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兵 王曉京死了。 他的名字,與羅琦、陳琳、魔巖三杰、王迪、高楓、毛阿敏、謝東、潘勁東、何勇連在一起。那是九十年代,一切方興未艾,游戲規(guī)則并未形成,圈子里不乏這些帶著光芒的名字,可在當年,如果這些人能被王曉京叫一句“小王八蛋”,就算是莫大的賞識。 王曉京有股自托老大的氣派。那時候,搖滾圈子里太需要他這種氣概,許多人都在觀望,豁不出去,王曉京卻敢。投入全部身家,做了一張《搖滾北京》,一張《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隨后四五年里,他成了大陸最負盛名的音樂制作人。 他的去世,就像在94代搖滾人本就凋零的命運上又壓了最后一根稻草。洛兵說,這一群人一個一個的消失已經(jīng)讓他害怕了,為什么那些他喜歡的,他關注的,都在走背運,而他輕視的,逃離的,都在如火如荼? 這是一個長而細膩,單純而輕狂的故事。故事里有王曉京,他所帶動的氛圍與環(huán)境,和那個環(huán)境里當時還算不上腕兒的搖滾明星。你會看到熟悉的名字,與一個遠去的純真年代。 作者 | 洛兵 原文 |《我的音樂江山》之《搖搖滾滾的活著》
九二年的一個深夜,我跟著王曉京去聽趙牧陽的新歌。牧陽號稱西部鼓王,才華橫溢,擅長擊鼓高歌,悲壯而纏綿。王曉京掏錢給他做了張專輯叫《流浪》,后來很久還有人提起,歌詞是:我敲起鼓,唱起歌,自己被自己感動。
趙牧陽住在和平里一個黑暗的屋子里。我們高一腳低一腳走過陰暗的樓道,看見他早開了門,等著我們。我一進屋,首先驚訝的是他個子很小,其次是屋里實在太黑。怎么不開燈?我好奇地問。
不好,要影響創(chuàng)作情緒,牧陽說。 他彈著吉他,給我們小聲唱他的歌,我聽得很興奮,蹦了起來,牧陽急忙制止說:不敢把聲兒弄大,房東要找上來了。
這個“不敢”用得很到位,我一下子明白了西北人說話跟北京人的不同。 聊了好一會兒,牧陽說,曉京,再給我出一張專輯吧。
王曉京皺著眉頭:這些歌兒都不錯,可是第一張還沒回本兒呢?,F(xiàn)在好些人找我。 牧陽說,都誰啊。 曉京指了指我:有他,他是寫詞兒的,自己也想唱;還有指南針,陳琳,還有何勇。
何勇?牧陽很驚訝:何勇不是簽給大地了嗎?你不知道嗎?曉京吃吃地笑起來:早打起來啦!何勇掄著兩把斧頭,從大地把母帶搶了出來,這小王八蛋,呵呵。
厲害厲害,牧陽有點自怨自艾:不敢跟人比啊。人家得到過崔健的賞識,那能是一般人嗎?
1 幾個月過后,我陪著王曉京,在百花棚錄制《搖滾北京》。一支支樂隊來了又走了,一首首搖滾卻擲地有聲地留在那里。王曉京很興奮,他和另一位制作人老哥都相當有把握,認為這張專輯會賣得大火特火。
有天夜里,我們喝了幾口,回來正接著干活,一個也是渾身酒氣,留著小胡子的小個子殺氣騰騰沖進來。我們對了一眼,我看到他眼里有種無法抑止的激情。我正要問他找誰,王曉京已經(jīng)很親切地叫了一聲:
何勇!
曉京!上次說的事兒,怎么樣了?
