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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佘穎
提起馬克宣這個名字，很多人并不熟悉。他是原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導演、動畫家，被譽為中國水墨動畫最后的輝煌。他參與創(chuàng)作的《大鬧天宮》《山水情》《三個和尚》《哪吒鬧?！贰缎◎蝌秸覌寢尅罚桥惆閹状送陼r光的經(jīng)典動畫片。 我國的動畫片有兩個黃金時代。一個是上個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誕生了《大鬧天宮》和水墨動畫片《小蝌蚪找媽媽》《牧笛》。另一個是上世紀80年代，制作了《哪吒鬧?！贰度齻€和尚》《葫蘆兄弟》《黑貓警長》。馬克宣是這兩個黃金時代的親歷者和推動者。 今年4月6日，馬克宣病逝，動畫界惋惜“他帶走了一個時代”，看著他的動畫長大的人們因“馬克宣走了，帶走了我們整個童年”而感傷。 中國傳媒大學動畫學與數(shù)字藝術學院教授路盛章和馬克宣相識的時候，一個54歲，一個61歲，都已經(jīng)不年輕了。那是2000年，路盛章籌辦中國傳媒大學動畫與數(shù)字藝術學院，在中國動畫學會的年會上見到了“傳說”中的馬克宣。兩個熱愛動畫的老頭兒一見如故，馬克宣欣然允諾對即將成立的動畫學院給予全力支持，兩人共同開始了一段新事業(yè)。 這段友誼持續(xù)了15年，一直到馬克宣突然離世?！拔沂チ艘粋€良師益友?！钡弥⒌穆肥⒄潞脦滋於季彶贿^勁來，總是在回憶那個眼神明亮、風度翩翩的老大哥。 在路盛章的記憶里，馬克宣從來沒有大聲講過什么話，他總是慢聲細語，面帶微笑，一點兒架子也沒有。 馬克宣是上海美影廠后期最重要的導演和中堅力量，他卻不愿意別人叫他大師，他認為那些把自己推上“大師”地位的作品不能算自己的成績：《小蝌蚪找媽媽》的原型出自于白石老人的水墨名作《蛙聲十里出山泉》，里面的魚蝦形象皆取材于白石老人畫中；《山水情》的人物設計是國畫大師吳山明；《哪吒鬧?！返拿佬g設計是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大師張仃；《大鬧天宮》《三個和尚》自己不過是個參與者。“畫《大鬧天宮》時我還是個小毛頭，大家都叫我‘小馬’，現(xiàn)在才熬成‘老馬’了?！瘪R克宣曾經(jīng)這樣開過自己的玩笑。 1992年，馬克宣執(zhí)導了自己的最后一部動畫片《12個蚊子和5個人》，并獲得了1993年法國昂西動畫節(jié)的教育片獎。這是動畫界的至高榮譽，但是相識多年來，路盛章聽馬克宣把美影廠的每一部作品都掰開揉碎講過好多遍，唯獨沒有聽他講過這部片子。 “我自己的東西沒什么好講的?！瘪R克宣曾經(jīng)對路盛章說。他更愿意跟大家分享那些集體創(chuàng)作的精品，《大鬧天宮》里的孫悟空是怎么從尖嘴猴腮的寫實派變成現(xiàn)在的裝飾風，《小蝌蚪找媽媽》里的墨繪的小蝌蚪如何連貫地動起來，《山水情》里的烏云墨雨如何模仿了真實的疾風驟雨，馬克宣總愛用這些經(jīng)典案例來講解動畫制作。 馬克宣被譽為中國水墨動畫最后的輝煌，但談到水墨動畫技術，他總是一語帶過?！八珓赢嬍羌w創(chuàng)作的結晶，我馬克宣一個人有什么資格談?！瘪R克宣跟路盛章解釋說，“更何況這項技術還要保密呢！” 這項神秘的中國新技術誕生于1960年，最早的呈現(xiàn)就是《小蝌蚪找媽媽》。創(chuàng)作的初衷，是讓國畫大師齊白石的畫動起來。 水墨動畫片的原畫非常難畫。當時沒有電腦，全靠手畫，畫好之后再拍。因為用的是毛筆，每一筆的濃淡都不一樣，但是要讓畫面動起來，每一塊暈染的程度都要保持前后一致。所以，每一筆濃淡的分解變化，都要分別拿出來進行不同的曝光，力求達到虛和實的不同比例。完成一部水墨動畫短片，需要很多人做上三四年。直到現(xiàn)在，這項技術也還是保密的。 浸潤著中國文化的水墨動畫令世界驚艷。1988年，馬克宣和閻善春聯(lián)合執(zhí)導的水墨動畫片《山水情》，在國內(nèi)外獲獎無數(shù)，被視為馬克宣職業(yè)生涯的巔峰之作。遺憾的是，這也是中國水墨動畫片的絕唱。此后，我國再無一部真正的水墨動畫片。 如今，路盛章也是動畫界的“腕兒”了，但他同樣不許別人叫他大師?！案R克宣相比，我們還差得遠呢。自慚形穢呀！” 離開上海美影廠后，馬克宣全身心投入了動畫教育工作。他長期在吉林、北京等地從事動畫教學工作，可惜他不是最受學生們喜歡的老師——“馬老師上課的時間總是很長，而且經(jīng)常晚上還要上課?！甭肥⒄略?jīng)聽學生們這樣抱怨。 “他是覺得自己時間不夠多了，恨不得把所有自己知道的都教給學生?！甭肥⒄潞苣芾斫怦R克宣的急迫。