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香菱的性無奈
香菱是開篇人物甄士隱的獨(dú)生女兒,乳名“英蓮”,后來被薛家爭買過去后,才改名香菱。
蓮,多年水生草本植物,花為荷,莖為耦,子為蓮;而“菱”則是一年水生植物,意指香菱由官宦之家的嬌小姐淪落為奴仆身份上的降低,但卻具有荷花的出污泥而不染的本質(zhì)。所以,她的判詞第一句才是——“根并荷花一莖香?!?br>
那么,香菱所出的這個沒被其污染的“污泥”究竟是什么呢?
性。
香菱是在四歲上下被人拐走的。而在一個重男輕女的社會中,拐子所以會對不可能馬上賣出去,卻需要付出長達(dá)十余年撫養(yǎng)費(fèi)用的女童感興趣的唯一原因,就是她們將來可以作為男性泄欲的性工具。到時不管是賣給富戶作妾,還是賣給窯子作妓,都能收回數(shù)倍、甚至十?dāng)?shù)倍的物質(zhì)回報。
而香菱之所以在十二三歲時沒被賣與妓院,卻被賣與馮、薛二人,竟至引出人命官司,也僅是因為她的長相嬌好,完全可以被富戶看中作妾,否則,她早就被拐子甩給妓院,去接受作性工具的專門訓(xùn)練了。至于她究竟是被馮公子買走作妻,還是被薛公子買回去作妾,更不管這兩種身份對她未來命運(yùn)的影響,只憑這一個“買”字,起碼時空凝聚在她身上的焦點,此時也依然不過一個“性”字。
也許有人會說,作妻與作妾,不僅身份不同,命運(yùn)不同,就連起點都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論呢?
對嗎?
非常對!確實不能或不應(yīng)該相提并論。
但不要忘了,這是“正常人”適用的原則,而曹雪芹給出的前題是,馮公子“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fēng),最厭女子”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個純種的同性戀者。一個連天地萬物共有的天性“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大原則都違背的人,還是正常人嗎?還有資格適用正常人的原則嗎?
而這個自從懂得性事就“最厭女子”的馮公子,卻在看到香菱的第一眼,就立即恢復(fù)了天地萬物的共有天性,“立誓再不交結(jié)男子”了,雖然誓中還有“也不再娶第二個了”,但在這種所謂“一見鐘情”式的行為中,他連和香菱喝杯水,吃頓飯,甚至說句話的最基本交流都沒有,怎么可能會感而生情呢?而在她“買”香菱的行為中,也毫無一絲“救”香菱的動機(jī),就更不可能有“義”的存在,試問在她與香菱的關(guān)系中,除了因香菱美色而突然激發(fā)出的“性別上的性興趣轉(zhuǎn)移”外,還能有什么呢?而在這種毫無情義可言,只以“性”做基礎(chǔ)的誓言中,誰又能保證立誓者的“性興趣”不會再次發(fā)生“性逆轉(zhuǎn)”,或看見與香菱一樣,甚至比她更出色的女子后,不會違誓再娶第二個、第三個呢?
更重要的是,香菱對此能有一絲發(fā)言權(quán)嗎?
而香菱所以不可能擁有一絲發(fā)言權(quán),就因為她是一個被“買”來的異性,而在人際關(guān)系中,凡被做為商品交易的,不管其表面名義是什么,在本質(zhì)上都是“奴”。如果這種交易的特定對象再是異性,則不管其性別是什么,在本質(zhì)上都是買方泄欲的性工具。對女性而言,做任意男性的性工具的叫“妓”,做專一男性的性工具的,則叫“妾”。
妾,從立、從女,意為立在專一男性旁邊的專用女性。
專用性工具為什么不是躺在專一男性身下,而非要立在一旁呢?