不好說啊,王曉京笑瞇瞇地說,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跟大地簽約的,我很想用你的歌,但我也得遵守規(guī)矩啊,不然以后怎么玩呢。
曉京啊,你想想看吧,我有《鐘鼓樓》!有《姑娘漂亮》!你還看不上眼?得,我把最好的一首給你!《垃圾場》! 王曉京露出鄭重的表情,接過何勇手上的DAT,放到機子里,細細聽起來。 聽完了,他交給我,讓我也聽聽。
這誰呀?何勇淡淡地望了望我。 我新來的助手,叫洛兵,北大的。
看上去不像搞音樂的啊。
我愣了一下,覺得這人太直了,不怎么友好。
不過,我的感覺很快就被何勇的作品沖擊得一塌糊涂。我還從來沒聽過這么富有沖擊力,這么強勁,這么瘋狂,這么撕心裂肺,卻又這么柔情百結的作品。 這都是你寫的?我驚訝地問。
來,我給你親自彈兩個,何勇抓起棚里的一把吉他,就開始唱起來。他指法并不是非常出類拔萃,但伴奏感覺非常好,唱得也很沖動,很激情,我很喜歡,因為我也喜歡這么唱歌。
好歌啊,王曉京不斷頜首,可惜,大地那邊不好處啊,劉卓輝我又認識,唉。
很快,我聽到了何勇?lián)尭璧脑S多個版本。有人說他帶了四五個兄弟,沖進了大地當時所處的華威大廈,一股無比冷冽的死氣頓時把所有“港慫”全部壓翻,乖乖主動交出了母帶;有人說他基本上是搞笑,揣著兩把袖珍型斧子,還扎著紅綢子,宛如八路一樣打進去,把香港老板劉卓輝嚇得話都說不出來,連連揮手,讓助理交出了母帶;還有人說得更邪乎,說他赤膊,怒目,滿臉油汗,掄著宣花大斧沖進華威,見人就砍,渾身是血地搶出了那幾盒DAT。
這在當時,絕對是一件大事。大地入主華威,算是第一個在大陸展開業(yè)務的港臺唱片公司。他們有先進的體制,有雄厚的實力,有才華橫溢的王迪黃小茂三寶等制作人,還有善于管理,非常能干的劉卓輝,他們是真想做成一番大事的,也的確做出了一些相當有影響的作品,比如艾敬,又比如校園民謠,還有后來劉卓輝離開三寶擔任音樂總監(jiān),我去了之后做的一系列試驗音樂,都很有意義,在國內(nèi)流行樂壇上絕對是一面旗幟。但當時,他們跟何勇簽約后,專輯倒是很快錄出來了,但卻并沒有及時推出他和陳勁的搖滾專輯,而是推出了景岡山李玲玉的流行專輯,何勇當然不滿,去鬧,也被告知要服從公司安排。何勇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青皮天才,當然義氣用事,所以,奮起反抗,搶得母帶。
我告訴你吧,樓下,我埋伏了十八個斧頭幫!何勇喝了點酒,口氣很沖地炫耀說,劉卓輝敢不給我?真要敢,我他媽的一斧子劈過去! 后來,何勇又來了好幾次。我們很快成了朋友,他也一次次提出要加入《搖滾北京》,但歷經(jīng)很多波折,王曉京最終也沒用他的歌。這不能不說是《搖滾北京》的一個小遺憾,但從另一方面說,也表示了王曉京一進入這個圈子,就準備要遵守規(guī)矩的決心。
可惜了,這小王八蛋的歌真不錯,王曉京親切地說。 被他稱為小王八蛋的人很多,我能記住且印象深刻的至少有兩個人,一個是何勇,一個是羅琦。
王曉京說這話的時候,非但沒有任何謾罵的意味,反而有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又有種自我托大的老板氣派。那時候,圈子里太需要他這種氣概了。許許多多人都在觀望,都不肯踏踏實實投資做音樂,王曉京就敢。他投入全部身家,做了一張《搖滾北京》,一張《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于是,在隨后的四五年,他成了大陸最負盛名的音樂制作人之一。
