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葬 有一些題材極為有趣,但卻因為太恐怖了,不宜寫成正統(tǒng)的小說。浪漫 主義作家如果不想得罪人,不想招人討厭的話,就必須避開這類題材。只有 當(dāng)這類題材的事件足以表明嚴酷、莊嚴的真相時,才適于去寫。比如說,別 列津納河戰(zhàn)役、里斯本大地震、倫敦大瘟疫、圣巴托羅繆慘案,或123 名俘 虜憋死在加爾各答黑洞中,對這些事件進行描寫會使讀者產(chǎn)生一種“愉快的 痛苦感”。但是,在這樣的作品中,真正激動人之處卻是那活生生的事實, 是那真實的歷史。如果是杜撰的故事,這樣描寫則反而會使人覺得惡心了。 我在上面提到的是一些極為引人注目的重大災(zāi)難,這些災(zāi)難使人產(chǎn)生深 刻想象的不僅是它們的性質(zhì),而且也是它們的程度。不用說讀者也明白,在 人類痛苦史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長長的記錄表中,我本可以選擇許許多多由個 人不幸構(gòu)成的故事來講述,它們比那些集體災(zāi)難更為可怕得多。一點不錯, 痛苦是特定性的,不是擴散性的,蒙受痛苦的單位是單個的人,而不是集體 的人,為此我們應(yīng)該感謝仁慈的上帝。 毫無疑問,被活活埋葬,可謂一樁最大的痛苦?;钤嶂聦矣邪l(fā)生,這 點是誰也否認不了的。生與死的界限是非常模糊的。誰能說出何謂生之結(jié)束, 何謂死之開始?我們知道,人一旦患了某些疾病,一切生命的功能便都停止 了,但是確切地說,這種停止只是暫時的,是人體中高深莫測的機器的暫停。 過一段時間之后,一種看不見的神秘法則又啟動了這部機器的魔力齒輪和神 奇的輪子。機器的銀弦并沒有松,金轉(zhuǎn)筒也沒有裂。但是此時此刻靈魂在何 處呢? 根據(jù)因果關(guān)系的原理,我們從這不可避免的結(jié)論中能夠先驗地推斷出: 這種屢有發(fā)生的假死一定常常導(dǎo)致假死者被過早地埋葬。然而,除了這種推 斷,我們還有醫(yī)學(xué)與日常生活中的直接證據(jù),足以證明有大量的人實際上并 未真正死亡就被埋葬。如果必要的話,我可以立刻舉出一百個有根有據(jù)的例 子來。其中一個極富特點、讀者們尚記憶猶新的,不久前就發(fā)生在巴爾的摩 市,當(dāng)時它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巴市有一位極受尊敬的市民,他是一位著名 律師和國會眾議員,他的妻子忽然患了一種無名的疾病,任何高明的醫(yī)生均 無回春之力。在病魔的一番痛苦折磨之后,她死了,或者說被認為死了。事 實上,沒有人懷疑她是否真死。她具有一切明顯的死亡特征。她的面孔憔悴, 嘴唇蒼白,眼睛無光,遍體冰涼,脈搏消失。她的尸體一連停放了三天,在 此期間尸體變得僵硬僵硬。簡言之,人們看出這具尸體將會很快腐爛掉,于 是便匆匆舉行了葬禮。 她的尸體被放在了家族的地窖里,此后整整三年無人來此地窖。后來她 丈夫往地窖里運一口石棺,打開了地窖門。但是天哪,他看到的是一副多么 可怕的景象?。∷麆傄话汛箝T推開,一具白花花的東西就倒在了他懷里。原 來是妻子的骨架,上面的尸布尚未完全朽爛。 于是展開了一場仔細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顯然是入葬后兩天又活過來 了,在棺材中一通掙扎,于是棺材從架子上落了下來,摔破,她便爬了出來。 人們把一盞燈丟在了墓里,原來里面的油是滿滿的,現(xiàn)在油已沒有了,然而, 也可能是蒸發(fā)掉的。