因為她在上古來于罪身。故這個“立”字,原是罪的本源字“辛”,只是下面少一橫,音“qiān”,與過失、罪咎的“愆”同義,衍化為罪的本字“辠”。也就是說,“妾”最早是罪女,故“妾者不娉(聘)”——即只用作性工具的非婚嫁娶的女奴。
雖然后世之妾逐漸遠(yuǎn)離罪女身份,但其奴的“立女”本質(zhì)未變。
即如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就是一個點睛之筆。“那周瑞家的……便往鳳姐處來……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叫她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腳的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套訐u頭。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去……”
這一章,從題目上就點明是寫王熙鳳兩口子過性生活,但通篇卻只通過“豐兒坐門檻”,“奶子搖頭”,“那邊一陣笑聲”這三個細(xì)節(jié),暗示了賈璉是在“戲”熙鳳,但最后卻是平兒從房中出來,顯然這“一陣笑聲中”,也有她在其中。這就是作為“立女”的妾——不僅自己為專一男性提供性服務(wù),還要在專一男性與自己的專一女性“妻”過性生活時,立在一旁,隨時為他們的性生活提供性服務(wù)。
而這正是妻與妾在“性”上的本質(zhì)性區(qū)別——妻在性的面前有選擇權(quán),既可以要求,也可以拒絕,還可以回避,而妾則既無要求權(quán),也無拒絕權(quán),更無回避權(quán)。
這就是面對性一無所奈的——性無奈。
所以,這個第七章的上半回,表面上是在寫賈璉“戲”熙鳳的性主動,實際上是在寫平兒在這場“戲”中的性被動。但這上半回卻是通過一個穿針引線的周瑞家的眼睛及行動逐漸展開的,但開篇卻是“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只見王夫人的丫環(huán)名金釧兒者,正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階坡上玩……”
這個小女孩兒,就是香菱。
如果你讀懂了曹雪芹讓周瑞家的穿針引線的真實目的,也就明白了這根引線的“線頭”就是香菱,“線尾”則是平兒。而在此前第五回中的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上,十二正釵全,十二又副釵雖不全,但線索明了,無非是按晴雯、襲人這樣的各房大丫頭身份找去就是,可唯獨(dú)十二副釵在副冊上,卻只有香菱一人,而她的身份前后落差極大,這就造成了十二副釵的線索遠(yuǎn)比又副釵們復(fù)雜且模糊。但曹雪芹隨后卻通過這第七回的上半回展示的這條“線”,暗示讀者應(yīng)從平兒“小妾”這樣的身份特征上,去找其它副釵。
但他同時又安排了此時的香菱還是個處女,并非已有性關(guān)系的小妾,顯然是在提醒讀者,十二副釵并非在身份地位上全是小妾。因此,尋找十二副釵就不能單以妾論,而應(yīng)以平兒的面對性關(guān)系的“性無奈”特征上去尋找——平兒今天的性無奈,就是香菱明天的性無奈;而香菱明天的性無奈,則是整個金陵十二副釵、副美們一生的性無奈。
那么,性無奈們在“性”面前的典型特征又是什么呢?
在第四十八回中,薛蟠因向柳湘蓮調(diào)情遭暴打,羞于見人,借機(jī)出去作買賣,香菱因有機(jī)會隨寶釵進(jìn)入大觀園,當(dāng)天就要求寶釵教她作詩。寶釵讓她先靜靜心,她便急不可耐的拜黛玉為師,連夜讀詩集,然后按黛玉擬題試作,弄得“茶飯無心,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你本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fā)弄成個呆子了?!?br>
脂硯齋于此批曰:“‘呆頭呆腦的’,有趣之至!……今以‘呆’字為香菱定評,何等嫵媚之至也?!泵鞔_指出了香菱這樣的性無奈們的典型性狀,就是一個“呆”字。
性無奈們的典型性狀,為什么是個“呆”字呢?
在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當(dāng)她的石榴裙被小戲子們弄臟,正一籌莫展時,賈寶玉適時到來,處處為她著想,事事為她操心,回去讓襲人把自己同樣一條裙子拿來,而她也只是要寶玉轉(zhuǎn)過身去,并無男女大忌的換下裙子,后則看到寶玉小心的把她用來斗草玩的“夫妻慧”與自己采的“并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慧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時,她才悠然之間明白兩性之間不是只有“性”,原來還有另外的一種朦朦朧朧、說不清道不白的東西存在……因此,她先是毫無避忌的拉著寶玉的手笑著說話,最后則在已經(jīng)走了,復(fù)又轉(zhuǎn)身回來叫住寶玉,卻又只顧笑,直待小丫頭走來叫她,才突然一句幾近廢話的“裙子的事,可別向你哥哥(薛蟠)說才好”……
這就是情竇初開的“情解石榴裙”。
而香菱呆就呆在這個“情”字上!