2
從那以后,我開始有意無意注意何勇。他和我心目中的音樂人太不一樣了,因為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詩人。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張培仁做的魔巖三杰,竇唯,何勇,張楚,都是詩人。
這是很難得的,在我印象中,搞搖滾的除了崔健和唐朝,對歌詞好像都不怎么精雕細琢。而這時候,我正準備給指南針樂隊寫歌詞。我就想,如何能寫出非常合適的作品,既有豐富的文化素養(yǎng),又能表現(xiàn)這幫孩子的年輕心理?我一直把這個當作一件大事,并且寫出了很多讓大家記住的作品。當然,后來徐天說,指南針是搖滾兒童團,我想,也不是指歌詞,而是指他們的作派和音樂本身了。 一開始,我并不非常喜歡何勇耀武揚威,張牙舞爪的音樂。我認為他的音樂性并不強,但后來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決不像他的音樂那樣劍拔弩張。他的音樂性中,巧妙結合了民族的元素,又把搖滾的歇斯底里和世紀末情緒熔鑄在一起,成為一個地道的世紀憤青。
我了解到,他家在歌舞團,他的父親很富傳奇色彩,是位杰出的三弦演奏家。何勇在他的一些歌詞里,也是非常纏綿悱惻的,比如《姑娘漂亮》里,要跟人家一起去浪漫地看夕陽什么的,但總的來說,他是烈性的,那種汪洋恣肆的東西,在我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有,后來慢慢被歲月磨平了。何勇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一直保持了下來。 沒有被王曉京的《搖滾北京》收入,何勇并不慌張,因為終于有一家接納了他。這就是張培仁的滾石魔巖。
我聽說滾石的時候,還不知道它已經(jīng)推出了一大幫蜚聲華人樂壇的巨星。我只是聽王曉京們成天嘮叨“陳淑樺發(fā)行了85萬張,給滾石掙了好幾千萬!”才明白,滾石有個陳淑樺。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大學時代非常景仰的李宗盛就是滾石大佬,再后來,聽了他寫的《和歲月賽跑的人》,才知道蘭迪就是張培仁。這個祖籍河北的彪形大漢,為了踏踏實實做中國人自己的搖滾,抵押了在臺北的房子,把滾石弄到大陸,成立了魔巖。
隨后,魔巖傳說不斷。比如,竇唯離開了黑豹,加入了魔巖。王曉京在做《搖滾北京》的時候,想拉他入伙。竇唯很猶豫,但后來還是在王曉京的一味堅持下,拿出了一首做夢樂隊的《希望之光》。因為他以前答應過王曉京可以在這個合輯用他的作品。
竇唯是一諾千金,張培仁坐不住了。張培仁找到王曉京,希望好好協(xié)調(diào)此事。王曉京卻并不是很感興趣。我很奇怪,滾石既然那么了不起,如果合作,豈不是更好嗎?我問了王曉京,王曉京很不耐煩,說:你少管這些事。
于是,我才知道,張培仁想出錢買下《搖滾北京》,作為滾石制作發(fā)行的搖滾合輯《中國火》之二。王曉京感覺失去了獨立性,失去了更多的商業(yè)利益,當然不干了。于是,兩人在飯店展開了討價還價。我當時在一旁,聽到張培仁慢條斯理,卻極富誘惑地說,如果王曉京同意這筆交易,滾石將拿出比他制作《搖滾北京》高得多的制作費作為補償,并且,李宗盛愿意單獨為陳琳寫一首主打歌。 令我佩服的是,王曉京最終還是回絕了。
