cái)物作為嫁妝。鮑宣不樂意，對他妻子說：“少君你嬌生慣養(yǎng)，習(xí)慣了漂亮的服飾，而我的確貧窮微賤，不敢接受這些禮物?！被干倬卮鸬溃骸案赣H大人因?yàn)橄壬銓W(xué)行美德遵守簡約，所以使我侍候您。既已經(jīng)奉命服侍君子，我只聽您的吩咐?！滨U宣笑著說：“能做到這樣，正合了我的心愿?！被干倬谑前阉械钠腿朔椚窟€給她父親，改穿短的粗布衣裳，跟鮑宣一道拉著鹿車來到鮑家。拜見婆婆的禮儀一結(jié)束，她就提著罐子出去打水。她品行美好并謹(jǐn)守婦女規(guī)范，鄉(xiāng)里邦人都稱贊她。）之風(fēng)。后家道日裕，夫妻力行善事。所制升斗，俱有復(fù)底，糴則加板一層，糶則去之。晚年盈資累萬，兒孫繞膝。雙慶古稀，是日，戚黨畢集，太夫人受賀畢，忽入房端坐，仰藥而逝。時方暑月，舉家悲泣，惶恐無措。以天熱不能備禮，草草殯殮；又慮被人口實(shí)，倉卒葬于由隴。后有形家過其地，見之，嘆曰：“此吉穴也。必?zé)嵩嵋子诘脷猓訉O發(fā)祥乃速，且貴不可言?！辈粩?shù)年間，其孫晴峰先生矞采，辛未進(jìn)士，官至兩湖總督；憩棠先生楙采，甲戌翰林，官至浙江巡撫；霽亭先生奐采，庚辰翰林，官至江蘇藩司，兼攝巡撫。其他曾孫，科第仕宦，至今不絕。益服堪輿之言不謬。憩棠先生巡撫吾皖時，予館于署中，親為予言之。
里乘子曰：予嘗謂，天生吉壤，非福德兼隆者不能享；如葬不得法，即發(fā)祥也亦不速。程太夫人伉儷甚敦，子孫賢孝。向使非變出意外，其家決不肯草草殯殮，倉卒葬于田隴。可見其仰藥時，正天之促其享此吉穴，且使葬之如法也。吁！吉穴詎可妄求哉！
程太封公
江西新建程老翁，性情耿直，親自耕種不依賴他人。娶夫人某氏，打水做飯親自操持，兩口子和諧敬愛，舉案齊眉大有梁鴻、孟光；鮑宣、桓少君的風(fēng)采。后來家道日漸富裕，夫妻不遺余力施行善舉。所制造量米的升斗，都有兩層底子，買米就加上一層木板，這樣多給錢少要米；賣米就除去木板，這樣多給米少要錢。晚年積蓄了數(shù)萬的資產(chǎn)，兒孫繞膝。夫妻雙雙慶祝七十高壽，這天，親戚朋友全都到此，老夫人受大家祝壽慶賀完畢，忽然進(jìn)屋端坐，服毒藥而死。這時剛剛六月，舉家悲傷哭泣，惶恐得不知所措。因?yàn)樘鞜岵荒芡ｌ`太久具足禮儀，只好草草入殮和出殯；又考慮被人非議，于是倉促地葬在田垅之間。后來有風(fēng)水先生路過此地，看到老夫人的墓穴，稱嘆道：“這真是塊吉地??！一定要趁著尸體溫度沒有完全冷卻時入葬，這樣才能得到氣運(yùn)，子孫發(fā)祥才能迅速，而且貴不可言。”短短數(shù)年之間，他的孫子程晴峰先生（名矞采）辛未年中進(jìn)士，做官做到兩湖總督；孫子程憩棠先生（名楙采）甲戌年點(diǎn)翰林，做官做到浙江巡撫；孫子程霽亭先生（名奐采），庚辰年點(diǎn)翰林，做官做到江蘇藩司，兼任代理巡撫之職。其他曾孫，做官中第，至今不斷。益發(fā)信服風(fēng)水地貌之言不假。程憩棠先生在我們安徽擔(dān)任巡撫的時候，我正在官署中坐館教書，他親自為我講述了這個故事。
里乘子說：“我曾說：天生吉地，不是福德兼具的人不能享有；如果入葬不得其法，即使發(fā)祥也不迅速。程太夫人伉儷情深，互敬互愛，子孫賢良孝順。假使當(dāng)時不是突然發(fā)生了變故意外，他們家斷然不肯草草入殮和出殯，倉促葬在田垅之間?？梢娎戏蛉撕人幍臅r候，正是上天促成她享受這個吉穴，而且讓她入葬符合風(fēng)水先生所說的方法。啊！吉穴豈是可以非分求取的啊！”
倪封公
吾皖望江倪封翁，為濂舫方伯之父，次郊大令之祖也。嘗客金陵。有星者善觀氣色，決吉兇，百不失一。相公之面，謂氣色晦暗，不出一月壽終，促早歸部署，遲則無及。公聞之，心甚怏怏，急買舟歸。過蕪湖，舟江滸。薄暮，登岸野眺，見一少婦抱嬰兒，垂涕臨江，意欲投水。公問：“汝何人？欲尋短見？”婦拭淚曰：“妾生不辰，良人嗜博，昨賭敗，將鬻妾以償博徒。妾上難舍慈姑，下難拋幼子，展轉(zhuǎn)思維，不如一死?！惫珕枺骸吧韮r(jià)幾何？”曰：“言定二十千矣?！惫唬骸按艘嗉?xì)事，汝第抱子回家，我明早攜錢給汝夫償債可也?！眿D猶豫不信，公指江為誓，并問姓氏及里居甚詳。婦具告之，拭淚叩謝而去。公歸舟，戒榜人勿遽解纜。天明，懷數(shù)十金，訪至婦家。婦正盼望，見公至，大喜，顧謂姑曰：“此即江干所遇善人也?！惫泵浞虮檎胁┩絹?，為償其資，且戒以后勿再與其夫同局，免致夫妻分離。僉諾諾，連聲稱嘆而去。公又出銀三十兩付其夫曰：“此給汝，聊為生計(jì)。汝好為之，一家數(shù)口庶不致凍餒。汝婦賢孝，予愛而敬之，不揣冒昧，愿寄為吾女。予歲常上下往來，過此，必來問訊，有無尚可相通也。”一家聞之，環(huán)拜地下，叩公姓名，以便尸祝。公笑曰：“久自知之?！焙螅^蕪湖，必往探之，舉家奉公如神明。其夫已戒賭，善權(quán)子母，居然小阜矣。越歲，公再如金陵，訪星者，詰其言何不驗(yàn)。星者見之驚曰：“公陰騭紋滿面，不惟延壽，后福且不可量?！眴枺骸皠e后作何善事？”公殊茫然，默思：“豈即蕪湖救婦事乎？”再十二年乃終，年已將八十矣。次郊大令為予總角交，嘗歷歷言之最詳。
里乘子曰：淮陰侯謂：公，小人也，為德不卒。觀倪封翁，既為償博資，又給銀使為生計(jì)。然則為德能卒，斯真君子矣。越歲，星者再見公，驚謂陰騭紋滿面，不惟延壽，后福且不可量。諺云：“相隨心變?！逼淙缓?！
倪封公
我們安徽望江倪老翁，是布政使倪濂舫的父親，縣令倪次郊的祖父。曾經(jīng)做客南京。有看相的人善于觀察氣色，卜卦吉兇，沒有不準(zhǔn)的。給倪老翁相面，說他氣色晦暗，只剩下一個月的壽命可活，催促他早些歸家處理后事，否則就來不及了。倪老翁聽到了，心里怏怏不樂，急忙租船返鄉(xiāng)。經(jīng)過蕪湖，停靠在江畔。傍晚，登上岸邊四處眺望?？吹揭粋€少婦懷里抱著嬰兒，在江邊垂淚，看情形是要投水尋短見的樣子。倪老翁問她道：“你是哪里人？為何這么想不開??？”少婦擦著眼淚說道：“我真生不逢時?。∥业恼煞虺撩再€博，昨天又輸光了，想要把我賣給債主以償還債務(wù)。我上難舍婆婆，下不忍拋棄幼子，思來想去，不如一死了之?！蹦呃衔虇柕溃骸澳阏煞虬涯阗u多少錢？”少婦說道：“說好了二十千了?！蹦呃衔陶f道：“這也是小事一樁，你先抱著孩子回家，我明天早晨拿錢給你丈夫替他還債可以嗎？”少婦猶豫不信，倪老翁指著江水發(fā)誓，并且詳細(xì)詢問了少婦的住址和姓名。少婦告訴了他，擦著眼淚叩謝而去。倪老翁回到船上，告訴船家明天暫不開船，不要解開纜繩。等到天明，懷揣著數(shù)十兩銀子，尋訪到少婦家中。少婦正在翹首盼望，看到倪老翁來了，大喜，對著婆婆說道：“這就是我在江邊遇到的好人?！蹦呃衔碳泵ψ屗恼煞虬褌骱唾€徒喊來，為他償還債務(wù)。并且告誡債主和賭徒今后不要再和她的丈夫一起設(shè)局賭博，免得致使人家夫妻分離。賭徒們紛紛答應(yīng)，連聲稱嘆著離去了。倪老翁又取出三十兩銀子交給她的丈夫，說道：“這些錢給你，用來維持生活。你好自為之，一家?guī)卓谌藨?yīng)該不至于再挨餓受凍。你的媳婦賢良孝順，你一定要多多敬愛她啊！我沒有經(jīng)過慎重考慮就這樣輕率的決定：我愿認(rèn)你媳婦為義女，由于我常年上下往來，只要我經(jīng)過這里，一定前來探望你們，這樣有什么事我就會知道了?！鄙賸D全家聽了，一起拜倒在地，叩謝他的恩德，并且追問他的姓名，這樣可以每年祭祀祝禱。倪老翁笑著說道：“時間長了就知道了?！焙髞恚呃衔讨灰愤^蕪湖，一定前往探視他們，少婦全家將他奉為神明。少婦的丈夫早已經(jīng)戒了賭博，對家里體貼愛護(hù)，權(quán)衡經(jīng)營，居然成了小康之家。
轉(zhuǎn)年，倪老翁再到南京，造訪看相的人，問他為何算卦不靈驗(yàn)。相面的看到他大吃一驚，說道：“看您滿臉的陰德紋，不只是延壽，后福不可限量啊！”因而問道：“您離開我后做了什么善事？”倪老翁愣了片刻，沉思默想：“莫不是蕪湖救少婦的事情嗎？”倪老翁又過了十二年才逝世，這時已經(jīng)八十高壽了。倪次郊縣令是我幼年就已經(jīng)相識的好朋友，曾經(jīng)詳細(xì)地為我講述這件事情始末。
里乘子說：“《史記》曾經(jīng)借南亭亭長之口評價(jià)淮陰侯韓信道：‘韓信，是個小人，做好事有始無終?！^察倪老翁，既為人家償還了賭債，又給人家錢用來維持生活。真是做好事做得徹底啊，這樣看來倪老翁才算是真君子了。轉(zhuǎn)年，看相的人再次見到倪老翁，驚訝地稱他滿臉陰德紋，不只延壽，后福不可限量。諺語說得好：‘相貌是隨著人的心地改變的?！@句話說得真實(shí)在啊！”
李封公
吾皖合肥李玉泉封翁文安，道光戊戌進(jìn)士。生平篤于天性，躬行君子也。官刑部提牢時，例各囚每飯一勺。公散飯，必期滿勺，生熟必親嘗之。又自捐米煎粥，以濟(jì)晚飯。后收到人犯，獄中瘟疫易作，公懇切為文禱于神，囚病俱起，又預(yù)制藥材以濟(jì)急。夏，則捐頒蒲扇；每秋，各司捐棉衣，公于每所更添棉被十二件，以備病犯發(fā)汗養(yǎng)病之用，種種善事，不可枚舉。公著《愚荃》、《敝帚》二種，上卷《貫垣紀(jì)事》，下卷《村居雜景》，每事各紀(jì)七絕詩一首，予多采入詩話。而《貫垣紀(jì)事》一卷，不惟可備掌故，而后之人踵而行之，功德真非淺鮮。所謂哀矜勿喜，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封翁有焉。
里乘子曰：聞之蕭山湯敦甫相國云，凡事實(shí)事求是，即是為圣、為賢學(xué)問。觀李封翁官提牢時所為，真可謂實(shí)事求是矣。由是推之，其平日居心行事可知，似續(xù)顯貴，方興未艾，其所由來者，不信而有征乎？
李封公
我們安徽合肥李玉泉老翁（名文安），是道光戊戌年的進(jìn)士。生平天性厚道，嚴(yán)格奉行君子之道。他在刑部出任提牢的時候，按照慣例每個囚犯每頓飯給一勺。李老翁管飯，每勺飯一定要盛滿，而且飯的生熟也一定親自嘗驗(yàn)。又自掏腰包買米熬粥，讓犯人晚飯享用。后來由于人犯換動，致使獄中瘟疫流行發(fā)作。李老翁言辭懇切，作文向神明祝禱。囚犯疫病發(fā)作之時，又預(yù)先采制藥材用來救急。夏天，就買來蒲扇發(fā)給囚犯；每到秋天，每個衙門購置棉衣，李老翁在每個牢房加添了棉被十二床，用來準(zhǔn)備給犯人發(fā)汗養(yǎng)病時用，種種善事，不勝枚舉。李老翁所著《愚荃》、《敝帚》二種，上卷《貫垣紀(jì)事》，下卷《村居雜景》，每件事各寫七絕詩一首，大多我都采編入詩話之中。而《貫垣紀(jì)事》一卷，不只可以讓人增長見識掌故，還可使后人按照他教導(dǎo)的方法去實(shí)行，功德真是不淺啊！所謂同情他人，對遭受災(zāi)禍的人抱以憐憫，不要幸災(zāi)樂禍，充分體現(xiàn)上天好生之德，周遍于世道民心，李老翁真的做到了??！
里乘子說：“聽蕭山湯甫國大學(xué)士說，凡事實(shí)事求是，就是做圣人、做賢人的大學(xué)問。觀察李老翁出任提牢時的所作所為，真可以說是實(shí)事求是了。由此推及其他，就可想而知他平日的居心行事了。似乎想要保持顯貴亨通，功夫都在平常的點(diǎn)滴和不肯終止善行的基礎(chǔ)之上。而我們平素所積累的行為，我相信到頭來一定會有所回報(bào)！”
葉封翁
吾邑葉封翁鳳奎，生性孝友，慷慨好施。母抱痼疾，手奉湯藥者，五年如一日。弟客塞外，乃短衣匹馬，出關(guān)覓之，手足把晤，歡喜過望。兄宦蜀，無嗣，僅一女，卒后，所遺宦囊頗充，一以付女。或謂宜少留作歸柩資，公謝曰：“女為兄鐘愛，何忍較錙銖，傷骨肉情耶？”遇親友貧者，不吝推解。有商緩急者，必展轉(zhuǎn)稱貸以應(yīng)。坐此，負(fù)累積千金，篋券盈寸，人甘心負(fù)約，輒焚去。方壯年，以事泊鎮(zhèn)江，見鄰舟一少年色慘變，手持碗飲泣。詰之，哭曰：“家姑蘇。從親故丐數(shù)金，被盜路絕，只合仰藥死?！惫珚Z擲江中，招之同歸，為措資使還。生平好善不倦，多類此。今公之長子樹南，官湖北知縣；次毓桐，己未進(jìn)士，官吏部文選司主事；次樹棠，即選教諭；次湛元，辛酉副舉人；次毓榮，乙丑進(jìn)士，官工部屯田司郎中。予昔游蜀，公視如子侄。予又與諸郎君交如兄弟，故得備聞公懿行云爾。
里乘子曰：葉封翁存心忠厚，見人之急，不惜轉(zhuǎn)為稱貸以濟(jì)之。篋中借券恒滿，負(fù)約者甚多，亦不與較，以故，寄居蜀中數(shù)十年，受累不少。予昔游蜀，翁日就談鄉(xiāng)前輩事，娓娓不倦，真不愧先正典型。此摘挺生吏部所選翁行略中數(shù)事，其居心待人，亦可概見矣。
葉封翁
我鄉(xiāng)老翁葉鳳奎，生性孝順友愛，慷慨好施。母親患了經(jīng)久難治的疾病，葉鳳奎手捧湯藥，侍奉老母，五年如一日。弟弟客居塞外，于是穿著短衣騎著快馬，出關(guān)尋覓到后，握著雙手，親切交談，內(nèi)心歡喜不已。兄長在四川做官，沒有后嗣，只有一個女兒。兄長死后，所遺留的官俸積蓄非常豐厚，葉鳳奎全部交給兄長的女兒。有人勸他應(yīng)當(dāng)留下一部分當(dāng)做靈柩運(yùn)歸家鄉(xiāng)的資費(fèi)花銷，葉鳳奎婉言謝絕，說道：“這個女兒是兄長鐘愛的寶貝，我怎么忍心和她計(jì)較這些小錢，致使傷害了我們兄弟的骨肉之情??？”遇到親戚朋友生活貧困，馬上不吝金錢予以援助。有人急切對他求援，葉鳳奎變賣家產(chǎn)四處借貸用來接濟(jì)。因此，負(fù)債積累了千兩銀子，箱子里的借條都有一寸來厚，如果別人負(fù)約，就燒毀借據(jù)。正當(dāng)壯年之時，因?yàn)橛惺麓畲？吭阪?zhèn)江，只見鄰船上的一個少年，臉色慘變，手里拿著一只碗哭泣不止。葉鳳奎問他原因，少年哭著說道：“我是姑蘇人。向親戚求借了銀子，被賊偷竊，困在這里，只能喝毒藥死罷了?！比~鳳奎將毒藥奪過來投擲在江水中，把他帶回自己的船，籌措金錢讓他回鄉(xiāng)。生平做善事不斷，大多和此相仿?，F(xiàn)在葉鳳奎的長子葉樹南，在湖北任知縣；次子葉毓桐，己末年中進(jìn)士，在吏部文選司任主事；次子葉樹棠，馬上侯選學(xué)官；次子湛元，辛酉年中第二名舉人；次子毓榮，乙丑年中進(jìn)士，在工部屯田司任郎中。我以前游歷四川，葉老翁視我如子侄。我又和他的兒子們相交如兄弟，所以這才詳細(xì)得知葉鳳奎高尚的道德行為。
里乘子說：“葉老翁存心忠厚，見人之急，不惜自己四處借貸予以接濟(jì)。箱子里的借條都裝滿了，負(fù)約的人很多，也不和他們計(jì)較，因此緣故，寄居在四川數(shù)十年，受到不少拖累。我從前在四川游歷，葉老翁每天和我談?wù)摷亦l(xiāng)前輩的故事，娓娓不倦，真不愧為前代賢人的典型。這里僅僅選摘了吏部褒獎的杰出事跡中老翁大略所做的幾個例子，他的居心待人，從中可以觀其大概了！”
黃勤敏公
乾隆某科，當(dāng)涂黃勤敏公名田鉞，入闈，坐某字第一號。薄暮，見號門外一女郎頻來窺覷，訝之，以文場那得有女子至此？試危坐以覘其異。更柝初報(bào)，女來益數(shù)，似欲進(jìn)號而不敢者。公素有膽略，迫而察之，果一女郎，亂頭粗服，而姿色妖麗，頗帶怒容。心知非人，因大聲叱問：“何處妖魅！到此何事？”女歛衽頻蹙，曰：“妾抱沉冤，請命于帝，特來尋第幾號某生索命。尚書公請賜垂憫，毋阻妾路幸甚！”公念某生為同鄉(xiāng)社友，倘放女去，性命休矣。又以女稱己尚書公，膽益壯。遂謂女曰：“某生系我故人，有何負(fù)汝？盍為我言之?！迸t然曰：“妾某氏，父佃生田，征租嘗至妾家，屢以游語挑妾。會生失偶，指天信誓，聘妾為繼室，決不相負(fù)。妾信為真，茍且從之，來往年余。屢促通媒妁，但漫應(yīng)之。妾既體孕，又力促之，生遂絕跡不來，且論婚某氏，置妾不齒。無何，妾將分娩，父詰知其由，往告，生堅(jiān)不肯承。父歸訶責(zé)，妾力疾自踵生門，將面詰之。生預(yù)戒門者，拒勿為通。妾進(jìn)退無歸，乃投繯死?！迸移以V，并曰：“人孰無情？似此薄情郎，誓必報(bào)之！”公曰：“汝言固是，然冤宜解不宜結(jié)。論生負(fù)心，不特汝銜恨九原，即聞?wù)咭酂o不發(fā)指。但系我友，又不忍坐視不救。我今善籌一調(diào)停之法，必使服汝心，汝肯從否？”女曰：“公試言之?！痹唬骸叭昱c生以怨終，固以恩始。生固難宥，汝須念當(dāng)初恩好，姑寬一線。當(dāng)令生對汝書券，約定場后負(fù)荊，詣汝父請罪，仍定翁婿，并請汝骨歸葬祖塋，冊為繼配。所娶某氏，生子先祧為汝子；某生倘貴顯，誥典當(dāng)先及汝。并請高行僧道，諷經(jīng)超度。似此，庶可稍紓?cè)旰?，汝意云何？”女俯首沉思良久，曰：“妾?dāng)一遵公命，但未免僥幸薄情郎矣！”公乃呼生至。驟見女，翼公肘下，駭欲死。公先數(shù)其罪，次具道其調(diào)停之法，問生允否，生擊齒諾諾，連聲應(yīng)曰：“謹(jǐn)如公命。”并向女叩首乞恕。女麾令起，曰：“君休矣！非遇黃公，妾與君一重公案，不知幾世方能了結(jié)也！”場后，公恐負(fù)女，督生往農(nóng)家訂翁婿，其余一如所約。是秋，公與生俱捷。后公官大宗伯；某生官至河帥，女封夫人。