性無奈們之所以要在情字面前呆,就因為性無奈們在兩性關(guān)系中,只有性,沒有情。但沒有情,并不等于不需要情。因此,性無奈們終生都在尋找情,認(rèn)識情,但卻注定了終生情無所依。
所以,曹雪芹才特意在第四十四回寫了《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和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王道士胡謅妒婦方》,一個是賈璉偷香,被鳳姐發(fā)現(xiàn),兩口子大打出手,但打的對象卻都是平兒;一個是遭正妻陷害,被丈夫痛打蒙冤無處訴,為了避免再遭轉(zhuǎn)賣,只得依靠小姑子寶釵庇護(hù),而寶釵的將來,也是為人正妻——這就是以香菱為代表的性無奈們實無奈的注定命運(yùn)。
所以,香菱的第二句判詞,才是“平生遭際實堪傷”。
而傷就傷在了這個“情無所依”上。
可在第二十四回開篇,便是“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jié)之時,忽有人從背后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么一個人在這里?’林黛玉倒嚇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嚇我這么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哪里來?’”
脂硯齋亦在此批曰:此“傻”字加于香菱,則有多少豐神跳于紙上,其嬌憨之態(tài)可想而知。
而這個“嬌憨之態(tài)”,則來于香菱行事少思索的近于莽撞,顯然又幾近傻大姐的不諳世事了。這在第七十九回《薛文舉悔娶河?xùn)|吼》中,更是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寶玉方吟罷,忽聞背后有人笑道:‘你發(fā)什么呆呢?’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寶玉便轉(zhuǎn)身笑問道……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說道……”可在寶玉聽說原來是薛蟠要娶正妻而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慮后呢”的話后,她反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么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來,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币幻嬲f,一面轉(zhuǎn)身走了。
這就是由呆而憨的傻!
呆不是憨。憨是沒心沒肺,看見什么、聽見什么也不當(dāng)回事,而呆正相反,看見什么、聽見什么都當(dāng)回事,總想弄弄清楚,一個勁的琢磨。這個“一個勁琢磨的狀態(tài)”,在別人看著就是呆。
但呆雖與憨相反,可它的看見、聽見什么都當(dāng)事,總想弄明白,卻恰恰來于它的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明白上,這一點,則又與“傻”相象,所差的只是傻從沒想過弄明白,也不可能弄明白。而這一點卻又與“憨”的看見、聽見什么都不當(dāng)回事相象,故傻、憨、呆雖本質(zhì)不同,表現(xiàn)形式卻又常常相差不多。
在這里,傻大姐的傻中,沒有湘云的憨;而湘云的憨中,也沒有香菱的呆;但香菱的呆中,卻既有前者之傻,也有后者之憨,更有二者之美。
癡丫頭傻大姐“生的體肥面闊”,美在哪呢?
心靈。
象傻大姐這樣的人,無論是做正妻,還是做妾,她都不會因性而妒忌陷害任何人。湘云則心胸豪闊,根本就不拿性當(dāng)回事,反會站在他人角度替他人著想。而這正是香菱面對丈夫薛蟠娶正妻時的典型心態(tài)——連常人一絲的忌妒酸楚情緒都沒有,根本就想不到這個同性的到來,會對自己的未來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
這才是真美!
但這真美換回的,卻是“只因兩地生枯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因此,香菱的判詞圖上,才是“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耦敗”。
桂,從木、從圭。圭,二土相疊,土為地,二土即“兩地”,加上那個“木”旁,就是“兩地生孤木”的“桂”字——薛蟠正妻桂花夏家的夏金桂。
夏者,轄之諧音;金者,物質(zhì)財富;桂者,貴之諧音,指社會地位;連在一起,夏金桂就是專門轄制富豪官貴者。
薛蟠、賈璉這樣的富豪官貴們,確是被夏金桂、王熙鳳這樣的女性轄制住了,但第一受害的,且受害最深的,卻是香菱、平兒這些集呆、傻、憨于一身的性無奈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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