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7月20日，許多德國人都會想起一個人，他就是反納粹的德國軍官馮·施陶芬貝格。1944年的這一天，德國夏令時12點42分，他在德國東普 魯士拉斯登堡的狼穴大本營刺殺希特勒未遂。69年后的這一天，軍事史專家、“戰(zhàn)爭史研究”叢書系列主編閻京生做客“上圖講座”35周年與《東方早報·上海 書評》創(chuàng)刊5周年系列講座，回看這一發(fā)人深省的歷史事件原委。在他看來，刺殺行動的失敗具有必然性，但這場軍事政變作為二戰(zhàn)中德國抵抗運動的集中縮影，反 映了德國各階層對于德國近現(xiàn)代歷史的一種“補償性反思”，“它向世界及歷史證明，德國抵抗運動曾經(jīng)敢于做出決定性的一擊”。

　　一系列密謀功敗垂成

　　希特勒有被迫害妄想癥，經(jīng)常通過突然改變行程來預防別人的暗殺，然而他防備的對象是共產(chǎn)黨和猶太人等，他從未想到，在他的軍官團和武裝部隊內(nèi)部，滋生了一股又一股反對他的力量，每一次都幾乎置他于死地，而他每一次都僥幸地逃生了。

　　軍官團與希特勒早期的沖突來自希特勒對總參謀部的不信任。過去，這個無知的前奧地利下士一直把總參謀部看成神秘的戰(zhàn)爭計劃制造基地，想當然地以 為只要政治領導人提出需求，總參就可以在任何形勢下制訂出完善的作戰(zhàn)計劃。然而他很快發(fā)現(xiàn)，總參對于他透露關于未來戰(zhàn)爭的計劃(著名的《霍斯巴赫備忘 錄》)并不感冒，他們并不愿意打一場軍事上毫無準備的冒險戰(zhàn)爭。幾番交涉下來，軍官團很快形成了一個反對希特勒的小集團“貝克-戈臺勒集團”，但是他們的 反納粹運動并不是出于對法西斯暴政的反感，而只是對他糟糕的軍事政策的一種自然反應。

　　1938年，軍事政變計劃成形了。一旦希特勒下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命令，就將開始行動。他們將逮捕希特勒，解除黨衛(wèi)軍和蓋世太保武裝，在全國報紙發(fā)表希特勒辭職聲明，成立臨時政府，頒布改良版的魏瑪憲法，永遠杜絕納粹上臺的可能性。

　　然而，由于英、法和意大利在最后通牒期限2小時的時候愿意與希特勒會談，以和平方式解決捷克斯洛伐克問題，發(fā)動政變的可能性就此告吹了?！爱敃r 密謀分子手握重兵，掌握了警察部隊，是所有反希特勒密謀中計劃最周全、準備最充分的一次，然而他們卻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無法控制的兩個因素，最終在希特勒高 超的手腕下土崩瓦解?！遍惥┥f。

　　1941年以后，德國抵抗運動的中心發(fā)生了轉變，從貝克-戈臺勒集團轉移到了武裝部隊當中，代表人物是中央集團軍群作戰(zhàn)處處長特雷斯科夫和馮·施陶芬貝格。

　　特雷斯科夫的第一個計劃很簡單：希特勒曾經(jīng)許諾過親自前往俄國視察前線。等希特勒下了飛機前往司令部的時候，在中途把希特勒控制住，逼迫馮·博 克元帥出任最高統(tǒng)帥。“這實際上就是趙匡胤陳橋兵變的路數(shù)?！比欢Ｌ乩?941年前往白俄羅斯后，重兵保護里三層外三層，根本無法綁架。

　　第二個計劃是把希特勒引到前線來，在波爾塔瓦(烏克蘭東部城市)的朗茨集群司令部逮捕他，迫使希特勒下令放棄哈爾科夫(烏克蘭東北部城市)，最 后實現(xiàn)停戰(zhàn)。如果希特勒激烈反抗，就把他殺死，不留活口?！斑@個計劃整體上類似1936年12月的西安事變。”但是希特勒沒有飛到波爾塔瓦，而是飛到了南 方集團軍群的司令部扎波羅熱，所以這個計劃也泡湯了。

　　這兩次嘗試失敗之后，特雷斯科夫決定用炸彈炸死希特勒。制作炸彈用的炸藥叫諾貝爾808，這個計劃被稱為“閃光計劃”。特雷斯科夫準備在希特勒 吃飯的軍官餐廳里炸死他。如果沒能成功，就設法把炸彈送上希特勒的專機，讓它在空中爆炸。然而希特勒吃飯吃得太快，還來不及安放定時炸彈，他就吃完了。特 雷斯科夫派人把炸彈包裝成朗姆酒帶上飛機，誰知等來了希特勒安全著陸的消息。換下炸彈一看，撞針已經(jīng)停在了引爆位置，卻莫名其妙地沒有爆炸，“有人說，可 能因為天氣太冷，雷管失效。”總而言之，希特勒又逃過一劫。

