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國古史,向來以夏為“三代”之始,禹為“三王”之首,尤其是大禹的事功和崇高的德性,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即為各家學者所稱道,與堯舜成湯文武俱為先圣先王,在國人的信仰中,有不可抹煞的地位。 但是,降及近代,疑古的風氣大盛??涤袨橹犊鬃痈闹瓶肌罚赋錾瞎琶C?,堯舜三代文明實皆渺茫而不可知。日人白鳥庫吉則認為《尚書》中的堯舜禹事跡,系作者以天地人三才之思想為背景而創(chuàng)作者。繼而“疑古派”的學者,更以“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說,對古代文獻與傳說中的遠古帝王,施以嚴厲批判,一律視之為“偽書”與“偽史”,“疑古之過,乃并堯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甚至連周公、屈原也都失去了“歷史人物”的資格。在這種情形之下,夏代及其以前的古史,幾全被抹煞,禹的“人格”亦遭否定,其間爭辯,頗為激烈。 大禹與夏史之所以受到懷疑,主要是夏代沒有直接的史料留傳于世,特別是有關夏代文字方面的資料,文獻載籍中的大禹事跡及夏史,既得不到地下史料的印證,疑古的人便直截了當?shù)丶右苑穸?,所有爭論的關鍵也就在此。 然而,自從甲骨文發(fā)現(xiàn)與殷墟發(fā)掘成功以后,文獻上記載的殷先公先王及成湯至帝辛的殷王世系,已得到了甲骨文的印證,那么《史記·夏本紀》載夏代帝王的世系,自禹至履癸(桀)共十四世十七王,我們應可推測,太史公亦必有所根據(jù),何至于憑空杜撰。同時,文明是逐漸演化而來的,絕無突然降臨之理,從殷墟出土文物水準之高,甲骨文字“六書具備”的進步情形,殷商之前必然已有相當階段的文明,故孔子說:“殷因于夏禮”?;谏鲜龅恼J識,我們對于古史相傳商代之前有夏代存在的說法,如何能加以斷然否定!所以過去討論古史的結果,已是“認為實有禹和夏代的,占絕大多數(shù)”①,甚至有人從文字誕生的過程推測,夏初應該已有了歷史的記載。 雖然如此,過去的對于禹與夏史的爭辯,不管是信是疑,畢竟都是以紙上的材料做為討論的主要依據(jù),所以當時對考古學的寄望特別殷切,有人以為“古史問題唯一的解決方法是考古學”。誠然,如果考古學能從地下發(fā)掘出夏代的文物,將古籍記載的夏代史事加以印證或否定,當然是最好不過了。但是,近20年來的夏代考古,從“夏墟”的調查到“二里頭類型文化”的發(fā)現(xiàn)和討論,嚴格地說,并沒有突破性的發(fā)現(xiàn),考古工作者所認為的“夏文化”也僅是根據(jù)地下材料的一種推測而已,根本不能像殷墟甲骨文印證殷商歷史一般的確鑿。雖然“夏代的考古目前還只是開了個頭”,但是我們實不敢過分樂觀,能在不久的將來,一舉從地下發(fā)掘出夏代的文字,來印證文獻上記載的夏史,一如過去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和殷墟的發(fā)掘,印證了文獻上的殷商史者然。當然這種可能性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不過,目前討論禹與夏史,我們仍應以古代文獻載籍為基本的史料,再輔以考古資料及其他社會科學。 我國古代文獻上的遠古史事,雖皆出于后人述古之作,然多系自古相傳的舊說。在文字尚未發(fā)明或既發(fā)明而使用尚不普遍,書寫工具不發(fā)達之時,古代大事實憑口耳相傳,故《說文》稱:“古,故也,從十口識前言者也”。