在墓室的臺階頂上有一大塊棺材板,似乎她曾用它來砸 鐵門,以喚起人們的注意。也許就在砸門的時候,她嚇昏過去了,或者嚇?biāo)?/div> 了。倒下的時候,尸布掛在了一件向內(nèi)突出的鐵件上。于是她就一直這樣直 立著,爛掉了。 1810 年,法國發(fā)生了一起埋葬活人的事,此事非常離奇,勝過了小說。 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名叫維克托里娜·拉??ǖ隆K且晃桓?/div> 家千金,人生得極美。追求她的男人成群結(jié)隊,其中有一個窮秀才,名叫朱 利安·博敘埃,是巴黎的新聞記者。他才華橫溢,和藹可親,引起了這位富 家小姐的注意,并似乎博得了她的一片芳心。但是由于她出身高貴,十分驕 傲,她最終還是拒絕了這位才子,嫁給了一位著名的銀行家和外交官——勒 內(nèi)萊先生。然而,婚后這位先生十分冷落她,也許甚至頗為虐待她。她與他 痛苦地生活了幾年之后,死去了——至少她的樣子與死無異,看見她的人都 以為她死了。她被埋葬,不是埋在地窖墓穴里,而是埋在她家鄉(xiāng)村莊的一個 普通的墳?zāi)估?。那個初戀情人聞訊后悲痛欲絕,他舊情未了,便從首都一路 趕往外省的這個村莊,想將尸體掘出,取愛人的一絡(luò)長發(fā)留作紀念。他來到 墓地,半夜三更挖出了棺材,將其打開,取發(fā)之際,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愛之人 的眼睛是睜著的。事實上,她是被活活埋掉的。她的生命力尚未完全消失, 經(jīng)愛人一番愛撫,便從假死中還魂。他激動地將她背回村子,背至自己的住 處。他根據(jù)自己的醫(yī)學(xué)知識,給她服了一些補藥。她終于活了過來,認出了 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待在他這兒,一直到逐漸恢復(fù)健康。人心都是肉長的, 博敘埃的行為深深地感動了她,她把自己心靈的大門向博敘埃敞開。她沒有 再回到丈夫身邊,而是將復(fù)活之事秘而不宣,與心上人一起逃到了美國。20 年后,他倆重返法國,他們滿以為時間已經(jīng)大大地改變了此女子的容貌,沒 人會認出她來。然而,他們盤算錯了。勒內(nèi)萊先生一遇見他們,便認出了自 己原來的妻子,并要求她回家。她不肯回去,于是事情便訴諸公堂。法院最 后裁定:鑒于當(dāng)時的特殊環(huán)境,鑒于原夫妻20 年未在一起,丈夫已在法律上 和情理上,失去了自己的權(quán)利。 利普西克的《外科雜志》是一份很有權(quán)威的好雜志,某位美國書商將它 翻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該雜志的最近一期記載了一起極為可怕的活葬事 件。 一位身體強壯的炮兵軍官從一匹烈馬上摔了下來,頭部嚴重受傷,立刻 失去了知覺。他的顱骨輕度骨折,但尚無出現(xiàn)生命危險。醫(yī)生成功地實施了 顱穿孔手術(shù),他血流不止,于是又為他做了一些常規(guī)的治療。然而,他逐漸 陷于一種人事不省的狀態(tài),最后終于被診斷為死亡。 當(dāng)時天氣炎熱,于是他便被匆匆地埋葬在了一個公墓里。葬禮是星期四 舉行的。星期日這天,與往常的休息日一樣,來公墓掃墓的人很多。中午時 分,一個農(nóng)民說他坐在這個軍官的墓上時,清楚地感覺到土在動,仿佛是地 下有人掙扎引起的。一開始人們對這個農(nóng)民的話不以為然,可他一臉驚恐相, 口口聲聲說所言無半句假話,于是人們終于相信,轟動起來。大伙紛紛抄起 鐵鍬,沒幾分鐘便把這個淺淺的墳?zāi)雇陂_,軍官的腦袋露了出來。