這些事,一定要咱們自己干。自己當老板,王曉京在回三元橋的路上,一邊嘆息著,一邊咬牙切齒對我說。
魔巖三杰,都是優(yōu)秀的詩人,從他們歌詞中可見一斑。何勇張楚各有長處,何勇奔放,粗中有細,張楚精美,充滿超現(xiàn)實的魅力。竇唯相對來說不太注重歌詞,但音樂性卻是三人中最強。
張培仁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人,我雖然最終沒能跟他共事,但我想,我們已經(jīng)神交已久。
我在九三年北京音樂臺首體演唱會上,遇上了張培仁。他一下子認出了我,問我忙什么。我說我在幫王曉京做歌手。他問我寫什么新歌了,我說,寫了一大堆。我們聊起李宗盛,他說,李宗盛在對歌曲的商業(yè)性和藝術性的結合上,把握非常精到。我當時腦子里靈光一閃,感覺這些前輩們說話,對我來說,可能字字句句都能醍醐灌頂。張培仁又說,希望我有朝一日也能寫出兩者具備的好歌。他還希望我有空去一趟魔巖,可以跟他慢慢聊聊。
后來我太忙,一直沒能去魔巖,這或許是個遺憾。 魔巖在兒童劇場,花了五萬元,專門為三杰開了唱演唱會。
那次,去的人實在太多了。
我也跟王曉京去了。我們坐了個不錯的位置,安安靜靜聽張培仁致開幕詞,然后竇唯,然后何勇,然后張楚。
竇唯一上場,一如既往的冷,酷,盡情揮灑著他的音樂才華。他選的歌或許都不是那么商業(yè),但絕對個性。我于是回想起來,在魔巖給他出的《黑夢》里,他的原作其實并不是非常上口,商業(yè)。我們或許在《北京病人》這部片子里能尋找到一點蹤跡。是制作人賈敏恕給他指引了一條道路,讓那些歌不僅保持了非凡的個性,還變得好聽起來。我不知道別人感覺如何,反正我是很接受的。
竇唯冷冷地演唱著,突然,來了個展現(xiàn)他天才嗓音的長長的高音。
牛逼啊,我身旁有人如醉如癡地贊嘆。 王曉京對我豎起大拇哥。
隨后就是張楚。我在很多媒體上看到他們對張楚的評價,說他完全是用生命,用精血來寫歌,來歌唱,所以大家一邊贊嘆他的天才,一邊為他擔心,生怕他耗盡了。因為他的那些東西,很多或許是不會再生的。
但我對這個結論不以為然。我覺得他是個天才的吟游詩人,生活,現(xiàn)實,世界對于他,就是最大的養(yǎng)料,就是最大的能量來源。他只要靜下心,好好放養(yǎng)自己的靈意,就一定能出好東西,只要不為了商業(yè),為了某些藝術之外的目的連續(xù)寫很多,就不會寫廢。
張楚也很令我欽佩。當年魔巖找他談的時候,他的境況異常糟糕,但談到一言不合之時,他傲氣沖天,二話不說,披起軍大衣就走人。那種旁若無人的氣質,實在另臺灣同胞們倒吸幾口冷氣,反而加大了他的談判籌碼。
他在《中國火》里用了那首令無數(shù)人垂淚,倍感悲壯的《姐姐》,在他的專輯《上蒼保佑吃完了飯的人民》里,就決不會再用。這也讓我欽佩。
輪到何勇上臺了。
3
何勇一上來,就是眾人熟悉的那個瘋子形象。背后的電影幕布上放著《垃圾場》,他歇斯底里的狂叫,異常瘋狂,把氣氛扇乎到了極致。我們?nèi)荚谒盒牧逊蔚暮敖兄校兂闪烁鞣N各樣的垃圾,被各種各樣更高級,更強大的垃圾吃掉,吐出,丟到這個世界,無法回收,無法再生。我們都是這樣的命運啊,我一邊贊嘆,一邊暗暗地想。吃的是良心,拉出的是思想,多好的歌詞,多好的詩。
魔巖這五萬塊錢,花得太值了。光是一個演示會,就這么舍得下本錢,讓我對臺灣音樂人過去的形象有了很大轉變。我們都知道,國內(nèi)樂壇的現(xiàn)狀其實并不怎么樣,很多年后回頭看,有點像九九年到兩千年前的網(wǎng)絡泡沫,只不過沒有那么明顯,實際上,盜版的暗流在洶涌運行著,吞噬著一切。蘭迪們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在國內(nèi)搖滾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筆。