但傳說時間既久,不免亦有附會失真之處,所以古史傳說既不能據(jù)為“信史”,亦不可一筆抹煞。王國維說:“上古之事,傳說與史實相混而不分,史實之中固不免有所緣飾,與傳說無異,而傳說之中,亦往往有史實為之素地,二者不易區(qū)別”②。法人格拉勒(M.MarceGranet)也指出,中國古書并無絕對的真?zhèn)沃?,對于古史的考察,應通過“內考證”的方法(Critiqueinterne),在“偽里尋真”,不應因過分注意古書真?zhèn)蔚目加?,反而忽略了書中的事實。當代學者,對于古代文獻與古史傳說的未可抹煞,可謂已有普遍的體認,李濟先生在《再談中國上古史的重建問題》一文中,列舉與中國上古史有關的材料七大類,而認為“歷代傳下來的秦朝以前的記錄,是研究中國上古史最基本的資料”,他以一個考古學家的立場,一再強調紙上史料的不可忽視,更特別提示對于大禹一類的人物,要特別注意研究。 紙上的史料,不僅經傳諸子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③。唐人司馬貞說:“圖緯所載,不可全棄”。清人俞正燮和也都有類似的看法。梁啟超說:“凡以文字形諸記錄者,蓋無一而不可于此中得史料也”④。這些可說都是卓越的見解。 當然,古史的研究,新材料的重要性是不能忽視的,但不可因為有了新材料和地下出土的文物,即可以不要舊材料如文獻載籍。董作賓氏強調,建設性的古史研究,新材料和舊材料同樣的重要。周法高氏認為“新材料也要和書本上的材料互相配合,互相補充,才能發(fā)揮它的效力的,單靠新材料是不夠的”。即以夏代的考古而言,“夏墟”的調查與“二里頭類型文化”的探討,主要還是根據(jù)《逸周書》、《國語》、《竹書紀年》、《戰(zhàn)國策》、《史記》等書所指示的地望和年代,作為討論的基礎?!岸镱^類型文化”所以被認為有“夏文化”的可能性,是因為它分布的范圍,恰恰是文獻上所記載的夏族活動的地區(qū)——伊洛河濟之間,在時間上,經碳14鑒定的標本,所顯示的年代,與文獻記載的夏朝年代也頗符合,假設完全舍棄紙上材料,勢將失去了討論夏文化的依據(jù),所以紙上材料的不可忽視,是應該特別強調的。 其實,除了紙上材料和地下材料以外,民族學、人類學的材料也必須加以利用,例如我國傳說中遠古時代的許多現(xiàn)象或“荒誕怪異”的事跡,如透過民族學的考察,與初民社會所表現(xiàn)的文明特征加以對照,往往可以發(fā)現(xiàn)新的意義,像知母不知父和始祖感生一類的傳說,從文獻本身或地下發(fā)掘是無法獲得解釋的,但民族學卻給我們提供了合理的答案。 由于近代社會科學新知的開展,歷史研究應以“科際整合”的方法從事,幾為史學界所公認,而中國上古史的研究,最為需要“科際整合”,過去連疑古最甚的人也領悟到,從幾部古書里實無法證明堯舜禹的真象,根據(jù)文獻載籍,參照考古學、人類學、民族學以及有關探討上古史的專題結論,從事“綜合”的研究,乃是我們應有的努力方向。 從傳說史料推測大禹與夏朝 春秋時代,孔子曾感嘆夏殷之禮能言,而文獻不足征,但自甲骨文出土,不僅殷禮足征,成湯和殷的先公先王也不再被視為神話中的人物了。 夏墟的調查和夏代的考古,雖早已開始,地下出土的“夏文化”也在繼續(xù)討論之中,但至今并無夏代文字以資印證,我們自然樂于看到將來大量的夏代文字出土,使夏禮足征,惟目前討論大禹與夏初的傳說,似仍應以文獻記載為依據(jù),加以推測。 就文獻記載而言,自西周以至春秋戰(zhàn)國,人們心目中的禹,是一位偉大的古帝王,夏是堯舜之后殷商之前的一個“朝代”。 在《詩經》的時代,大禹的功績已受著歌頌,除了“甸山”、“治水”以外,《魯頌·宮》說后稷“俾民稼穡”是“纘禹之緒”,《商頌·殷武》稱成湯是“設都于禹之跡”,《尚書·呂刑》以禹為“三后”之一。