他看上去 是死的,不過他幾乎是直挺挺地坐在棺材里,由于他剛才的一番奮力掙扎, 棺蓋已被部分掀開。 人們立刻把他送往附近的醫(yī)院,醫(yī)生宣布說他仍活著,只不過停止了呼 吸。幾小時后他復(fù)蘇了,他認出了朋友們,便用斷斷續(xù)續(xù)的語言,講述了他 在墓中遭受的痛苦。 從他所講述的來看,他在墓中顯然是清醒了至少一個小時,才昏過去的。 墳?zāi)股系耐谅竦煤芩?,很透氣,所以墓里有一些空氣。他聽見墓外人們的腳 步聲,于是千方百計讓墓外的人也聽見他。他說,是陵園里的騷動把他從沉 睡中吵醒的,他一醒來就意識到了自己處于一種什么樣的可怕境地。 該雜志說,這個病人恢復(fù)得很好,本有可能完全康復(fù),但是庸醫(yī)實施了 一種試驗性治療,他成了犧牲品。醫(yī)生用原電池給他電療,他在一陣刺激當(dāng) 中斷了氣。 不過,雜志中提到的原電池電療卻使我想起了另一起與本題有關(guān)的著名 事件,在那起事件中,一名被埋兩天的倫敦律師就是被原電池刺激活的。事 情發(fā)生在1831 年,當(dāng)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一時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 病人愛德華·斯塔普萊頓先生死掉了,顯然是死于斑疹傷寒和某些異常 的病癥,這些異常的病癥引起了醫(yī)護人員的好奇。于是醫(yī)生向死者的親友們 提出,請允許給死者驗尸,結(jié)果遭到了拒絕。與往常一樣,這樣的要求一遭 到拒絕,醫(yī)生們便決定悄悄掘出尸體,私下進行解剖。倫敦有許許多多專為 醫(yī)院提供尸體的盜尸人,請這么一個盜尸人把尸體盜出,這很容易辦到。葬 禮后的第三天晚上,盜尸人將律師的尸體從三米深的地下挖出,運至一所私 人醫(yī)院的解剖室。 醫(yī)生們在死者的腹部切了一刀后,發(fā)現(xiàn)肌體組織完好,毫無腐爛現(xiàn)象, 于是決定用電池通電,看看尸體有何反應(yīng)。一次又一次地給尸體通電,尸體 并沒有多少特殊的反應(yīng),只是有一兩回出現(xiàn)了類似于活人的抽搐。 夜越來越深。天快破曉時,醫(yī)生們終于認為應(yīng)該立刻著手解剖了。然而, 有一個學(xué)生很想試一試自己的新方法,堅持要把電池接到死者的胸肌上,于 是便在胸肌上切了一刀,匆匆將電線埋入,只見死者噌地一下跳下手術(shù)臺, 毫無抽搐的跡象,走至屋子中央,不安地看了看周圍的情況,然后竟說起話 來。他所說的話莫名其妙,但卻字字清晰可辨。說完之后,他又重重地倒在 地上。 大伙都嚇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應(yīng)該趕緊搶救?,F(xiàn)已看出斯塔普 萊頓先生仍然活著,但處于昏迷狀態(tài)。后來他活了過來,迅速痊愈,回到了 社會上。他嚴格地保守著這段起死回生的秘密,直到他后來無法對自己那段 死亡自圓其說,才將事情闔盤托出。大家是何等的驚訝,這可想而知。 然而,此事件中最可怕的情節(jié)還是斯塔普萊頓先生本人所講述的。他聲 稱他從未完全喪失過知覺,他遲鈍而困惑地意識到了自已經(jīng)歷的一切事情, 從醫(yī)生宣布他死亡起,一直到他起死回生后暈倒在醫(yī)院的地上。當(dāng)時他一認 出自己所處的地方是解剖室時,他努力說出的那句話是:“我活著?!?/div> 誤葬活人之事舉不勝舉,我沒必要將它們一一列出,來證明誤葬活人之 事確有發(fā)生。