當然,這也因為國內(nèi)有相當豐富的資源,基礎,也有異?;钴S的天才。他們的確在做國內(nèi)的搖滾,而他們那邊,相對來說,要缺少一些。這一點,曾經(jīng)是我們引以為自豪的,但是很久以后,當搖滾越來越不成為人們生活重點的時候,我們有了同樣的感覺。我們都在不痛不癢地活著,寫作,活著掙錢,享樂,但是決不為了追逐靈魂的感動。過去曾經(jīng)有過的奮斗,追求,執(zhí)著,突然變得軟弱無力,變得可笑起來。
這個時候,誰還能非常搖滾地守住自己的初衷呢? 何勇既然是何勇,就要繼續(xù)瘋狂。
有些時候,我甚至認為,他的一些非常出格的炒作,也是一種搖滾。他好像生來就是為了搖滾,為了他那種搖滾般的世界觀,價值觀。他要不停地瘋狂,瀕臨分裂的邊緣,至少要給所有人這樣的印象,而他自己,可能在某個幕后,安靜地呲牙獰笑。
魔巖去香港演出,本來是一件大事。香港雖然有beyoud,雖然有太極,但是,卻沒有像大陸這般純正,瘋狂的搖滾。所以三杰一到,所向披靡。但是何勇并不滿足,在紅磡體育館演出的時候,他一邊唱歌,一邊突然停下來,對著下面的觀眾,對著全香港,對著全華人世界說:四大天王沒什么了不起,除了張學友,其他人都是小丑!
我想,那一瞬間,何勇絕對成了天下娛記眼中最香的餑餑。我甚至能穿過時空,看到他們的狂喜,看到無數(shù)天王fans能把何勇活活燒死一萬遍的怒火。當然,很久以后我明白了,所謂娛樂,就是八卦,就是無中生有,就是光鮮一點的家長里短,就是出位,就是叛逆,當然,也就是另一種搖滾。何勇無疑在當時成了這方面的急先鋒。一時間,國內(nèi)外無數(shù)媒體爭相報道,還有無數(shù)人猜測,四大天王會有什么反應。
劉德華們倒是很大度。而何勇從此一炮而紅,成為眾多媒體的關注焦點。 很多人說他是成心惹事,想從中得到很多好處。 我卻認為,不管他初衷是什么,他也是真實的。他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要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生命原生態(tài)的東西,而不是矯揉造作的,不男不女的東西。雖然后者可能有更多的觀眾,可能在不久的將來,隨著港臺和世界音樂的沖擊,大陸也會漸漸從搖滾走向流行,從個性走向徹底的媚俗。
多年以后,何勇面對記者,淡淡地說:當年四大天王太猖獗,我感覺一直被他們壓制??涩F(xiàn)在,他們的時代也過去了,這些年我也沒再去關心他們。
的確,他更應該關心的,是他自己了。
何勇的MTV都很漂亮,《鐘鼓樓》,《垃圾場》,都是一等一的杰作??粗切╈`動而超現(xiàn)實的畫面,更能感覺他是詩人,是那種敏感的,比一般音樂人有文學內(nèi)涵的詩人。他必須活得非常搖滾,才能這么帥氣,這么勇敢,這么瘋狂,這么發(fā)自內(nèi)心地,真實地吶喊,而不是為了擺POSE,裝腔作勢,裝精作怪。
怪不得崔健當年要說,何勇這小子,真是了不起。
從那以后,我很少見到如此富有沖擊力,卻又如此具有深刻內(nèi)涵的東西。很多年過去后,有的樂隊也有了很大的名氣,但很遺憾,我都不太喜歡。他們或者是嘩眾取寵,或者是賣傻裝嫩,或者是不倫不類,或者是完全走走形式,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們沒有老崔,何勇那種旺盛的生命力,沒有那種洞察世事,卻又飽含夢想的純真。他們已經(jīng)被這個動蕩而骯臟的世界同化,他們已經(jīng)不是搖滾,而是商人。