春秋時代,在人們的信念中,禹的“人格”更為確定,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在他的心目中,大禹是一位人格完美無缺的先王。《左傳·昭公元年》載:“天王使劉定公勞趙孟于潁,館于洛。劉子曰:‘美哉禹功,明德遠矣,微禹,吾其魚乎?’”劉定公住于“洛”,大約地近伊闕,想到大禹開鑿的功跡,而發(fā)出的感嘆。從以上的談話中,絲毫看不出有懷疑禹為天神的跡象,如果禹是古代的天神,孔子和劉定公的談話,應該不是這般肯定的口氣。 從地下遺物來看,春秋時代的銅器,秦公敦有“鼐禹之赍”,齊侯鐘有“成唐……處禹之堵”,所以歷來以禹為夏民族祖先之說,在金文上已可以得到證明。 戰(zhàn)國時代諸子,不論儒道墨法的著述中,無不以大禹為“三代”圣王的第一人,對于他的人格和事功更是稱贊不已。例如《孟子·滕文公》上稱:“禹抑鴻水而天下平”;《荀子·成相》篇云:“禹有功,抑下鴻,避除水患逐共工”;《莊子》謂禹為大圣;《墨子》則屢稱禹為“三代之圣王”;韓非子也以禹為躬親耕稼勞苦的古帝王。儒道墨法四家的學說主張不同,但他們認為禹是古代偉大的先王而深致推崇,則并無不同。此外,屈原的《楚辭》,也多次提到大禹,只是對于禹的誕生和治水等傳說,表示疑惑而已,這本是屈原對于遠古相傳的許多現(xiàn)象,無法以當時的知識來做合理的解釋所致。 漢人對于大禹的記載和推崇,不勝列舉,以禹為古帝王更為確定,《史記》、《漢書》皆言“禹封泰山、禪會稽”?!妒酚洝は谋炯o》稱:“禹為人敏給克勤,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痘茨献印ば迍沼枴芬杂砼c堯舜湯周文王為“五圣”,又以禹為“千歲為一出”的“九賢”之一?!稘h書·古今人表》將古“今”人物分為九等,而列帝禹夏后氏為“上上”的人物。 依照《世本》、《大戴禮》及《史記》等書,五帝三王咸祖黃帝,禹是夏的始祖,出于黃帝子孫顓頊的一支?!洞蟠鞫Y·帝系篇》云:“黃帝產玄囂,玄囂產極,極產高辛,是為帝嚳。帝嚳產稷、產契、產放勛,是為帝堯。黃帝產昌意,昌意產高陽,是為帝顓頊。顓頊產窮蟬,窮蟬產敬康,敬康產句芒。茍芒產牛,牛產瞽叟,瞽叟產重華,是為帝舜。帝舜產鯀,鯀產文命,是為禹。”這些整齊的帝系,其間頗多矛盾,自宋歐陽修以來即不乏懷疑的人。其實,我國民族的成長,經過了長期不斷的融合,三代以上,民族當然不是出于一元的,經過了五帝三王時代的融合,才有逐漸為一的趨向,及至戰(zhàn)國時代,以虞夏商周為時代先后的次序,已成為普遍的觀念,學者進而以遠古帝王為中心來整理古史,自然就寫出了《世本》、《帝系》一類的系統(tǒng)來了。所謂某帝生某帝者,并非親生,而傳說中的古帝王應皆是“人帝”而非“神帝”。只是像“禹”一類的名字,也許是后人所加的。 先秦諸子中所述遠古帝王的事跡,乃是諸子引述遠古史事來發(fā)揮自己的學說,亦可說是他們通過自己的“史觀”,對古史所做的解釋,并非記載古史的專著,所以同一古代人物,各家的評價不同,所記事跡也有出入。至于戰(zhàn)國秦漢間著作中的古史系統(tǒng),也是如此。《世本》、《帝系》、《史記·五帝本紀》、《夏本紀》、《世經》、《潛夫論》、《五德志》等所列的古史系統(tǒng),顯然是以自古相傳的舊說為根據(jù),再加上了著者的時代思想整理而成,不應視為假造的“偽史”。 