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只做了十三年皇帝,夾在康熙和乾隆的漫長統(tǒng)治中間,按理說不該很起眼。但是現(xiàn)在他非常出名,這主要應(yīng)歸功于《雍正王朝》《甄嬛傳》之類的電視劇?!队赫醭钒阉f成一個焦裕祿似的勞模,一邊吐血一邊堅持工作,最后活活累死在工作崗位上?!墩鐙謧鳌防锏挠赫齽t天天跟宮里的女人糾纏不休。這些形象和歷史上的雍正相距甚遠。 當然,雍正本身也確實值得關(guān)注。首先此人性格很奇特,在古代帝王中幾乎找不出第二個來。而在他執(zhí)政期間又發(fā)生了很多奇事,聽起來給人匪夷所思之感。至于雍正推行的許多政策,比如創(chuàng)建軍機處、打擊腐敗、耗羨歸公,如果作為切入點的話,也極能凸顯當時大清帝國的政治困境。那么,歷史上真實的雍正到底是怎樣的人?為了鞏固統(tǒng)治,他使用了怎樣的血腥手段?年羹堯和隆科多兩位功臣因何成了棄卒?雍正為何要要推行耗羨歸公等新政?他的治國理想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又利弊幾何呢?本期檔案揭秘,李涵為您講述:探析真實的雍正王朝(下)。 上期節(jié)目我們說到,為了鞏固皇位,雍正誅殺了反對自己的手足兄弟,打掉了曾頗為倚重的兩員干將,接下來,他把目光投向了收服民心上。此時,一個叫曾靜的土秀才正好撞到了雍正的槍口上。 半通不通的土秀才是最可怕的。他們腦子里的古怪想法能讓人目瞪口呆。曾靜就是一例。他本是僻處湖南鄉(xiāng)間的老塾師,讀了幾本書后,忽然異想天開,寫信勸川陜總督岳鐘琪造反。他憑什么認為岳鐘琪會聽他的呢?理由無非是曾靜聽了民間小道消息,說岳鐘琪是岳飛的后代,甚是愛民如子,如今被皇上猜疑,要削奪他的兵權(quán)云云。按曾靜的想法,既是岳飛的后代,怎能替滿清做事?難道他不曉得滿清是金兀術(shù)哈迷蚩的后人么? 曾靜的徒弟把這封造反信送給了岳鐘琪,還說他的老師德高望重,登高一呼則六省皆應(yīng),身邊更有四個“廣有韜略,大不可量”的人輔佐。后來經(jīng)調(diào)查才知道,他說的四個人里有的是秀才,有的是鄉(xiāng)間風水先生,估計平時都是些口若懸河之輩,但他們對曾靜師徒私下委以的重任確實一無所知。 這就是著名的曾靜案。曾靜案對雍正有強大的心理沖擊。曾靜列舉了雍正的十大罪狀: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誅忠、好諛,簡直是無惡不作。雍正讀后極度震驚,“不覺墜淚”,他實在沒想到自己在大家眼里是這么個人。 雍正這個人非常敏感,甚至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用康熙的話說是“喜怒不定”。他知道自己不討人喜歡,也正因此他更加重視別人對他的看法。而且雍正有個嚴重的缺點:生性好辯。根據(jù)史料記載,他說話語速很快,總想要把對方說得啞口無言才好。正因為他太好辯論,曾靜案就弄出一個奇特的結(jié)局。按理說曾靜這么惡毒攻擊皇帝,肯定要殺頭。但正因為曾靜對他的攻擊太惡毒,雍正才沒舍得殺他,反而想出了一個不辨而辯的辦法。 雍正讓曾靜待在自己身邊,看著自己工作,還讓人把許多奏章文件拿給曾靜細讀。你不是造謠說我天天酗酒嗎?你看我多勤奮!你不是造謠我天天淫樂嗎?你看我工作量多大!隔三岔五雍正還派人質(zhì)問曾靜:這件政務(wù)我是這么處理的,我處理得對不對,你說!一個皇帝,天天跟個土秀才慪氣。唯一還有分寸的是,雍正到底沒有領(lǐng)曾靜到后宮床邊看自己如何不好色。
此時的曾靜已經(jīng)唬破了膽,滿口自稱“彌天重犯”,對皇上完全心悅誠服。雍正還不過癮,又把罵他的反動言論匯集在一起,再加以細細批駁,篡成一本《大義覺迷錄》,發(fā)行天下。這絕對是個昏招。你想想,通篇大罵皇上如何弒父逼母,如何荒淫無道,然后說:這些罵皇上的話都是不對的!稍有常識的人就知道這極不妥當。但雍正已經(jīng)陷入辯論的狂熱,顧不得這些。曾靜不但不殺,還發(fā)給一筆津貼,讓他現(xiàn)身說法宣講《大義覺迷錄》。曾靜日子過得還挺滋潤,籌劃著拿津貼買房子置地,直到最后乾隆登基,把他拉出來處死。 除了曾靜案、呂留良案外,雍正期間還有多起文字獄。比如查嗣庭案。查嗣庭出的試題中有“維止”二字,這就是要砍雍正皇帝的頭。抄他家又抄出許多反動詩文,比如熱河偶然發(fā)大水,查嗣庭就說光官員就淹死八百多人,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屬于造謠。