里乘子曰：某生薄情已甚，鬼之臨場索命，原是應(yīng)得之罪。幸遇黃公為之調(diào)停，竟叨宥恕，鬼始終可謂多情矣?；蛟唬骸澳成Ｃ?，所以能遇黃公力為調(diào)停，雖鬼極厲，亦無如何？”予曰：此究是某生徼幸而免，向使不遇黃公，又將奈何？即遇黃公，而袖手不為調(diào)停，又將奈何？福命雖好，可恃乎哉？況福命有不能盡如某生者乎？文人薄幸，今古甚多，每屆臨場，無不獲報(bào)。少年聞此，亦當(dāng)有以自警矣。
黃勤敏公
乾隆某場科考，當(dāng)涂縣的黃勤敏，名叫田鉞，入場，坐在某字第一號號房。傍晚時分，看到號門外有一個女郎屢次前來窺探，非常驚訝，自思在這考場之內(nèi)哪能有女子到此？于是試著正襟危坐看她有什么古怪。一更剛過，女子來得更頻繁了，看意思是想要進(jìn)入考場的號房可不敢造次。黃勤敏素來有膽略，走上前仔細(xì)察看，果然看到一個女郎，蓬亂著頭發(fā)，穿著粗布的衣服，但是姿色妖媚艷麗，一臉慍怒的樣子。黃勤敏心里知道這不是人類，因而叱問道：“何處來的妖魅！到這里所為何事？”女鬼對他行禮，蹙著眉頭說道：“我懷著似海冤仇，和上帝請命，特來尋找第幾號某個考生向他索命。尚書大人請您哀愍垂憐，不要阻擋小女子的路，這就太幸運(yùn)了！”黃勤敏念在某生是同鄉(xiāng)社友，如果放她過去，則性命不保。又因?yàn)榕矸Q自己為尚書大人，于是膽子也變大了。于是對女鬼說道：“某生是我的故人，他做什么虧負(fù)你的事情了？何不對我說出來?！迸盱t腆地說道：“我是某家的女子，父親向某生家租住田地，某生由于收租曾經(jīng)到我家，屢次用不正經(jīng)的言語挑逗我。正趕上他剛剛喪偶，于是對我指天盟誓，說要娶我為繼室，絕不相負(fù)。我信以為真，茍且跟隨了他，來往了一年有余。我多次催促他早點(diǎn)提親，但他只是隨意地應(yīng)付。我發(fā)現(xiàn)懷孕了，又加緊催促，可他竟然不再見我了，而且又相中了某家的女子想要娶她，這將把我置于何地？我不是成了沒有廉恥的女人嗎？無可奈何，將要臨盆，父親追問情由，去找某生理論，可他翻臉不肯承認(rèn)。父親回來嚴(yán)厲責(zé)罵我，我氣得使勁用腳后跟踢他的房門，想要當(dāng)面和他對質(zhì)。他提前告誡看門人，不要為我通風(fēng)報(bào)訊。我進(jìn)退兩難，于是只得含恨自縊而死?！迸砜奁V說往事，并且說道：“人誰沒有感情?。康窍袼@樣的薄情郎，我一定發(fā)誓報(bào)復(fù)他！”黃勤敏說道：“你說的固然有理，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說到某生負(fù)心，不只是你含恨九泉之下，就是聽到他無恥行為的人也會咬牙切齒。但他是我的朋友，我又不忍心坐視不救?，F(xiàn)在我想到了一個調(diào)停的方法，一定讓你心服，你肯聽從嗎？”女鬼說道：“請您先試著說一說?！秉S勤敏說道：“你和某生雖然以怨恨終了，但卻是以恩愛開始。他固然難以寬恕，你也要念及當(dāng)初的恩情，姑且對他網(wǎng)開一面。一定要讓他對你寫下盟書，約定考試之后到你父親的家里負(fù)荊請罪，仍然結(jié)為翁婿之親，并且將你的遺骸歸葬他家的祖墳，族譜上冊定為某生繼室，他現(xiàn)在所娶的妻子，生下的兒子先要過繼在你的名下；如果某生以后做官顯貴，先要封你為誥命，再考慮其他的姬妾。并且讓他請道行高深的僧道，為你舉辦道場，誦經(jīng)超度。像這樣安排，一定可以稍稍紓解你的怨恨，你覺得我的辦法如何？”女鬼低頭沉思良久，說道：“我一定遵奉您的命令，但是這樣未免太便宜這個薄情郎了！”黃勤敏于是將某生喊來，突然看到女鬼，某生嚇得瑟縮在黃勤敏的身后，怕得要死。黃勤敏先對某生歷數(shù)他的罪狀，然后再把自己調(diào)停的方法告訴他，問他同不同意，某生嚇得牙齒打顫作響，連聲應(yīng)允道：“一定按你的命令行事！”并且向女鬼叩頭乞求寬恕。女鬼令他起來，說道：“你算了吧！不是遇到黃尚書，我和你的這樁公案，不知幾世才能了結(jié)?。 笨荚囃戤?，黃勤敏恐怕辜負(fù)女鬼，親自監(jiān)督某生去女鬼家中訂翁婿之盟，其余一一按照他的約定實(shí)行。這年秋天，黃勤敏和某生一起中榜。后來做官做到禮部尚書，某生做官做到河道總督，女鬼終于得封誥命。
里乘子說：“某生薄情得太過分了，女鬼之所以臨場索命，原是罪有應(yīng)得的果報(bào)。幸而遇到黃勤敏為他們居中調(diào)停，竟然得到了女鬼的寬恕，這個女鬼始終可以說是多情的鬼魂??！有人說：‘這是某生的福大命大，所以才能遇到黃勤敏一力為他們調(diào)停，雖然女鬼很兇惡，也對他無可奈何！’我說：‘這終究是某生僥幸得以幸免，如果他沒有遇到黃勤敏，又將如何呢？即使遇到了黃勤敏，而他竟袖手旁觀不為他說情，他又能怎么樣呢？福大命大，可以作為依仗嗎？何況福氣和命運(yùn)有時未必可以盡如人愿??！文人薄幸，古今很多，每屆考試，都會得到果報(bào)。少年人聽到我這個故事，也應(yīng)當(dāng)自己有所警省了！’”
張叔未先生
嘉興張叔未先生廷濟(jì)，乾隆丙午秋試，僑居武林。故事試期，多有攜雜物踵各寓求售者。某甲至張?jiān)①u貨，去時遺布帕一，內(nèi)裹番鏹十餅，先生見為同寓某生拾去，默識不言。少選，某甲踉蹌來尋，意甚倉皇，詢之某生，怒唾其面，以為誣己，將糾眾縛而鞭之。先生急出排解，且謂甲曰：“而物固吾所拾，業(yè)將去市物，而勿妄誣人也?！币院醚詣裎磕成鹋c甲較。復(fù)自解囊，如數(shù)付甲。甲大喜，感激叩謝而去。先是，甲父以株連逮系，得番鏹廿餅便可釋歸。甲稱貸戚友，僅得其半，馀俟售物以足其數(shù)。自計(jì)失鏹，父罪莫釋，則己亦不欲生，蓋將問諸水濱矣。乃是科先生發(fā)解。越六十年道光丙午，其子慶容字稚村，亦登賢書第一。士林榮之。
里乘子曰：叔未先生博學(xué)能文，儀征相國阮文達(dá)公極所賞識。予弱冠游浙，猶及見之，時先生年已逾七十，身頎而長，白髯垂胸，語言和婉，望而知為有道之士。即此一事，亦可知其胸次超拓，迥異恒流。夫以番鏹十餅得兩解元，似此便益，誰不愿作？但苦臨時吝財(cái)難舍耳?；蛟唬骸霸煳锱松跚?，安知是科非同寓生解首，暗中即坐此事，竟為先生奪去乎？”予撫掌笑曰：“信如君言，以天道斷之，固應(yīng)若是?！?/font>
張叔未先生
嘉興張叔未先生名叫廷濟(jì)，乾隆丙午年秋天參加考試，寄居在武林。以前在考試期間，往往有攜帶雜物跟著到各個客棧寓所賣東西的人。某甲到張叔未住宿的寓所賣貨，離開時遺落一個布包，里面包裹著十塊西洋銀元，張叔未看到被一同寄宿的某生拾到，暗自收起不事聲張。不一會兒，某甲踉蹌著腳步來此尋問，看樣子非常著急，當(dāng)問到某生，某生發(fā)怒著對他的臉上吐唾沫，認(rèn)為他誣賴自己，還要喊人來把某甲綁起來進(jìn)行鞭撻。張叔未急忙出來排解，而且對某甲說道：“你丟的東西是我撿到的，正要去市場交易，你不要妄自誣賴別人??！”用好言勸慰某生不要和他計(jì)較。并且自掏腰包，如數(shù)將銀元交給某甲。某甲大喜，感激著叩謝離去。先前，某甲父親因?yàn)槠渌讣窟B被捕，只要得到西洋銀元二十塊就能獲得釋放。某甲向朋友借貸，僅僅得到了一半，其余那些錢等到賣了貨物再用來補(bǔ)湊數(shù)目。自己尋思丟失了銀元，父親獲罪無法釋放，那自己也不想活了，大概只好去投河了。等到科考完畢，張叔未中了解元。過了六十年道光丙午年，他的兒子張慶容字稚村，也考取了鄉(xiāng)試第一名。被讀書人傳為美談。
里乘子說：“張叔未博學(xué)能文，大學(xué)士阮儀征（字文達(dá)）非常賞識他的才華。我二十歲時游歷浙江，還有幸見到了老先生，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年過七十，身材修長，白須垂胸，說話語氣溫和委婉，一望便知是有道之士。就指這件事而言，也可以知道他的心胸寬闊豁達(dá)，迥異尋常之輩。他用十塊銀元就得到了兩個解元，像這樣的便宜事，誰不愿意去做?。康皇强嘤谂R時吝惜銀元，難舍錢財(cái)罷了！有的說：‘造化弄人非常巧妙，怎么知道這一科不是同一寓所的那個某生應(yīng)當(dāng)考取解元，因?yàn)榘抵凶隽诉@樁虧心事，竟然被張叔未奪去了功名呢？’我拍手笑道：‘你說得太對了！以天道來推斷，也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 ?/font>
姚孝廉
吾邑姚孝廉某，耿介醇正，誠篤不欺。某科秋試，苦無資斧，試期既迫，無所為計(jì)。忽夢父責(zé)其何不赴試，姚以無資對。父曰：“上帝以汝為人不茍，今科應(yīng)予一第。我三日內(nèi)于東門外紫來橋下，賜汝元寶一枚。汝勿憚勞苦，連日昧爽，自往覓取，勿使旁人拾去也。汝須謹(jǐn)識勿忘?！币﹀缓螅跻詾橥?。甫交睫，又夢父來，責(zé)其違訓(xùn)不孝，詞色甚怒，醒而異之。計(jì)姑往覓，即不得，何害？有糧胥某甲，素善掊克，家于東門，苦熱早起，窺姚連日經(jīng)過其門，蹀躞徬徨，不解何故。試叩之，姚附耳遂以夢告，且曰：“今已二日矣，明晨尚須一往，知君無須此戔戔，故敢相告。得否不可知，但須秘之，勿貽外人笑?！币忠鄳]其攘奪也，堅(jiān)囑再三而別。甲竊腹嗤其迂，遂以錫镕元寶一枚，將送置橋下紿姚，以供一噱。適有友來訪，猝藏匵中。友去，匆匆攜置橋下。詰旦，又瞰姚踽踽然出東門去，須臾而返，喜容可掬。甲戲低聲迎問曰：“今晨可得寶否？”姚點(diǎn)首笑曰：“得之矣。”甲戲相賀，益腹嗤之，因密遣人，伺姚歸作何部署。少選，復(fù)命曰：“姚不知何處得一元寶，業(yè)兌錢若干，半作家用，半作川資，定于明日買舟赴試矣?！奔状篑?，試啟匵覘之，則錫寶依然尚在也。急詰紀(jì)綱，則曰：“昨曾收某戶納糧元寶一枚，置匵中，公未見也耶？”甲瞪目頓足叱曰：“豎子誤我矣！奈何！”蓋甲啟匵取贗鼎時，初不虞內(nèi)有真鼎，而誤攜以去也。急往姚處細(xì)告其由，且索返璧。姚讓之曰：“我以公長者，故敢質(zhì)言相告。今乃飾詞詐索，何無賴也！”甲語塞。姚是科果領(lǐng)鄉(xiāng)薦。
里乘子曰：姚孝廉平日為人，只“耿介醇正、誠篤不欺”八字，天固已嘗佑之矣。觀其對糈吏附耳密告所夢，亦可見其坦率。乃某甲戲弄腐儒，方自喜其得計(jì)，不知己方戲弄人，而天即藉之以戲弄己乎？吾邑當(dāng)承平極盛之時，凡糈吏之居室衣食，務(wù)極奢華，享用過于王侯，揮擲阿堵物如泥沙然，不甚愛惜。將此等不甚愛惜之財(cái)以濟(jì)寒酸，最為得當(dāng)。吾尤笑某甲誤真為贗之后，公然往索返璧，呆蠢極矣。嗟乎！造化默相正人，騙罰狡吏，亦何巧哉！
姚孝廉
我同鄉(xiāng)的姚孝廉，耿直方正，誠實(shí)厚道，從不欺人。某一科秋天考試，苦于沒有資費(fèi)，考試期限臨近了，也無可奈何。忽然夢到父親責(zé)備他為何不去參加考試，他說自己沒有錢做路費(fèi)，父親說道：“上帝因?yàn)槟阕鋈藦牟坏眠^且過、踏實(shí)本分，這一科應(yīng)當(dāng)讓你考中。我三天內(nèi)在東門外紫來橋下，賜你元寶一枚。你不要害怕勞苦，這幾天養(yǎng)足精神，自己前去尋覓，不要讓旁人拾了去。你一定牢牢記住不要忘記??！”姚孝廉醒來后，開始以為是癡心妄想。等到晚上睡覺，又夢到父親來到，責(zé)備他不孝違背祖訓(xùn)，言辭很是氣憤，醒來感到非常奇怪。尋思著姑且試著去找找，就算一無所獲，又有什么損害？
有個管糧的官吏某甲，素來善于克扣錢糧，家住在東門，天熱起得早，窺探姚孝廉連續(xù)幾天經(jīng)過他的家門，往來徘徊不定，不知是什么緣故。試著問他，姚孝廉附著他的耳朵將夢中情境告訴某甲，而且說道：“今天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明早還得來一趟，知道您也不會在乎這點(diǎn)區(qū)區(qū)小錢，故而才敢告訴您。再說，是不是真的還不知道，只不過請您一定代為保密，不要讓別人知道了笑話?！逼鋵?shí)心里也有些擔(dān)心別人會搶自己的元寶，再三叮囑他后才離去了。某甲偷著樂得肚子痛，嗤笑他是個傻子。于是用錫熔化成元寶一枚，想送到橋下放好給姚孝廉。剛好有朋友來訪，于是藏在箱子里。朋友走了，從箱中取出元寶，匆匆來到橋下放好。到了清早，又看到姚孝廉一個人出了東門奔橋下去了，不一會兒，返回來，滿臉堆笑。某甲開玩笑地迎著他低聲問道：“今天早晨得到元寶了嗎？”姚孝廉點(diǎn)頭笑道：“得到了??！”某甲開玩笑地向他道賀，心里越來越偷著樂他，因而私下派人，監(jiān)視姚孝廉接下來去做何事。一會，回稟道：“姚孝廉不知從何處得到一個元寶，已經(jīng)換成了若干銀子，一半作家用，一半作赴川趕考的資費(fèi)，定于明日租船啟程。”某甲很驚訝，趕緊打開自己放錢的箱子察看，看到錫熔化成的元寶依然還在里面呢。急忙詢問賬房先生，答道：“昨天曾經(jīng)收取某戶納糧的元寶一枚，放在箱子里，您沒看到嗎？”某甲瞪著眼睛頓足罵道：“你這小子誤我事了！這可怎么辦呢！”大概某甲開箱子取假元寶的時候，并不知道里面還有一個真元寶，所以錯把真的元寶給了姚孝廉。急忙找到姚孝廉把事情的原委相告，而且想要索回元寶。姚孝廉出于禮節(jié)的招待他，不快地說道：“我把您視為長者，故而敢于坦誠相告。今天您怎么反而來此巧言訛詐，真是無賴??！”某甲一時語塞。姚孝廉這一科果然鄉(xiāng)試中舉。
里乘子說：“姚孝廉平日為人，只是‘耿直方正，誠實(shí)厚道，從不欺人?！@些評語，上天就已經(jīng)對他格外青睞佑助了。觀察他對糧吏附耳相告夢中一事，也可以看到他的坦率。只是可恨某甲戲弄實(shí)誠的讀書人，高興的以為自己計(jì)謀得逞，不知自己剛想戲弄別人，而上天正是借此以戲弄自己嗎？我的家鄉(xiāng)正逢太平極盛的時候，凡是糧吏家的居室飲食，無不窮奢極欲，享用的程度比王侯之家還要奢靡，揮擲東西像泥沙一樣隨便，絲毫不懂得愛惜。如果將他們揮霍浪費(fèi)的財(cái)產(chǎn)來接濟(jì)窮人，真是再好不過了。我特別笑某甲發(fā)現(xiàn)真元寶變成假元寶之后，還要找人家無禮索取，這不是愚蠢之極嗎！哎呀！上天看重的是正派的人，而趁著這場騙局懲罰狡詐官吏，真是太巧妙了啊！”
某公分校
某公分校禮闈，夜閱一卷，文甚平庸，方將棄置，忽聞窗外誦云：“火樓火，裸婦躲，狐裘裹，秉燭達(dá)旦，爾與我。”聲甚宏朗，怪之。復(fù)取前卷細(xì)玩，真無佳處，又棄置之，窗外誦如前。三置三誦，異而伏窗窺之，見一偉丈夫，赤面長髯，類世所塑漢壽亭侯，后隨一女子，徘徊月下。知此卷必有盛德事，爰加評語呈薦，并將所聞所見，婉達(dá)主司。主司夜閱其文，頗不愜意，而窗外亦聞有朗誦前語者，窺之，果如某公言，遂拔殿一軍。榜后，其人謁見房師，公謂：“吾之所以取君者，以德不以文。君究竟作何盛德事？”其人答言：“無有?！惫蚴鏊娐?，其人恍然嘆曰：“是矣。先是計(jì)偕北上，舟泊村市。會市有火災(zāi)甚烈，時已夜半，聞有人踉蹌上舟，啟戶視之，見一赤體婦人，蹲伏暗陬，羞慄堪憐，乃脫狐裘，擲使遮裹，呼入船房避寒。婦人固少艾，問知其夫亦系孝廉，益敬而矜之。秉燭達(dá)旦，呼輿送歸。夫以跡涉可疑，頗相齟齬，且逼令大歸。以試期既迫，匆匆解纜，后事不知如何？意者今科僥幸，其以是乎？”言畢，坐間一同年生，崩角在地，感且泣曰：“吾過矣！吾過矣！吾即夫夫是也。微君言，疑團(tuán)莫釋。今而后乃知世間真有狄梁公，而天道之果不爽也。”公聞之，撫掌稱贊，謂：“非盛德君子，焉能若是？”乃命兩生締交，歡逾骨肉。后同年生旋里，喜迎婦歸，遂為夫婦如初。
里乘子曰：其人與夫夫出自同門，又同時謁師，足見造物暗中聯(lián)絡(luò)之巧，何嘗憒憒？即味神所誦之語，質(zhì)樸大似古繇詞，斷非凡人所可擬議。
某公分校