我們考察大禹以及其他傳說中的遠古人物,不應著重其“身世”的考辨,而應考察環(huán)繞著這些古史人物的傳說中,是否合乎民族學上初民社會的特征,過去疑古的人看到文獻史料中有“禹是一個耕稼的國王”的現(xiàn)象,覺得不可思議,便把它做為禹是“天神”的理由之一,這完全“病在于以唐宋之事例三代”⑤,我們如通過民族學的知識,對照初民社會的現(xiàn)象,反而覺得這是一種質樸和真實的反映,因為在氏族社會里,領袖并無后世帝王的權勢,也沒有物質生活上的特殊享受,辛勞的程度有時超過了氏族成員?!俄n非子·五蠹》篇云:“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裘,夏日葛衣,雖監(jiān)門之服養(yǎng),不虧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執(zhí)耒以為民先,股無,脛不生毛,雖臣虜之勞,不苦於此矣?!边@可說是氏族社會領袖生活的寫照,與后世的國王或皇帝比較,遂成為先王的美德。傳說中的舜,也是一位勤勞節(jié)儉、躬親耕稼、擅長農事制陶的領袖。在大禹的傳說中,類似的現(xiàn)象摭拾皆是。例如:《論語·泰伯篇》記孔子說:“禹,吾無間斷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薄稇梿柶份d南宮適之言曰:“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墨子也稱道大禹說:“禹親自操蠹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股無、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荀子·成相篇》云:“禹傅土,平天下,躲親為民行勞苦。” 其他如《淮南子》和《史記》等書,有關的記載不勝列舉。梁啟超指出,歐人對于古代明王大哲,誦其功德,常于名字上冠以“大”(TheGreat)或“神圣”(Saint),禹之稱“大禹”或“神禹”,實與彼不謀而合,所以他稱贊大禹說:“大禹之事功,為物質上統(tǒng)一之基礎,大禹之德性為中國精神統(tǒng)一之基礎也,故其德合帝,惟禹與舜稱大,其功邁皇,惟禹與農稱神,有以也夫!”⑥ 夏代的存在,亦可于傳說史料中推測知之。在先秦舊籍中,最早談到夏的是《尚書》?!吨軙分墩僬a》、《立政》、《康誥》、《君》諸篇,屢言“有夏”,如《召誥》云: “相古先民有夏,天從子保;” “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 “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歷年” 可見在西周初年,周人的記憶里“相古”的確有過夏代。從《詩》、《書》及《周本紀》,更可看出周民族與夏有密切的關系,例如《周詩》的本體為“雅”,“雅”即是“夏”,周詩所以稱“雅”的原因,“蓋所以明周地乃夏之舊,或周之霸業(yè)乃繼承夏之舊統(tǒng)而已”,或“周民族的興起和發(fā)展經過,似是沿著夏之先民的故跡,在夏之廢墟上建立新國的?!雹?/span> 春秋戰(zhàn)國時代學者,常常是夏商周三代并稱,或虞夏商周四代相連,例如《論語·為政篇》記孔子答子張問十世可知時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八篇》記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 《衛(wèi)靈公篇》記顏淵問為邦,孔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左傳·莊公三十二年》內史過說:“故有得神以興,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秴问洗呵铩彂[》:“國久則固,固則難亡。