有一次，有一所學校想邀請馬克宣為學生們作一堂講座，因為經(jīng)費不足，就特意告訴馬克宣沒有講課費。馬克宣充滿歉意地表示當天有事，不能出席。沒想到第二天，學校接到了馬克宣的電話。他說推掉了那天另外的活動，要來參加講座，“因為這是給學生們講課，不給錢我才來”。 只要涉及動畫教學，平素毫不計較的馬克宣就會變得異常嚴謹。他住在北京市大興區(qū)，離中國傳媒大學約有50公里。每次參加學生的開題、答辯、教學檢查會時，他總會提前一晚住到學校里，就怕路遠耽誤開會。審作品時，馬克宣的評價總是寫得最慢也是最認真的，有時候他還會問路盛章：“剛剛那個鏡頭是怎么回事？”如果路盛章也記不清楚了，馬克宣就會要求重看一遍，一點也不肯馬虎。 不愿意別人稱自己為大師，馬克宣卻樂意回憶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的大師們?！疤岬嚼厦烙?，他就兩眼放光?！甭肥⒄乱沧钕矚g聽馬克宣講那些過去的事情—— “《天書奇譚》的導演王樹忱抽煙很厲害呢，總是叼個煙斗，翹個二郎腿，說‘小馬呀，這個畫畫得不錯！’” “《三個和尚》的導演阿達非常聰明，他主持討論會能把氛圍調(diào)動得特別好，讓大家各抒己見，最后他還能抓取各位發(fā)言中最精華的東西，用到片子里去，就像現(xiàn)在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一樣?！?/p> “《九色鹿》的導演錢家駿才是中國動畫教育的第一人，他從南方教到北京電影學院，阿達、嚴定憲、林文肖、戴鐵郎都是他的學生。水墨動畫技術的創(chuàng)作也離不開他，他的地位沒有得到過認可，太可惜了?！?/p> 在馬克宣的講述中，路盛章覺得這些大師不再是動畫片演職員表里的名字，變得鮮活起來，仿佛剛剛發(fā)現(xiàn)多年的朋友原來長這個樣子。 “我很嫉妒他跟這么多大師一起工作過，跟著大師成長。”路盛章覺得馬克宣趕上了動畫最好的時代，大師云集，只為了做出最好的藝術作品。因此，馬克宣對哺育他成長的上海美影廠充滿了感情。路盛章清楚地記得，前些年在杭州動畫節(jié)期間，作為動畫節(jié)的評委他和馬克宣一起接受了電視臺的采訪。“在談到美影廠的老藝術家特偉、阿達等人的時候，馬老師竟然淚流滿面，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經(jīng)歷了美術片的黃金時代，馬克宣是幸運的，但是眼看黃金時代被迫謝幕，老人又十分失落。私下里，馬克宣曾經(jīng)跟路盛章感嘆，“美影廠慘了哦，都承包出去了”。前幾年翻拍的《大鬧天宮》老人都沒有看過，“隨便他們怎么弄吧?！彼裁靼?，在市場經(jīng)濟的今天，那種不計成本地投入、可以讓十幾個人為一個鏡頭的處理討論幾天的場景，已經(jīng)不可能再現(xiàn)了。 更讓馬克宣憂心的是，今天的中國動畫逐漸失去了自己的特色，馬克宣們創(chuàng)造的民族特色已經(jīng)難覓蹤影。在中國傳媒大學動畫學院一樓，同樣一個以蚊子為主題的動漫作品，海報上尖下巴、大眼睛的人物形象，透著濃濃的日本動漫味道；獲過東京動畫節(jié)大獎的《紀念日快樂》，極像好萊塢制作的中國風。路盛章在課堂上問同學們看不看《大鬧天宮》《三個和尚》，有人回答說“不看”，因為“太老了”。 “一個時代過去了。”路盛章想追問的是，“但那個時代的動畫真的過時了嗎？”他記得馬克宣曾經(jīng)說過，創(chuàng)新才是中國動畫的精髓。所以在做奧運福娃宣傳片的時候，他堅持不直接使用傳統(tǒng)的水墨動畫技術，而是帶領團隊觀摩了十幾遍《大鬧天宮》，借鑒其中的祥云、水花、海底世界等元素，用最新的軟件和技術再加工。 接觸久了，路盛章似乎變成了老美影廠的編外一員，在藝術理念、藝術風格上與其一脈相承。這種影響是如此之深，似乎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在鼓勵制作福娃宣傳片的學生時，路盛章說的是“孩兒們，不要灰心！”儼然是孫悟空的標準口吻。 如今，動畫學院里還掛著《大鬧天宮》的海報，樓梯間還有孫悟空的形象彩繪?？上?，創(chuàng)作這部動畫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 馬克宣追悼會舉行那天，北京霧靄沉沉。因為要給學生上課，路盛章沒有去參加。他給自己的研究生打了一個電話，讓她代自己獻上一個花圈，上面只寫了幾個字：一路走好。掛上電話，路盛章腳步匆匆地奔向課堂，他也急著把從馬克宣那里繼承來的火種傳遞給學生們?！斑@是馬克宣和美影廠的前輩們留下的財富，我要通過教育來傳承對中國動畫的熱愛和責任感?！?/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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