最后死在獄中又被戮尸梟首。庶吉士徐駿寫詩“明月有情還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被說成是反清復(fù)明,也被殺頭。 殺人容易,但革除幾十年的弊政卻是難上加難。為了大清王朝的江山永固,雍正可謂費盡了心思。  康熙末年吏治大壞,腐敗成風,虧空巨大。雍正上臺后,著手整頓財政,打擊腐敗。首先是清查各地虧空,雍正要求很簡單,查出多少補多少,補不上就抄家。老虎蒼蠅一起打,官場陷入恐慌之中。河道總督被抄家,江蘇織造被抄家,江蘇、山西巡撫被抄家,多個布政使被抄家,低級官員獲罪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抄家成風,當時連打牌都打出了“抄家胡”。雍正在追補虧空的過程中毫不手軟,對自殺的官員他也不放過,“料必以官職家財既不能保,不若以一死抵賴,留貲財為子孫之計”,意思是,別以為死了就可以保全家太平,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兒?把他家屬抓起來接著審,不交錢可不行。 這種鐵腕手段確實發(fā)揮了一些作用,但是隨著執(zhí)行的深入,問題越來越多,慢慢就有點進行不下去了。要明白其中問題所在,首先需要解釋一下虧空的問題。當時貪污確實很普遍很嚴重,但虧空并不完全是貪污造成的。清朝的財政主要來自地丁錢糧收入,也就是農(nóng)業(yè)稅。當時地丁錢糧一年大約3000萬兩,其中絕大部分都被用于朝廷開支,留給地方的極少。以江西為例,地方開支只占地丁錢糧的不到百分之五。這點錢怎么夠呢?而且就連這點錢,要動用的話,也必須經(jīng)過戶部事先核準,否則不予報銷。比如說橋塌了,縣官動用公款搶修,戶部不予承認,就成了虧空。雍正就會讓縣官自己掏錢補。當時,在這種制度下,虧空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所有省份都有虧空。天長日久,官員流動,很多虧空根本就查不出責任人,成了“無著虧空”,難以追賠。 朝廷只顧自己,不顧地方上的死活,地方官府只能另辟財源。比如收糧食的時候,每石多收一兩斗,說是怕倉庫里老鼠會偷吃;收銀子的時候,每兩多收一厘錢,說是怕銀子融成元寶時會損耗。這些多收的部分被稱為耗羨。這些收入不合法,嚴格來說是犯罪行為??梢菦]有它們,地方政府就無法運轉(zhuǎn)。朝廷只能默認這種狀況??滴蹙驼f過:只收一成火耗的,就是好官。但是這種耗羨征收有極大的弊端,由于不合法,所以無賬可查,弄得上下貪污侵漁成風。 那么,此等弊政,康熙皇帝為何視而不見,卻留到雍正朝來解決呢?  雍正繼位后,地方官員提出,征收耗羨來彌補虧空。雍正拒絕了,認為這是拿老百姓的錢,替貪官還債。但是等到追查虧空進行不下去的時候,雍正清醒了過來,開始認真思考這個財政制度。很明顯原有的制度不合理。過去,地方官府入不敷出,朝廷就縱容它們自己覓食。但他們是最接近百姓的基層機構(gòu),讓他們自行覓食無疑是縱虎狼入羊群。 這么簡單的問題難道康熙就不懂?康熙當然懂。但他有自己的考慮。如果把耗羨合法化,那很可能會觸發(fā)“黃宗羲定律”,也就是說附加稅被吸收進正稅以后,天長日久,官府就會認為附加稅本身就是正稅的一部分,然后再增加新的附加稅??滴鯖]有聽說過這個定律,但他明白這個道理。當時反對稅制改革的人,也大多談到了這個問題。古人并不傻。 但是康熙將此事擱置的鴕鳥政策終究積弊太大,到了雍正朝已呈井噴之勢。雍正還是決心推行“耗羨歸公”,將耗羨合法化。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充滿了爭辯、調(diào)整、討價還價,一個省一個省地推進,最終變成了全國性的政策。這個制度給耗羨規(guī)定了一個比例,除了這種耗羨外不許再征收其他陋規(guī)。 