當(dāng)我們根據(jù)這類事件本身的性質(zhì)進行分析,從而想到自己分辨 假死的能力有多低時,我們就不得不承認,這類事情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它們當(dāng) 中的很多起我們根本就沒意識到。事實上,陵園被改作它用時,遷墳之際幾 乎總會發(fā)現(xiàn)死者的枯骨擺出一種極令人生疑的可怕姿勢。 這種令人生疑的姿勢確實可怕,但是當(dāng)事人在墳?zāi)怪械母杏X則更為可 怕!我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無論是從肉體上講還是從精神上講,世上再沒 有什么能夠比未死就被葬掉更悲慘的了。肺部極度窒息,無法呼吸;蒸人的 熱氣;緊裹在身上的尸衣;窄小的棺材;無邊的黑暗;死一般的寂靜;還有 那雖然看不見但卻觸得到的蟲子。這一切,再想起外面的空氣和綠草,回憶 起自己的親朋好友——如果他們知道你遭受如此的折磨,一定飛奔前來營 救,但他們卻絕不知道你尚然活著。你此刻活等于死。當(dāng)這一切念頭都沁入 你那尚在搏動的心田時,一種無法忍受的恐懼就會油然而生,嚇退你最勇敢 的想象力。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趕上這陰曹地府的一半可怕。所以,所有 的這類故事都極有吸引力,然而,這類故事之所以有吸引力,既是因為事情 本身非??膳?,也是因為我們知道這故事是真的。現(xiàn)在我要講講我自己親身 經(jīng)歷過的一件事。 我患一種奇特的機能性失調(diào)病已經(jīng)好幾年了,醫(yī)生們稱這種疾病為“僵 硬癥”,因為他們也沒有更合適的名字來叫它。盡管這種疾病的起因和實際 診斷都尚屬醫(yī)學(xué)上的空白,但是醫(yī)學(xué)界對它的癥狀還是十分了解的。這種病 有輕有重,程度各不相同。有時病人只是昏睡上一天或更短的時間。昏睡時 病人沒有知覺,也停止了一切外部活動,但仍有微弱的心跳和低低的體溫, 臉上也有一絲人色,口中尚有一線游離的呼吸。也有時病人會昏睡上幾個星 期,甚至幾個月,在此期間,無論怎樣仔細觀察和檢查,都查不出這種狀況 與實際死亡有何實質(zhì)性區(qū)別。這種時候病人很容易被活葬,除非他的親友知 道他以前患過僵硬癥,并發(fā)現(xiàn)尸體長時間不出現(xiàn)腐壞現(xiàn)象。幸好這種病是逐 漸發(fā)展的。雖然這種病從一開始癥狀便很明顯,但發(fā)作起來卻一次比一次嚴 重,一次比一次時間長。正因為如此,病人才免于被當(dāng)作死人埋葬。而有些 病人則很倒霉,第一次發(fā)病就極為嚴重,這種病人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死亡, 而活活埋入墳中。 我患的這種僵硬癥與醫(yī)書上描繪的差不多。有時我會毫無原因地陷入半 昏迷狀態(tài),這時我沒有痛苦,也無法動彈,確切地說,我甚至無法思考,只 是昏沉沉地意識到自己活著,意識到有人圍在床邊,直到危機過去,我一下 子完全恢復(fù)知覺。還有些時候,我會突然發(fā)病,覺得惡心,麻木,渾身發(fā)冷, 頭暈眼花,立刻變得極為衰弱。接下去,我會一連幾個星期心里極度空虛, 頭腦里一片漆黑,覺得四下里非常寂靜,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靈魂寂 滅也不過如此。這樣的發(fā)病一般是逐漸恢復(fù),比突發(fā)性的恢復(fù)得要慢。這種 靈魂的恢復(fù)就像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街頭度過了一個漫長、孤獨的冬夜, 快樂的黎明終于帶著陽光,緩緩地降臨。 