某位官員分配批閱考生的試卷，夜晚看到一篇卷子，文采很是平庸，正準(zhǔn)備丟在一旁，忽然聽到窗外有人吟誦道：“大火燒了樓啊，女子裸著身子四處躲，披著狐裘大衣啊，點(diǎn)著燭火通宵達(dá)旦，只有你和我?！甭曇艉苁呛榱了?，官員非常奇怪。又取來先前的試卷仔細(xì)把玩，真是沒有什么出彩之處，又丟棄一旁，窗外又有人像剛才一樣吟誦，三次丟棄，三次吟誦，官員驚異地伏著窗戶向外面窺探，看到一個身材雄偉的男人，赤面長須，很像世俗所雕塑的關(guān)公之像，后面尾隨一個女子，徘徊在月下。知道這張?jiān)嚲硪欢ㄓ嘘P(guān)于考生高尚品德的事情。于是在上面加上評語舉薦，并將所見所聞，委婉地轉(zhuǎn)達(dá)主簿上司。主考官夜里批閱這篇文章，很不中意，而于窗外也聽到了像某官員所報(bào)告的吟誦聲音，向外窺探，果然和官員看到的一樣，于是把這篇試卷的考生推薦參加殿試。開榜之后，這個考生參見當(dāng)初舉薦他的那位官員，官員對他說：“我之所以看中你，是以你的品德，不以你的文采。你究竟做了哪些有積功德的事情啊？”考生答道：“沒有啊！”官員于是把窗外所見所聞告訴考生，考生恍然嘆道：“是了，我早先打算到北京參加考試，旅途停船靠在某個村子市場旁邊，趕上市場引起火災(zāi)很是猛烈，當(dāng)時已經(jīng)夜深了，聽到有人踉蹌著腳步上船的聲音，開門觀看，看到一個沒穿衣服的婦女，蹲伏在暗處角落里，羞澀的樣子很是可憐。于是我脫下身上的狐裘大衣，從遠(yuǎn)處拋給了她，讓她穿上衣服，到房中躲避寒冷。婦人只有二十來歲，詢問之后才知她的丈夫也是孝廉，越來越對她加添了敬重和憐惜。兩人點(diǎn)著燭火通宵達(dá)旦，這才喊來車夫送她回去。她的丈夫因?yàn)樗男污E可疑，對她很是不滿，并引起沖突，竟然逼著她回了娘家。我因?yàn)榭荚嚻谙夼R近，只得匆匆開船，以后的事情就不知道怎樣了？我猜想這次考試僥幸錄取，是不是因?yàn)檫@件事??？”說完，同坐的一位同年考生，突然跪在地上向他磕頭，感激涕零地說道：“我錯了！我錯了！我就是她的丈夫啊。不是親耳聽到您的話，我心中的疑團(tuán)至今不能解開。從今開始以后我才知道世間真的有像那狄梁公一樣的君子啊！而天道對君子的報(bào)答果然絲毫不差啊！”官員聽到后，拍著手稱贊，說道：“不是具有高尚品德的君子，哪能做出這樣的舉動??？”于是命兩個考生結(jié)為兄弟，從此情同骨肉。后來兩人一同金榜題名，考生返回故里，高興地將妻子迎接回家，于是夫婦和好如初。
里乘子說：“這個考生與少婦的丈夫出自同門，又同時參拜考官，足見造物主暗中聯(lián)絡(luò)的巧妙啊！老天何曾有過絲毫的差錯和糊涂？就是回味神明所吟誦的詩句，質(zhì)樸得好似是遠(yuǎn)古的民謠詞風(fēng)，絕不是凡人可以隨意寫作吟誦出來的??！”
鄉(xiāng)場顯報(bào)
道光乙未科湖南鄉(xiāng)試，某生寫七律一首于卷上，曰：“千里來觀上國光，卷中潛被火焚傷。半生只為淫三女，七屆誰憐貼五場。始信紅顏為鬼蜮，悔從黑地結(jié)鴛鴦。而今敢告青云士，休道殘花艷且香。”聞此生在闈得狂疾，尋卒。又浙江丁巳補(bǔ)行乙卯壬子兩科鄉(xiāng)試，一生入闈，在號壁題二絕句，擲筆大叫一聲而絕。詩曰：“記否花陰立月時？倚欄偷賦定情詩。而今觀試秋風(fēng)冷，露濕羅鞋君未知?！薄包S土無情玉骨眠，可憐歡意杳秋煙。何須更織登科記？修到鴛鴦便是仙。”此兩生事，皆劉小馨司馬親見者，書以告予。少年子弟，當(dāng)以為戒。
里乘子曰：福州梁敬叔觀察《勸戒續(xù)錄》亦載前條，系湖南甲午科事。又后一條，林若衣大令云，浙江女鬼，系山陰張細(xì)娘。
鄉(xiāng)場顯報(bào)
道光乙未年科考，湖南鄉(xiāng)試，某生在考卷上面寫了一首七律詩，詩中說道：“我不遠(yuǎn)千里來京趕考啊，誰知考卷暗中被火燒毀。活了半輩子就只為淫辱了三個女人，我七次考試有五場名落孫山。這才開始相信紅顏都是做鬼的橋梁，終于后悔不該悖理和她們結(jié)為鴛鴦。從今而后奉勸那些求取功名的讀書人啊，千萬不要再說野花比家花還香！”聽說這個考生在考場得了癲狂病，不久就死了。
還有，浙江丁巳年補(bǔ)考乙卯年壬子年兩科鄉(xiāng)試，一個考生進(jìn)入考場，在考房墻壁上題寫了兩首絕句后，把筆一丟大叫一聲氣絕身亡。他的詩中寫道：“還記得春日融融，花陰下面我們一起賞月嗎？倚著欄桿偷偷地為你吟誦著定情的詩句?？墒强次椰F(xiàn)在獨(dú)自一人秋風(fēng)零落，夜寒露重打濕了儂的羅裙鞋襪君可知否？”另一首說道：“黃土無情把我的身體掩埋，可憐昨日還和你山盟海誓。何須等到金榜題名方顯榮耀？我們在一起不就是快活神仙了嗎?！边@兩件事，都是兵部尚書劉小馨親眼所見，寫下來告訴我的。少年子弟，應(yīng)當(dāng)引以為戒?。?br>
里乘子說：“福州梁敬叔道員所作的《勸誡續(xù)錄》也記載了前面的那個故事，說是湖南甲午年科考發(fā)生的事情。后面那兩首詩，縣令林若衣說，是個浙江女鬼所作，她就是山陰人張細(xì)娘?！?/font>
吾鄉(xiāng)張生
吾鄉(xiāng)張生，巨族也。少美風(fēng)儀，才華豐蔚。甫成童，入邑庠，長老均以遠(yuǎn)大期之。父為金匱縣令，生隨任讀書，下帷攻苦，自謂科名可拾芥視之也?？h紳有某公者，典學(xué)時，以賕敗，令奉檄率弁役籍沒其家，生亦偕往。紳有名園，擅花草竹木之盛，亭臺池館，接構(gòu)極工，生乘間一游。正流覽間，瞥見及笄女郎稱娖入山洞去，意其身藏珠寶，亟躡跡追之。既入洞，以袖拂女郎面，諦視之，蓋絕色也。心動，迫與求合，女怒叱曰：“汝何人也？我乃某紳之女，汝敢犯也耶！”生冷笑曰：“汝某紳女，豈不畏我張公子耶？汝父有罪，我知汝身藏珠寶，得失在我掌握，汝敢不畏我耶！”女益怒曰：“我聞，罪人不孥，經(jīng)之訓(xùn)也?？v父有罪，何預(yù)我事？即身藏珠寶，一弱女子能藏幾何？況身藏之物，法所不禁，汝又將奈何我耶！”生恨其語不遜，勃然怒曰：“汝謂我奈何汝不得，我偏要奈何汝！看汝又奈我何也！”乃叱眾役褫去女裳衣，并緩內(nèi)重私小結(jié)束，且褪及行纏，幾至不留一縷，見女胸乳菽發(fā)，肌白如玉，竟體所藏纏臂金及他珠寶無算。生拊掌大笑，搜掠罄盡而去。女羞忿啜泣，遂投繯死。越歲秋試，生入闈，各藝草甫畢，將秉燭繕真。忽聞窸窣聲，見一女子搴簾入，視之，即紳女也。大驚，攜卷踉蹌欲遁。女搖手，嫣然笑曰：“輕薄兒，何其怯也？妾非禍君者，何遁為？”生察其意不惡，心稍壯。叩其來意，女笑曰：“君畏妾，豈以前事未能去懷耶？以前事論之，君固愛妾，非有他意，可惜妾命薄耳。妾不幸枉死，命也，于君何尤？且稽君冥籍，前程遠(yuǎn)大，感君愛妾私意，特來預(yù)賀，今科必中魁選。惟首藝中權(quán)遣詞尚未妥適，必如此修飾，方為完璧?！鄙?xì)思之，良然，果如女言，重加改訂。女并為斟酌數(shù)字，始稱盡美盡善。女笑曰：“得之矣。二三場好自為之，但求無弊，便可高枕坦臥，靜聽捷音。妾去矣。”歘然遽逝。生悵然神癡者久之，深感女意，又自悔前事孟浪，未免薄情太甚，然已無可如何矣。及揭曉，果中經(jīng)魁。時生父已罷官家居，聞生闈中事，竊幸女不念舊惡；既得捷報(bào)，老懷愈增快慰。賀客閼門，樂不可支。獻(xiàn)歲即趣子束裝，計(jì)偕北上，以謂指日可作老封君矣。生去不數(shù)日，乃翁日晡假寐胡床，倏見女子披發(fā)伸舌來前，怒容滿面，戟手指而詈之曰：“老賊尚在此夢夢耶！汝子乘人之危，無禮于妾，致死非命。汝初既失義方之教，后又無悔過之心，猶癡頑無恥，妄想作老封君耶！妾在闈中，非不能索汝子之命，然等閑措大，猶不足以大傷厥考心，必令其小有得意，使老賊快慰之馀，愈生奢望，然后妾乃得而甘心焉，則厥考之心傷矣。實(shí)告老賊，汝僅此子，妾稽其冥籍，秩居極品，壽臻期頤。妾請命于帝，已罰削殆盡，許妾于蘆溝橋旅次報(bào)仇泄忿矣。汝尚夢夢，妄想作老封君耶？”遽前批其頰曰：“汝如不信，不日當(dāng)有好音至矣！”其父驚覺，知其不祥，亟遣使兼程追生歸。使至中途，見傔從已扶生柩南旋，果于蘆溝橋旅次自經(jīng)云。乃翁聞信，怨懊自撾，郁郁不樂，尋卒。其嗣以斬。
里乘子曰：初女與生抵牾，其言理直氣壯，生稍有天良，即當(dāng)引咎自責(zé)，謝過不遑。乃惡其不遜，窘辱不留馀地，反拊掌大笑，自鳴得意，是誠紈惡少之所為，豈復(fù)成讀書君子哉！致女飲恨枉死，其不能甘心于生也審矣?！俺巳酥！彼淖?，誅心之論；訂生爰書，可謂鐵案。顧女欲報(bào)怨于生，先乃顯斥其父，良以生之輕薄，必其父平日驕縱怙惡，有以釀成。所謂“初失義方之教”，“后無悔過之心”二語，又是老吏斷獄，以此歸咎，乃翁雖百喙不能辭責(zé)。女言“汝僅此子”四字，最為刺心；且告以冥籍云云，更屬惡極。意謂汝子前程遠(yuǎn)大，非尋常措大可比，姑令小有得意，以為明效；然后于乃翁妄存奢望時，下一辣手，使老懷快慰，樂不可支者，轉(zhuǎn)而傷心怨懊，郁郁不樂以死，且斬其嗣，報(bào)亦慘矣！觀女闈中紿生之言，玩弄孺子，直同兒戲，的是妙人；但不知蘆溝橋旅次報(bào)仇泄忿時又作何狀，想必另換一副面孔，不似前嫣然含笑矣。惜張生一去，不能起于九原而問之也！此事予兒時即習(xí)聞之，晤我友張南耕大令光甲，詢之良然。大令與生同族，并言其領(lǐng)鄉(xiāng)薦時，年才十有八耳。
吾鄉(xiāng)張生
我的同鄉(xiāng)張生，是個大家巨族。少年英俊，風(fēng)度翩翩，滿腹才華。才剛十五歲，進(jìn)入縣學(xué)讀書，長輩們對他的期望很高。父親是金匱縣令，張生隨著父親做官赴任一同念書，用功非?？炭?，自認(rèn)為功名如探囊取物，指日可待?？h里有鄉(xiāng)紳某公，任職學(xué)官時，因?yàn)槭帐苜V賂被人告發(fā)?？h令奉朝廷之命率領(lǐng)差官抄沒他的家產(chǎn)，張生也隨著一起前往觀看。鄉(xiāng)紳有一處名園，里面種滿了茂盛的花草竹木，亭臺樓閣、小橋池塘，設(shè)計(jì)精巧，別有一番風(fēng)光。張生正好借此觀賞。正在游覽時，一眼瞥見一個妙齡少女小心翼翼地鉆進(jìn)山洞，心里猜想可能她身上藏著珠寶，于是在后面躡手躡腳的跟著她。進(jìn)了山洞，用袖子輕拂女郎的臉，仔細(xì)觀看，真是絕代佳人啊。心動之下，逼迫她和自己交歡，女郎怒叱著說道：“你是什么人？我可是鄉(xiāng)紳的女兒，你怎么敢來冒犯我？”張生冷笑著說道：“你是鄉(xiāng)紳的女兒，難道不怕我張公子嗎？你的父親犯了罪，我知道你身上藏著珠寶，現(xiàn)在你的小命在我手里，你還敢不怕我嗎？”女郎更加惱怒了，說道：“我聽說，犯人有罪不加于妻子和兒女，這是經(jīng)書上的名訓(xùn)?？v然我的父親有罪，又干我什么事？即使我身上藏著珠寶，我一個弱女子能藏多少東西？況且我身上藏著東西，法律都不禁止我，你又能把我怎么樣呢？”張生惱恨她出言不遜，勃然大怒，說道：“你說我奈何你不得，我偏要奈何你！看你又能把我怎么樣呢！”于是叫來眾差官剝?nèi)ニ膶訉右路?，連她里面穿的貼身內(nèi)衣，以及腳上纏的布帶，都褪得干干凈凈，幾乎是赤身裸體了。只見女郎胸前的乳房鮮嫩小巧，皮膚潔白如玉，搜查發(fā)現(xiàn)她身體上下所夾藏的金銀珠寶不計(jì)其數(shù)。張生拍著手大笑不已，將她的夾藏的東西一股腦搜掠而去。女郎羞憤著哭泣，于是上吊死了。
轉(zhuǎn)年秋天科考，張生入場，將考試的工具一一放在桌上，準(zhǔn)備點(diǎn)上蠟燭抄寫試卷。忽然聽到細(xì)碎的腳步聲，看到一個女子掀開門簾走了進(jìn)來，張生仔細(xì)辨認(rèn)，正是那個鄉(xiāng)紳女兒。大驚失色，手里拿著卷子踉踉蹌蹌想要逃跑。女郎搖著手，嫣然笑道：“輕薄的人啊！怎么那樣的害怕？我不是來加害你的，為何要逃走?。俊睆埳X察她的來意并非居心險(xiǎn)惡，心里這才稍微壯了膽。于是叩問她來此所為何事，女郎笑道：“你怕我啊！難道還為了從前的事情不能忘懷嗎？以前事而論，你固然愛戀于我，沒有其他的歹意，可惜我的命薄罷了。我不幸枉死，這是命運(yùn)啊！和你有什么干系？而且察看你的陰間生死薄，看到你的前程遠(yuǎn)大，感激你愛我的情意，特意來此向你提前祝賀，這一科考試你一定高中頭名。只是你的考卷文章中有一些遣詞造句還欠妥當(dāng)，一定要這樣修飾改善，才能完美無缺！”張生細(xì)細(xì)思量，果然如此，于是按照女郎所說，重新修改。女郎并且為他斟酌字?jǐn)?shù)，務(wù)求盡善盡美。女郎笑著說道：“可以了??！后面的幾次考試你要好自為之，只要沒有作弊，便可以高枕無憂，靜候佳音了！我走了啊！”說完忽然消失了。張生悵然失神癡癡的坐了很久，深深感念女郎的情意，又自己后悔從前魯莽，對她過于薄情，但是已經(jīng)無可奈何了。等到考試完畢揭曉，果然鄉(xiāng)試中了頭名。當(dāng)時他的父親已經(jīng)罷官在家，聽到兒子考場中的事情，暗中慶幸女郎不念舊惡，既然得到捷報(bào)，心里更加感到欣慰愉快。前來道賀的親朋好友紛紛登門拜訪，老爹樂不可支。來年正月命張生整裝出發(fā)，打算到北京求取功名，自以為憑借兒子發(fā)跡可以獲取封君名譽(yù)的美夢就要指日可待了。
張生離去沒幾天，老爹白天在胡床上打盹，忽然看到女子披散著頭發(fā)，伸出舌頭來到面前，怒容滿面，用手指著他數(shù)落道：“老賊還在做春秋大夢??！你的兒子乘人之危，對我無禮，致使我死于非命。你當(dāng)初既對兒子管教無方，后來又沒有絲毫悔過之意，還竟然癡心妄想著做老封君的春秋大夢，真是無恥之極！我在考場中，不是不能索取你兒子的狗命，但尋常的落拓讀書人，還不足以大大刺傷父親的心；一定要讓他小有得意，讓你這老賊快慰之余，心里愈加生出奢望，然后我再殺死他才能甘心。這樣更加刺傷父親的心??！實(shí)話告訴你，你就這一個兒子，我察看他的生死薄，他的身份本來非常高貴，官居極品，享壽百歲。我對上帝請命，已經(jīng)將他的福分全部削除了，上帝允許我在盧溝橋的旅店報(bào)仇雪恨，你還做夢，妄想得到兒子的福蔭呢？哈哈！”于是上前打他的耳光，說道：“你如果不信，這幾天就會有好消息傳到了！”老爹驚醒，知道這個夢非常不吉利。馬上派遣家人日夜兼程追兒子回來。家人來到半途中，看到張生的仆從已經(jīng)扶著他的靈柩向南返回了。一問之下，果然是在盧溝橋旅店上吊自殺。他的父親聽到噩耗，自怨自艾，懊悔不已，整天郁郁不樂，沒過多久就死了。他家的香煙就此斷絕。
里乘子說：“剛開始女郎與張生矛盾口角，她的言辭理直氣壯，張生稍微有些天良，就應(yīng)當(dāng)引咎自責(zé)，馬上謝罪不遲。怎奈惱恨她出言不遜，讓她蒙受恥辱竟然不留絲毫余地，反而拍手大笑，自鳴得意。這真是紈绔子弟輕薄少年的所作所為，還談什么讀圣賢書的君子??！致使女郎飲恨枉死，她對張生不能甘心也就是情理之中了?！巳酥！膫€字，真是揭穿動機(jī)的批評?。挥纱伺袛鄰埳淖餇?，可謂鐵案。看女鬼想要報(bào)復(fù)張生，先要現(xiàn)身斥責(zé)他的父親，這是因?yàn)閺埳妮p薄，一定是他父親平日的嬌慣放縱，這才造成了今日的結(jié)果。所謂‘當(dāng)初既對兒子管教無方’‘后來又沒有絲毫悔過之意’兩句話，又是有經(jīng)驗(yàn)的判官在斷案，以這樣的罪狀歸咎他，他的父親縱使有百張口也難以對自己的罪責(zé)加以辯白。女鬼說：‘你就這一個兒子’，最為刺痛老爹的心；而且告訴他生死薄上的記載，更是狠毒之極。她心里想你的兒子前程遠(yuǎn)大，不是一般落拓讀書人可比，姑且令他小有得意，以為一切是真的應(yīng)驗(yàn)了，然后在他父親心存奢望的時候，下一記辣手，讓老爹心里快慰，樂不可支，轉(zhuǎn)而傷心絕望，自怨自艾，懊悔不已，郁郁不樂而死，并且斷絕了他的后嗣，報(bào)應(yīng)真是太慘烈了！觀察女鬼在考場中欺哄張生的言辭，玩弄孺子，簡直形同兒戲，真是妙人一個；但不知道盧溝橋旅店報(bào)仇雪恨的時候又是什么面孔，想必一定非?？膳?，不像先前的嫣然含笑了！可惜張生死了，不能讓他從九泉之下出來問他一問了！這件事在我小的時候就經(jīng)常聽到了，見到我的朋友張南耕縣令（字光甲），問他也是這樣說的。張縣令和張生是同一個家族，并且說他那年考中鄉(xiāng)試的時候，只有十八歲?！?/font>
張玉常觀察
吾鄉(xiāng)張玉常觀察曾飏，大學(xué)士文端公曾孫，少司空諱廷之孫也。未達(dá)時，赴金陵秋試，舟次牛渚，見上流一女尸，赤體浮水面。觀察惻然，亟命榜人援置岸上，以紅氍毹裹之；又出錢市棺，殯瘞義山，樹碣識之而去。是科，房官某公與典試官在闈，每夜閱卷畢就寢，甫交睫，即見一紅衣女子立帳外，口誦“且士林有氣節(jié)，而后朝廷有功名”二句。及閱觀察卷，開講恰此二語，首題乃“憲問恥，子曰：邦有道椸”也。房官、典試官俱竊異之。閱其文，通幅稱是，意是名手，且系盛德君子，故一經(jīng)呈薦，即拔冠多士。既揭曉，房官、典試官話及前夢，彼此相符，嘆為奇事。及觀察謁見，俱以所夢詢之，觀察沈思良久，意是葬女一事，因具以告，始各恍然。