　　沒過幾天，特雷斯科夫得到了一個新的消息，希特勒將在3月21日前往柏林的軍械館，參加陣亡將士紀念儀式，之后還要參觀中央集團軍群繳獲的蘇聯(lián) 武器。然而工人監(jiān)視得很仔細，沒有機會把炸彈放在主席臺下面，采用自殺式襲擊，又無法靠近希特勒本人。到演講結束的時候，密謀者撥開了定時引信，然后在堆 放蘇軍武器的小房間里等待希特勒，但是希特勒顯然對這些蘇軍武器不感興趣。“原定的參觀時間是30分鐘，希特勒只待了3分鐘就出去了。引信爆炸的時間是 10分鐘。最后密謀者只好跑到廁所里，把引信從炸彈上拆下來?！?/p>

　　到了1944年，原先密謀集團的核心諜報系統(tǒng)已經(jīng)完全癱瘓，東線密謀者在前線刺殺的機會也失去了，主要工作交由軍官施陶芬貝格來完成，他制定了 推翻納粹的“瓦爾基里計劃”。這一幕在電影《刺殺希特勒》中被詳細地描繪了。計劃中，首先在元首的狼穴大本營用炸彈把希特勒炸死，再把罪責推給黨衛(wèi)隊和納 粹黨魁，然后后備軍司令部發(fā)出實施瓦爾基里計劃的命令，占領主要城市，然后宣布成立新政權，貝克擔任攝政，戈臺勒出任總理。之后像隆美爾和克魯格這些已經(jīng) 倒向密謀集團的前線指揮官將宣布?；?，與盟國媾和。最后將設立法庭，審判納粹戰(zhàn)犯。

　　7月20日，施陶芬貝格計劃在希特勒的工作匯報會上引爆炸彈，因為希特勒當天下午要見墨索里尼，因此會議由1點提前到12點半，會議地點也發(fā)生改變，盡管并非最佳時機，但施陶芬貝格決心已定。

　　“他借口說要換一身衣服，找了一間空會議室來啟動炸彈。安裝好了第一枚炸彈。定時引信的延遲時間是30分鐘，但是因為夏季高溫的原因，實際上金 屬絲只需要14分鐘就會被腐蝕掉。由于凱特爾元帥的副官在門外催促，因此第二枚炸彈沒有裝上引信。施陶芬貝格走進來之后，把公文包放在地上，朝希特勒的方 向踢了踢，兩者的直線距離不足2米。這時候已經(jīng)是12點37分了，趁著大家聚精會神地看桌子上的地圖的工夫，施陶芬貝格借口說有個電話，悄悄溜了出去。在 小會議室里，勃蘭特上校正在努力往前湊，試圖看清桌子上的地圖。他的腿不小心碰到了裝有炸彈的皮包。于是這位參謀把提包拎了起來，挪到橡木桌子右側底座的 外面。這樣一來，炸彈和希特勒之間就隔了一塊厚厚的木板。中午12點42分，炸彈爆炸了。由于勃蘭特上校的一挪，炸彈爆炸的大部分沖擊波打在了桌子底座 上。另外由于窗戶開著，沖擊波也被削弱。離炸彈最近的四個人都被炸死了，但是希特勒卻活了下來。手和小腿被燒傷，鼓膜被震破，兩條腿也戳進了不少木屑?！?希特勒再一次幸存，而外面的密謀集團配合人員卻因為優(yōu)柔寡斷喪失了繼續(xù)進攻的良機，政變再次失敗。

　　凌晨1時，希特勒對全德國發(fā)表了廣播，宣告政變的失敗。隨后，希特勒對參與者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報復，有7000多人遭到逮捕，其中將近5000人被處死。施陶芬貝格的遺言只有一句：“神圣的德意志萬歲！”

　　失敗的必然性和啟示

　　一系列密謀行動驚心動魄，希特勒卻有驚無險。閻京生分析道，這是因為納粹專政并不是一個小集團的專政，而是有廣泛群眾基礎的專政?！爸劣谶@部分 群眾在德國人中是否占多數(shù)，是占49%還是占51%，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德國納粹黨比起意大利的法西斯運動來，更加依靠德國人民當中幾百萬、上千萬追 隨者的支持?！?/p>

　　另外，密謀分子沒有意識到，僅僅除掉希特勒其實是不夠的，“納粹的宣傳機器、軍事武裝、特務機構，在控制和引導國民方面重要性絕不亞于希特勒本人，而他們的想法還停留在老式政治暗殺階段，認為殺死獨裁者就能終結其統(tǒng)治，這是他們的幼稚之處。”

