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風前別有情――記蘇小小
西陵聽罷錢塘潮,潮斷東南不復朝。 冢上柳楊秋雨里,同心何必待春早。
名歌妓蘇小小的現(xiàn)象并不是一個偶然的現(xiàn)象,有人把她比喻為中國的茶花女,雖然并不類同,但是就其展露的社會深刻的內在,就其產生的廣泛的影響言,則又勝于茶花女。 晚唐詩人常詠蘇小小,大詩人白居易詩中更是多次提到她,并不婍妮卻也深沉。當其時,正是白居易敬仰陶淵明,終于皈依佛主,詩人心態(tài)很值得玩味。中國的愛情詩在《詩經》中,在古樂府中,在唐詩中,也在民國初的詩壇,雖然同樣的主題,就心態(tài)言則不一樣。眾多詩人的心態(tài)證見了中國社會的一個特性。 于今,我看蘇小小。 -、遙望那個遠去的倩影: 據話本《錢塘佳夢》和《西湖佳話》載,蘇小小是六朝南齊錢塘名歌妓,年十九而終,葬于西湖邊上的西泠橋畔。古樂府有《蘇小小歌》,據說是她自述的一段風流韻事: 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詩說: 我乘著香車繞西湖游玩,你騎著青驄高馬悠悠遠來。 是我的美貌讓你駐足瞻視,我愛你的英俊瀟灑。 我們顧盼相對,眼波如電,石擊心淵。 你的馬在車左,我打開窗戶的左簾; 你的馬在車右,我打開窗戶的右簾。 你神魂搖曳,我羞怯難當。 把我們的兩顆心纏結在一起吧? 就在西陵,就在幽幽的松柏樹下。 把這一首詩送給你了,留下的是愛情密碼。 蘇小小是誰? 據說,其先為晉仕族,晉亂后流落于錢塘經商,不久父母謝世,于是與乳母移居西冷橋畔。 有意思的是,詩中的“郞”傳說是阮籍。不過阮籍是魏人,如果真的隨晉仕族下江南,已經是人瑞了。阮籍成就風流之談,大約因為他的那一份脫俗倜儻。阮籍是建安七子阮瑀之子,與嵇康、劉伶等名仕為伍,廁身竹林七賢,他心懷老莊情結,遠政治而肆意酣暢于竹林之閑,讓他扮演一回情種也是對他“正始之音”的肯定,為那份悲憤哀怨,隱晦曲折的詩風添香。 倩笑嫚嫚,倩語盈盈,這一份佳人的巧笑倩兮,能不令人“披顏爭倩倩,逸足競骎骎?!报D―你看,少陵野老都如是說。大法學家孟德斯鳩把愛情作為社會基礎的三大自然法則之一,可見天下共此心。詩有比興、象征、寄托,藉古諷今,寄寓情懷,這一類傳說本來就在疑似之中,卻也說明人間愛情如同人類賴以生存其間的空氣。 關于蘇小小,說的就是這一類形成社會的情感。 二、愛情性情只因為是真情: 蘇小小是一個情感豐富的女子??戳艘恍┪恼?,記述一二: 既然說明了那個少年不應該是阮籍,那就稱呼為阮郞吧,只是相似于阮郞的人也不少。拋開許多倫理道德的規(guī)定,中國人的情感本來就是十分豐富的。至少蘇小小又看到了一個酷似阮郞的人,名喚鮑仁,當其時因為未發(fā)達以至于衣著儉樸,神情沮喪,更無盤纏趕考。但是才子遇佳人了,蘇小小決定以錢物助其成功。 她對鮑仁說到:“妾見君豐儀,必非久居人下的人,愿傾囊相助。”小小有父母的遺產,估計流落中人,也不會多,“傾囊”一說當可信。 鮑仁感動不已,叩謝曰:“千秋高義,反在閨幃,芳卿之情,銘記在心!待我有成之日,必來叩謝恩人?!?/span> 因此這是很值得記取的千古佳話了。 盡管可能是傳說,但是卻并非無稽之談,其證據就是蘇小小墓上的頂亭,六角攢尖的亭名曰“慕才亭”,據說就是鮑仁所建,亭柱上有一聯(lián)曰: “湖山此地曾埋玉,歲月其人可鑄金。”鮑仁是在金榜題名后,赴任滑州刺史之時過訪蘇小小的,卻趕上她的葬禮,鮑仁撫棺大哭,于是有了上面的亭與詩。較之寫了“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钡拇拮o還要傷感,畢竟,心中人確確實實是陰陽為隔了。 鮑仁的官銜與后來題詠的諸詩人中的白居易、劉禹錫、李諒等人相當,大約也是諸君不怕唱和蘇小小而掉了身份的原因。當然,就真情流露而言,后詩人是不能及于鮑仁的。恩義流連,情思復重,據說鮑仁誓言: “埋蘇香丘,日夜對望;結廬西湖,終不復娶?!?/span> 記事: 蘇小小墓四圍綠樹扶蘇,鳥聲凄清。可惜我浙江去過多次,數(shù)度清晨坐于西湖岸的石凳上,看湖水蕩蕩,披清風徐徐,卻不知這勝景之外,還有“濤聲夜入伍員廟”,更有“柳色春藏蘇小家”,實在沒有白居易的那一份灑脫。只是在書中讀到蘇小小臨終言: “交際似浮云,歡情如流水。