里乘子曰：似此等善事，所謂易如折枝，人人能為，乃守錢奴視若無睹，誠為可嘆耳。張南耕大令言，先是有懷寧縣宿儒趙汝諧者，前科落第，以來歲有慶榜，決意不歸，僦居蘭若，下帷待試。徐夕，夢至佛殿，聞數(shù)人聚語，姑伏暗陬偵之。聞一人言：“明秋江南鄉(xiāng)試，未審名數(shù)定否？”一人答曰：“定矣?！痹唬骸笆丝稳艘?？”曰：“第一名解元，桐城縣張?jiān)r?！焙髿v數(shù)至十八名，其第九名則系趙名，心竊喜之。又聞問曰：“闈藝何人所擬？”答曰：“擬者系方望溪先生及某某諸公?！痹唬骸邦H識之否？”曰：“頗能識之。首藝題‘憲問恥，子曰：邦有道榖’?！蹦藲v將所擬十八魁文一一朗誦畢。趙澄心定神，一一默識。忽聞寺中鐘鼓聲，驚覺，見東方已白。詫為奇夢，亟披衣起，濡筆默書第一名文，卻一字不復(fù)記憶，惟記得第九名一篇，姑錄藏行篋，以觀后驗(yàn)。及入闈，果是此題，趙大喜，爰走筆錄就，時號門未開，不能交卷，偶至第幾號，見其人正繕首藝，以后二比有出無對，思索殊苦。趙覘卷面籍貫姓名，恰是桐城張某，又窺其文，前幅果即夢中所聞第一名之作。以有所觸，后幅遂復(fù)記憶。因撫其人肩曰：“公何思之苦耶？”其人怒曰：“我自苦思，干卿甚事！何相嬲也？”趙笑曰：“公請息怒，此文小子仿佛識之?！彼鞴P一揮而就。張讀之，愕然曰：“公何由知我心也？頃構(gòu)思正復(fù)如是，但苦未就耳?！壁w附耳密以夢告，并戒勿泄，張亦竊喜。揭曉，果然。兩人由是訂交，較他同年，情誼倍覺親厚云。由此觀之，足征科名自有定數(shù)，豈人力所能為耶？
張玉常觀察
我的同鄉(xiāng)張玉常道員字曾飏，他是大學(xué)士張文瑞的曾孫，工部侍郎張廷堟的孫子。未顯達(dá)的時候，去南京參加秋試，坐船?？吭隈R鞍山的牛渚之間，看到上流漂下一具女尸，赤著身子浮在水面。張玉常心里有所不忍，急忙命令船夫?qū)⑹w打撈上岸，用紅布毯裹上，又出錢買來棺木，將她葬在了義冢，在樹上留下記印之后才離去。這次考試，考官某位大人和典試官員在考場，每天晚上批閱完試卷后就寢，剛剛閉上眼睛，就夢見一位紅衣女子立在帳外，口中吟誦著“不僅在讀書人的行列中有氣節(jié)，而且后來在朝廷做官也有功名。”二句話。等到批閱張玉常的試卷，正好開頭就是這兩句話，看他的題目就是“原思問什么是恥辱?？鬃诱f：‘國家政治清明，應(yīng)該做官拿俸祿，國家政治黑暗，當(dāng)官拿俸祿就是恥辱了?！笨脊俸偷湓嚬侔档乩锒挤浅ｓ@異。批閱他的文章，通篇都是佳作，看樣子是名家所為，而且還是一位有德君子。所以一經(jīng)舉薦，就點(diǎn)中了頭名。等到發(fā)布考榜，考官、典試官講述在考場中所做的怪夢，竟然彼此一致，相互感嘆這真是一樁奇事。等到張玉常參拜，兩人將夢中所見問詢張玉常，張玉常沉思良久，猜想是葬女一事，因而將情由相告，兩人這才恍然大悟。
里乘子說：“像這樣的善舉，就像人們所說的折斷一根樹枝那樣的簡單，人人都有能力去做，可是守財(cái)奴們竟然熟視無睹，真讓人感到嘆息啊。張南耕縣令曾說，先前在懷寧縣有個年老的讀書人叫趙汝諧，上一次考試名落孫山，因?yàn)檗D(zhuǎn)年有恩科，決意不歸，寄居在寺廟里，刻苦攻讀，準(zhǔn)備來年考試。某天晚上，夢見來到佛殿，聽到幾個人聚在一起說話，他伏在暗處側(cè)耳傾聽。只聽一人說道：‘明年秋天江南鄉(xiāng)試，不知道定下來錄取人數(shù)了嗎？’另一人答道：‘定下來了?！f：‘第十八名是誰？’答道：‘鄉(xiāng)試第一名是桐城縣的張?jiān)r?！又恢睌?shù)到十八名，其中第九名就是他，趙汝諧心里暗自高興。又聽人問道：‘考題是什么人所擬定的？’答道：‘是方望溪先生和某某幾位官員所擬定?！f道：‘你還記得考題嗎？’答道：‘記得，第一道題目是‘原思問什么是恥辱。孔子說：‘國家政治清明，應(yīng)該做官拿俸祿，國家政治黑暗，當(dāng)官拿俸祿就是恥辱了?！谑菍⑺鶖M定的十八篇中舉的文章一一朗誦出來。趙汝諧凝神靜心，一一默記在心里。忽然聽到寺中鐘鼓之聲，驚醒，見到東方已經(jīng)破曉。內(nèi)心驚詫不已，覺得這是個奇異的夢境，急忙穿上衣服，蘸筆默寫夢中所聞第一名的文章，可是卻一個字也記不起來，單單記得第九名這一篇文章，姑且記錄下來放在箱子里，用來觀察以后是否應(yīng)驗(yàn)。
等到進(jìn)了考場，果然是這個題目，趙汝諧大喜，馬上按照默寫的記錄一筆揮就，當(dāng)時號門還沒有開啟，不能交卷，偶然走到第幾號，看到那人正在抄寫首篇題目，苦苦思索文章的行文比對，很是殫精竭慮。趙汝諧看到試卷上的姓名籍貫，恰恰就是桐城張某，又窺視他所作的文章，前一篇果然就是夢中所聞第一名之作。因?yàn)橛兴|發(fā)，回憶起來整篇文章。因而撫著他的肩膀說道：‘你何以冥思苦想，搜索枯腸??？’那人大怒說道：‘我自己苦思，干你什么事？莫不是要教導(dǎo)我嗎？’趙汝諧笑著說道：‘請您息怒，這篇文章我還仿佛記得。’要來紙筆一揮而就。張某讀他寫的文章，愕然說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想法？我冥思苦想的正是這些??！只是怎么也想不起來罷了?！w汝諧附耳將夢境相告，并囑咐他不要泄露，張某也暗自高興。等到考榜揭曉，果然是這樣。兩人由此結(jié)為至交，比較和他們同年的考生，情誼更加親厚。由此來看，足以證明考試名次自有定數(shù)，難道是人力所能做到的嗎？”
余鏡湖太史
咸豐己未秋，粵寇尚竊據(jù)金陵，暫借浙闈，舉行江南鄉(xiāng)試。婺源余鏡湖太史鑒，時為諸生，寄居如皋，資斧無措，幾不能應(yīng)試，賴各友醵助，始克束裝就道。將至浙省，停車河畔待渡，見前舟渡人甚多，半是赴試者，中流大風(fēng)驟起，溜疾舟重，遂致覆溺。太史惻然，亟以手指車大聲呼曰：“我?guī)焚Y甚豐，有能援一人上岸者，酬白金百鎰?！睘l河居民多習(xí)泅水，時方秋獲，農(nóng)人貪財(cái)，咸輟業(yè)從田中趨至，爭脫衣下河，將所溺之人盡拯置岸上，俱慶再生。眾向太史索酬，太史又笑指曰：“我資具在車上，爾曹自取可也?！北娬蛊湟L被，惟銅錢十余千文；又啟視箱中，則舊衣數(shù)襲、破書數(shù)本而已。眾索然失望。問曰：“君資何在？”曰：“我資具在此，不汝欺也?！痹唬骸叭粍t一人百金之說何謂也？”太史笑曰：“我姑妄言之耳。爾曹如謂我食言，所拯諸人具在，生死惟君，既援之上岸，再推之下水如何？”眾嘩然曰：“君傎也耶？天下只有救命，那有戕命之理！”太史笑曰：“若然，爾曹即當(dāng)行一善事，請不必再較錙銖矣?！彼烊″X十千給眾曰：“戔戔薄敬，聊以塞責(zé)?！北娤嘁暉o可如何，瓜分其錢而去。是科，太史登賢書第一名。此亦張南耕大令為予言者。
里乘子曰：大令并言，太史素抱不羈之才，兄升，字見龍，幼舉武孝廉；其封翁正行先生，精越人術(shù)，僑居如皋四十余年，為人治疾，遇貧窮者不惟不責(zé)謝，且施藥餌，歷久不懈。即此，陰德不小，彼蒼能不默有以報(bào)之哉！觀太史倉猝應(yīng)變，指車一呼，眾人云集，似此急智，亦人所難及；況傾資分貺，毫無吝色，謂非豪杰之士乎？宜其弁冕賢書而簪毫詞館也。
余鏡湖太史
咸豐乙未年秋天，天平天國的隊(duì)伍尚且占據(jù)著南京城，只得暫時借用浙江考場，舉行江南鄉(xiāng)試。江西婺源人余鏡湖翰林名鑒，當(dāng)時還是秀才，寄居在如皋，正發(fā)愁資費(fèi)沒有著落，幾乎不能前去應(yīng)試，幸賴各位朋友湊錢相助，才能準(zhǔn)備好行裝起行。快到浙江省，停車在河畔等待渡船，只見剛剛啟航的那艘船渡人很多，其中一半是趕考的人，船行到中流忽然大風(fēng)驟起，由于水流湍急，載重過多，終于導(dǎo)致渡船側(cè)翻沉沒。余鏡湖心里非常不忍，急忙用手指著車子大聲說道：“我這里路費(fèi)很多，有能救一人上岸的，獎勵銀子一百兩?！迸R河居住的老百姓大多都習(xí)水性，當(dāng)時正趕上秋收，農(nóng)民貪財(cái)，都停止了收割莊稼從田地里來到河邊，爭相脫衣下河救人。大家七手八腳將落水的人都救上了岸，那些得救的人紛紛慶幸重獲新生。大家向余鏡湖索要報(bào)酬，余鏡湖又笑指著說道：“我的路費(fèi)都在車上，你們自己去取可以了。”大家打開他的包裹，發(fā)現(xiàn)只有銅錢十余千文，又開啟箱子察看，就只有幾件舊衣服，幾本破書而已。大家非常失望，問他道：“你的錢在哪??？”余鏡湖答道：“我的資費(fèi)都在這里，并不敢欺騙你們啊?！贝蠹覇柕溃骸暗悄阏f的一個人一百兩的承諾從何談起？”余鏡湖笑道：“我姑妄言之罷了。你們?nèi)绻f我食言，那些被你們拯救的人都在這里，生死都是你們所賜，既然把他們救上來，再把他們推下水如何？”大家嘩然道：“你真的是瘋了?。√煜轮挥芯让?，哪有害命之理？”余鏡湖笑道：“既然是這樣，你們就當(dāng)是做了一件善事，請不要再計(jì)較這些金錢了！”于是取出十千分發(fā)給大家，說道：“區(qū)區(qū)不成敬意，聊以搪塞大家的指責(zé)?！贝蠹颐婷嫦嘤U無可奈何，只得拿著錢離去了。這一科考試，余鏡湖鄉(xiāng)試中舉第一名。這也是張南耕縣令對我講的故事。
里乘子說：“縣令并且說道，余鏡湖素來懷抱非凡的才能，他的兄弟叫余升，字見龍，幼年中舉武孝廉；他的父親余正行先生，精于醫(yī)術(shù)，客居如皋四十余年，為人治病，遇到貧窮的人不只不收報(bào)酬，還接濟(jì)藥物，一直堅(jiān)持不肯荒懈。因此，積累很多陰德，上天怎能不默默對他有所回報(bào)?。】从噻R湖在倉促之間隨機(jī)應(yīng)變，指著車子大聲一呼，眾人云集，像這樣的急智，也是人所難及的；況且傾囊饋贈自己的資費(fèi)給大家，毫無吝惜之色，這難道不是豪杰之士的所為嗎？正該讓他鄉(xiāng)試一舉奪魁而秉筆在詞壇縱橫??！”
甲乙偕試
甲與乙偕赴秋試，襆被同車。日暮失路，見前有茅屋數(shù)椽，因往叩門，聞內(nèi)哭聲甚哀。久之，哭聲甫輟，一老婦篝燈開門，問：“客胡為者？”甲乙以失路借宿告。老婦曰：“我家無男子，屋又湫隘，奈何？”甲乙懇曰：“但假容膝地，得免露宿，受惠不淺，他無求也?！崩蠇D曰：“既不嫌褻，敢不如命?！奔滓掖笙?，命仆解裝，同隨老婦入，展被于地，將坐以待旦。乃問老婦：“姆家男子何往？頃聞哭聲，何哀之深也？”老婦嘆曰：“亡夫亡兒，俱為諸生，頗負(fù)微名。前歲大疫，不幸相繼而逝。今將服滿，孀婦難以存活，況亡人去世時，殯殮絀資，不無債負(fù)，不得已將兒婦改蘸。昨甫有成說，姑婦難分，是以哀耳！”甲乙聞之惻然，問：“身價(jià)幾何？”曰：“已說定白金四十兩，擇日人財(cái)兩交矣。”曰：“汝婦畢竟愿守愿去？”老婦泣曰：“我婦素賢孝，如愿去，不待服滿矣！今實(shí)逼處此，難再遷延，那得不悲！”甲乙又問其父子姓名，知無虛妄，不勝太息。因附耳籌議，謂老婦曰：“我二人敬汝婦賢孝，又憐汝姑婦難分，愿贈白金四十兩，免汝婦改蘸，何如？”老婦聞言，襝衽伏地，泣謝曰：“若此，恩同再造，結(jié)草莫報(bào)?！奔滓壹币蠢蠇D起，啟篋出金，如數(shù)付訖，天明興辭而去。時七月中旬，新秋殘暑，晴雨不時。一日晡后，暴雨如注，薄暮始霽，泥淖，車艱于行。方躊躇間，月出東山，皎若晶鏡，路傍有一小屋，門外二人徘徊，若有所待。見甲乙至，拱手前迎曰：“兩先生辛苦哉！如不嫌蝸居，敢請稅駕。”甲乙就視，前一老者，蒼髯垂胸，年可五十許，后一少者，年約三十以來。亟與為禮，曰：“吾儕正苦棲止無所，荷長者高誼挽留，感甚！惟倉猝干擾，未免太率。”老者曰：“二公休得謙讓，蝸居狹陋，勿罪為幸。”遂肅客入。屋止一楹，東西對設(shè)二榻，余無長物。命仆解裝宿西榻，請甲乙展被東榻。賓主席地環(huán)坐，老者命少者出酒肴列地上，笑曰：“執(zhí)炊無人，暮夜不能舉火，有屈先生冷啜，殊愧人也。”甲乙謝曰：“天氣尚暖，冷啜何礙？”彼此酬酢，談笑甚歡。甲乙叩問主人姓名，笑而不答。少選，月至中天，明河橫練，老者笑曰：“良夜逢嘉客，悶飲殊屬無趣，兩先生志切觀光，何妨各擬三藝，以消良夜？”少者曰：“諾?！彪汲黾埞P，拈四書題三，強(qiáng)甲乙同作。甲乙構(gòu)思頗苦，見老者少者走筆風(fēng)馳，頃刻三藝各就。老者匯付甲乙曰：“我二人遁跡荒郊，不談此調(diào)久矣。草草急就，敢求斧正。”甲乙讀之，嘆為杰作，自愧不及。老者曰：“夜將闌矣，兩先生請少寐，以待明發(fā)。老夫亦倦欲眠，不能久陪矣?！毖援?，與少者枕藉地上，倏已熟睡。甲乙以行路勞乏，一偃仰便入黑甜。無何，仆醒，見己身與甲乙各臥厝柩上，大驚，亟呼甲乙起，互相駭愕，拂視前和，書有姓名，蓋即老婦之夫若子也。心知有異，喜夜作各藝俱在，分藏篋中。入闈，果此三題，錄之，果同中式；春闈，復(fù)聯(lián)捷成進(jìn)士。甲乙不忘鬼德，又各饋老婦百金，并為其子?jì)D請旌于朝，以表賢孝焉。
里乘子曰：鬼知報(bào)德，足征杜回結(jié)草之言不妄。此定遠(yuǎn)方芷春茂才為予言者。芷春并能歷舉其姓名，惜予不復(fù)記憶矣。
甲乙偕試
甲與乙一起趕赴秋天鄉(xiāng)試，同用一條布單當(dāng)被褥在車?yán)锼X。夜幕之下迷失了方向，看到前面有幾間茅屋，因而前往敲門求宿。聽到屋內(nèi)傳來凄慘的哭聲，過了很久，哭聲才漸漸停止，一個老婦人點(diǎn)著燈火開門應(yīng)客。問道：“客人要干什么？”甲乙將迷路求宿的請求告訴她。老婦人說道：“我家沒有男人，屋里又非常狹窄，這可怎么辦?。俊奔滓覒┣蟮溃骸暗灰枰惶幠苋菹挛覀兊囊幌?，讓我們能夠免于露宿屋外，就已經(jīng)感恩不已了，其他沒有什么可要求的了。”老婦人說道：“既然你們不嫌棄我這里簡陋，就讓你們進(jìn)來吧?！奔滓掖笙玻腿私忾_行裝，隨同老婦人一起進(jìn)了屋子，將被單展開鋪在地上，打算坐著等待天明。于是問老婦人道：“你們家的男人都去哪里了啊？剛剛聽到哭聲，何以如此哀傷??？老婦人嘆息道：“我那死去的丈夫和兒子，同為秀才，很小有名氣。前年碰到大瘟疫流行，不幸相繼去世。今天守喪期滿，我和守寡的媳婦難以存活，況且亡人去世的時候，為他們出殯入殮花了不少錢，欠了很多債，不得已要將媳婦改嫁賣給別人。昨天剛剛說成了一樁姻緣，我們婆媳難分難舍，這才如此哀傷，相抱著痛哭不已??！”甲和乙聽到后非常同情不忍，問道：“所賣身價(jià)多少？”答道：“已經(jīng)說定了四十兩銀子，擇日就要拿人換錢了?！奔滓覇柕溃骸澳愕南眿D是愿意和你守寡還是愿意改嫁而去？”老婦人哭著說道：“我的媳婦素來賢德孝順，如果她想改嫁，何必等到守喪期滿?。拷裉鞂?shí)在是給逼成了這樣的處境，為了還債不能再相拖延，怎么能不悲傷?。俊奔滓矣謫柪蠇D的丈夫和兒子姓名，知道不是虛妄之言，不由連連嘆息。因而兩人附耳商議，對老婦人說道：“我二人敬仰你媳婦的賢德孝順，又可憐你們婆媳難以割舍，愿意贈給你們四十兩銀子，可以免除你的媳婦改嫁，怎么樣？”老婦人聽了，連忙伏在地上行禮，哭著謝恩道：“如果這樣，恩同再生，我們一定結(jié)草銜環(huán)報(bào)答您的大恩大德！”甲乙急忙攙扶著老婦人起來，打開箱子取出銀子，如數(shù)交給老婦人，天明高興地告辭而去。
當(dāng)時正值七月中旬，秋天剛到暑氣未消，天氣陰晴不定。一天午后，暴雨如注，將到傍晚才慢慢放晴，地上滿是泥濘，車子行走非常困難。正當(dāng)躊躇之間，月出東山，皎潔如同明鏡，路旁有一間小屋，門外有兩人徘徊，看樣子是在等什么人?？吹郊滓叶说酱耍笆窒蚯坝拥溃骸皟晌幌壬量嗬?！如果不嫌棄我的居室簡陋，就請移駕入內(nèi)?！奔滓易呓^看，只見前面一個老者，花白的胡須垂在胸前，年紀(jì)大約在五十歲左右，后面一個年青人，年紀(jì)在三十歲上下。連忙和他們行禮，說道：“我們正苦于沒有地方歇腳住宿，蒙老人家盛情挽留，非常感激！只是倉促之間冒昧擾擾，未免過于輕率！”老者說道：“二位公子不必謙讓，寒舍狹窄簡陋，只要不怪罪就萬幸了！”于是請客人進(jìn)屋。屋子只有一間，東西對著設(shè)了兩張床，其他的再沒有別的東西了。于是老者讓仆人解開行裝睡在西邊床榻，甲乙鋪被睡在東邊床榻。賓主環(huán)坐在地上，老者命令年青人取出酒食擺在地上，笑著說道：“家里沒有女人做飯，晚上不能開火，只好委屈二位將就吃些冷飯，真是感到羞愧難安??！”甲乙道謝著說道：“天氣尚暖，吃些冷飯何礙？”彼此相互敬酒，談笑甚歡。甲乙叩問主人的姓名，老者笑著不回答。過了一會，月上中天，照得天際如同銀河鋪展。老者笑道：“美好的夜晚遇上美好的客人，我們光喝悶酒真是沒有意趣啊，兩位先生的前程遠(yuǎn)大，不妨將各自的胸懷志向，通過的三篇自擬的文章抒發(fā)出來，也好消遣這美好的夜晚??！”年青人也附和道：“好?。 庇谑侨〕黾埞P，從《四書》中拈出三道題目，堅(jiān)持讓甲乙一起寫作出來。甲乙構(gòu)思很是辛苦，見到老者和年青人運(yùn)筆如飛，頃刻之間三篇文章就寫好了。老者拿著他們寫就的文章交給甲乙二人說道：“我二人遁跡荒郊，已經(jīng)很久沒有寫文章了，草草寫就的拙作，懇請二位指教?！奔滓易x完文章，稱嘆這真是杰作啊，紛紛感嘆自愧不如。老者說道：“夜已經(jīng)很深了，兩位先生請少睡片刻，等待明早出發(fā)。老夫也疲倦要去睡了，不能在此久陪二位?！闭f完，與年青人枕著書籍睡在地上，片刻就睡熟了。甲乙因?yàn)樾新穭诜Γ惶上戮统脸寥胨?。沒過多久，仆人醒來，看到自己和甲乙各自臥倒在靈柩之上，大驚失色，急忙將甲乙叫醒，互相駭然驚愕，用手拂去墓碑上的塵土，見到上面刻著名字，大概就是老婦人的丈夫和兒子。心里知道有異，很高興夜里老者父子各自寫作的三篇文章還在，分別藏在箱子里。等到考試入場，果然就是這三道題目，于是將文章抄錄下來，果然一同中舉；春天復(fù)考，又連奏凱歌考中進(jìn)士。甲乙不敢忘記鬼魂的恩德，又各自饋贈老婦人銀子百兩，并且為她婆媳在朝廷申請了貞潔牌坊，用來表彰她們的賢德孝順。