今虞夏殷周無存者,皆不知反諸己也”。其他如墨子、韓非子亦皆有“虞夏商周”四代的觀念。尤其是“好古敏求”的孔子,對于夏代文化顯然知道很多,只是在春秋時代留傳的夏代文物已經不多,甚或沒有了,無法加以印證,所以他說:“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梢娍鬃哟_認夏代的存在,只是當時為“夏余”的杞國,文獻不足征罷了。 夏民族活動的地區(qū),應以《逸周書》、《國語》、《史記》等書的記載最值得注意?!兑葜軙ざ纫仄贩Q:“自洛延于伊,居易于固,其有夏之居”?!秶Z·周語》“伊洛竭而夏亡”?!妒酚洝瞧鹆袀鳌份d吳起對魏武侯之言:“夏桀之居,左河濟,右太華,伊闕在其南,羊腸在其北?!?/span> 當代學者推測夏人活動區(qū)域者頗多,如丁山《由三代都邑論其民族文化》一文云:“夏后氏起自今山西省西南隅,渡河而南,始居新鄭、密縣間,繼居洛陽,展轉遷徒,東至于河南陳留、山東觀城,北至于河北濮陽,西至于陜西東部,蹤跡所至,不越黃河兩岸?!?/span> 傅斯年氏《夷夏東西說》,根據(jù)古籍所記有關夏地,推測夏之區(qū)域為:“夏之區(qū)域,包括今山西省南半,即汾水流域,今河南省之西部中部,即伊洛嵩高一帶,東不過平漢線,西有陜西一部分,即渭水下流?!备骷业耐茰y,要以能重視上引文獻所述之伊洛地區(qū)以及傳說中的“夏墟”或“夏都”為能得之,20年來的夏代考古也是在這一地區(qū)從事的。所以對于過去以“華夏起于雍梁”或夏民族起源于四川的一些考證,似都應暫時地排除。 總之,《禹貢》成書于春秋晚年,并不是大禹時代“任土作貢”的實錄,可成定論。因此以《禹貢》九州做為夏代疆域的觀念,應予放棄,是無可置疑的了。“九州”乃系別有所指,早在安特生(J.G.Anderson)發(fā)現(xiàn)“仰韶文化”之后,徐中舒據(jù)即《左傳》、《國語》諸書記載之“九州”,以推測夏代的地區(qū)云:“此諸九州,皆指北至太行,南至三涂,東至陽城大室,西至荊山終南的九州,其地為夏人所居?!雹唷熬胖荨北鞠抵敢谅逡粠У闹性貐^(qū),原是夏人活動的主要范圍,后來隨著中國疆域的擴大,“九州”也逐漸跟著擴大了起來。 以上述地區(qū)作為夏人活動的范圍,則與大禹和夏初傳說有關的“涂山”與“會稽”的地望,都應重新加以檢討。《左傳·哀公七年》稱:“禹會諸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俄n非子·飾邪篇》稱:“禹朝諸侯之君會稽之上,防風之君后至而禹斬之。” “涂山”與“會稽”地望的探討,應有助于夏史的了解?!巴可健睋?jù)杜預注云:“在壽春東北”,由于杜注《左傳》的影響,此說頗有勢力,但考察夏人活動的地區(qū),則禹遠至安徽一帶去會合“諸侯”,似有悖情理,綜合近人的考證,“涂山”應為河南陸渾縣之“三涂山”,其地近伊洛嵩山,在古九州區(qū)域之內,宜乎大禹在此會合“諸侯”。至于“會稽”,如指今浙江紹興之“會稽山”而言,雖自兩漢以來影響很大,顯然也是不合理的,近人考證的意見頗不一致,有謂“涂山”即“會稽山”者,也有主張會稽即泰山“在山東無疑”者,而錢穆氏考證云:“會稽山本稱茅山,以地望推之,其相當于河東大陽之山乎?”錢氏之說,雖然目前還不能成為定論,但其地望實在夏人活動范圍之內,其說遠勝于今浙江之會稽山,自不待言。此外,《國語·周語》云:“昔夏之興也,融降于崇山”,“崇山”即“嵩山”,可成定說,亦在伊洛一帶。 根據(jù)以上的討論,不難看出夏民族活動的大致輪廓。