九五年,著名DJ張漫,從云南來到北京,先到我家,后來又到何勇家玩。
于是,我第一次到了何勇家。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可愛的房子。
如果不是我對何勇有一種特殊的注意,或許,我會認為這間屋子很普通。地板,地毯,一些唱片,一個唱機,一把吉他,一些很不錯的朋友。這在當年,隨便一個圈內(nèi)人家里,都能見到。
但見不到的,是何勇松垮垮坐在地上,抱著一把吉他。而更讓我覺得不一般的地方,是我總覺得什么地方有人在偷偷看著我們。
何勇?lián)u搖頭,繼續(xù)彈他的歌。 我狠狠抽了一口煙,笑著說:誰躲起來了吧?何勇突然明白了什么,白了我一眼:自己找去。 我四下里打量,發(fā)現(xiàn)陽臺上有個破舊的女模特,看不清臉,但能感覺出來,很漂亮。
我走上陽臺,仔細觀察這個普普通通的塑料模特,看初冬的陽光細細地灑在它身上,又輕輕反射回空寂的天上。我想起一些文學作品,說主人公愛上了塑料模特。但何勇不像是這種人。我不能賦予這個模特更多的東西,只能說,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這個模特對于何勇來說,像一個圖騰;對于我對何勇的記憶來說,是一個圖騰。
大家有一搭無一搭扯東扯西。何勇說話很直,包括一些很隱私的東西。我有什么怪癖,愛好,我喝酒鬧事,我對不起誰了,他都毫無顧忌,很直爽地說出來。我臉上有點發(fā)燙,但不好發(fā)怒,因為他說的是實情,我也并沒有從中感覺到傷害。
我還是一直感覺到感覺到陽臺上那個雪白的模特,我看不見她的眼睛,卻始終無法從她身上挪開視線。
那天,我喝了很多,何勇也是。我們喝到還有一點意識的時候,何勇?lián)е壹绨?,說,咱們都不容易??!都他媽得好好活著。
當時我正面臨一個很重要的選擇,我真的要在這樣的生活中,夜夜笙歌,紙醉金迷,最后沉淪下去,一輩子就這么玩進去了嗎?我真不愿意,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說,我能做什么?我迷迷糊糊地對何勇說。你不能做什么?何勇舌頭大了起來,你,你不能做什么? 我操!何勇大吼起來,一把抱住我:你他媽,就,就是李白! 牛逼,我說,這個評價很高啊,那你呢?
我!我就是王維!
何勇氣勢洶洶說,然后往桌上一趴,呼呼睡著了。
那天晚上,我緊跟著,醉得不淺。我好像拖了誰出去,在滿天霓虹的夜光中非禮,我好像干了些兇猛的事,不能說出來。我不知道我是在發(fā)泄,還是在傾訴,只知道,我很脆弱,有些東西,我一定要找到人來跟我分享,或者分擔。
后來,這些DJ中有一位向我展示了有力的證據(jù),證明那天晚上,我變成了一頭殘暴的,孤獨的,卻又是可憐的野獸。
這也間接促使我,離圈子越來越遠了。
九八年五月十八日,美國轟炸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三位中國外交官罹難。消息傳來,萬眾激憤,全中國成了反美的大搖籃。我已經(jīng)離圈子有點距離了,我躲在郊區(qū),剛剛學會上網(wǎng)。
第二天,我接到鳳凰衛(wèi)視VJ璐璐的電話,要我去一個飯店,說寫什么歌。
怎么想起找我?我問。 何勇,璐璐說。