耗羨收入被一分為二。一部分做養(yǎng)廉銀,分配給各個官員。這筆錢不是大家想的那樣,全進了私人腰包。它主要還是維持一個衙門的運轉(zhuǎn)費用。如果真有剩余,官員才可以拿回家,朝廷不管。另一部分則是公共開支,比如賑災(zāi)、修路之類,由地方靈活掌握,不必經(jīng)戶部事先批準,但要查賬以確保沒有貪污。雍正規(guī)定:耗羨不是正稅,完全歸地方所有,朝廷不許調(diào)撥。 中央財政比例過大,一直是個老大難問題。王夫之就注意到過:漢唐時期留下來的各地公共建筑,往往宏大牢固,而宋明時期留下的則鄙陋局促。這就是中央財政越來越貪婪,地方官府越來越困窘的結(jié)果。王夫之認為這會戕折國家的元氣。現(xiàn)在,雍正做了一次有利于地方財政的改革,讓地方官府有了靈活使用的合法經(jīng)費。它的短期結(jié)果是很好的,虧空和貪污減少了,財政盈余增加了。 但放到長期來看,耗羨歸公就顯得沒那么成功了。隨著時間推移,這個改革最終還是夭折了。首先,中央財政又開始蠶食地方財政,公然調(diào)撥地方的耗羨,把它們當成朝廷的財產(chǎn)。其次,原有的耗羨收入漸漸不夠花了,不合法的陋規(guī)又開始理直氣壯地征收。到了最后,“黃宗羲定律”再次發(fā)揮作用,耗羨收入成了正稅的一部分,現(xiàn)在又加上了新的耗羨、新的陋規(guī)。官場上還是流動著大量半合法半不合法的灰色收入??滴鯎牡那闆r發(fā)生了。 轉(zhuǎn)了一個輪回后,一切似乎又恢復(fù)了老樣子。古老的帝國似乎能吞沒一切變革。 雍正有明顯的性格缺陷:多疑,偏執(zhí),神經(jīng)質(zhì)。這些缺陷的背后可能是一種孤獨感和不安全感,而繼位那件疑案多半又強化了這種傾向。 雍正非常自負,喜歡長篇大論的教訓(xùn)人,有時候還喜歡把拍馬屁的閃在一旁,自己輕裝上陣,親口向臣下解釋自己如何英明神武,見解高人一等。而對臣下他顯得既刻薄又挑剔。翻看他的朱批,里面到處都是“混賬”“爾可謂無恥之極”“爾身果有瘋癥耶”“仔細頭顱”“防爾之首領(lǐng)”這樣羞辱性的文字。有時候上一封信還溫言細語,下一封就忽然沒來由一通辱罵,說翻臉就翻臉。 沒有多少官員會喜歡這樣的皇上,而且老百姓也不喜歡他。當時民間到處流傳著關(guān)于他的謠言。越是把他說的不堪,大家越喜歡聽。就像雍正晚年得了病,老百姓就傳說他縱欲過度,所以腰以下都不能活動了。這個謠言流傳甚廣,一直傳到了朝鮮。 這些謠言當然不可信。但是關(guān)于雍正如何勤政儉樸的說法,也不全是真的。雍正太喜歡作偽,越是知道自己在挨罵,越是渴望留個好名聲。他當然不懶,在曾靜面前表現(xiàn)得更勤快。但從起居注里看,他也會經(jīng)常給自己放假,享受一下私生活。 至于節(jié)儉,他經(jīng)常裝得特別節(jié)省,連大臣奏章用個絹封,他都要嘮叨半天說浪費。但私下里雍正很重視生活享受,圓明園就是在他手里真正建起來的。日常生活用品他也精益求精,桌子椅子怎么做,他都要連篇累牘下指示,務(wù)求華美。穿的絲綢衣服有點掉色,他也要追查責任人。當然,身為皇帝,他這些生活享受并不算出格,但確實和他在世人面前裝出來的樣子差距甚大。  至于雍正的文治武功,他在短短十三年里,做了很多事情,多少讓清帝國換了一副新貌。他抨擊朋黨,打擊腐??;他剝奪士紳特權(quán),解放賤民;他推行耗羨歸公,取締灰色財政;他建立軍機處,以此號令天下;他大興文字獄,又禁民間開礦;他驅(qū)逐傳教士于澳門,又對海歸者嚴加防范……歷史學家可以一一拿出來分析哪些是“進步的”,哪些是“倒退的”,但真正重要的問題是:它們追求的總目標是什么?雍正想要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 如果把這些措施綜合起來看,雍正的目標是:大臣不敢拉幫結(jié)派,官吏不敢腐敗貪污,讀書人不敢亂說亂寫,異端邪說不敢散布流傳,臣民一律平等地服從皇上,財政上沒有死角,政令上沒有遲滯,整個帝國由皇帝一人自如地操控。也就是說,他的理想是一個安定的、高效的、僵化的、心懷恐懼的農(nóng)業(yè)國家。這種追求不能算錯。在古老的中國,這甚至可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許多英明帝王追求的也不過如此。放到傳統(tǒng)王朝政治的視野里看,雍正的做法讓王朝更穩(wěn)定更堅固,為乾隆盛世打下基礎(chǔ)。 但問題是,時代不同了。如果事情發(fā)生在幾百年前,我們可以接受這種評價??墒怯赫{崩的時候是1735年。在那一年,牛頓早已經(jīng)去世了,瓦特也就要出生了,鴉片戰(zhàn)爭再過一百多年就要爆發(fā)了。整個世界都面臨一個亙古未有的變局,每個國家都面臨著考驗,中國也得交上一份自己的考卷。 傳統(tǒng)標準下得分越高,新標準下得分也許反而更低。換句話說,雍正離自己的理想越近,那時的中國可能就離一份合格的考卷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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