所以《孟子·公孫丑上》篇說:“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史記·封禪書》稱:“三代之君,皆在河洛之間”。都是很值得重視的話。 夏代的文化,由于書缺有間,文獻不足,見于記載的只是一鱗半爪。司馬遷寫《史記》時尚見到《禹本紀》,今已不傳。今人雖然推測,夏代應已有文字,且已記載歷史,但至今未有夏代文字出土。新石器時代的陶文,雖有發(fā)現(xiàn),由于數(shù)目有限,距離與文獻對照的階段尚屬遙遠,至多對推測夏朝已有文字提供一個有力的支持而已。
從傳說史料觀察,夏代文物已有著錄,而且也有了學校一類的機構。《呂氏春秋·先識篇》說夏有“太史”,《左傳》引《虞書》皆稱“夏書”,論者以虞書亦為夏史官所記。鄭玄《易論》稱:“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孟子論三代之學校謂:“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禮記·明堂位》所記的禮器,常常是三代或虞夏商周并列,夏人也可能已有了十日為名的習俗和昭穆制度。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期,聚落即已形成,而古史相傳“鯀作城郭”,城郭的建造是三代共有的特征,而夏與城郭的關系尤為密切,柏萊烏德(RoberBraidwood)嘗謂“文明即是城市化”(Civilizationmeansurbaniz 夏代已有歷法,文獻記載頗多,《左傳·昭公十七年》引《夏書》述日食現(xiàn)象,董作賓氏據(jù)之以定夏年,以其合乎古代天文現(xiàn)象,認為是可信的資料。自西周以來“夏正”流傳頗久,《論語·衛(wèi)靈公篇》孔子曰:“行夏之時”,《竹書紀年》為戰(zhàn)國時代魏史官所作,亦使用《夏正》,《漢書·律歷志》載“夏歷”為漢初流行的“六家歷”之一。我國古代歷法起源甚早,《世本·作篇》稱黃帝時容成造歷,《史記·歷書》稱:“黃帝考定星歷”,《尚書·堯典》以堯時已“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又派羲仲等觀察鳥火虛昴四中星的位置。歷法起源于黃帝,應是可信的傳說。夏代的歷法,原是先民長期經驗累積的結果,所以較為進步,因而流傳較久。 銅器的出現(xiàn),是人類文明演化過程中的重要標記,而黃銅出現(xiàn)的年代又較青銅出現(xiàn)的年代為早。我國殷代出土的銅器,已為技術水準極高的青銅。夏代的銅器,尚有待于考古工作的繼續(xù)探求。但在文獻史料里,夏代已經用銅的記載是十分確定的,《越絕書》載風胡子對楚王之言曰:“軒轅赫胥神農之時,以石為兵…;至黃帝之時,以玉為兵…;禹穴之時,以銅為兵…;當此之時,作鐵兵…”。這種以石、銅、鐵作為時代演化的順序,與19世紀丹麥考古學家湯姆生(C.J.Thomsen)的分期方法是諳合的。相傳夏初已開始以銅鑄“九鼎”,尤其春秋戰(zhàn)國學者更是言之鑿鑿,“九鼎”成為三代有天下的象征。楚莊王時曾觀兵周疆,問鼎之輕重,直至東周之亡,“九鼎”的下落,才隨之成謎。雖然在考古學上,還沒有得到夏代確已用銅的地下證據(jù),但當代學者早有主張夏代已是用銅的“全盛期”者,甚至從甲骨文的推測,夏初鑄鼎之說也是可信的⑨。 文獻記載的夏文化,雖然并非詳盡,但頗能提供我們推測夏代存在的重要參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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