我的心跡又有誰知?小小別無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負我對山水的一片癡情。” 這段話很象現(xiàn)代的大白文,不知是那位男士借蘇小小抒發(fā)情懷,如果19歲的蘇小小能夠如此看淡風月,倒也不辱沒一代多情人。 上述故事說的是蘇小小超出情愛的人間關愛,另一故事則是在說明蘇小小不畏權勢及其才華了。 當其時,有一觀察使名孟浪,因公事到錢塘,羨慕蘇小小聲名卻礙于官身,于是派人請她來府。蘇小小并非仰承鼻息之輩,三請四請方來,孟浪于是有了幾分怨氣,指著庭外梅花為題試她詩才,不意蘇小小信口吟出: 梅花雖傲骨,怎敢敵春寒? 若更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幾句詩綿里插針,總讓權勢者傲不起來――不過那時候的官是按儒家的十年寒窗修行出來的,卻不是現(xiàn)在靠奉承拍馬鉆出來的,現(xiàn)代的歌妓們是絕對不敢效仿的。中國人的情在權勢中掙扎,這種結構其實是我們文化巨大的缺陷,我們常??梢钥吹皆S多慘白的詩句掩飾內心的慌亂,也可以看到慘白的辯解透露情愛的想望。 三、別樣詩人別樣的情: 詠蘇小小的詩很多,人品固然有高下,詩品更繁雜。不過如何看,則是讀者自己的愛好了。在思想領域能夠有所約束的其實只能是自己,文化即文而化之,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接受――當然,即有自愿接受就能自主拋棄。 比較著名的大約有三類: 其一,文人雅士的吟詠: 沈原理之《蘇小小歌》: 歌聲引回波,舞衣散秋影。夢斷別青樓,千秋香骨冷。 青銅鏡里雙飛鸞,饑烏吊月啼勾欄。風吹野火火不滅,山妖笑入狐貍穴。 西陵墓下錢塘潮,潮來潮去夕復朝。墓前楊柳不堪折,春風自綰同心結。 沈原理何方人仕?不知道。 沈原理是把蘇小小作為歌、舞妓來寫的,前兩句說的就是一個歌、舞妓的生涯,既然“香骨冷”了,就是一份同情――廉價的同情; 次二句就有了倫理道德家的味道,“饑烏”、“勾欄”、“野火”、“山妖”、“狐貍穴”,是大批判的用詞,估計此翁應是明、清時期人,要不不會有這份假正經; 末句其實是在嘲弄那些多情種了,沈原理看不慣蘇小小,更看不慣的人性世俗,一定自以為有很高的道德感。 徐渭也寫《蘇小小墓》詩: 一抔蘇小是耶非,繡口花腮爛舞衣。自古佳人難再得,從今比翼罷雙飛。 薤邊露眼啼痕淺,松下同心結帶稀。恨不顛狂如大阮,欠將一曲慟兵閨。 徐渭是晚明書畫家、文學家,用墨灑脫自如,運筆峭挺勁拔,也算是個不拘一格的人物了。后來際遇酷烈,精神失常,九次自殺,晚年窮困潦倒,?!叭甜囋孪陋毰腔病薄H绱丝袷藢懭绱诵篃o忌之詩句也在情理之中,在他眼中狂傲不羈的阮籍,也是在情愛面前退卻的懦夫。這樣蔑視禮法的人物在明代并不多見,算是一類極端,與沈原理正好做一映襯。 元遺山《題蘇小像》: 槐蔭庭院宜清晝,簾卷香風透。美人圖畫阿誰留,都是宣和名筆內家收。 鶯鶯燕燕分飛后,粉淺梨花瘦。只除蘇小不風流,斜插一枝萱草鳳釵頭。 元遺山是金元時期的詩人,這首詩果然是題像詩,淡如水,絮絮說來,了無真情。 還是唐代的詩人有情愫,如李賀題《蘇小小墓歌》: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蓋,松為裳,水為佩。 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算是把蘇小小墓上的“幽蘭”、“草”、“松”、“水”等都寫了一遍。寫得幽幽怨怨,后人評說有鬼氣,其實情感中能夠有神與有鬼都是一樣的,也不是情到泛泛了。 真正寫得好的是白居易,不過白居易寫的并不純粹是蘇小小,而是把自己放了進去,于是寫得情切切。 白居易是職任杭州刺史時感懷其事,寫在《杭州春望》詩中: 望海樓明照曙霞,護江堤白踏晴沙。濤聲夜入伍員廟, 柳色春藏蘇小家。 紅袖織綾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誰開湖寺西南路, 草綠裙腰一道斜。 詩作于長慶三年(823)。全詩對杭州春日景色作了一個全景式的介紹,景在“望”字: 清晨登樓眺望,望海樓籠罩著瑰麗的朝霞;白色的護江堤環(huán)立在閃亮的沙灘上。 晚間夜闌夢遠,伍員廟澎湃的是錢塘濤聲;也許,你夢見到了美麗的蘇小小,楊柳深處就是她的家。 