里乘子說：“鬼魂知道報(bào)德，足以證明祖姬之父結(jié)草擒拿杜回報(bào)恩魏犨（chōu）父子的故事所言不假。這是定遠(yuǎn)縣的方芷春，字茂才為我講的故事。方芷春并且能夠?qū)⒐砘旮缸拥男彰麣v歷數(shù)說出來，可惜我再也回憶不起來了！”
林妃雪
熊生瑞縹，字凡葊，姑蘇太湖廳人。性倜儻，容止甚都。讀書鄧尉山中，冬夜，漏二下，霜月滿天，清輝皎潔，顧而樂之，徘徊忘寐。忽聞管弦聲，抑揚(yáng)盈耳，若遠(yuǎn)若近。信步跡之，數(shù)武，見深林中樓臺窅靄，氣象壯嚴(yán)，石獸當(dāng)門，雙扉未；堂皇燈燭輝煌，人影幢幢，往來蹀躞。潛躡足，次且入內(nèi)，伏窗竊窺，一美人宮裝上坐，年可三十許；右側(cè)坐一美人，齒亦相等，著淡黃綃衫，手彈箜篌；聯(lián)肩坐一美人，年二十以來，著蔥綠水云之裾，兩腕約金玉條脫，手?jǐn)L玉笛；對坐一美人，衣絳綃帔，年可十七八，鬢邊貼翠鈿，輕拍牙板，疾徐中節(jié)；其余滿堂姝麗，年皆二十上下，列坐傾聽，所衣各色不同，類皆輕綃軟縠，更無一人著羔狐者。竊怪時方苦寒，何不畏冷？少選曲終，上坐美人贊曰：“南昌夫人古調(diào)獨(dú)彈，一洗箏琶俗響，我輩何幸，聞所未聞?！秉S衫美人謙曰：“三日不彈，手生荊棘，蒙賢妃謬贊，更覺可羞?！睎|坐一美人，著藕色五銖之衣者，笑曰：“夫人曲奏雅，毫發(fā)無憾，惟羅夫人笛聲入破，稍滯半板，賴貴主靈心妙腕，巧為偷聲，不然幾難合拍。意者心念羊生，神移手澀耶？”上坐者笑曰：“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似此吹毛索瘢，得勿令夫人齒冷？”著蔥綠者嘆曰：“妾當(dāng)日不過念羊生尚有仙骨，不惜以一粒金丹度其出世，固無他事，一經(jīng)慧業(yè)文人嘵嘵饒舌，遂不覺輕薄殆盡矣！”西坐一衣青綃褂者笑曰：“姊姊與羊生一段因緣，尚屬形跡可疑；尤可笑者趙師雄小子，偶然醉寐，夢中便妄生幻想，若非翠羽喚醒，又要造出幾許黑白矣?！睎|坐一衣紫羅襦者笑曰：“師雄僅托于夢，猶不敢公然唐突；惟有老逋無賴，判將一種清寒骨，老氣橫秋，硬呼我輩作妻，不尤令人噴飯耶！”滿堂大笑。上坐者曰：“卿等亦不必過于惡謔，我輩伏處山林，亦全賴好事文人品題渲染，聊為林下生色。況神仙眷屬，自古盡多，固無足怪，但今夕快聆妙緒，閨閣情形，未免畢露，倘屬垣有耳，不又傳為談柄耶？”乃命侍兒出戶。即有麗婢三五輩持燭聯(lián)袂出，瞥見生，驚呼：“有賊！”內(nèi)問：“何在？”群婢前推后挽，將生擁跽堂下。上坐叱問：“何處狂生？夤夜偷覷人家內(nèi)梱，罪該萬死！復(fù)有何說？”生幸近群美，自賀死得其所，因從容自陳邦族，叩稱實(shí)系誤犯，罪知不赦，但求賜死。著淡黃衫者叱曰：“既系秀才，定知守禮，論汝罪在不赦，姑念書生無知，賢妃愛才，汝如能擬庾子山《詠畫屏風(fēng)》詩第一首，稱妃旨，我輩當(dāng)為緩頰?！鄙患偎妓鳎创卧?，口占以應(yīng)曰：“仙境四時春，梅花堪結(jié)鄰。顧影只自賞，索笑豈無人？綠萼鏡中，紅英醉后唇。碧天霜月凈，輝映增精神?！比好劳曎澠涿艚?，且謂子山此詩，即唐人五律之祖，和詩雅近初唐，足以贖罪。上坐者笑曰：“始以君為風(fēng)狂兒，不謂竟是風(fēng)雅士，休怪孟浪?！蹦嗣?，賜坐。生三讓，然后就位。上坐者曰：“既遇嘉客，不可無酒?！蹦嗣O(shè)三席，獨(dú)坐生于東席，中西兩席，群美環(huán)坐。生默數(shù)共十有五人。遍添松明，照耀如晝。頃刻水陸雜陳，凡龍肝麟脯、水桃火棗之屬畢具。行灑侍兒，靡不佳妙。唯肴酒皆冷，酒入口，寒沁齒牙，而甘芳異常，下咽頓覺肺腑清爽，肢體舒泰。生量素宏，連飛十?dāng)?shù)觥，眾賞其豪。上坐者命各拈經(jīng)史中“梅”字流觴，禁用唐以后詩詞，生屢犯令受罰。又問：“古以梅為氏者誰先？”或曰：“梅宛陵?！被蛟唬骸懊犯！！被蛟唬骸懊蜂m?！鄙^：“殷大夫梅柏諫紂炮烙死，當(dāng)以此為最先?！北娭^：“稗官不足信，應(yīng)倍罰。”生爭見《路史》，眾謂杜撰，因滿引一大斗，促立飲，生不得已，一飲而罄，眾益豪之，約輪流把盞。接坐一女郎，著淡白綃衫，年可十五六，齒最稚，時已微醺，笑靨雙渦，目波剪水，色尤嬌艷，最后把盞。生故辭讓，久之接盞，陰捎其掌。女郎一笑，盞墮地，砰然有聲。四座大嘩，謂應(yīng)罰十爵。生避席曰：“鯫生幸叨寵遇，得預(yù)盛筵，不覺飲已逾量。倘再貪杯，必致失儀，敢辭?！北姴辉S。上坐命：“再盡三爵，而后罷席?！鄙缑嬘櫋Ｉ献咧^生曰：“妾自膺寶勅，管領(lǐng)花魁，伏處山林，久與塵世疏隔。不虞君忽涉玉趾，良非偶然。”因指白衫女郎，謂：“是兒與君固有夙緣，今夕良辰，合當(dāng)遣奉裳衣，君其無辭?！鄙渤龇峭?，倉猝莫知所對，唯唯而已。尋命侍兒撤燭，送兩人歸寢，群美各亦告退。侍兒導(dǎo)生至東院，一月洞門，門內(nèi)白石嵌地，其平如掌。歷階而升，循廊左轉(zhuǎn)，有屋十余，椽楣上榜“暖香精舍”四字，復(fù)室曲房，連犿窱窌。室內(nèi)圖畫滿架，鼎彝羅列，絕無俗玩。而青廬中，床奩衾枕，壹皆新制，一似咄嗟猝辦者。幾上燒樺燭如臂，壁懸吳道子所畫《嫦娥竊藥圖》，兩傍懸楊少師行楷一聯(lián)，云：“綠水鴛鴦芙蓉池沼，青春鸚鵡楊柳樓臺。”旁設(shè)楊妃榻，有圍屏十二幅，前十幅系邊鸞所畫梅花，末兩幅系花蕊夫人楷書宋廣平《梅花賦》。時雖嚴(yán)冬，滿室盎然有春氣。侍兒拽扉既去，生叩女郎姓名，自言：“妃雪林氏，小字皚蕾?！眴枺骸吧献廊藶檎l？”答：“為江妃采蘋；彈箜篌者，乃神仙尉之夫人，即嚴(yán)陵外姑也；倚笛者萼綠華；拍板者壽陽公主。”其他一一稱述。生聽村雞已鳴，因趣就寢，相將入幃，備極嬿婉。覺一種奇香出自女郎肌膚，汗氣微帶酒醺，異常撲鼻，因問：“頃所飲酒是何曲糵，如此甘芳？”妃雪笑曰：“君真俗物。此酒乃采百花之精，以甘露醞釀而成。上者為沆精，次者為瀣髓。頃所飲者，尚是次等；君若飲沆精，更不知顛倒何若也。”生不禁稱羨，嘆曰：“安得一嘗沆精，愿斯足矣！”妃雪笑曰：“君休妄想。沆精惟真仙可飲，俗人飲之，反傷臟腑，為害不淺。”生聞而大驚。固疑妃雪非人，為愛其美，又以其語言和婉，似非禍己者，遂亦不畏。因問：“卿所言江妃諸人，去今千百馀年，何得尚在？”曰：“江妃本黃姑之妹，上帝念其平日無過，且素愛梅，謫滿后，乃命司掌梅花。若妾等則各有所司，要皆歸其管領(lǐng)。以與君前世有緣，故蒙賜以逑好。”生笑曰：“信如卿言，是亦仙子無疑。小生幸近薌澤，樂而忘死，倘不及時細(xì)意領(lǐng)略，恐有日分離，悔之無及?！彼炫跗漕a而逐逐嗅之。妃雪低笑曰：“狂生啰唣矣?！背科穑瑔柾?。妃謂生曰：“林妹妙齡慧質(zhì)，妾所珍愛。今既遣事君子，可在此小住，俟梅花盛開，當(dāng)召客為賀?！鄙D首謝。生嘗閱室內(nèi)藏書，各帙皆有牙簽編志甲乙，書名多目所未睹。內(nèi)有百函，小篆署“天地心”三字，偶披覽之，皆備載古今梅花故實(shí)，并歷代詩詞歌賦，卷末以高青邱詩終。方循玩間，妃雪適至，問：“古人言梅如‘鹽梅’‘摽梅’，皆只言實(shí)而不言花。以梅花入詩，始自何人？”生曰：“卿忘也耶？前小生所擬庾子山詩，即詠梅花之始?！卞┬υ唬骸扒湫菀印Ｗ由揭郧?，不已有陸凱、鮑照耶？”生辨曰：“不然，詠梅花要以《葩經(jīng)》‘山有嘉卉，侯栗侯梅’為始，所謂卉者，即花是也?！卞┬υ唬骸熬缬鲇x政，又當(dāng)受罰。如以卉為花，則栗花固未見嘉也?！毕嗯c拊掌。生暇，從妃雪游，見屋之四圍，縱橫數(shù)里，盡是梅樹，不下數(shù)萬株。蓓蕾繁密，每低徊其下，盼其速放。瞬近上元，開者漸多，各色繽紛，迷離炫目，直如萬頃晴霞。詰旦，傳江妃命召客。妃雪晨起濃妝，戒生勿出。日晡，喧言客至。妃雪攜生登后一小樓，窗皆嵌以五色頗黎。生倚窗遙窺，則見美人數(shù)輩，從天而降。有騎龍者，有騎虎者，有騎鸞鳳鹓鶴者，所乘奇禽異獸，類多不識。末一人，騎五色蝴蝶，翅如車輪，栩栩可愛，其衣裳釵舄，迥與世別。妃雪密告生以群仙之名：騎龍者，上元夫人；騎虎者，吳采鸞；騎蝶者，羅浮君；其余董雙成、范成君、許飛瓊、紀(jì)離容、李慶孫、郭密香、段安香、宛凌華、石公子、王子登、杜蘭香、麻姑、毛女、嫦娥、織女、女幾、弄玉、碧霞君、云和夫人等，不可勝記。江妃率眾相迎，上元夫人問：“林婢何匿不出見客？豈貪戀新郎，寸刻不舍耶？”生聞之，急推妃雪出。羅浮君見之，攜手先言曰：“林妹出落風(fēng)流，天然可愛，腹中已有俗種，猶靦腆喬妝處子何為？”妃雪面發(fā)赤，一一稽首問訊。上元夫人謂：“今夕元夜，我輩當(dāng)趁良宵嘉會，為林婢添妝上鬟。僉應(yīng)曰：“諾?！苯C客升堂，肆筵設(shè)席，八音迭奏，主客盡歡。薄暮，江妃命樹間悉懸燈燭，作卜夜之游。俄而，皓月漸升，群仙游戲花間。月影燈輝，花光人面，互相照映，愈覺精神。未幾，蟾魄西斜，群仙始各興辭，翩躚花杪，緩緩凌空而去。妃雪招生下樓，生視群仙已為上鬟，較前更增娬媚。妃雪臚列群仙所賜木難、火齊、瑯玕、珊瑚等物，皆世罕有。亡何，落英蓋地，密葉成陰，生撫時感物，凄然有故鄉(xiāng)之思。妃雪已知之，謂：“君欲歸乎？”生曰：“誠如卿言。故土可懷，新人難舍，奈何？”妃雪嘆曰：“人生悲歡離合，自有定數(shù)。如不令秋扇見捐，又何愁破鏡不合！正無須瑣瑣作兒女子態(tài)也！”越日，即白江妃，為生祖餞。群美畢集，江妃自倚玉笛，命妃雪歌《梅花落》曲，以送生行。妃雪低鬟歛容，曼音歌曰：“昨日梅花開，今日梅花落。明知花落時，何不早行樂？樂樂樂，送君懶勸白玉杓?！背蹰牳Ξ叄e座相視，皆有離別可憐之色。又命再歌后闋，妃雪以綃帕拭目，襝衽再歌曰：“今日梅花落，后日梅花開。花開厭孤賞，盼君早歸來。來來來，待君滿引黃金杯。”歌畢，眾皆稱妙。謂：“后會有期，此歌定征佳讖，足以破涕為笑?！鄙鹱鲃e。江妃賜明珠四雙，南昌夫人以次各有所饋。妃雪又取前群仙所賜，并自脫金釵珠珥等物，以錦帕裹好，納生懷內(nèi)。招玄鶴一只，與生并坐，自送生行。囑：“閉目勿視?！钡匉Q起空際，耳畔風(fēng)聲習(xí)習(xí)，約一炊許，妃雪呼曰：“止?！鄙鷨⒛恳曋?，人鶴俱杳，身立郊外，距家門不過數(shù)武。急趨至家，妻見之，悲喜交集。先是，生夜出，逾日不歸，館主人疑其歸家；既而，妻使人招生，始共詫異。妻鐘氏美而賢，檢生衣物俱在，又以生好為狹斜游，疑有所昵，姑置之。至是，生具述所遇，屈指流連將兩月。共猜遇仙，因繡江妃及群仙像祀之。生乃出所贐各物，揀鬻數(shù)事，已得資巨萬，營田宅，蓄仆婢，居然大家。惟念妃雪不置，托故仍如舊館，潛訪其處，青山白云，茫無所有，惟老梅萬本，接葉交柯；無數(shù)野鳥，回翔嘲于其間而已。嘆息零涕而返。越歲，生方家居，忽有道士款關(guān)來訪，自稱莧陸山人。懷中繃一嬰兒，解以授生，附書一緘。生折讀之，云：“自阻光塵，瞚輪寒燠。計(jì)故人之無恙，思君子兮弗諼。非無縮地之方，尅期可至；惜少回天之力，奪命為難。誠以聚散靡常，悲歡難一，遲速固有定數(shù)，毫忽不可強(qiáng)求。果其白首有心，彼此靜以待之，未必?zé)o合并時也。茲以正月初吉，一索得男，敬浼上仙，寄還嗣體。是兒福相，遠(yuǎn)過乃父。懸知夫人賢淑，腓字覆翼，實(shí)嘉賴之。嗟乎！碧云千里，皎日一心，倚竹有懷，飛蓬莫沐。誰能遣此，花濃蝶聚之天；無可奈何，月落烏啼之夜。伏惟保護(hù)動履，歛攝閑情。倘蒙念舊殷拳，則玩兒股掌，見子即如見其母可也。林氏妃雪箋上。并頌夫人奩祉?！鄙啎髴Q?？盍舻朗浚员ё尤雰?nèi)付妻。妻方苦不育，得子大喜，名曰毓仙。生出謝道士，并求偕訪妃雪所在，道士不肯，堅(jiān)求不已。生階前故有紅梅一株，道士袖出一玉杯授生，囑日挹杯水澆之，俟紅梅變白，自可與意中人相見。生再拜受杯，酬以黃金，不受而去。生果如言，日澆杯水，祝其速變。至七八年，紅色漸殺；十年，花開全成白色，粉搓玉琢，一片晶瑩。生顧而狂喜，時對花躑躅，以盼好音。一夜，明月方中，獨(dú)立花陰，正有所思，忽有人拊其背曰：“故人別來無恙！良夜迢迢，得毋岑寂不？”生驚視之，乃是妃雪。大喜，攜手至齋中，備訴相思之苦。妃雪笑曰：“君不言，妾已知之。江妃感繡像之祀，喜君志誠，又恐始終不能如一，故命道人授玉杯以試之。果蒙用情之專，歷久不懈，不似尋常輕薄兒，始命妾來，從此可常聚首矣。”翌旦，生挈妃雪朝妻。妻疑為仙，齒序姊妹。時子已十歲，聰慧絕倫，自塾中喚歸拜母。妃雪笑撫其頂曰：“兒有母覆育，忘所自出矣?！卞┖屯駤轨o，生妻亦愛好之，不與爭夕，而妃雪則每勸生就妻寢。其平居與人無異，惟偶食瓜果，絕不嘗煙火物。臨下謙而且惠，每遇失物，輒知盜自何人，藏于何處，即使其人自行獻(xiàn)出，并戒生勿苛責(zé)人，以此奉如神明，敬且畏之。生嘗問莧陸山人，知為羊真人權(quán)。因問：“真人至今尚與羅夫人相聚不？”曰：“仙人眷屬與人世伉儷不同，大抵仙人相交以神不以跡；相接以氣不以形。交以神者，千里不啻一室；即或有時相聚，則以氣相接，而兩情融洽，真極絪缊化醇之樂。不比人世，必琴瑟而后謂靜好，床笫而后謂恩愛也?！鄙勚?，恍然頓悟，因求授神交氣接之方。妃雪笑曰：“汝根基淺薄，何遽欲作神仙功課耶？”生問：“神仙功課，當(dāng)從何作起？”曰：“當(dāng)從善事作起。凡人能行百善者，可登上壽；能行千善者，可作鬼仙；能行萬善者，可作地仙；如能行十萬善者，則可身超三界，而為大羅天仙矣。君其勉之。”生極為首肯。自是力行善事。時毓仙十七歲，已入翰林，弱冠典學(xué)楚南，奉勅迎養(yǎng)。生方求學(xué)道，不樂遠(yuǎn)行，遂與妃雪留家，惟鐘夫人一人前往。妃雪寄金刀二柄，付毓仙藏之，以備不虞。后果遇盜，見空中有金甲神擁護(hù)，盜不敢犯；又嘗過洞庭，大風(fēng)掀天，覆舟甚多，金刀忽躍出匣，化二金龍，夾舟泊岸，刀仍自還匣中。毓仙知母仙人，焚香遙拜而珍藏之。生幼好學(xué)，著作甚富，垂老孜孜不倦。匯集全稿，將謀付梓。妃雪取而火之，笑謂生曰：“君一生徒務(wù)虛名，不知名為造物所最忌。古今享大名者，境多蹇塞；不如藏拙，為子孫造福。”生以畢生心血一旦焚棄，殊甚懊惜，而已無可如何，只合付之一笑。從此專心致志與妃雪講求玄理。初教以按摩吐納之術(shù)，久之漸能辟榖。年過八十，而貌居然少年。妃雪將七十，望之猶如處子。時毓仙長子鼎，年十八，已入詞館；次子彝，年十七，亦登賢書。毓仙皆遣回事親，妃雪大喜，自為擇婦，皆稱嘉耦，逾年各舉一子。祖父母出，與孫兒婦齒相若，不知者多以為昆季宛若焉。妃雪笑謂生曰：“古云‘人老成精’，若我輩久慁世間，雖不成精，亦難免人竊議，不如撤手為高?！鄙酁槿?。乃作遺訓(xùn)付二孫，夫婦衣冠端坐，含笑并蛻。毓仙已晉卿貳，京邸聞訃，星夜奔喪。歸葬，舁棺輕若無物，人多以為尸解。齋前白梅，自后花開并蒂，家每有喜慶事，結(jié)實(shí)愈多。子孫至今猶以之占休咎焉。
里乘子曰：神仙未有不多情者。觀江妃之試熊生，以其用情之專，乃許永諧逑好，足見神仙眷屬不能忘情。必謂七情俱絕，始可入道，吾不信也。至妃雪教生求仙之方，惟在力行善事，然則求仙并非甚難，特患人不肯行善耳。何物熊生，得此奇遇，朱顏不老，含笑同歸，來去分明，得勿令劉、阮羨殺耶！
林妃雪
