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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史，貴在真實。魏收曾把酈置于“酷吏門”，畢竟未捏造事實，比之一些置事實于不顧的所謂史學(xué)家來，還是好一些。 稍有文史知識的人都知道，《水經(jīng)注》的作者叫酈道元。因為選自該書的名篇《三峽》，是初中生的必背篇目。可是，在大家背過了“酈道元，南北朝時北魏地理學(xué)家”的文學(xué)常識之后，可曾知道，他為國殉難，卻身陷“酷吏門”，蒙受不白之冤。 要知道酈道元的生平，你得去查《魏書》。可是，一查《魏書》，你就詫異了，因為酈道元沒有單獨列傳，他的那點生平資料，竟放在“酷吏傳”中?！翱崂魝鳌笔鞘裁礀|西？那在正史中，與“佞幸傳”一樣，是用來遺臭萬年的。 我們先來看看那些真正的“酷吏”，是些什么貨色。在《魏書》中，與酈道元一起“榮幸”地冠以“酷吏”的共有九人。不敢說，每一個人都十惡不赦，但有些人的行徑確實令人發(fā)指。其中有個叫于洛侯的，那真是“酷”啊。當(dāng)時，有個叫王隴客的百姓，殺了兩個人，依律死罪而已?？墒牵诼搴钍窃鯓幼屗赖哪?？他“生拔隴客舌，刺其本，并刺胸腹二十余瘡。隴客不堪苦痛，隨刀戰(zhàn)動，乃立四柱，磔其手足。命將絕，始斬其首，支解四體，分懸道路”。一個人哪能做這樣的事呢？禽獸而已，稱他“酷吏”已是便宜他了。再來看另一位酷吏張赦提，他“斬人首，射其口，刺入臍，引腸繞樹而共射之，以為戲笑”，簡直把殺人當(dāng)游戲。 我們無法想象，寫出《水經(jīng)注》的酈道元，寫出《三峽》這樣優(yōu)美篇章的酈道元，竟與這些人是同路人。 難道酈道元真的是這樣殘酷的人嗎？顯然不是！ 我們來看《魏書》中的酈道元，究竟做了些什么事。通覽酈道元的傳記，總共也就309字，與“酷吏”搭得上邊的，也就是“威猛為治”這四個字。何謂“威猛為治”？也就是治安工作常抓不懈，反腐反貪做得比較出色而已。這可能會得罪一些人，所以有人就到京城去告發(fā)他了。結(jié)果，酈道元被免職了。那么，在治安和反貪反腐工作中，他是否有如上所列“酷吏標(biāo)兵”的所作所為呢？沒有，起碼語焉不詳，沒有確證。如果要算，那么下面一件事是否搭得上邊呢？ 當(dāng)時，酈道元任御史中尉，身處反腐第一線，素有“嚴(yán)猛”之稱，許多權(quán)貴都忌憚他。司州牧、汝南王元悅寵愛身邊的近侍丘念，常與他起臥同室。到了選任州官時，多聽由丘念辦理。平時，丘念藏在元悅府第中，有時回自己的家，酈道元就趁機逮捕了丘念，把他投入監(jiān)牢。元悅稟告靈太后請求保全丘念，太后下令赦免丘念。而酈道元卻堅決將丘念處死，并以此揭發(fā)元悅的罪行。 這件事，在《魏書》中記載比較完備?？墒牵覀兩峡聪驴醋罂从铱?，就是看不出酈道元為什么是“酷吏”。難道是因為他不畏權(quán)貴，殺了丘念的緣故？丘念是什么東西，他不過是汝南王元悅的一個男寵而已。本來，“同志”元悅喜愛小情人丘念，屬于私生活范疇，可以不究?？墒?，丘念卻借助與元悅的“同志”關(guān)系，違法亂紀(jì)，操持權(quán)柄，侵犯了“公權(quán)力”，那么，被紀(jì)檢官員酈道元抓獲，秉公執(zhí)法，處以極刑，豈非咎由自??？這與酈道元是不是“酷吏”有何相干呢？ 我們的正史，素有“隱惡揚善”的傳統(tǒng)，莫非因為酈道元是北魏著名的地理學(xué)家，就把他的“惡”給掩飾起來，而僅以列入“酷吏傳”表示警戒？或許，這也是一種“春秋筆法”？可是，《魏書》中就309字，確實沒別的“酷吏事件”了。那么，唐人李延壽所著的《北史》中是否有可以佐證酈道元是酷吏的證據(jù)呢？《北史》中的酈道元單獨列傳，被剔出了“酷吏傳”，篇幅比《魏書》多一倍。除了基本照抄《魏書》的幾件事之外，尚有其他信息。我們來看： 景明年間，酈道元曾任冀州鎮(zhèn)東府長史。冀州刺史于勁，是順皇后的父親，當(dāng)時帶兵在關(guān)中打仗，不在冀州上任，州上的事全由酈道元管理達三年之久。由于酈道元行政嚴(yán)酷，所以不僅是官吏畏懼，就是奸詐小人和強盜也紛紛逃離冀州，到別的地方去。后來調(diào)酈道元去魯陽郡代理太守，他向皇帝上奏，請求在魯陽建立學(xué)校，崇尚并獎勵學(xué)校教育。皇帝下詔說：“魯陽原來因為是南方邊遠地區(qū)，不立大學(xué)?，F(xiàn)在可以允許，使魯陽像西漢文翁辦學(xué)那樣成為有文化教養(yǎng)的地區(qū)?！贬B道元在魯陽郡的任內(nèi)，老百姓懾于他的威名，不敢違法。 還有一件事，不妨也來看一下： 孝昌初期，梁朝派遣將領(lǐng)攻打揚州，刺史元法僧又在彭城叛亂。