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歌唱在宋代的變化與《竹枝歌》體（中）

黃先生曾充滿激情地用十分詩意的語言抒寫過自己一個(gè)非常著名的觀點(diǎn)：“傳統(tǒng)是一條河流。” 21他把這條“河流”分為五段，南北隋唐是歌舞伎樂的后期，五代宋元為戲劇音樂的前期（見黃翔鵬《中國古代音樂歌舞伎樂時(shí)期的新材料問題》，《文藝研究》1999年第4期）。當(dāng)黃先生所劃分的“劇曲音樂時(shí)代”逐漸成熟起來的時(shí)候，在北宋立國一百年后的哲宗時(shí)代，有人還采用“歌舞伎樂”的手段作酒令為酒筵祝興，這恐怕就是李清照所謂“樂府聲詩并著”的將形吧？賀鑄的改變，使《竹枝》得以“舊曲新唱”，在酒筵上發(fā)揮功能，賦予了它更加寬廣的發(fā)展天地和更為強(qiáng)大的藝術(shù)生命力。或者說賀鑄以文人的敏感及時(shí)記錄了民間《竹枝》的又一唱法，為我們了解一種文學(xué)樣式從民間到文人案頭所經(jīng)歷的曲折歷程提供了典型案例。這無疑對研究中國古代音樂文學(xué)的發(fā)生形態(tài)及傳播有著重要意義。

　綜上所述，《竹枝》在宋代的歌唱，形式多樣。其變化主要表現(xiàn)為：唐時(shí)“艷聲”歌唱僅限于有歌唱傳統(tǒng)人家的子弟和專業(yè)歌妓；女伎酒筵的歌唱往往是“著腔子唱好詩”，所借之腔主要有《陽關(guān)》、《小秦王》，風(fēng)格即與這些藝術(shù)歌曲相類；五言四句體在文人作品中出現(xiàn)。似為民間歌唱變化向文人娛樂場合的滲透；民間歌唱仍保持集體歌舞的性質(zhì)，加“和聲”是大眾演唱的表現(xiàn)。

三《竹枝》在宋代的傳播

民歌《竹枝》在文人中的傳播，在唐代，可以說主要是因?yàn)橹娙税拙右缀蛣⒂礤a的仿效、宣傳而得以實(shí)現(xiàn)的。中唐以后，《竹枝》在文人中的傳播如何？據(jù)《全唐五代詞》22考察，其正副編收錄題作《竹枝》、《竹枝子》、《竹枝詞》者共三十五首。其中晚唐五代作者所作十一首，沒有一首是最為接近《竹枝》歌唱之地的西蜀詞人的作品。而同是受中唐文人重視興起的《柳枝》、《楊柳枝》的創(chuàng)作，《全唐五代詞》錄一百七十四首，晚唐五代文人所作約一百三十首。其中正編所錄即有皇甫松二首、溫庭筠十首（包括《新添聲楊柳枝》二首）、裴諴二首、薛能十八首、和凝三首、牛嶠五首、張泌一首、顧敻一首、孫光憲四首、成彥十首。從數(shù)量與作者所在地域看，《竹枝》均未能如《柳枝》那樣受到文人士大夫的足夠重視。到了宋代，仍然沒有被廣泛應(yīng)用于文人們各種娛賓遣興的場合。

《竹枝》在民間，就傳播地域看，雖然有吳姬歌唱的記載，但仍舊主要風(fēng)行于巴渝、荊楚一帶。文人詩詞中，具體寫到的有夷陵（又稱峽州，今湖北宜昌）、江陵（今湖北江陵）、渝州（又稱恭州，今重慶巴縣）、富順（富順監(jiān)，今四川富順）、忠州（今重慶忠縣）、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江夏（今湖北武漢）、歸州（今湖北秭歸）、瞿塘（長江三峽之一）。如謝伯初《寄歐陽永叔謫夷陵》：“下國難留金馬客，新詩傳與竹枝娘。” 23梅堯臣《王能圖知江陵》：“風(fēng)宜《橘林賦》，俗尚《竹枝》謳?！?/span>24梅堯臣《送張子野屯田知渝州》：“忠州白使君，《竹枝》辭頗工?！?/span> 25司馬光《送張寺丞覲知富順監(jiān)》：“漢家五尺道，置吏撫南夷?！薄氨P羞枸醬實(shí)，歌雜《竹枝》辭?！?/span> 2627蘇轍《竹枝歌》（忠州作）其一：“舟行千里不至楚，忽聞《竹枝》皆楚語。楚言啁哳安可分，江中明月多風(fēng)露?！逼涠骸氨庵廴章漶v平沙，茅屋竹籬三四家。連舂并汲各無語，齊唱《竹枝》如有嗟。”黃庭堅(jiān)《送曹黔南口號》：“荔子陰成棠棣愛，《竹枝》歌是去思謠?！?/span>27黃庭堅(jiān)《竹枝詞二首》其一：“三峽猿聲淚欲流，夔州《竹枝》解人愁。”28范成大《歸州竹枝歌二首》29等。