有個姓熊的書生叫做瑞縹，字凡葊，姑蘇太湖廳人。性情倜儻不羈，儀態(tài)舉止非常華貴。冬夜，在鄧尉山中讀書，二更天霜月滿天，清輝皎潔，望著景色，陶醉不已，內(nèi)心喜悅，徘徊在月下忘記了睡眠。忽然聽到管弦之聲，抑揚(yáng)頓挫，非常悅耳動聽，聲音忽遠(yuǎn)忽近，于是信步跟隨樂聲尋找出處。走了幾步，見到深林之中出現(xiàn)亭臺樓閣，高聳入云，莊嚴(yán)華麗，氣象萬千，石獸蹲在門口，大門還未關(guān)閉；隱約見到堂上燈燭輝煌，人影幢幢，往來徘徊。他小心翼翼，放輕腳步，慢慢地走了進(jìn)去，伏在窗前暗中偷窺，一個美人穿著宮裝在上首端坐，年紀(jì)大約在三十歲左右，右側(cè)坐著一個美人，年紀(jì)和她相當(dāng)，穿著淡黃色的生絲衣衫，手中彈著箜篌，和她比肩坐著一個美人，年紀(jì)在二十歲上下，穿著蔥綠色水云式樣的裙子，兩個手腕戴著金玉手鐲，手中按著一只玉笛，對坐一個美人，穿著絳色生絲披肩，年紀(jì)剛十七八的樣子，雙鬢貼著翠玉裝飾，輕拍著牙板，時而急速；時而緩慢地?fù)舸蛑?jié)拍；其余滿堂的美女麗人，年紀(jì)都在二十上下，列坐在一旁傾聽，所穿的衣著各色不同，看裝束都是輕絲軟紗，沒有一人穿著羊皮狐毛做成的衣服。熊瑞縹暗中奇怪這時已經(jīng)冬夜苦寒，為何她們不畏寒冷？片刻一曲終結(jié)，上首端坐的美人贊嘆道：“南昌夫人古樸雅致的樂調(diào)獨(dú)具味道，一洗古箏琵琶的俗調(diào)，我輩何等的幸運(yùn)，真是聞所未聞啊?！秉S衫美人謙虛地說道：“三日沒有彈奏，手已經(jīng)生得像長了荊棘一樣，承蒙賢德的妃子過獎，更加覺得羞慚了?！睎|面坐著一個美人，穿著藕色輕紗，笑道：“南昌夫人曲調(diào)雅致，可以說絲毫無憾，只是羅夫人的笛聲與之相合，稍稍慢了半拍，幸賴南昌夫人靈透的心竅、高超的手腕，巧妙的為你遮掩破綻，不然，幾乎都難以合拍。你一定心里想著羊生吧，為了他神馳心移連手都生澀了嗎？”上面坐著的人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像你這樣的吹毛求疵，怎么能不令羅夫人齒恥笑？”穿蔥綠色衣服的美人嘆息道：“我當(dāng)日不過念羊生尚有仙骨，不惜用一粒金丹度他出世，根本就沒有別的隱情，讓你冰雪聰明的小蹄子一嚼舌根，就變得輕薄不堪了?。 蔽髅孀囊粋€穿青絲褂的美人笑道：“姐姐與羊生一段因緣，尚屬形跡可疑，最可笑的是趙師雄這個小子，偶然喝醉了睡覺，夢中便妄生幻想，若非翠羽喚醒，還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了?！睎|面坐著的一個穿紫羅短衣的美人笑道：“趙師雄僅僅對我托夢，還不敢公然唐突；只有宋朝詩人林逋這個無賴，強(qiáng)充一身清高的風(fēng)骨，老氣橫秋，還把我們稱作妻子，怎不令人笑得噴飯?。 睗M堂大笑。上首端坐的美人說道：“你們也不必過于戲謔作怪，我輩寄居在山林之中，也全賴好事文人品詩作文夸大渲染，聊為山林增色。況且神仙眷屬，自古以來就有很多，這原本沒什么奇怪的，但是今晚我們說了很多話，把閨閣中的情形，未免暴露給別人，當(dāng)心隔墻有耳，傳出去不又成了他人的笑柄嗎？”于是命令婢女侍從察看門戶是否嚴(yán)密。立即就有三五個漂亮的婢女手持蠟燭一起出來，一眼看到熊瑞縹，驚呼道：“有賊啊！”里面問道：“賊在哪里？”婢女們抓住他前推后趕，將熊瑞縹簇?fù)淼酱筇孟旅?。上面端坐的美人叱?zé)道：“何處來的狂妄書生？半夜里到人家內(nèi)室偷窺，罪該萬死！你還有什么可說的？”熊瑞縹慶幸自己親近眾位美人，竊喜死得其所，因而從容將自己的家族身世坦誠相告，并且磕頭說自己實(shí)在是誤打誤撞致干冒犯，罪過也知不能寬赦，只求賜死。穿淡黃衫的美人呵斥道：“你既然是個秀才，一定知道應(yīng)當(dāng)遵守禮節(jié)，論你的罪實(shí)在不能寬恕，姑念書生無知，賢德的妃子愛才，你如果能模仿庾信的《詠畫屏風(fēng)》組詩的第一首，能夠讓妃子稱心，我一定為你向她求情。”熊瑞縹不假思索，立即用原詩的元韻作詩，口占一絕吟道：“仙境四時都像春天一樣美好，梅花開在四周和我們做鄰居?？粗约旱挠白营?dú)自欣賞，想要得到別人的贊賞難道沒有知音？看著鏡中的美麗容顏，醉酒以后嘴唇更加紅艷，青天之上霜月靜美，月光照著佳麗使人倍添風(fēng)采?！北娒廊送暦Q贊他的才思敏捷，都說庾信的這首詩，正是唐人五律最早的開端，熊瑞縹所和的詩文，風(fēng)雅有如初唐的風(fēng)度，足以贖他的罪了。上首端坐的美人笑道：“開始真以為你是個輕薄狂狼的小子，不想竟然是個風(fēng)雅之士，請你休要責(zé)怪我們的魯莽啊！”于是命書生起來，一旁賜座。熊瑞縹謙讓再三，然后坐下。上首美人說道：“既然遇到嘉客，不能沒有美酒?！庇谑敲O(shè)下三桌酒宴，和熊瑞縹獨(dú)坐在東席，中西兩桌，眾位美人環(huán)坐四周。熊瑞縹默數(shù)共有十五個美人。大堂上四面添上燭火，明亮得如同白晝。頃刻之間各色水陸美食紛紛陳列，舉凡龍肝麟肉，仙桃火棗之類無不具備。頻繁給眾人斟酒的婢女也都是絕妙佳人。只是酒菜都很冰冷，美酒一喝入口，頓覺牙齒打顫，但是酒氣芬芳濃郁，入腸只覺肺腑清爽，四肢舒泰。熊瑞縹酒量素來很大，一連喝了十幾杯，大家都夸他豪爽。上首美人命大家各自拈經(jīng)史中的“梅”字行酒令，禁止使用唐朝以后的詩詞，熊瑞縹屢次行錯了酒令受罰飲酒。上首美人問道：“古代以梅字為姓氏的人誰是第一個？”有的說道：“梅宛陵?！庇械恼f道：“梅福?！毙苋鹂~稱道：“殷朝大夫梅柏曾經(jīng)規(guī)勸紂王不要使用炮烙的酷刑處罰囚犯，因而被紂王殺害，應(yīng)當(dāng)以梅柏為最先。”大家都說：“稗官野史不足為憑，應(yīng)當(dāng)加倍罰酒?！毙苋鹂~又爭論著說《路史》上明確記載，大家又說是杜撰之作，因而斟了滿滿一大杯酒，敦促他立時喝完，熊瑞縹不得已，只好一飲而盡，大家更加夸贊他的海量，商量著輪流敬酒。和他臨近的一個女郎，穿著淡白色的生絲衣衫，年紀(jì)只有十五六歲，是在座最年幼的女郎，當(dāng)時已經(jīng)微醉，美麗的笑靨如花，點(diǎn)綴著兩朵酒窩，目光閃閃顧盼流波，容顏愈加顯得嬌艷無比，她最后給熊瑞縹把盞敬酒。熊瑞縹故意推讓，雙方僵持很久才接過酒杯，他暗中順手撫摸少女的手掌。女郎一笑，酒杯掉在地上，砰然作響。四座嘩然，都說應(yīng)當(dāng)罰酒十杯。熊瑞縹離席謝罪說道：“小生有幸承蒙各位恩寵厚遇，今天得以享受盛宴招待，不覺飲酒已經(jīng)過量。如果再要貪杯，一定導(dǎo)致失態(tài)丟丑，所以請大家海涵，實(shí)在不敢再飲了?！贝蠹叶疾粦?yīng)允。上首美人命道：“只要再喝三杯，就不再為難你了?！毙苋鹂~只好聽命喝完了酒。上首美人對熊瑞縹說道：“我自從得到上帝的命令，領(lǐng)袖管理姊妹們，在山林隱居，很久以來和塵世隔絕。不想你忽然來此，這本來就不是偶然的。”因而指著白衫少女，稱道：“這個孩子與你本來有夙緣，今晚是良辰吉日，正該應(yīng)當(dāng)讓她和你成為夫婦，你千萬不要推辭啊?！毙苋鹂~喜出望外，倉促之間不知說什么好，只有點(diǎn)頭答應(yīng)而已。不久命令侍從撤去燈燭，送兩人歸寢，群美也各自告退而去。
侍從引導(dǎo)熊瑞縹來到東院，看到一個月洞門，門內(nèi)用白色鵝卵石鑲嵌在地上，平坦得像手掌一樣。登上一層層臺階，出了走廊左轉(zhuǎn)，門楣上刻著“暖香精舍”四個字，屋宇連綿，重疊起伏，幽遠(yuǎn)深邃。室內(nèi)書架上堆滿了圖書畫冊，桌上放滿了各式精致古董，絕沒有低俗的古玩。而臥室之中，床榻鏡匣被褥枕頭，都是為新人準(zhǔn)備的，就像是呼叱著雜役們倉促置辦的一樣。桌上燃著像臂膀一樣粗的巨燭，墻壁上懸掛著吳道子所畫《嫦娥竊藥圖》，兩廂懸著唐朝書法家楊凝式手書行楷的一幅對聯(lián)，寫道：“綠水鴛鴦芙蓉池沼，青春鸚鵡楊柳樓臺?！币慌栽O(shè)立楊貴妃的坐榻，圍著屏風(fēng)十二幅，前面十幅是唐朝畫家邊鸞所畫的梅花，最后兩幅是花蕊夫人用楷書抄寫的唐朝宋璟所作的《梅花賦》。這時雖然是寒冬，滿室卻顯得春氣盎然。侍從關(guān)上門離開了。熊瑞縹叩問女郎的姓名，女郎自己說道：“我叫林妃雪，小字喚作皚蕾?！毙苋鹂~問她上首的美人是誰？林妃雪答道：“她就是唐玄宗早期的寵妃江采蘋；彈箜篌的，是漢朝梅?？h尉的夫人，就是所謂的嚴(yán)陵外姑；吹笛子的是道教女仙萼綠華；拍板子的是正月的花神壽陽公主。”其他的美人也一一介紹給他。熊瑞縹聽到村雞報(bào)曉，因而興奮著和林妃雪就寢，兩人攜手進(jìn)入床幃，非常恩愛美滿。熊瑞縹聞到一種奇香從她的肌膚上發(fā)出，身上香味微微帶著酒醉的氣息，感覺撲鼻異常，因而問道：“剛才所喝的酒是用什么釀制的？如此的甘醇芳香？”林妃雪笑道：“你真是一個俗人。這酒乃是采百花的精華，以甘露醞釀而成。上上品為沆精，其次為瀣髓。剛才所喝的，還是次一等的，如果飲用了瀣髓，還不知你醉成什么樣子呢！”熊瑞縹不禁稱嘆艷羨，嘆道：“如何才能喝上一口沆精。我就心滿意足了?！绷皱┬Φ溃骸澳憔蛣e做夢了！沆精只有真仙才配飲用，俗人喝了，反而對臟腑有傷，為害不淺?！毙苋鹂~聽了大驚。更加懷疑林妃雪不是人類，但是喜愛她的美麗，又因?yàn)樗难赞o溫柔婉轉(zhuǎn)，似乎不像是傷害自己的人，于是也就不害怕她了。因而問道：“你剛才所說的江采蘋等人，距離今天已經(jīng)千百余年了，怎么至今還尚在人世??？”林妃雪答道：“江采蘋本來是黃姑（臘梅）的妹妹，上帝念她平日無過，而且素來喜愛梅花，處罰期滿之后，于是命她主持掌管梅花。像我們這些人都各有職責(zé)，有什么事情都聽?wèi){她的管理統(tǒng)轄。因?yàn)槲液湍闱笆烙芯?，故而才蒙江采蘋將我許配給你?！毙苋鹂~笑道：“果然像你所說，你就是仙子無疑了，小生有幸親近芳澤，樂而忘死，倘若不及時細(xì)細(xì)品味欣賞，恐怕有天分離，后悔都來不及了?！庇谑桥踔哪樢淮斡忠淮蔚穆勚銡?。林妃雪低聲笑道：“狂妄的書生真是太愛胡鬧了??！”早晨起來，一同去朝見江采蘋。江采蘋對熊瑞縹說道：“林妹妹妙齡慧質(zhì)，我一直珍愛她，現(xiàn)在既然服侍了你，你可在此小住幾日，等到梅花盛開，我還要召喚客人前來慶賀?！毙苋鹂~磕頭拜謝。
熊瑞縹曾經(jīng)閱覽室內(nèi)藏書，每套都有書簽編輯甲乙分類，書名中的很多目錄都沒有看到過。其中還有一百個封匣，上面用小篆署名“天地心”三個字，偶然批閱瀏覽，都是詳細(xì)記載古今梅花典故知識的輯錄，并且匯集了歷代詩詞歌賦，卷末用高青邱的詩作作為終結(jié)。正在來回賞玩之間，林妃雪剛好走來，問道：“古人形容梅花譬如說‘鹽梅’、‘摽梅’都是說的果實(shí)而不是說的花朵。以梅花入詩，從何人開始？”熊瑞縹說道：“難道你忘了嗎？前日小生所模仿庾信的詩作，就是歌詠梅花的開端?！绷皱┬Φ溃骸澳沐e了，庾信之前，不是已經(jīng)有陸凱、鮑照嗎？”熊瑞縹爭辯道：“不是這樣，歌詠梅花要以《皚經(jīng)》‘山中的奇葩，要數(shù)栗子花和梅花?！癁殚_端，所說的卉，就是指的花?！绷皱┬Φ溃骸澳闳绻s上行酒令，又應(yīng)當(dāng)受罰了！如果以卉為花，那么栗子花未必見得那樣美好?！眱扇伺闹终拼笮Σ灰选?br>
熊瑞縹閑暇之時，和林妃雪一起游園觀光，看到別墅四周，方圓百里，全是梅花，不下數(shù)萬株。蓓蕾紛繁茂盛，每每在下面低回，內(nèi)心盼望它們速速開放。時間轉(zhuǎn)眼到了上元節(jié)，梅花開放的漸漸多起來，五顏六色，繽紛奪目，簡直像云霞萬頃。到了早上，上面?zhèn)髡f江采蘋命召喚客人。林妃雪早起便濃妝打扮，告誡熊瑞縹不要外出。天色漸晚，外面喧鬧著說客人都到了，林妃雪帶領(lǐng)熊瑞縹登上后面一座小樓，窗子都鑲嵌著五色玻璃。熊瑞縹倚著窗子遠(yuǎn)遠(yuǎn)窺視，只見幾個美人，從天而降。有騎著龍的，有騎著虎的，有騎著鸞鳳、鹓鶵、白鶴的，而且還有很多珍禽異獸，大多都不認(rèn)識。最后一人，竟然騎著五色蝴蝶，翅膀像車輪一樣，飄飄然非?？蓯郏扇怂┮律?、頭飾、鞋襪，和塵世之人大不相同。林妃雪私下里告訴他群仙的姓名：騎龍的，是上元夫人；騎虎的，是吳采鸞；騎蝴蝶的，是羅浮君；其余的還有董雙成、范成君、許飛瓊、紀(jì)離容、李慶孫、郭密香、段安香、宛凌華、石公子、王子登、杜蘭香、麻姑、毛女、嫦娥、織女、女幾、弄玉、碧霞君、云和夫人等等，不可勝計(jì)。江采蘋率領(lǐng)眾人相迎，上元夫人問道：“林妃雪這個小婢怎么藏起來避不見客??？難道是貪戀著新郎，寸步都不舍得離開嗎？”熊瑞縹聽到了，急忙推著林妃雪出來。羅浮君看到了，牽著林妃雪的手先說道：“林妹妹出落得風(fēng)流蘊(yùn)藉，天然可愛，腹中已經(jīng)有了俗世的胎兒，還靦腆地裝扮處女干什么？”林妃雪臉色羞得通紅，和眾位仙人一一行禮問訊。上元夫人說道：“今晚元夜，我們應(yīng)當(dāng)趁著良宵歡會，為林妹妹扮上成人裝，挽起云髻來?！贝蠹乙黄饝?yīng)道：“好??！”江采蘋請客人升堂入座，紛紛擺設(shè)酒宴，各種音樂伴奏，賓主言歡。到了晚上，江采蘋命令在樹間都掛上燈燭，要作連夜的飲酒狂歡。不一會兒，皓月漸漸升空，群仙流連游戲在花叢之間。月影趁著燈火閃耀，梅花襯托著美人面容，相互輝映，更加顯得無限美好。不久，時光荏苒，月影西斜，群仙盡興告辭，翩躚舞蹈在梅梢之上，緩緩凌空而去。
林妃雪召喚熊瑞縹下樓，熊瑞縹看到群仙已經(jīng)為林妃雪換上成人裝束，挽起云髻，比以前更加增添了嫵媚。林妃雪陳列群仙所賜的木難、火齊、瑯玕、珊瑚等新婚賀禮，都是世間罕有的珍奇之物。
沒過多久，梅花花期已過，落英繽紛，只剩下樹葉成蔭，熊瑞縹頓覺時光流逝，感慨萬千，不由觸動心緒，悲傷地興起了歸家之念。林妃雪已經(jīng)察覺到了，對他說道：“你想要回家了嗎？”熊瑞縹說道：“確實(shí)如你所說的那樣，只是家鄉(xiāng)可以懷念，愛人卻難割舍，這可怎么辦好?。俊绷皱﹪@息道：“人生悲歡離合，自有定數(shù)。如果你不忘記我，又何愁沒有團(tuán)圓之日！你不要婆婆媽媽地做小兒女的姿態(tài)了！”轉(zhuǎn)天，就向江采蘋稟告，為熊瑞縹設(shè)宴踐行。群美全都來到，江采蘋自己吹起玉笛，命林妃雪唱起《梅花落》的歌曲，為熊瑞縹送行。林妃雪垂下發(fā)髻收起笑容，一臉嚴(yán)肅的唱道：“昨日梅花開，今日梅花落。明知花落時，何不早行樂？樂樂樂，送君懶勸白玉杓。”上闋歌詞剛剛唱完，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注視著熊瑞縹，臉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離別之情。江采蘋又命她唱完下一首，林妃雪用手帕拭淚，行禮再唱道：“今日梅花落，后日梅花開?；ㄩ_厭孤賞，盼君早歸來。來來來，待君滿引黃金杯?！背T，大家都稱贊美妙。說道：“后會有期，這首歌一定應(yīng)驗(yàn)吉祥的讖語，足以破涕為笑啊！”熊瑞縹站起身向大家依依作別。江采蘋賜他明珠四對，之后南昌夫人依次都有饋贈。林妃雪又取出前日群仙所賜之物，并且自己從身上摘下金釵、珍珠、等等飾物，用錦帕裹好，放在熊瑞縹的懷里。招來黑鶴一只，和熊瑞縹一起坐在上面，自己送他返家。囑咐他道：“閉上眼睛，不要看?！敝宦牭斤L(fēng)聲鶴唳，黑鶴已經(jīng)駕云而起，翱翔在天際，熊瑞縹覺得風(fēng)聲習(xí)習(xí)，大約一頓飯的時間，林妃雪呼道：“停下！”熊瑞縹睜開眼睛看去，林妃雪和黑鶴都已經(jīng)消失了，自己身在郊外，距離家門不過幾步之間。急忙趕到家里，妻子見到了他，不禁悲喜交集。
先前，熊瑞縹夜里出去，過了好幾天都沒回來，學(xué)館主人懷疑他回家去了；不久，他的妻子派人找他，雙方均感詫異。妻子鐘氏貌美賢惠，檢查丈夫的衣物都在，又因?yàn)樗灿位ń至?，懷疑他在外面金屋藏嬌，姑且置之不理。這時，熊瑞縹把自己的經(jīng)歷詳細(xì)講述，屈指算來已經(jīng)將近兩個月了。他和妻子都猜測遇到了仙人，因而將江采蘋以及群仙的形象繡成畫像，用來祭祀。熊瑞縹于是取出群仙所賜的寶物，隨意挑揀出幾件來，就已經(jīng)獲利巨萬。自此經(jīng)營田宅，蓄養(yǎng)仆婢，居然成為大富之家。只是心中顧念林妃雪不在身旁，找個理由仍舊回到鄧尉山的學(xué)館中，暗中查訪群仙的所在，青山白云之間，竟然茫茫不知所蹤，只剩梅花萬株，枝葉茂盛，相交成林；無數(shù)野鳥，在其中鳴叫翱翔，只得嘆息著流淚而返。
轉(zhuǎn)年，熊瑞縹在家閑居，忽然有道士敲門造訪，自稱莧陸山人。懷中抱著一個嬰兒，解開交給熊瑞縹，并附有一封書信。熊瑞縹打開閱讀，信中說道：“自從與君一別，轉(zhuǎn)眼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了。所幸你一切無恙，內(nèi)心思念不能停止。并非不能和你長相廝守，可惜緣分使然，不可強(qiáng)求。早知道聚散無常，離合悲歡，一切自有定數(shù)。如果你不忘舊情，安心等待，或許還有相見之日。我在正月初一，產(chǎn)下一子，恭請江妃，將兒子寄給父親，這個孩子天生福相，遠(yuǎn)勝于你。更知你的夫人賢惠，把兒子給他撫育，我很欣慰。哎呀！我和你遠(yuǎn)隔千里，但是此心始終相系。只是顧盼良辰美景，奈何沒有你的陪伴。只好深居簡出，按捺情懷。如果你也思念我，那么看到手中孩子，就相當(dāng)于看到他的母親了。林妃雪敬上，并問夫人平安。”熊瑞縹看完書信，心中非常悲傷。款留道士，自己抱著孩子入內(nèi)交給妻子。妻子正苦于不能生育，得到孩子大喜過望，給他取名叫做毓仙。熊瑞縹出來向道士道謝，并請求和他一起尋訪林妃雪的住處，道士不答應(yīng)，熊瑞縹再三堅(jiān)持不已。道士見臺階前面有紅梅一株，于是從袖子里取出一個玉杯交給熊瑞縹，囑咐他每天用玉杯盛水澆灌紅梅，等到紅色變白，就可以和意中人相見了。熊瑞縹于是再三感謝道士，想要給他黃金作為酬謝。道士堅(jiān)持不受告辭而去。
熊瑞縹果然如道士所言，每天用玉杯給紅梅澆水，祝禱紅梅早日變白。過了七八年，紅色漸漸消褪；十年，花開全部變成白色，粉妝玉琢，晶瑩一片。熊瑞縹顧盼狂喜，時時對花徘徊，期盼佳音。一晚，明月中天，獨(dú)立花陰之下，正在若有所思，忽然有人輕撫背脊，說道：“故人別來無恙！漫漫長夜，你自個不感到寂寞嗎？”熊瑞縹回頭驚訝地觀看，正是林妃雪。大喜，牽著她的手來到書房，對她傾訴這些年的思念之情。林妃雪笑道：“你不用說，我都知道了。江采蘋感念你對她的繡像年年祝拜祭祀，非常喜歡你的真誠。又恐怕你對我不能始終如一，故而命道士給你玉杯用來試探。你果然用情不渝，歷久不懈，不像尋常的輕薄浪子，這才命我前來，從此我們可以長相廝守了??！”明早，熊瑞縹引著林妃雪去見妻子，妻子懷疑她是神仙，只答應(yīng)和她按年紀(jì)以姊妹相稱。當(dāng)時兒子正好十歲，聰慧絕倫，把他從私塾中喚回來參拜母親。林妃雪笑著撫摸他的肩膀說道：“你有母親撫育，都忘了生母了?。 ?br>