孝明帝命酈道元持節(jié)、兼侍中、代理行臺尚書，指揮調(diào)遣各路軍馬，如同仆射李平過去的權(quán)力一樣。梁朝的軍隊到渦陽，被擊退。酈道元指揮軍馬追殺，殺敵頗多。 看了這些記載，我們會覺得，酈道元分明是一個辦事雷厲風(fēng)行，文武兼?zhèn)?，頗有才能的好官，與酷吏更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難道是他晚節(jié)不保？關(guān)于他的死，《魏書》像掩飾著什么，說得不明不白，還是《北史》說得詳盡清晰： 自從酈道元殺了汝南王元悅的男寵丘念之后，元悅就對酈道元懷恨在心，他與堂兄弟城陽王元徽狼狽為奸，推薦酈道元為關(guān)右大使，實際上是借刀殺人。因為當(dāng)時的雍州刺史蕭寶夤已漸露反意，此去必然兇多吉少。果然，蕭寶夤考慮到酈道元此來必會對付自己，就派人把酈道元圍困在陰盤驛亭。驛亭在山上，要到山下的井里汲水。酈道元被圍困后，在山上打井，可是打了十余丈，還是沒有水。水盡力竭，賊兵翻墻而入，酈道元和他的弟弟及兩個兒子都被害。酈道元也壯烈殉國后來，朝廷追封酈道元為吏部尚書、冀州刺史、安定縣男。 由此看來，酈道元還是一位氣節(jié)凜然視死如歸的大義之士。而這些內(nèi)容，都被《魏書》的作者給抹掉了。他不好捏造史實，就把正面的材料舍去，實在不能舍去的，就含糊其辭，往壞里說?？磥?，我們當(dāng)初設(shè)想他替酈道元“隱惡揚善”是太善良了。也就是說，酈道元根本就不是什么酷吏，《魏書》的作者也沒什么“黑材料”，他只是用“標(biāo)題黨”的手法想中傷酈道元而已。 那么，《魏書》的作者是何許人也？他為什么要“整”酈道元莫須有的“黑材料”呢？難道他與酈道元有什么過節(jié)？我們知道，《魏書》的作者是魏收，《北齊書》里有他的傳。他是個少年才俊，文采出眾，二十六歲時就奉命修撰國史。他與酈道元是同一時代而稍晚的人，或許兩人才名相壓，文人相輕，有瑜亮情結(jié)，甚至有直接或間接的沖突?？墒?，我們得老實說，我們沒有魏收借寫史報復(fù)酈道元的確鑿的“黑材料”，我們只知道，魏收為人不咋地，“好聲樂，善胡舞”，是個經(jīng)常出入娛樂場所的浮浪之人。他曾多次與戲子們扮作獼猴與狗斗鬧，是皇上寵狎的弄臣。作為歷史學(xué)家，雖有才華，卻對歷史缺乏敬畏之心，“性褊，不能達命體道”。而且這小子很狂妄，自以為寫史很了不起，曾宣稱：“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dāng)使入地?！币簿褪钦f，他小子是閻羅王的判官，誰若在他面前不巴結(jié)著點，他就要整你和你祖宗十八代的“黑材料”，讓你蓋棺定論，千年萬年不得翻身。確實，他也是這樣做的。以他為主編的《魏書》編委會，收攬的就是這樣一批兄弟：有些人只是當(dāng)官的，并不是歷史學(xué)者；有些人只是一般的儒生，無法勝任編輯工作；而有的人，本來就是通過旁門左道進來的，就不要指望他秉筆直書了。而正直的歷史學(xué)家，魏收一個都不要，免得“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礙手礙腳，與他“作色”。有了這樣的指導(dǎo)思想，修史的各位大佬，就大書特書自己的祖宗、姻親，吹得天花亂墜；而與魏收“夙有怨者，多沒其善”。所以，《魏書》成書之后，一直被人視為“穢史”。 我們從魏收的為人來看，他與酈道元的性格是多么的格格不入。所以后人大膽推測，大概是酈道元“素與魏收嫌怨，才名相軋故耶”？也就是說，兩人誰也不喜歡誰，誰也不買誰的賬，雖沒有大的被人傳知的過節(jié)，但心底里卻互相排斥。所以，魏收在寫史的時候，就沒好聲氣的硬是把他按入“酷吏傳”里，“消遣”酈道元；而對他的正面材料，卻視而不見?？上?，其時酈道元已死，酈氏家族也隨之衰微，已無人站出來討個公道；而那些酈道元曾經(jīng)得罪過的權(quán)貴，恨不得把他搞臭再踏上一只腳呢。 好在歷史不是一個人寫的，誰也休想一手遮天。身陷“酷吏門”的酈道元，總會有人出來為之仗義執(zhí)言，唐人李延壽就不動聲色地替酈道元翻了案。李延壽與酈道元相隔幾個朝代，已沒有利害沖突了，他犯不著“舉之則使上天，按之當(dāng)使入地”。 其實，一個寫史的人，同樣要被人“寫史”，《北齊書·魏收傳》就在“消遣”魏收。魏收本想羞辱別人，結(jié)果反羞辱了自己，真所謂“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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