原來,何勇想叫上我,張楚,侯牧人,弄出一首反戰(zhàn)歌,紀念遇難的中國外交官,再由鳳凰衛(wèi)視推出。 我們?nèi)サ揭粋€酒店,剛一坐下,何勇就抓起吉他,彈起一個前奏。
這是一系列優(yōu)美、凄清的九和弦連奏。何勇娓娓彈來,讓我重新回到認識他的當初,那種激昂,那種細膩,那種切入肺腑的純真,都成色十足,沒有改變。我知道,后面緊接著會是洶涌的巨浪,狂野的呼喊。 真好聽,我說。 4
在許多煙和許多酒的幫助之下,何勇終于進入了一種類似癲狂的境界。何勇彈著那個九和弦,先是輕聲,后來慢慢變成高聲,后來,就在酒店狂吼起來。我們在一旁記錄,張楚記一個版本,我記一個版本,都想從他聲音的蛛絲馬跡中,記錄出他的思想,他最想說的話。因為,在那種氛圍,他最想說的,也是我們最想說的東西。
我們記下了很多東西,支離破碎,就像被美國人炸得支離破碎的中國大使館,和那幾位犧牲的外交官。
但是,這樣的創(chuàng)作,顯然不能形成高度統(tǒng)一。我們各自有各自的喜好,各自有各自的心情,所以,東西整了一大堆出來,最終卻沒能出一首完整的作品。
我們聊了一晚上,后來,他們走了。我跟何勇繼續(xù)聊。 我們有些矛盾,這首歌,或許能成為讓我們被世人注目的東西。但也可能寫不好。那到底寫不寫呢? 天亮了,我們?nèi)コ栽琰c,回來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我對何勇說,算了,散吧。 干嘛呀?何勇很是不滿。 我說,你想想看,你的作品,哪首需要別人介入? 何勇仔細想了想:沒有。
其實,創(chuàng)作的方式有很多種,我說:有一種是,所有人都不能代替作者本身,換句話說,只有他自己寫出來,才是完整的,任何外來的因素,都是一種破壞。
后來,因為鳳凰衛(wèi)視和何勇在投入方面存在分歧,這首歌,就不了了之了。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忙于在網(wǎng)上聊天。后來,又忙于在網(wǎng)上寫字。再后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內(nèi)心中文學的天賦突然蘇醒了,于是開始拉開架勢寫小說。再后來,我又開始涉獵影視。我一直都在讓自己平靜,也一直讓自己生活得不那么動蕩,那么搖滾。我甚至違背了我年輕時的諾言,為了我父親結了婚,我和愛人平靜地生活著,學會忘記從前那些故事。
我很久沒見過何勇,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畢竟,我們的生活方式太不相同了。我們可能非常知心,但是不可能靠得很近,這種朋友關系,在我看來,也是非常奇妙的。
我想,何勇應該還是那種激昂的處境,還是那樣生動,那樣瘋狂,那樣細膩。他可能引吭高歌,也可能昏昏欲睡,也可能在他家的地板上抱著吉他,悄悄吟唱。他們家那位神秘得有點圖騰的模特,也會一如既往,在每個月圓之夜照看著他。
有一天,我突然聽到一個新聞,說何勇在家里自焚了。
我萬分震驚,急忙打他電話。關機。我很是恐懼,因為近年來,我雖然躲了起來,但有不少朋友卻陸續(xù)去世了。我很害怕,我不想再失去什么。
幸好,我馬上看到了跟蹤新聞,程度比自焚低了一等,說他就在我去過的那個房間里,抱著吉他,坐在火中微笑,宛如涅盤。
我的第一個想法,是他是否有危險。這年頭,哥們好像都有某種危險,不管來源于什么方面,也不管程度是重還是輕。我都有些害怕了。為什么我喜歡的,我關注的,都在走背運,而我蔑視的,逃離的,都一帆風順,如火如荼?