林妃雪和婉嫻靜，熊瑞縹的妻子也非常喜歡她，晚上從來不和她爭夫，而林妃雪經(jīng)常勸他和妻子就寢。她的生活起居與凡人無異，只是偶爾吃點(diǎn)瓜果梨桃，從不品嘗煙火之物。對下人謙和愛護(hù)，每次遇到丟失了東西，就知道是誰偷竊的，藏在何地，讓那個人自己交出所竊之物。并且勸誡熊瑞縹不要苛責(zé)人，因此家人都把她奉如神明，對她敬畏有加。
熊瑞縹曾經(jīng)問她莧陸山人的真實(shí)身份，知道就是羊權(quán)真人。因而問道：“真人現(xiàn)在還和羅夫人相聚嗎？”答道：“仙人眷屬和人世伉儷不同，大抵仙人相交以精神不以行跡；交接以真氣不以身體。相交以神，即使相隔千里也如共處一室；就算有時相聚，就以真氣交接，而兩情融洽，這才至臻純正平和的神仙化境。不比人世，一定要琴瑟相合而后稱靜好；床第之歡而后稱恩愛啊?！毙苋鹂~聽了，恍然頓悟，因而向她求授精神交合真氣相接的神仙之方。林妃雪笑道：“你的根基淺薄，為何急著想要作神仙的功課啊？”熊瑞縹問道：“神仙功課，應(yīng)當(dāng)從何做起？”林妃雪說道：“應(yīng)當(dāng)從善事做起，凡人能做百件善事，可以獲得長壽；能做千件善事，可以做鬼仙；能做萬件善事，可以做地仙；如果能做善事十萬件，就可以身體超出三界外，而成為大羅天仙了。你要以此自勉?。 毙苋鹂~對她的話非常認(rèn)同。從此力行善事。當(dāng)時毓仙十七歲，已經(jīng)進(jìn)入翰林，二十歲便在湖南擔(dān)任典學(xué)之職，想要迎取雙親奉養(yǎng)。熊瑞縹正志求仙道，不想遠(yuǎn)行，于是與林妃雪留在家里，只是鐘夫人一人前往。林妃雪寄給兒子金刀兩柄，吩咐毓仙收藏好，以備不測。后來果然遇到強(qiáng)盜，見到空中有金甲神左擁右護(hù)，強(qiáng)盜不敢侵犯；又曾經(jīng)過洞庭湖，遇到大風(fēng)掀起巨浪，許多舟船沉沒，金刀忽然躍出刀匣，化作兩條金龍，夾著毓仙的坐船停泊在岸邊，金刀仍舊返回匣中。毓仙知道母親是仙人，焚香遙拜將金刀珍藏起來。
熊瑞縹年幼時好學(xué)，著作很多，到老仍舊孜孜不倦。匯集所有文稿，想要出版發(fā)行。林妃雪卻將書稿投放在火里燒毀，笑著對他說道：“你一生徒務(wù)虛名，不知道名望正是造物所最忌恨的。古今享有大名的人，境遇大都坎坷艱難，不如藏拙，為子孫造福。”熊瑞縹因?yàn)楫吷难坏└吨痪?，?nèi)心很是懊悔惋惜，但已經(jīng)無可奈何，只得一笑而罷。從此專心致志和林妃雪學(xué)習(xí)神仙的玄理之道。最初先教以按摩吐納之術(shù)，時間長些漸漸能夠辟谷。年紀(jì)已經(jīng)過了八十，但相貌居然還像少年。林妃雪快將七十，一眼望去還像少女一樣。當(dāng)時毓仙的長子熊鼎，年已十八歲，已經(jīng)進(jìn)了翰林院。次子熊彝，年已十七，也已中式名榜。毓仙把兩個兒子遣回家鄉(xiāng)侍奉外租和祖母，林妃雪大喜，親自為他們選擇佳偶婚配，兩個孫子的婚姻都很美滿，一年后各生了一個兒子。祖父母外出，與孫子和孫媳婦的年齡相當(dāng)，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同輩的兄弟呢。林妃雪笑著對丈夫說道：“古人云‘人老了就成了精’，像我倆這樣久久打擾于世間，雖然沒成精怪，也難免招人非議，不如離開人間走為上策?！毙苋鹂~也以為這樣最好。于是作出遺訓(xùn)交付兩個孫子，夫婦兩人穿好衣冠端坐，含笑一起坐化而去。毓仙已經(jīng)晉升二品侍郎。在北京官邸聽到父母的訃聞，連夜回家奔喪。等到歸葬之日，抬棺材的人都覺得好像輕若無物，很多人以為他們一定是遺棄肉體而仙去了。書房前面的那棵白梅，在二老離去后就花開并蒂。家里每每有喜慶之事，所結(jié)的果實(shí)也就越多。子孫至今還用它來占卜吉兇善惡。
里乘子說：“神仙沒有不多情的。觀察江采蘋考驗(yàn)熊瑞縹，因?yàn)樗们閷Ｒ?，所以才允許他倆永結(jié)同好，足以見得神仙眷屬不能忘情。一定要稱喜、怒、哀、樂、愛、惡、欲七情都能泯滅，才可以入道，我不相信??！等到林妃雪教導(dǎo)熊瑞縹求仙的方術(shù)，只在于力行善事，既然求仙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怕就怕在人們不肯力行善事啊。熊瑞縹到底積了什么功德，才能得到神仙的青睞。致使容顏不老，一起含笑而終，來去分明。這如何不讓劉晨和阮肇羨慕死?。。ㄏ鄠饔榔侥觊g，劉阮至天臺山采藥迷路，遇二仙女，蹉跎半年始?xì)w。時已入晉，子孫已過七代。后復(fù)入天臺山尋訪，舊蹤渺然。）”
夜話
予客灤州，冬夜與陳果堂參軍、葛少莪司馬、倪次郊刺史圍爐瀹茗，各述先德。果堂言，其祖煥文公諱章，少而讀律，每在幕府，辦公惟謹(jǐn)。其祖母沈太君，內(nèi)助行善，御下慈愛，臧獲有過，亦不肯以疾言厲色相加。老年奉佛茹素，子孫進(jìn)甘旨，悉卻之，但偶食螺螄數(shù)枚而已。鄰有某甲走無常，嘗至陰司，見有房屋一所，金碧焜耀，內(nèi)設(shè)龍頭幾杖，各物陳設(shè)精潔，門上橫額四字，甲故不識一丁，不知云何。惟見額四旁棲螺螄數(shù)枚，蠕蠕然動，亦不喻其何意。忽一人來，甲試叩之，其人答曰：“此陳十八太娘之第也。君未知耶？”十八者，其祖行；太娘者，其土稱也。后為沈太君述之，為之悚然，遂不復(fù)食螺。又言，其外大父清苑孫翁，少遭伯奇之厄，卒能以至誠感化。后出而讀律，每閱爰書，細(xì)意平反。嘗夜禱告鬼神，倘有冤屈，乞于夢中相示。娶葉孺人，相助行善，惟恐不及，夫妻矜惜貧苦，老而逾篤。至今子孫科第相承弗替，人以為天之報(bào)施善人為不爽也。少莪言，其祖母吳太君，好行善事，愈老愈篤。丐者求食必?zé)岫o之?；蜻灯涔?，曰：“殘羹冷炙，最易傷人，況若曹饑飽不時，腸胃疲敗，若滯以冷物，必速其病，是非行善，適所以害之也?！甭?wù)叻Q嘆。是可為給食丐人之法。次郊言，其本生祖母某太夫人，性慈善，平生矜孤恤寡，敬老憐貧，無微不至。冬月，遇窮媼寒冷，輒解身所著棉襖予之，己則恒自忍凍，雖子孫不告之。此所謂陰德耳鳴也。是與予曾祖妣殷太君絕相類。初，曾祖父石村公，由拔貢中順天南元，大挑知縣，改就教職，官高郵州學(xué)正，嘉惠士林，州人至今稱頌?？冀K任所，宦橐蕭條。時先王父問鳧公尚未成童，曾祖妣殷太君扶櫬攜孤歸里，親自課讀，日僅薄飥充饑而已。以家道零落，井臼躬操，并于荒山自鋤地開墾，荷篠負(fù)鍤，不憚勞苦。性極慈善，遇貧苦必設(shè)法赒濟(jì)，雖忍饑耐凍而不辭也。既先王父捷秋闈，報(bào)至，適殷太君在圃種萊，就問居止。太君笑而指示之?；蛑^：“此即太夫人也?！眻?bào)人相顧詫嘆。自是日用差給。太君冬月皮衣，恒質(zhì)以濟(jì)人，先王父為之贖取，一至春暖，又付典庫矣。平居訓(xùn)先王父居官為人之道，壹以廉正慈愛為本，故先王父官楚南，歷宰安仁、安福、會同等縣，不名一錢，見背后幾不能歸櫬。同時邑中多顯宦，歸時類獲重資，不幾何而后嗣凌夷，華屋為墟，良田易主矣。而吾家寒素固如故也。殷太君歿，先祖妣程太君，踵其遺法，覯若畫一。至本生先妣史太恭人，生性慈和，最喜隱惡揚(yáng)善。平居自奉儉約，家大人好客，客至，烹飪必躬親之，膾炙豐腆，不少吝嗇。村嫗為先妣執(zhí)炊，間竊米鹽等物，或以告先妣，先妣置若罔聞。問之，則曰：“此細(xì)事，我所失有限，若曹得少沾潤，不無小補(bǔ)。一經(jīng)道破，縱不致變生事外，倘他人聞之，相戒勿納，是絕其給役之路，彼將何以自存耶！”鄉(xiāng)黨賢之，至今猶稱道弗衰。昨予歸京師，家大人訓(xùn)之云：“族中有扶鸞者，先妣與先伯母陳太君降壇，謂同膺上帝勅封，先妣為東隅老人，先伯母為西隅老人，同在北海鎮(zhèn)守海怪，三年無過，例當(dāng)遷擢?！苯袢暌樱治粗恳坪稳粢?。惟予小子不肖，因循茍且，不自奮勵，少遂顯揚(yáng)，增光泉壤，以慰在天之靈，清夜自思，能勿愧乎！能勿勉乎！
客話
我做客灤州，冬夜和參軍陳果堂、司馬葛少莪、刺史倪次郊圍爐品茗，各自追述祖先的德業(yè)。陳果堂說道：“他的祖先煥文公陳章，年少的時候研習(xí)法律，在幕府辦公，非常謹(jǐn)慎敬業(yè)。他的祖母沈太君，在家里幫他行善積德，對待下屬慈祥愛護(hù)，即使有了過失，也不肯疾言厲色地予以指責(zé)。到了老年吃素信佛，子孫經(jīng)常拿好吃的供奉祖父母，卻全部推辭掉，只是偶爾吃幾顆螺黃而已。鄰居有個某甲在陰間辦差，曾經(jīng)到陰司衙門，見到其中有一間房屋，金碧輝煌，里面設(shè)立著雕刻著龍頭的座椅，各色物品陳列精致整潔，門上有四個字的橫額題款，某甲不識字，也不知寫的是什么。只見到橫額四周棲息著螺黃幾顆，還在蠕蠕爬動，也不知象征著什么意義。忽然一人走來，某甲試著問他緣故，那人答道：“這是陳十八太娘的府第。你難道不知道嗎？”十八，是他祖宗的排行；太娘。是當(dāng)?shù)氐乃追Q。后來他對沈太君講述陰司所見，沈太君非常驚悚，從此再不吃螺黃了。
又說，他的外祖父清苑的孫翁，小的時候遭受后母的誣陷中傷，都能以至誠感化。后來出門研習(xí)法律，每次看到訟狀，一定謹(jǐn)慎揣摩為之平反。曾經(jīng)夜里禱告鬼神，如果有任何的冤屈，乞求鬼神在夢中相告提示。他娶姓葉的婦人為妻，相助他行善積德，唯恐做得不到位，夫妻倆憐惜貧苦，到老更加堅(jiān)持。至今子孫科第層出不窮，人們都認(rèn)為上天報(bào)答施善之人果然清清楚楚。
葛少莪說，他的祖母吳太君，喜好行善，越老越堅(jiān)持。有行乞的人求食，一定將食物做熱后再施舍給他。有人問她這是什么緣故，她說道：“殘羹冷食，最易傷人，況且他饑一頓飽一頓，腸胃功能退化衰敗，如果再積存冷食，一定很快導(dǎo)致疾病的發(fā)生，這不是在行善，反而是對他的傷害??！”聽到的人無不贊嘆。這也可以成為施舍食物給乞丐的一種方法了。
倪次郊說，他的本生祖母某太夫人，性情慈善，平生體恤孤寡，敬老憐貧，無微不至。冬月，遇到貧困的老婦身體寒冷，于是解下自身所穿的棉襖送給她，自己就咬牙忍受冰冷，即使是子孫也不告訴他們。這就是所說的積陰德親耳所聞的事情啊。這件事和我的曾祖母殷太君所做的非常類似。
最初，曾祖父石村公，由貢生舉薦為順天、南元、大挑知縣，后來改做教育的職務(wù)，在高郵州擔(dān)任學(xué)正，在讀書人中很有名望，州人至今還在稱頌。他在任上去世，所積累的官銀很少。當(dāng)時我的父親問鳧公還未成年，曾祖母殷太君扶棺攜子回歸故里，親自教父親讀書，每天僅吃薄餅充饑而已。因?yàn)榧业懒懵?，親自挑水做飯，并在荒山開墾土地，背筐扛鏟，不怕勞苦。性情極其慈善，遇到貧苦一定想方設(shè)法周濟(jì)援助，寧可自己忍饑受凍也從不推辭。等到父親鄉(xiāng)試中舉，報(bào)喜的人上門，正趕上殷太君在菜園種菜，就問她老夫人何在？太君笑著用手指示他。有的說道：“這就是太夫人??！”報(bào)訊的人相顧驚詫嘆息。從此日用皆有國家供給。太君冬天穿的皮衣，經(jīng)常典賣用來救濟(jì)窮人，父親又將皮衣贖回；等到了春天，又進(jìn)到當(dāng)鋪里了。平時閑居訓(xùn)誡父親居官為人之道，一切以廉正慈愛為根本，所以父親在湖南做官，歷任安仁、安福、會同知縣，沒有貪求過一文錢，等到死后竟然幾乎不能將靈柩送回家鄉(xiāng)。同時鄉(xiāng)中多有顯宦，卸任后搜刮了很多錢財(cái)，沒過多久就被子孫揮霍一空，豪華的居室變?yōu)閺U墟，富美的良田更換主人了。而我家因?yàn)橐回灥呢毢畼闼厮圆拍苁刈〖覙I(yè)。殷太君死后，祖母程太君，沿用曾祖母的遺法，幾乎和她是一個模子畫出來的一樣。到我的母親史太夫人，生性慈和，最愛隱惡揚(yáng)善。平常起居從自己做起，奉儉節(jié)約。我父親好客，每次客人來到，一定親自烹飪做飯，酒肉豐盛，從不吝嗇。有個村婦為母親打下手，乘機(jī)偷竊鹽米等物，有人告訴母親，母親就跟沒聽見一樣。問她為什么？就說：“這樣細(xì)小的東西，我所失去的很有限，如果她得到區(qū)區(qū)之物也能獲得滿足，這不也是小小的補(bǔ)貼嗎？如果揭穿，縱然不至于出什么意外，倘若別人知道了，都對她提高警戒，不再雇傭她，這才是絕了她的生活之路，以后她靠什么生存呢？”鄉(xiāng)里的人都覺得她是有賢德的人，至今還在津津樂道。昨天我回到京師，父親訓(xùn)誡我說：“家族中有扶箕請示神明的人，先母和先伯母陳太君在沙盤上降靈指示，說一同得到上帝的封詔，先母為東耦老人，先伯母為西耦老人，共同在北海鎮(zhèn)守海怪，三年沒有過失，循例應(yīng)當(dāng)升遷拔用。”如今已經(jīng)三年了，不知道在何處任職了。只是我這個小子不肖，拖拖拉拉，得過且過，不思勤奮進(jìn)取，沒能顯宗耀祖，光大門楣，以慰在天之靈，清夜自思，能不感到羞愧嗎！能不奮發(fā)努力嗎！
吳真人
吾邑明季有吳某者，性至孝，曾兩刲左右臂療父母疾。家貧，販魚為業(yè)。父母所欲，必竭力奉之，甘旨無或缺。他日販魚歸，見道左一兀丐，兩足自膝以下、踝以上腐爛無完膚，膿血狼藉，臭不可邇。行路者掩鼻而過，吳獨(dú)顧而嘆息，心竊憐之。兀丐叱曰：“汝胡為者！顧吾足而嘆，得勿憎厭我耶！”吳謝曰：“否否。吾嘆子之足創(chuàng)甚，而憐其不良于行，恨無術(shù)可以療之，何憎厭之與有！”丐笑曰：“如此甚善。顧吾患此數(shù)十年，經(jīng)多醫(yī)無少效。僉謂必得一義士跪而舐之，患當(dāng)已。汝果惠而憐我，能如醫(yī)者言，姑一試之，可乎？”吳曰：“此惠而不費(fèi)，果能已子之患，快莫大焉。有何不可？”丐遽伸兩足，顧謂吳曰：“來來，請嘗試之?！眳敲鏌o難色，果伏地次第跪舐，但覺芳香撲鼻，不聞其臭。舐訖，痂落盈掬，膚柔潤如切肪，光可鑒影，心竊稱異。丐嘆曰：“汝真義士也！實(shí)告汝，我非他，乃拐仙也。夙耳汝好義，今果然，真仙材也！汝能從我游乎？”吳叩首謝白：“仙師不棄，幸甚！徒以有老親在，事養(yǎng)需人，不敢奉教?！必べ澰唬骸叭旮魃跎?，上帝鑒汝孝思，久已名注仙籍。我姑授以大道，汝歸而時習(xí)之。至?xí)r，再來度汝出世。汝掬中痂，慎勿輕棄，一痂可活萬魚，多者汝自服之，可以卻病延年，勝尋常丹藥萬萬也?！眳亲泽聞?chuàng)后，心地光明，頓增智慧，跪受仙教，入耳即悟。歸家試取片痂置魚籃中，枯魚無數(shù)盡活，味且鮮美。自是，價(jià)倍他販。不數(shù)年，居然小阜。乃買田潤屋，娶妻生子。親歿，殯葬盡禮，廬墓三年。為子授室，即以家事付之，絕不過問。每遇旱澇，迫于鄉(xiāng)人之請，禱晴祈雨，輒有驗(yàn)。鄉(xiāng)人多受其福，群以“真人”呼之。邑有某公子者，素好客。吳嘗出入其門，與之游戲。座上有崔道士，江西人，固天師府法官也。少業(yè)儒，嗜酒，父戒之不悛，杖之，怒逃至龍虎山；既為法官，頗得天師寵任。父歿，家人赴聞，怒不奔喪。天師惡而擯逐之。崔挾術(shù)游江湖，聞公子名，踵門求見，公子試其術(shù)，大喜，待以殊禮。邑城東有河，每春水新漲，瀲滟滿岸。公子偶以有事過河，欲渡無舟，崔呵片席成舴艋，登之倏達(dá)彼岸。歸時，又臨流覓舟，吳笑曰：“舟不如騎?！睉蚴叭侵沈E馬，鞍韉具備。三人并跨，踏波如履平地。達(dá)岸，衣履不濡，視所坐騎，依然拳石也。吾邑春日，兒童爭放紙鳶，公子顧而樂之。崔戲摘柳葉吹之，幻一大鵬，盤旋霄漢，吳戲吹系馬石，幻成一龍，鱗甲燦爛，夭矯天際。見者皆驚為真龍也。公子有別業(yè)在龍眠山，秋日，招吳與崔小酌，請各試其術(shù)。崔謂能倒四時，拂袖一揮，果見滿山紅葉變成桃李。吳笑謂崔曰：“汝顛倒四時，盍觀我瞬息千里乎？”以公子嘗夸西湖，亦拂袖一揮，果見六橋、三竺諸勝境，歷歷在目。崔笑謂吳曰：“君能瞬息千里，而謂我不能乎？”時京師某皇親有花園名甲海內(nèi)，公子幼曾從父游覽，嘗稱道不置。崔謂：“在此小飲殊悶悶，請一訪某皇親花園何如？”公子白：“甚善?！贝迶G公子祛：“試一舉足?！惫粗疗鋱@。園中景物與曩時所見無異，公子不勝詫愕。吳笑曰：“是何足道。公子倘一游瑤池，更不知傾倒何若也！”公子喜曰：“瑤池亦有術(shù)可至乎？”吳曰：“可。”乃袖出布帕，方五尺許，挈公子與崔立其上，叱曰：“起！起！”帕果凌空而升，頃刻身登天界。但見仙山樓閣，金碧耀目，其中琪花瑤草，千態(tài)方狀。蟠桃多樹，時方著花，五色迷離，其大如盞，芳?xì)馇吖?，一空凡艷。既至一亭，上榜“俯視一切”四字，試側(cè)身下視，五岳如粒，滄海盈勺，眼界陡擴(kuò)，胸襟洞開。亭中幾榻，皆設(shè)錦裀繡褥，吳拉公子少坐，覺柔軟異常，竟體爽適。吳笑曰：“枯坐究屬少趣，臣敢請阿母賞給清宴，派遣仙姬為勸一觴，可乎？”公子笑曰：“不敢請耳，固所愿也?！眳窍伦?，向內(nèi)稽首者三，口中喃喃不知云何。少選，仙童數(shù)輩，果赍酒肴而至，麟脯龍肝、冰梨火棗之屬，羅列滿案。吳率公子再拜稽首，遙謝阿母，然后就坐。王母尋命侍兒范成君、婉凌華、許飛瓊、董雙成四仙姬前來勸觴。各起為禮畢，觥籌交錯，酬獻(xiàn)甚歡。酒酣，吳避席，拜手前致詞曰：“臣等猥叨阿母賜宴，榮幸已屬溢分；又蒙命仙姬勸觴，尤為曠典。惟久慕仙姬等雅擅音樂，敢請一奏天籟，俾洗俗耳，傳之下界，允稱佳話。區(qū)區(qū)之忱，未審見許否也？”諸仙姬俱笑而首肯。須臾，五靈之石，八瑯之璈，湘陰之磬，云和之笙，絲竹鏗鏘，泠泠盈耳。范成君斂容正襟，倡歌曰：“二曜左行，蒼蒼右些；左之右之，人增壽些。”婉凌華整鬟袂，繼歌曰：“醯雞其展翼兮，黍民其交捷兮，載幬其裈衵兮，蚩蚩其一虱兮?！痹S飛瓊嘅然太息而續(xù)歌曰：“噫嘻！夏何為而必暄兮？噫嘻！冬何為而必寒兮？噫嘻！四時何為而必代謝兮？噫嘻！造化何為而必拘拘不化兮？”董雙成掩口含睇而卒歌曰：“云油油而果車耶？風(fēng)飄飄而果馬耶？真耶？假耶？無可，無不可耶？”歌畢，四座稱善。吳率公子等再拜興辭。仍登帕，凌空冉冉而下。公子拭目而視，不禁詫，去時秋杪，歸已暮春，樹木杈枒，一瞬綠陰成幄矣。始知天上片刻，人間已逾半載。公子俗念頓空，知吳異人，堅(jiān)請?jiān)笍膶W(xué)道。吳謂公子是富貴中人，執(zhí)不可。崔以吳技出己右，銜之。嘗以足戲蹴吳腹，隱痛下墜。吳知崔將以術(shù)殺己，閉門內(nèi)視七日，腹中下一鐵砧，重十余斤，惡之。后與崔遇，以掌拍其背曰：“君何惡作??？然鐵砧之惠，不可不報(bào)也?！贝扌耐瓷酰獏菆?bào)己，急辭公子歸家，亦將閉門煉氣以祓除之，計(jì)過四十九日當(dāng)無患。匝月后，吳使人探諸其家，崔子遵父命拒不使見。其人紿之曰：“汝何愚也？我知汝父閉門煉氣，今已月馀矣，焉有人經(jīng)月馀勺水不咽，而猶能存活者乎？”其子以為然，試往覘之。甫一推門，見崔趺坐榻上，背有五小虎，口各啣銅釘而力拔之，釘約長五寸許，拔出過半，見生人至，虎遁而釘仍入內(nèi)。崔厲聲長嘆，而氣遽絕。吳年至八十，腰腳健于少年。一日，有兀丐來訪，與話良久。丐去，吳命于為治喪具，命畢，端坐無疾而逝?；蛑^拐仙來度出世。后舁棺輕若無物，蓋尸解云。