然而,發(fā)病時除了這種類似于昏睡狀態(tài)的傾向外,我的身體狀況在其它 方面則都很良好。我本人也察覺不出自己是犯了僵硬癥,因為這種昏睡同正 常的睡眠差不多。我從這種長睡中醒來時,無法一下子恢復(fù)全部知覺,總會 困惑上好一陣子,心智與記憶功能處于一種暫停的狀態(tài)。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的肉體并沒有因此病而蒙受什么痛苦,只是精神 上無比難過。我滿腦子陰森森的東西。不斷地說著蟲子啦、墳?zāi)估?、墓志?/div> 啦之類的東西。我一心想著死亡,想著自己會被活活埋掉。這類可怕的念頭 日夜在我頭腦中縈繞。在白天,這些念頭特別豐富,特別多,而到了夜晚, 它們則變得無比可怖。當(dāng)黑夜籠罩大地之后,我滿腦子可怕的念頭,人就像 棺材上的羽毛似地渾身發(fā)抖。我實在困得不行,可我仍努力不讓自己睡著, 因為我生怕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墓中客。當(dāng)我終于睡著時,我只是一下 子墜入了一個幻影般的世界,死神的一對黑色翅膀在這個世界的上方盤旋。 這些無數(shù)可怕的噩夢,其中有一個對我印象格外深。我覺得自己處于一 種比平時更為持久、更為嚴重的僵硬癥之中。忽然,一只冰涼的手放在了我 的額頭上,一個急促而不耐煩的聲音在我耳邊小聲說:“起來!” 我坐直身體。只見一片漆黑。我根本看不見這個把我喚醒的人。我記不 起自己是何時發(fā)病的,也記不起發(fā)病時我躺倒在了哪里。正當(dāng)我一動不動地 努力回憶時,這只冰涼的手又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一個勁兒地搖晃,那急躁 的聲音又小聲說道:“起來!我不是命令過你了嗎?” “你是誰?”我問道。 “在這個地方,我是沒有名字的,”這個聲音悲愴地說,“我過去是人, 現(xiàn)在是鬼。我過去鐵石心腸,現(xiàn)在卻極為可憐。你可以感覺到我在發(fā)抖。我 一說話上下牙就打架,可這并不是因為夜晚的寒冷,不是因為這永無盡頭的 黑暗。不過這種恐懼是難以忍受的。你怎么竟能平靜地睡覺呢?這極為痛苦 的呻吟聲使我無法休息。我無法忍受他們的嘆息。起來!與我一起到外面的 黑夜中去,我讓你見識見識那些墳?zāi)埂6嗝雌鄳K的景象啊——看?。 ?/div> 我凝神細看。這個仍抓著我手腕的看不見的人已魔法般地打開了所有的 墳?zāi)?,每一個墳?zāi)怪卸及l(fā)出腐尸的磷光。借著淡淡的磷光,我得以看見墓內(nèi) 的情況,但見一具具裹著尸布的尸體一動不動地與蟲子躺在一起。但是天哪! 他們真正睡著的并沒有幾個,而成千上萬的死人根本沒有睡著。他們輕輕地 動彈著,身上的尸衣在那數(shù)不清的墳坑中形成一種讓人心里發(fā)毛的窸窣聲。 而那些似乎在沉睡的死人,我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已經(jīng)多少變換了姿勢, 不是入殮時那樣直挺挺地躺著。我這樣看著的時候,那個聲音又對我說道: “這個景象還不夠悲慘嗎?”還沒容我回答,他就松開了抓著我腕子的手, 磷光熄滅了,墳?zāi)苟简嚨仃P(guān)上,從墓中傳出一片亂糟糟的絕望喊聲:“天哪! 這個景象還不夠悲慘嗎?” 這種陰森的夢境出現(xiàn)在深夜,要比發(fā)生在醒著的時候更具恐怖性。我的 神經(jīng)完全崩潰了,心中恐懼不已。我不敢走路,也不敢騎馬,我不敢以任何 形式離開家里。