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飛機早已不是第一次，出國也已走過八九個國家，可回憶中那一次的出發(fā)，卻是我夢想多年的啟程——作為一名文化外交官，我將要遠赴渥太華中國駐加拿大使館文化處任職。

    曾經(jīng)多少次設想過這次啟程，可沒想到這次行程竟是那樣倉促。疾病纏身的父親竟在我出國的前一天再次住進了醫(yī)院，使得我直到走的最后一刻，依然在猶豫是否繼續(xù)延期。我簽證已經(jīng)是最后一天，父親、母親都執(zhí)意讓我走，他們的態(tài)度是那樣堅決，如同幾千年來無數(shù)位中國父母一樣，在“國事”和“家事”面前，他們似乎從來就沒有選擇地傾向前者。他們的理由是那樣簡單和純樸：不愿意因為他們而影響我的工作和前程。我終于背負著“不孝子”的自責，忐忑不安地踏上了飛往加拿大的飛機，并且一直用“忠孝不能兩全”來試圖減輕一些自責。

    要好的朋友紛紛相送。在去機場的路上，汽車要經(jīng)過三里屯，這是北京兩大使館區(qū)之一。我回想起近三十年的一段往事。那年我才6歲，第一次從三里屯使館區(qū)走過的時候，情不自禁地裝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其實心里不免有些緊張。猛然間，一個在使館公寓里玩耍的黑人孩子透過柵欄，猛地拉住了我的衣服，姐姐和同行的伙伴拼命地拉著我，黑人孩子才松了手?；叵肫饋恚@該算是我的第一次“外交”經(jīng)歷。

    三里屯，在我那個特別愛幻想的年紀里，我就住在這樣一個地方達十幾年之久。來來往往的外交車輛，花花綠綠的國旗，高墻后面的草坪，新聞櫥窗的圖片，在一點一滴之中營造的那種外交語境，在20世紀70年代前半期對一個北京小男孩兒來說會有多么神秘，也在他心里逐漸衍生了做一名外交官的夢想。

    沒想到，啟程的路竟是那樣的漫長，讓我走了近三十年。

    高考填報志愿是確定人生前程的大事情。因為少年的理想，我執(zhí)意選擇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入學的時候，有外地的同學接到來信說：祝愿你成為未來的外交家。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文化部對外文化聯(lián)絡局，從事文化外交工作，這使我有機會作為文化外交官駐外，少年的夢想一步一步地走近了。

    仿佛是圍城，外面的人想進來，里面的人想出去。在有過駐外經(jīng)歷的同事們的言談話語中，外交官生涯像一只美麗的桃子，一點一點地剝開了皮，又一點一點地露出了并不太美麗的桃核：居住環(huán)境的局限，生活范圍的狹窄，朋友聯(lián)系的中斷，走到哪里都不是一種家的感覺，這一定會使我發(fā)瘋一般地想念我的北京。終于有一天，我意識到外交官也是一種個人犧牲最大的職業(yè)。

    與此同時，外面的種種誘惑卻一層又一層地撲面而來——職位的提升、生活待遇的飛速提高、遠渡重洋出國留學——身邊的同學、朋友一個個生機勃勃地發(fā)展著各自的事業(yè)和生活。最令我動心的是一個飛速發(fā)展的行業(yè)——傳媒：我有機會做了一段時間的電視編導和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電視節(jié)目播出的同時就可以收到觀眾打來的電話，走在街上可以被人認出，使我認識到了傳媒的巨大作用，認識到通過自己的工作可以對社會有所參與和幫助，也初步體驗了成功的快樂。那時正是中國電視事業(yè)飛速發(fā)展的初期，這大概是迄今為止對我外交官理想的最大誘惑。

    與傳媒不同，外交官大概也算得上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yè)之一。在古代，對來使的待遇可以體現(xiàn)出一方的外交決策，特別是“斬來使”等同于今日的“哀的美敦書”（宣戰(zhàn)書），這使得從事這個行業(yè)經(jīng)常要冒生命危險。

    在我朦朧之中樹立一個理想之時，我不知道這個職業(yè)一開始就注定要把我和這個國家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而正是這樣一個理想，使我逐步地理解了一個人和一個國家、一個悠久文明之間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這更加使我難以放棄那個少年時代的夢想，它就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在冥冥之中執(zhí)著地閃爍。我終于忍痛放棄了一次又一次選擇的機會。

    夜色闌珊中，飛機在渥太華機場降落了。推著行李走進機場大廳，迎面走來的是我在加拿大使館文化處的同事。

    機場通向使館的路并不長，渥太華在夜色中顯得更純美，也很朦朧，它的本色還需要在一個白日，不，是無數(shù)個白日和黑夜里才能對我逐步顯露。

    轉(zhuǎn)過一個彎，前面是一棟漂亮的白色石墻建筑，這就是中國使館了。

    房門打開，到家了，這就是我在未來一段時間的家，這就是近三十年啟程之后的一個新的出發(fā)點。

    （作者為中國駐南非使館文化參贊，曾赴中國駐加拿大使館文化處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