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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歲】 我在炕桌上吃飯，你坐在地下編席子，姥爺在炕上抽煙，忘記兩個人彼此說了一句什么不對付，就突然對罵起來了，之后姥爺抄起飯碗摔了過去，你用手一擋，飯碗落在地上應(yīng)聲而碎。 我就嚇的哇的哭起來。 第二天一早你手腕腫了個大包，連腰帶都系不上，但是還是掙扎著起來想做飯。 后來舅姥爺來了，把你拖到醫(yī)院去檢查，發(fā)現(xiàn)是手腕骨折了。 你和姥爺吵了一輩子，動手打架了許多次，據(jù)說那是最嚴重的一次。 【12歲】 大門口來賣小鴨子的，你買了幾只放在院子里。 我和鄰居的小朋友跑出去玩忘記關(guān)院子的大門，結(jié)果小鴨子跑了出去。 你打了我一下，罰我去找。 我就邊哭，邊沖著天上喊，鴨鴨鴨…… 然后又被你狠狠打了一下，讓我認真找。 最后那只小鴨子被你在門口的水塘里發(fā)現(xiàn)了，我一直哭哭啼啼到晚飯時分，還覺得自己委屈極了。 你拿了一個咸鴨蛋逗我說，再哭鴨蛋黃也變苦了。 然后我就不哭了。 有一次我和小舅家的表弟玩，結(jié)果不小心把堂屋的彈子鎖撞上了。 表弟被鎖在屋子里，嚇得哇哇大哭。 我在窗邊無論怎么教他打開鎖，他都不肯，只是一個勁的哭。 你從外面回來看到這情況，二話沒說用磚頭把玻璃敲碎打開窗戶，跳進去把門打開。 然后你罵我笨，說我是蠢貨，讓我滾。 我就真的大半夜離家出走了。 我拿著書包騎上自行車，決定去找爸媽。 那時候父母在一個特別偏僻的地方種蔬菜大棚，非常遠。 我黑燈瞎火憑著記憶就真的找去了。 見面的第一個瞬間，本來在路上想好的那些苦水，居然都說不出，只是說，就是想來這邊住。 后來半夜11點，小舅舅開著三輪車找了過來。 媽媽才知道我和你吵了架負氣出走。 我看到你在三輪車后斗一臉焦急又無奈的表情，倔強地別過臉，一句話都不說。 你尷尬地笑笑，想摸摸我的頭，被我躲開了。 【15歲】 第一次離家去外地讀書，只有寒暑假才能回來。 表弟表妹也都長大了。 姥爺疼大舅舅家的孩子，你疼小舅舅家的孩子，每次春節(jié)團圓宴，都看到姥爺把雞腿夾到表弟碗里，你把另一個雞腿給小舅舅家的表弟，然后我扁扁嘴和媽媽說，其實我最愛吃雞翅膀了。 我曾經(jīng)問媽媽，為什么你會那么偏向？ 媽媽說，因為養(yǎng)兒防老嘛！對孫子好，就是期望兒子將來能更孝順，能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 我就不服氣的說，但是我也能??！ 我媽就笑說，等你掙了大錢，你能給他們多少？ 我說，肯定很多，反正很多很多就是了。 那年我瘋狂迷上了畫漫畫，被同學攛掇，鬼使神差和兩個同學一起去沈陽報考美術(shù)學校，從來沒學過素描和色彩，拿著老媽給買的油畫筆進了考場。 帶著無比的自信參加完考試，回來之后還和你說，嗯！考得還行吧！ 后來的結(jié)果當然是名落孫山。 之后中考落榜，當時居然沒有任何沮喪，腦袋中的第一反應(yīng)居然是：太好了！可以在家畫漫畫了！ 后來高中意外有了美術(shù)加試的機會，我就帶著氣定神閑舍我其誰的態(tài)度去了。 好歹老子也是參加過大場面的人。 考試的題目很簡單，靜物素描。 我看了一眼全考場，都和拿鋼筆一樣的手勢握著鉛筆。然后帶著傲嬌的表情，學著從考場那看來的專業(yè)手勢，假模假式的起稿。 監(jiān)考老師看到了還滿意外地沖我點點頭。 那一年全縣的美術(shù)加試名額只有兩個，我是其中之一。 當天出結(jié)果的時候，老爹第一次那么開心，說回去要請大家吃飯。 你開心得像個孩子，一個勁說，以后可要好好學，長大才有出息啊！ 我當時想：出息是啥呢？我的出息就是將來成為一個像北條司一樣的漫畫家??！ 我最好的兩幅作品至今都鑲在你柜櫥的玻璃門上，那是我從小人書上看到的岳飛和岳云，就照著畫兩張八開大小的，還上了顏色。 你當時逢人就夸，說我畫的好，是個好苗子。 【20歲】 讀大學的第二年，因為繳不起學費，老媽借了高利貸。 從臘月二十三小年開始，討債的人就特別多，我們一家三口就去你那過年。 老爹堅持年三十吃完餃子就開著三輪回家接財神。 你拉著我說，你留在這兒看晚會吧！你家那黑燈瞎火連個電都沒有，回去干嘛??！ 我說，我爸媽為了供我讀書，那么多年沒電都忍過來了，再苦那也是我們的家。 然后你就說，孩子，你真的長大了。 【23歲】 每年寒暑假我都賴在你那好多天。 老媽和我說，你做飯收拾的不干凈，眼神不好，飯碗也洗的不干凈。 我就笑說，等你到了那歲數(shù)，也許你還趕不上人家咧！ 