你知道嗎?飄動著紅袖的織綾女能夠織出柿蒂花的鮮艷; 快來吧!到掛青旗的酒肆里喝兩盞“梨花春”,現(xiàn)在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 呵, 是誰催動了西湖上的晨霧?遠望湖洲中的孤山寺,舞如裙腰,茵茵草綠。 寫杭州西湖的詩很多,白居易的詩也是精品。從詩中看,白居易很可能是在為西湖旅游作廣告,估計現(xiàn)在的旅游商還是在利用這首詩?;蛘呤前拙右籽埡糜丫蹠?,因為他把此詩寄給他的詩友們。 卻引來許多取笑,外國人說中國人缺乏幽默,其實高級別的中國幽默是在文人墨客的詩中。 四川夔州刺史劉禹錫戲題《白舍人自杭州寄新詩有柳色春藏蘇小家之句因而戲酬兼寄浙東元相公》回贈: 錢塘山水有奇聲,暫謫仙官領百城。女妓還聞名小小,使君誰許喚卿卿。 鰲驚震海風雷起,蜃斗噓天樓閣成。莫道騷人在三楚,文星今向斗牛明。 意思是說:看你和小小那么親熱,你也就是把蘇小小搬出來賣弄了,你可知道,我的地盤上現(xiàn)在正是“文星今向斗牛明”的大好時機嗎? 蘇州刺史李諒也寫詩告訴白居易,你杭州的楊柳能比蘇州多嗎?你杭州的蘇小小能比蘇州的西施館娃出名嗎? 一番冷嘲熱諷不免引發(fā)白居易的詩興,得詩之后寫了《楊柳枝詞》二首回贈李諒: 蘇州楊柳任君夸,更有錢塘勝館娃。若解多情尋小小,綠楊深處是蘇家。 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別有情。剝條盤作銀環(huán)樣,卷葉吹為玉笛聲。 意思是說: 我并不和你爭楊柳的多少或館娃的出名,你想知道人間的真情愛,總應該知道“綠楊深處是蘇家”?。?/span> 蘇小小的名聲還是過去的事情了,這里的楊柳而今也情意款款,戴上柳枝盤成的銀環(huán)夠浪漫吧?你聽過卷起柳葉吹出玉笛般的聲音嗎? 看彼此的宣言演講,真有點爭辦等奧運會主辦權的味道。 四、人間從此有了同心結: 真正應該出場,應該寫出好詩來的應該是阮郞,但是連阮郞的影子都沒有再出現(xiàn)過了,當然絕對不是阮籍――要是老先生有此際遇一定能夠寫出千古名句。這個阮郞看來就是一個紈袴子弟了,可憐那個不能兌現(xiàn)的同心結。 人間畢竟真情在,不為不義惹煩惱。 白居易就不為詩友的戲笑而煩惱。后人判斷,白居易詩中的蘇小小其實是白的愛妾,小名柳枝,大名樊素了。吳越王之后,有李白之才的宋人錢易在他的《南部新書》載: “白樂天任杭州刺史,攜妓還洛,后卻遣回錢塘,故劉禹錫有詩答曰∶‘其那錢塘蘇小小,憶君淚染石榴裙’?!?/span> 《唐詩紀事》也記:“樂天妓樊素,善歌楊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 白居易是寫過二詩追憶與柳枝的邂逅,“綠楊深處是蘇家”與《杭州春望》中的“柳色春藏蘇小家”,可能暗喻了柳枝居處。(金文男《詩情與友情(元稹、白居易)》) 白居易的深情款款是因為任內無聊,還是為杭州的旅游工程做廣告,不是現(xiàn)在的人們可以知道的,蘇小小的故事也渺渺茫茫起來。 渺茫之中是多情人對同心結的祈求,卻也是人間對于美麗的情愛的夢幻。 蘇小小芳魂不散,據說在北宋仍然常常出沒于西湖畔的花草叢林間。宋書生司馬樨字才仲是司馬光的侄兒。在洛下夢一美人搴帷而歌,問其名,曰:西陵蘇小小也。問歌何曲?曰:《黃金縷》。其歌曰: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夢里彩云無覓處,夜涼明月生南浦。 后五年,司馬樨得東坡薦舉,為秦少章幕下官,道其事。少章異之,曰:“蘇小之墓,今在西泠,何不酹酒吊之?!蓖鶎て淠拱葜?,是夜,夢與同寢,曰:妾愿酬矣。自是幽昏三載,才仲亦卒于杭,葬小小墓側。 傳說也陰森森,因為《黃金縷》是秦覯的詞,秦覯字少章,是秦少游的弟弟,其詞頗似乃兄風范,《黃金縷》一曲艷麗婉約,情濃心凄。秦覯與司馬樨是同時代人,他的詞怎么讓六朝的蘇小小唱去了?真不太懂,只能說蘇小小代表了一種誠摯的人間情愛,而這種情愛千古亦然。 司馬樨,阮郞否? 壺公評論寫于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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