里乘子曰：大羅天原無無父之國。吳之孝思早蒙上帝鑒察，名注仙籍，宜矣。若崔者，初逆父教，繼不奔喪，欲以術(shù)殺吳，卒為吳所殺，是殆亦天假吳手以誅不孝者乎？吳之奇跡甚多，鄉(xiāng)婦孺類能道之，予所聞?wù)呷绱恕２⒙剠菤{期年，有鄉(xiāng)人游嵩山，見吳與一道士藉地飲酒，鄉(xiāng)人愕然問曰：“久聞君已仙去，顧尚慁跡風(fēng)塵耶？”吳笑謝曰：“仙去則吾豈敢，好事者為之也?！逼淙藲w，急訪諸其家，告以所見，始知尸解之說不謬。
吳真人
我鄉(xiāng)明朝有個姓吳的人，生性純孝，曾經(jīng)割下兩臂的肉為父母治病。家貧，以賣魚為生。凡是父母所要求的，一定竭力奉給，好的食物從不缺少。有天賣魚回來，見到道路左側(cè)有一個乞丐，雙腿自膝蓋以下，腳踝以上全部腐爛，沒有一塊好的皮膚，膿血狼藉，腥臭不可近前。行路之人都掩著鼻子經(jīng)過，吳某獨(dú)自看著嘆息不已。心里暗自對他生起憐惜之心。乞丐呵斥他說：“你這是干什么！看著我的腳嘆息，莫不是討厭嫌棄我？”吳某謝罪說道：“不不，我嘆息你的腿傷非常嚴(yán)重，因而可憐你行走不便，自恨我沒有醫(yī)術(shù)可以醫(yī)治，哪里來的討厭嫌棄??！”乞丐笑道：“這樣很好?？次疫@病也有數(shù)十年了，經(jīng)過很多醫(yī)生診治都沒什么效果。他們都說一定要得到一位義士跪著舔舐創(chuàng)口膿水，病才能好。你果然好心可憐我，能夠像醫(yī)生說的那樣做的話，姑且就試一試，可以嗎？”吳某說道：“這真是給人恩惠而沒有什么損失的事情??！果然能夠醫(yī)好你的頑疾，我就欣慰之極了！有什么不行的??？”乞丐伸出兩條腿，對著吳某說道：“來來，請你嘗試嘗試吧！”吳某臉上并沒有什么困難遲疑的表情，果然伏在地上上上下下為他舔舐傷口，但覺得芳香撲鼻，并沒聞到腥臭之味。舔舐干凈之后，傷口結(jié)痂掉落，足有一捧之多，皮膚柔軟細(xì)潤如同切開的脂肪，光可照人，內(nèi)心很是驚異。乞丐嘆道：“你真是義士??！實(shí)話告訴你，我不是別人，正是鐵拐李。平素聽說你很愛義氣。今天一試果然如此，真是當(dāng)神仙的材料?。∧隳懿荒芎臀乙黄鹚暮Ｔ朴伟。俊眳悄尺凳字x恩道：“承蒙仙師不嫌棄，我不勝榮幸之至！只是家中還有父母二老，他們還要我的奉養(yǎng)送終，所以不敢聽從您的命令。”乞丐稱贊道：“你根器很深，上帝感念你的孝親之思，很久就已將你的名字注冊在仙籍之上了。我先傳授你大道，你回去要經(jīng)常練習(xí)，到時，我再來度你出世。你手中的傷口結(jié)痂，不要輕易丟棄，一片結(jié)痂可以救活萬條魚，多余的你自己服用，可以祛病延年，勝于尋常丹藥千萬倍！”
吳某自從舔舐瘡疤之后，心地光明，頓增智慧，跪著蒙受仙人教授成仙之道，入耳立即領(lǐng)悟。回家嘗試著取出一片結(jié)痂放在魚籃之中，只見已經(jīng)枯死的魚全部復(fù)活，味道更加鮮美。從此，比別的魚販賺錢更多。不數(shù)年，居然小有可觀。于是購置田產(chǎn)，娶妻生子。雙親去世后，入殮出殯一切具足禮數(shù)，為二老守墓三年。給兒子娶了媳婦，就將家事交給托付給他，絕不過問。每當(dāng)遇到旱澇災(zāi)害，迫于鄉(xiāng)人的請求，向上天祈禱晴雨，每次都有應(yīng)驗(yàn)。鄉(xiāng)人大多都受過他的恩惠，大家都以“真人”稱呼他。
鄉(xiāng)里有某公子，素來好客。吳真人曾經(jīng)在他家出入，與他游戲。座上有位崔道士，江西人，本來是張?zhí)鞄煾〉姆ü?。小時學(xué)習(xí)儒家之道，喜好喝酒，父親告誡他也不悔改，拿杖子責(zé)打，一怒逃到了龍虎山；既然成為法官，頗得天師的寵愛信任。父親死后，家人急著報(bào)訊，竟然發(fā)怒著不去奔喪。天師惱怒而將他驅(qū)逐。崔真人憑著學(xué)到的法術(shù)云游江湖，聽到公子名聲，登門求見，公子試驗(yàn)他的法術(shù)，大喜，待他以特殊的禮節(jié)。
鄉(xiāng)城東有條河，每當(dāng)春天水位上漲，滿岸泛濫。公子偶然因?yàn)橛惺逻^河，可是苦于沒有渡船，崔真人口吹一片竹席化作小舟，公子登上頃刻到達(dá)對岸?；貋頃r，又臨河尋覓舟船，吳真人笑道：“乘舟不如騎馬?！睉蛑捌鹑^大小的石頭向它吹氣，果然變成駿馬，鞍轡齊全。三人一起跨上駿馬，踏浪如履平地。到達(dá)對岸，衣履不濕，看那匹駿馬，依然是塊石頭罷了。我鄉(xiāng)春日，兒童爭著放風(fēng)箏，公子看到很開心。崔真人戲著摘下柳葉吹氣，幻化稱一只大鵬鳥，盤旋在天際；吳真人戲著對系馬石吹氣，幻化成一條龍，鱗甲燦爛，卷曲而有氣勢，在天空飛翔，見到的人都驚訝得以為是真龍。
公子有套別墅建在龍眠山，秋日，叫來吳真人與崔真人小酌，請他們試著表演各自的法術(shù)。崔真人說能顛倒四季，拂袖一揮，果然見到滿山紅葉變成桃子李子。吳真人笑著對崔真人說道：“你顛倒四季，何不看我瞬息千里？”因?yàn)楣釉?jīng)夸贊西湖美景，也拂袖一揮，果然看到六橋、三竺等等勝境，歷歷在目。崔真人笑著對吳真人說道：“你能瞬息千里，難道我就不能嗎？”當(dāng)時京師某位皇親有座花園名聞海內(nèi)，公子年幼曾經(jīng)隨父游覽，曾經(jīng)大為稱道，嘆息自家沒有。崔真人對他說：“在這里喝著小酒不是太煩悶了嗎，我請您到某皇親的花園一訪如何？”公子說道：“太好了！”崔真人拎著公子的衣袂：“請?jiān)囍涯_抬起。”果然立刻到了花園。園中景物與幼時所見相同，公子非常詫異驚愕。吳真人笑道：“這何足道哉。公子如果游一趟瑤池，更不知如何的傾倒呢！”公子喜道：“瑤池也有法術(shù)可以去嗎？”吳真人說道：“可以?！庇谑菑男渥永锶〕鲆粋€布帕，有五尺見方，提著公子和崔真人立在上面，呼道：“起！起！”布帕果然凌空升起，頃刻之間已經(jīng)到了天界。只見仙山樓閣，金碧耀眼，其中奇花異草，千姿百態(tài)。蟠桃果樹，繁茂眾多，當(dāng)時正在開花，五色迷離，花朵大如車盞，芳香沁骨，讓心中的凡俗之氣頓時消除。到了一個亭子里，上刻“俯視一切”四個字，試著側(cè)身向下看去，只見五岳像一顆米粒，滄海就像一勺水，眼界突然擴(kuò)大，胸襟豁然洞開。亭中坐榻，都鋪上錦繡褥墊，吳真人拉著公子坐了一會，覺得柔軟異常，通體舒泰。吳真人笑道：“枯坐終究沒有什么意趣，我敢請王母娘娘賜賞清宴，派遣仙女給你敬酒一杯，如何？”公子笑道：“不敢，這正是我本來的愿望??！”吳真人下坐，向里三次稽首作禮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說什么。過了不一會，幾位仙童果然攜帶著酒肴來到，龍肝麟肉、冰桃火梨之類，羅列滿桌。吳真人率領(lǐng)公子再拜稽首，遙遙向王母謝恩，然后就坐。王母于是命令侍從范成君、宛凌華、許飛瓊、董雙成四位仙女前來敬酒。各人起立行禮完畢，舉杯暢飲，飲宴甚歡。酒過三巡，吳真人避席，拱手向前致謝，說道：“我等不才，叨擾王母賜宴，榮幸之至已屬非分。又蒙命各位仙子前來敬酒，真是千載難逢的禮遇啊！只是很久就仰慕眾位仙子擅長音樂，斗膽請一奏天籟，給不才洗滌俗世之耳，能夠使清音流傳下界，這正是一段大家稱頌的佳話??！在下的情意，不知可以應(yīng)允嗎？”眾位仙女都笑著答應(yīng)了。片刻，各種仙界的樂器吹奏起來，只見那：五靈之石、八瑯之璈、湘陰之磬，云和之笙，絲竹鏗鏘，清越的曲調(diào)不絕于耳。范成君整肅儀容，端正身體，口中唱道：“光明在左邊，黑暗在右邊，忽左忽右，人也增壽?！蓖鹆枞A整理云髻，垂下衣袂，接著唱道：“蠓蟲它在展翅啊，蚊蚋它在糾纏啊，天地它做衣褲啊，無知得像一只虱子”許飛瓊感慨嘆息接著唱道：“哎呀！夏天為何那么鬧熱??？哎呀！冬天為何那么寒冷??？哎呀！四季為何要交替更迭??？哎呀！造化為何這樣的拘泥不化？”董雙成掩著小嘴，含情而視而作終結(jié)的樂章：“白云悠悠究竟是車子呢？被風(fēng)吹散又變成馬？真的呢？假的呢？怎么樣都行，沒有一定的選擇?！背曛螅淖泻梅Q嘆。吳真人率領(lǐng)公子再次拜謝告辭。仍舊登上布帕，凌空慢慢而下。公子擦著眼睛觀察四周，不禁感到驚駭之極，原來去的時候還是初秋，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春了，樹木枝葉，幾乎是在一瞬間變得綠蔭如帳了。這才知道天上片刻，人間已過了半年。公子俗念頓空，知道吳真人乃是奇異的人，堅(jiān)持請求和他一起學(xué)道，吳真人認(rèn)為公子是富貴中人，執(zhí)意不肯。
崔真人因?yàn)閰钦嫒说姆ㄐg(shù)比他高強(qiáng)，對他產(chǎn)生嫉恨。曾經(jīng)用腳戲著踢吳真人的小腹，致使他腹部隱痛下墜。吳真人知道這是崔真人想要以法術(shù)殺死自己，于是閉門打坐內(nèi)視七日，腹中落下一個一塊鐵石，重達(dá)十余斤，非常憎恨崔真人的行為。后來與他相遇，用手掌拍著他的后背說道：“你為何惡作??？但是鐵石的恩惠，不可不報(bào)啊！”崔真人心里覺得非常疼痛，知道這是吳真人對自己的報(bào)復(fù)，急忙告辭公子回家，也要用閉門練氣之法用來拔除魘疾，計(jì)算四十九天應(yīng)當(dāng)沒有后患。將滿月時，吳真人派人去他家探視，崔真人的兒子遵照父親的命令拒絕接見使者。使者對他說道：“你為何如此愚蠢？我知道你的父親閉門練氣，今天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怎么能有人歷經(jīng)一個月不吃不喝，而還能存活的道理啊？”他的兒子也認(rèn)為是這樣，前往探視父親。剛一推門，之劍父親趺坐在坐榻之上，背上有五只小老虎，口中各咬著一枚銅釘用力往外拔，銅釘長約五寸，已經(jīng)拔出一半了，老虎見到生人到來，連忙逃遁而銅釘仍舊進(jìn)到身體之中。崔真人厲聲長嘆，氣絕身亡。吳真人活到八十歲，腰腿還比少年健碩。一天，有乞丐來訪，與他談了很久。乞丐離去，吳真人命令兒子為他置備喪葬用品，說完遺囑，坐化無疾而終。有的說是鐵拐李來度他出世。后來抬棺的時候感到輕若無物，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尸解了。
里乘子說：“神仙之境原本不是無父無母的國度。吳真人的孝親之思早蒙上帝鑒察，名字注冊在仙籍。這很適宜?。∠翊拚嫒?，最初忤逆父親的教誨，接下來又不為父親奔喪，還想用法術(shù)殺死吳真人，最終為吳真人所殺，這大概是上天借吳真人的手來誅殺不孝之子！吳真人的奇異之事很多，鄉(xiāng)里婦孺都能舉例說出來。我聽到的就是這些了。并且聽說吳真人死后周年，有鄉(xiāng)里人游覽嵩山。見到吳真人和一個道士席地飲酒，鄉(xiāng)人愕然問道：“久聞您已經(jīng)仙去，今天看您還在混跡風(fēng)塵?。 眳钦嫒诵Φ溃骸叭粽f仙去，那我豈敢，這是好事者所為??！”那人歸鄉(xiāng)后，急忙到他家訪問，將所見所聞告訴他的親屬，這才知道尸解之說一點(diǎn)不假啊?！?/font>
吳解元子
江浦吳解元家楣。有女年十八，于歸有日，忽下體腫痛，臥不能興。翌晨，自以手捫之，儼然變?yōu)閭ツ幸?。庸通和尚飛錫滬瀆，曾親見之，時年已及壯，且娶妻生子多年矣。并言其兩耳尚有釧孔，兩足以纖瘦不能納履，終年但著吉莫靴，中實(shí)以絮，大不過五寸許耳。予聞而異之，謂：“非作大善事，不能致此?！焙舐劷庠夜膛R江，行人來往，恒苦無渡，乃倡捐于兩岸，各制舟楫，創(chuàng)設(shè)義渡，永占利涉，萬口交頌。時解元齒已垂老，殊苦無子。一旦化雌為雄，足見天報(bào)善人為不爽也。
吳解元子
江浦吳家楣解元，有個女兒年方十八歲，出嫁有些日子了，忽然下體感覺紅腫疼痛，連臥倒都不能起來。轉(zhuǎn)天早晨，自己用手撫摸下體，很明顯變成了男人。庸通和尚游方上海青浦，曾經(jīng)親自去看過他，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到了壯年，而且早已娶妻生子多年了。并且說自己兩個耳垂還有耳環(huán)的耳眼，兩只腳因?yàn)槔w瘦不能穿鞋，終年只穿著皮靴，其中塞滿了棉絮，鞋的大小不過五寸。我聽到很覺得奇怪，說：“不是作了極大的善事，不能導(dǎo)致這個結(jié)果?！焙髞砺犝f吳解元的家本來臨江，行人來往，經(jīng)?？嘤跊]有渡船，于是在兩岸奔走提倡捐款，各自制造舟槳，創(chuàng)設(shè)義渡，讓以后往來的過客順利渡河。這一舉動得到萬民交口稱頌。當(dāng)時吳解元年事已高，很苦于沒有子嗣，誰知女兒在一天之內(nèi)竟能化雌為雄，足見上天報(bào)答善人真是清清楚楚啊。
潘氏祖
蘇州吳縣潘氏，其先累世巨富。虔奉大士，樂善不倦，凡求佽助者，皆能曲如其愿。日設(shè)米谷于門，使紀(jì)綱司之，以餉丐者，如是者有年矣。一日，晨興，忽有老嫗攜筐來乞米，予之升，請益者再，而意猶未足。紀(jì)綱以其無厭，訶之，聲聞于內(nèi)。主人出詢，知其故，問嫗所欲。曰：“欲得谷一石。”諾之，令呼人來擔(dān)。嫗大喜稱謝，置筐而去。待至日暮，不見人來，視所留之筐內(nèi)給谷三升，已粒粒變成珍珠矣。始悟嫗為大士化身，試其誠心為善否也。厥后科第蟬聯(lián)，至文恭公世恩，以大魁為首輔，子孫至今顯貴。予南游，聞吳人言之甚詳。
潘氏祖
蘇州吳縣潘氏，他的祖先接連幾代都非常富有。他虔誠地信奉觀世音菩薩，凡是來求他幫助的人，都能如愿以償。每天在大門外擺設(shè)大米谷物，命管家職掌米糧，向乞丐發(fā)放，從事這樣的義舉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一天，早晨起來，忽然有個老婦人攜著筐前來乞糧，給她一升，她還要再加，如此反復(fù)而似乎還不滿足。管家因?yàn)樗澋脽o厭，于是對她呵斥，聲音很大，傳到了里面。主人出來詢問，知道原來如此，問老婦人想要怎樣。答道：“我想得到一石米糧?！敝魅舜饝?yīng)了他的要求。老婦人大喜稱謝，把筐放下就離開了。等到了晚上，還不見人來，看她留下的筐內(nèi)有她索要的谷物三升，已經(jīng)粒?；烧渲榱恕＿@才開始省悟到老婦人原來是菩薩化身，特意前來試驗(yàn)他是否誠心為善啊。因此后來科第連續(xù)考取，到文恭公潘世恩，憑借狀元成為武英殿大學(xué)士，子孫至今顯貴。我到南方游歷，聽到江蘇人說得很詳細(x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