我特別喜歡吃你熬的粥，軟乎乎的。 我還喜歡吃你腌在醬缸里的咸菜。 有一次小姨給你梳頭，我媽給你剪手指甲，你又開始說那些可能都說過許多遍的陳年往事。 凌晨三點起來割葦子，工隊上一天只發(fā)一個窩頭你都舍不得吃，帶回去給舅姥爺吃，自己只喝涼水。 說起我小時找鴨子望天你打我，說起我那次離家出走，你嚇得找了在水塘里看到一個黑乎乎的葫蘆瓢，以為是我淹死在里面，自己一個人在水塘邊哭了很久都不敢去確認。 你說，我現(xiàn)在大了，懂事了。 我說，那是因為再過二十年，我的媽媽也會像您現(xiàn)在一樣，我現(xiàn)在對您好，其實就是在對二十年后我自己的母親好。 我這話說完，小姨愣住了。 媽媽不知道什么時候在那邊偷偷擦眼睛。 【25歲】 來京第一年的春節(jié)。 我沒賺到什么錢。 但是東北人都講究不能空手回家。 我給父母一人買了一套保暖內(nèi)衣。 給姥爺買了兩瓶特別好的酒，卻不知道應(yīng)該給你買點啥。最后媽媽說你冬天怕冷，要不買一頂帽子吧。 我就挑了一個紅色的絨線帽子給你。 你看到笑個不停說，誰這么大歲數(shù)戴紅帽子，看著像個老妖精似的。 【28歲】 還沒出正月，你和二姨還有三姨就把我圍住，和我講這么大歲數(shù)應(yīng)該成家立業(yè)了。 我說我現(xiàn)在要錢沒有，要啥沒啥，哪個姑娘樂意跟我？ 你就苦口婆心地說，你可不小了！我還等著看你娶妻生子呢。 我就笑說，反正大舅舅家的表弟不是快要結(jié)婚了么！你的大孫子都要有孩子了，您有了重孫子就夠啦！我這個外孫子你干嘛老那么惦記??！ 你就敲了我一下說，啥大孫子外孫子的，還不都是我的親孫子么？ 那是快三十年來，我聽到的最溫暖的話…… 【32歲】 春節(jié)帶著女友回去，你特意把之前給你的紅帽子翻了出來，然后問我，你看，像不像孫悟空？ 那時候您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 我說，看！這是您的外孫媳婦，我們十一就結(jié)婚，您可一定要吃我們的喜酒??！ 你就說，放心！我一定等得到。 4月，老媽給打電話，我聽到背景里放著哀樂，就先問，是不是你走了？ 媽媽只說了一句嗯，就泣不成聲。 我買了當天的車票回去，一路上大雨瓢潑。 窗外烏黑一片，我在車廂里，時光猶如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閃過。 我記得你最喜歡收拾菜園子，每一年都種好多瓜，之后自己吃不了，就四處給兒女送，哪怕人家也吃不了。 你每年都要腌酸菜，誰走的時候都讓人家拿幾棵。 您還自己愛做醬，把醬塊弄成一坨一坨看起來很像便便。 我母親是長女最先結(jié)婚，我是這些后代里你最早看到的人。 據(jù)說我小時候很粘人，必須別人抱著才能睡，然后你就整夜整夜抱著我，邊哄我邊打盹。 我才出滿月，父親重病住進了高危病房，媽媽去陪了四個月，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每天都有人從這里被拉走。 年幼無知的我被您拉扯著用米湯和借別人家奶水掙扎著活了過來。 您做事兒特別麻利，會納鞋底、會用縫紉機，還會編炕席。 你一輩子不受婆婆待見，兩個人吵了一輩子，最后還是由你給她養(yǎng)老送終。 你最愛吃我炒的花生米，說不糊、不苦、很好吃。 我進門之后按照習俗要磕頭上香。 我磕了三個頭，嘴里叨念著說：我回來了。 抬眼看去，你在一張模糊的照片里，目視著遠方。 我和表弟們直到成年之后才知道你的名字。 那一刻大家都覺得很陌生。 因為對我們來說你有很多的稱謂，你是母親嘴里的媽，你是姥爺嘴里的孩兒他娘，你是我們嘴里的姥姥，他們嘴里的奶奶。 好像這樣，就足夠了。 親愛的姥姥，昨天下班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你。 想起你自從我離家求學，每年見你，你都會說，我又瘦了。 想起你摸著我的臉說，看我的大外孫現(xiàn)在長這么高了。 想起你一直問我，北京冷不冷，外面吃的好不好。 我在您的那一輩子里，似乎從來沒胖過。 我永遠都是你記憶里那個瘦小枯干，跟在你屁股后面長不大的小籮卜頭。 不論我做成什么，走多遠，你都一定死命認定，我是費盡辛苦得來不易。 您這一生都不曾教給過我多么動人的大道理。 你唯一總對我說的就是：人在外，要好好吃飯，常?；丶?，你看你這孩子，又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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