　　如果即使希特勒倒臺也不能換來其他國家對德國減輕懲罰，這么做還有意義嗎？施陶芬貝格也曾經(jīng)在1944年7月初問特雷斯科夫，情況已經(jīng)如此，發(fā) 動政變是否還有意義？特雷斯科夫說，暗殺行動必須進行，如果暗殺不成功，也仍然要在柏林按計劃行事。因為現(xiàn)在的目的已經(jīng)不是成功不成功的問題，而是向世界 以及歷史證明，德國抵抗運動曾經(jīng)敢于做出決定性的一擊，其他的一切都已經(jīng)無關緊要。閻京生說，從道德的角度上來說，“這也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當中德國抵抗 運動留給后人的意義?！?/p>

　　德國各階層的反思

　　希特勒所領導的納粹德國，曾經(jīng)令人類歷史震驚，刷新了人類的世界觀與價值觀。為何這一切發(fā)生在德國？閻京生認為，這要從歷史中去尋找答案，德意 志地區(qū)在歷史上長期處于分裂狀態(tài)，不僅種族上有日耳曼人、拉丁和法蘭克血統(tǒng)、普魯士人和斯拉夫血統(tǒng)，宗教上由天主教和新教平分秋色，最重要的是其政治上的 不團結，沒有發(fā)生中央集權的王權戰(zhàn)勝封建貴族權力的現(xiàn)象，阻礙了健康的民族主義的生成。當1871年普魯士統(tǒng)一德國后，所有的“普魯士特色”被嫁接到德 國，這對德國產(chǎn)生了深刻而久遠的影響?！八^‘普魯士特色’包括高度井然有序的機械化效率，絕對服從的理念，軍官團的特權和軍事部門凌駕于民政部門之上 等。”

　　希特勒上臺后，德國各個階層開始對德國近現(xiàn)代歷史進行反思。

　　支撐普魯士王國和德意志第二帝國的兩大支柱，一個是以服從為天職的軍官團，一個是以忠于本分為天職的文官團。1933年希特勒奪權后，軍官團和 文官團曾把他幻想成菲特烈二世和威廉皇帝的替代者，而希特勒通過廢除《凡爾賽條約》、重新武裝、向法國復仇回報了他們。然而納粹政權的一些現(xiàn)代化統(tǒng)治手 段，包括對大眾的宣傳和洗腦、特務統(tǒng)治、種族滅絕等，對老一代軍官團和官僚來說太超前了。于是兩個集團中有良心的人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道德觀，并試圖把德 國拉回到所謂的“正道”上來?！暗沁@種反抗有矛盾，一方面他們希望回到第二帝國，另一方面，老軍人和政治家骨子里仍停留在18世紀，與大眾保持距離。當 武裝部隊刺殺希特勒的行動已經(jīng)啟動時，密謀集團的軍官團代表貝克將軍在干什么？他在忙著從威廉二世的孫子里面為將來的新帝國挑選一個皇帝。”閻京生說。

　　如果說前面兩個抵抗集團對應的主要是歷史要素，那么“青年運動”反映的是尋找20世紀新德國精神的努力?！扒嗄赀\動認為，希特勒的崛起不是突然 的事件，從1918年以來德國的政治發(fā)展到這番局面，知識分子階層應當對此承擔很大的一部分責任，德國的知識精英已經(jīng)面臨最關鍵的時刻，引導德國人民反抗 納粹暴政。” 在宗教領域，天主教是反納粹勢力中一股重要力量，許多普通的天主教士和修女都曾冒著人身危險來幫助猶太人和其他被通緝者。德國新教的傳統(tǒng)是遠離 政治的，對納粹暴行采取沉默政策，但也有抵抗運動的著名成員如朋霍費爾牧師代表新教群體對19世紀宗教倫理進行反思。法學家馮·多納尼和他最高法院的同僚 最早揭示了現(xiàn)代法學當中的一個重大缺陷，“良法也是法，惡法也是法，假如良法與惡法本質(zhì)上不存在高低，那么有法與無法又有什么差別？”他揭穿了納粹政權以 法的形式閹割法的精神的手段，搜集了許多納粹犯罪證據(jù)。

　　閻京生說，“早在1918年第二帝國垮臺之后，德國人就應當對自己的這些歷史，包括道德觀，進行反思。但是這種反思在魏瑪時期沒有出現(xiàn)，在希特 勒上臺的頭五年里也沒有出現(xiàn)?！边@是他將其稱為“補償性”反思的原因。直到1937-1938年，納粹黨通過迫害猶太人和發(fā)動對外侵略暴露出它真正的本質(zhì) 后，相關的社會集團才開始進行以上反思，最終形成了一系列對希特勒的密謀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