宋代擬寫《竹枝》歌辭或描繪《竹枝》歌舞的文士，多親赴巴渝、荊楚之地，耳聞目睹了《竹枝》的歌唱或踏磧演出。換言之，即文人對《竹枝》的關(guān)注在于民間《竹枝》歌舞的流行。上文所述黃庭堅(jiān)即如此。陸游描繪《竹枝》的詩也是他于乾道年間入蜀及晚年回憶夔州所作。如《踏磧》：“鬼門關(guān)外逢人日，踏磧千家萬家出?！吨裰Α窇K戚云不動，《劍器》聯(lián)翩日將夕?！?/span> 30此詩作于乾道七年正月，詩人在夔州。鬼門關(guān)，《嘉慶四川通志》卷八《輿地志·關(guān)隘二》：“奉節(jié)縣，鬼門關(guān)在縣東北三十里。”又《重九會飲萬景樓》詩后自注：“是日作《竹枝》歌舞?！?/span> 31此詩乾道九年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在嘉州（今四川樂山）作。萬景樓，范成大《吳船錄》卷一、王象之《輿地紀(jì)勝》均以“西南第一樓”稱。又乾道十年作《十月九日與客飲忽記去年此時(shí)自錦屏歸山南道中小獵今又將去矣》：“今年痛飲蜀江邊，金杯卻吸峨眉月?！吨裰Α犯栉栊陆坛桑嘣箓鞯萌吐?。”32退居山陰后，回憶當(dāng)年夔府生活，《竹枝》歌舞記憶猶新，《湖村月夕四首》其一、

　　《新春感事八首終篇以自解》其四均有描繪：“客路風(fēng)塵化素衣，閑愁冉冉鬢成絲。平生不負(fù)月明處，神女廟前聞《竹枝》?！?/span> 33 “憶到夔門正月初《竹枝》歌舞擁肩輿。當(dāng)時(shí)光景應(yīng)如昨，綠鬢治中八十余。（自注：夔府）” 34神女廟，陸游《入蜀記》卷六云：乾道六年十月十三日，“過巫山凝真觀，謁妙用真人祠。真人，即世所謂巫山神女也?！?/span> 35范成大今存《歸州竹枝歌二首》36、《夔州竹枝歌九首》37，均為淳熙二年除四川安撫使赴夔州時(shí)作。孝宗隆興元年進(jìn)士馬之純的《祀馬將軍竹枝辭》，有序云：“吾聞昔時(shí)來祀者，有牲酒而無歌舞之樂章，闕陋已甚。荊楚人祀神者，有辭曰《竹枝》，余為制《竹枝》八首，使歌以侑之?！?/span> 38由他們的記述可知，巴蜀、荊楚之地的民間《竹枝》歌舞表演范圍極其廣泛，各種節(jié)慶、祀神乃至婚嫁等儀式，均能觀此歌舞娛樂。任先生說：“《竹枝》之唱既多思鄉(xiāng)懷土，顯與《山鷓鴣》近；入講唱或有之，無人著辭侑酒者?！?/span> 39這種現(xiàn)象到宋代發(fā)生了變化，《竹枝》有運(yùn)用于祝壽、餞別等儀式的。項(xiàng)安世《荊江<漁父> <竹枝>九首和夔帥□侍郎韻為荊帥范侍郎壽》、的其六：“六歌漁父壽詩聲，一聲聲《竹枝》情?！?/span> 40寫的正是《竹枝》以祝壽的情形。賀鑄的將其改為酒令，即相當(dāng)于唐代的入著辭侑酒。盡管如此，在 “詞樂大興”的文化背景下，以齊言歌辭為主要形式的民歌《竹枝》，其歌唱之聲在文人階層顯然要喑啞了許多。

四《竹枝歌》體

隨著《竹枝》歌唱從民歌向藝術(shù)歌曲的不斷轉(zhuǎn)變，女伎唐音《竹枝》的漸漸失傳，文人寫《竹枝歌》在擬民歌之聲而作的同時(shí)，從韻律上也開始探索一種如詞曲一般可以固定填詞的形式，“《竹枝歌》體”這一風(fēng)格性稱號的出現(xiàn)便反映了這種探尋。

唐代七言四句《竹枝》之格調(diào)，任先生總結(jié)為：

[律要]　傳辭或仿歌謠，帶拗格，或作七絕近體。

[體別]　以早期辭為初體，以民歌拗格為常體，以七絕為別體。41

“拗格”即平仄、葉韻不合正軌近體七絕的格式。任先生以劉禹錫“山桃紅花滿上頭”作為 “常體”“拗格”的代表。宋人所認(rèn)同的“《竹枝歌》體”正是民歌拗格。員興宗《李太白古風(fēng)高奇或曰能促為竹枝歌體何如促李歌為數(shù)章》42是為典型。

第一首

黃河溟溟日落海，逝川流光不相待。春容去我秋發(fā)衰，擬欲餐霞駐光彩。

平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

葉韻：一、二、四葉上聲賄韻。

第二首

天津三月桃與李，朝能斷腸暮流水。綠珠黃犬悲相續(xù)，何如湖海鴟夷子。

平仄：平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平平仄平平仄。

葉韻：一、二四葉上聲紙韻。

第三首

郢客遺音飛上天，誰歌此曲誰為傳。但聞色聲紛唱和，使我默嘆心凄然。

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仄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仄平平平。

葉韻：一、二、四葉下平聲先韻。

第四首

鄭客入關(guān)行未已，逢人見謂祖龍死。秦人竟去無來蹤，千載桃源隔流水。

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平平仄平仄。

葉韻：一、二、四葉上聲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