事實上,我根本不敢離開那些知道我常犯僵硬癥的人們,生 怕自己會在外面突然犯病,在尚未弄清是否真死之前就被人埋掉。我甚至懷 疑最親密的朋友們對我的照顧,懷疑他們是否真心。我害怕萬一有一次自己 發(fā)病比平時時間長,他們會認為我醒不過來的。我甚至擔(dān)心,由于我給他們 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他們會以我這種長期的發(fā)病作為一個理由充足的借口, 把我徹底擺脫掉,而他們的心里卻別提有多高興。他們口口聲聲向我保證, 但對我來說卻是白費。我要他們發(fā)毒誓:要到我的尸體腐爛,無法保存時, 才把我埋掉。我太害怕了,所以他們怎么勸我,怎么安慰我,我都不聽。我 采取了一系列的防范措施。其中包括將家族的地下墓穴改造了一番,讓門可 以從里面打開。墓門上安了一根長桿,伸入墓室,只要輕輕一摁它,鐵門便 一下子打開。墓室里十分透氣透光,為我預(yù)備的那口棺材旁邊還放著一盒盒 的食物,一罐罐的水,躺在棺材里伸手可取。棺材里也鋪得又暖和又軟和, 棺蓋也與鐵門一樣,安了機關(guān),加了彈簧,只要身體輕輕一動,棺蓋即自動 彈開。此外,墓室的房頂上還掛著一個大鈴鐺,拉鈴鐺的繩子順著一個孔洞, 一直通進棺材里,并將拴在死尸的手上。但是天哪!這些措施又怎么能斗得 過命運呢?再機巧的裝置也救不了注定要活活受罪的倒霉鬼! 與以前發(fā)病結(jié)束時一樣,我進入了這樣一種階段:從完全無知覺,開始 淡淡地感覺到一種模模糊糊的存在感。我極為緩慢地逐漸產(chǎn)生了意識。一種 遲鈍的不安。一種麻木的蒙受痛苦感。沒有掛念——沒有希望——沒有努力。 然后,過了好長好長時間,我開始耳鳴。然后,又過了更長更長的時間,我 開始感到一種極度的刺痛。然后是一陣似乎永無盡頭的愉快的寧靜,在此期 間,那逐漸醒來的知覺在努力地轉(zhuǎn)變?yōu)樗枷?。接下去我又短暫地陷入無知覺 狀態(tài)。然后又突然蘇醒。我的眼皮終于輕輕地顫動了一下,一種電流般的恐 怖感擊打著我,使我頭腦中的血液迅速流向心房。現(xiàn)在我頭一次主動嘗試著 思考,頭一次努力進行回憶。我只獲得了瞬間的部分成功。回憶的結(jié)果,我 只弄清了自己的狀況。我發(fā)現(xiàn),我尚未完全從普通的睡眠中醒來。我記起, 我是犯了一回僵硬癥。我終于被一種極大的恐懼感給淹沒了,預(yù)料中的事到 底還是發(fā)生了,我不禁渾身發(fā)抖。 我滿腦子都是這一可怕的念頭,一連好幾分鐘一動不動。為什么?我無 法鼓起勇氣動彈。我不敢進行任何努力,弄明白自己的厄運——然而,我的 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在小聲告訴我這是真的。只是出于絕望,我才在長時間的 猶豫之后,迫使自己睜開沉重的眼皮。我的眼睛張開了,只看見一片漆黑。 我知道這次的發(fā)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知道自己機體上的功能障礙早已不復(fù)存 在。我知道現(xiàn)在我已可以充分地利用自己的視覺了。然而,我看到的卻是一 團漆黑——那沒有一絲光亮的永無盡頭的長夜。 我努力尖叫,我的嘴唇與干渴的舌頭痙攣地一起運動,試圖發(fā)出聲音, 但是由于肺部好像是壓著一座沉重的大山,喉嚨里竟發(fā)不出半點聲響,我心 臟狂跳,大口大口地吸著氣。 在我試圖高呼時,我發(fā)現(xiàn)嘴巴動彈不得,好像是被什么東西給捆上了, 就像死人入殮時那樣被捆上了。我還感覺到,自己是躺在某種堅硬的物質(zhì)上, 我的兩側(cè)也被同樣的硬東西給夾著。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敢動動胳膊動動腿, 我的兩條胳膊是平伸著的,兩手的手腕子交疊在一起,我猛地向上揚胳膊。 胳膊碰在了硬梆梆的木頭上,這木頭在我的上方,完全將我覆蓋,離我的臉 頂多一尺多高。我終于不再懷疑:自己確確實實是被裝進了一口棺材里。 忽然間,我在這無盡的苦難當(dāng)中發(fā)現(xiàn)了一線希望——我想起了自己的防 范措施。我扭動著身體,拼命地想把棺蓋給弄開,可卻怎么也弄不動。我去 摸手腕上的鈴鐺繩,沒摸到。我的希望徹底泄光了,只剩下更加嚴峻的絕望。 我不禁也察覺到,我曾在棺材里面仔細鋪墊的襯布也不見了。這時我又突然 聞到了濕土的氣味。答案是明擺著的,我不是被葬在地下墓穴里。我是在外 面犯的病,當(dāng)時身邊沒有一個熟人。我究竟是在何時、怎樣犯病的,這我也 記不起來了,人們把我像一條狗似的給葬掉了——釘進一口薄棺材,深深地 埋進一個亂葬崗里。 當(dāng)我的頭腦充分地認識到這一事實時,我再次拼命地大喊大叫,這回我 終于叫出了聲音。一陣長長的痛苦尖叫傳遍這黑暗的地下王國。 “嘿!嘿!”一個聲音答道。 “是他媽怎么回事!”第二個聲音說。 “出來!”第三個聲音說。 “嚷嚷什么,狼嚎似的?”第四個聲音說。于是,一伙粗漢子抓住我, 拼命搖晃了好一會兒。他們并不是把我從睡眠中弄醒——我尖叫時本來就是 醒著的。不過他們卻使我恢復(fù)了記憶力。 這段遇險記發(fā)生在弗吉尼亞州的里士滿附近。我和一個朋友去那里打 獵,沿著詹姆斯河的河岸前進。傍晚時分,我們遇上了暴風(fēng)雨。河里泊著一 條裝載著花園肥土的小船,它的船艙成了我們唯一可以避雨的地方。我們在 船上躲了一宿。艙里只有兩個鋪位,我睡了其中的一個——一條載重六七十 噸的小船,船中的鋪位是什么樣,這幾乎是不必描述的。我睡的這個鋪位上 沒有任何寢具。它的寬度充其量不過一尺半,離艙頂?shù)木嚯x也是一尺半。我 費了好大勁兒才擠進去。然而,我睡得卻很香,我剛才看到的全部景象(并 不是夢)都是由于這樣的環(huán)境,由于我平日的成見,由于我長睡醒來后無法 一下子恢復(fù)知覺和記憶力,從而產(chǎn)生的。把我搖醒的這伙人是這條小船的船 員和雇來的卸船工。泥土氣息是船上裝的花園土發(fā)出的。我嘴上綁著的東西 是一方絲手帕,臨睡前我曾把它綁在腦袋上,權(quán)充睡帽。 然而,毫無疑問我所遭受的精神折磨是與被活葬一樣痛苦的。這種精神 折磨是那樣可怕,那樣的極端丑惡。但是物極必反,正因為這太可怕了,我 的心里才產(chǎn)生出一種強烈的厭惡感。我的靈魂受到了激勵,變得堅強起來。 我出了國,進行刻苦的鍛煉。我呼吸天國的自由空氣。我不再思考死亡的問 題。我拋開了手中的醫(yī)書。我燒掉了《布坎》。不再讀《夜思錄》,不再讀 關(guān)于教堂墓地、妖怪故事之類的濫書。簡言之,我脫胎換骨,成了一個新人, 過起了正常人的生活。那個難忘的夜晚之后,我徹底摒棄了自己對墓穴的恐 懼,結(jié)果我的僵硬癥再沒有犯過病??磥斫┯舶Y的起因全是心理使然。 即使在理性之神那冷靜的眼睛里,我們可悲的人世有時候也很像是地 獄??ɡ偎箍梢赃M入每個巖洞去探險,而平安無事,人的想象力卻不可以 這樣,對每件事情都刨根問底是要出麻煩的。是啊,墳?zāi)箍謶职Y并不能完全 算作是想象,不過正如阿夫拉西亞布同魔鬼一起在烏滸河上航行一樣,必須 讓魔鬼睡覺,否則魔鬼就會把人給吃掉——我們頭腦中的許多事情亦然,必 須允許它們“睡覺”,否則我們自己就會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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