我得知,何勇在火中微笑,繼而高唱。鄰居高喊救命,于是何勇被救,并且,很快送到了精神病院。
這突然讓我很不適應,雖然我總共才去過三次他家,見過三次那個神秘,光身子的模特。我已經(jīng)把它當作了一個精靈,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那個地方非常神秘,那種氛圍,不由得我不這么想。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聽說何勇又出院了,不過已經(jīng)變得和過去大不相同,他很沉靜,很文雅,有些羞怯,還不敢出頭露面。我就想,他可能失去了那種最具有沖擊力的東西。這樣也好,也不好。不好的是,我想象中那個永遠搖滾的家伙,天下憤青的總頭目,可能就此失去了。好的是,我們每個人都有很多事要做,年輕時候不想去做,但是歲數(shù)大了,就不得不做了。我們其實都要歸于平靜,早一點醒悟,和晚一點,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又想,他頑強的生命力,肯定能保護著他,讓他得到某些早該得到的東西。我們或許真是天才,所以脆弱,我們需要保護,但世界憑什么保護我們呢,如果我們沒有遵守它制定的游戲規(guī)則,沒有聽它的話,付出迷糊的代價?
有天晚上,羅琦的新任經(jīng)紀人迪文約了我跟周笛去談她的新專輯。我到了一個哥們孟繁佳在亞運村里開的翌座酒吧,在光潔的原木桌子旁,我看到了羅琦,又看到了周笛。然后我看見郭亮在那里趴著,對我笑了一笑。
我跟周笛羅琦說了幾句,覺得奇怪,為什么郭亮一句話不說呢?
再低頭,仔細一看,郭亮正沖著我壞笑。再一看,不是郭亮,是何勇。
他們都留了那種長發(fā),看起來真像。 5 那天晚上,我很快樂。他們要去寧夏銀川參加一個有史以來最大的搖滾音樂會,十八支樂隊,包括最牛的老崔,唐朝黑豹,女子,高旗,指南針,鮑家街,二手玫瑰,等等。
他們非要我去,我說,我現(xiàn)在迷戀攝影,正好可以給你們當個攝影師。 羅琦說,我給你出機票,洛兵。
不用!何勇嚷嚷起來,讓他跟我住一個屋!他回過頭,又是那撇親切的小胡子,那抹久違的微笑,我們又不是沒有住過!
何勇話鋒很健,三言兩語就把周笛拉成了羅琦的伴奏樂隊。羅琦重歸,的確需要一個樂隊,要不然只能唱伴奏帶,這在樂隊當中會非?;?,枉費了她作為中國大陸搖滾歷史上最好的女歌手這一稱號。
我一定要幫你,妹妹,何勇不斷喝酒,一遍遍地說。 我早就戒酒了,他們也知道我的決心,所以,我舉著一杯檸檬水,一遍遍跟他們干,一遍遍聽何勇嚷嚷。 我要成立一個團隊!你知道,姚明嗎?何勇氣哼哼地說。 誰不知道啊,羅琦說。
那是——姚之隊!我們也要成立這樣的團隊!為我們服務,何勇洋洋得意地說,那是什么勁頭?妹妹,從今以后,你再也不會缺錢,你不會為了投資不夠,做不出你喜歡的音樂!
哪兒有這么容易,羅琦喝了口酒,落寞地說。怎么不可能!咱們,眼光,要放得開一點,何勇說,以后,還要,上市! 真行嗎?羅琦有點被說動了。
當然!何勇抓起酒,和羅琦響亮地一碰,咕嚕嚕灌下一大口,知道,我,為什么要幫你嗎?
我……知道,羅琦低下頭。
因為,我一直覺得,我該你的,妹子。
我突然一驚,想起了那個風雨交加的早晨。王曉京帶著我,周笛,岳浩昆,沖到朝陽醫(yī)院,羅琦躺在血泊之中,眼睛已經(jīng)被捅瞎了。何勇雙眼哭得通紅,沖上去抱著曉京說:曉京啊,都怪我啊,我他媽的在那兒,怎么還會出那樣的事……
我沒有想到,這么久了,何勇還把這事放在心上,這成了他一個無法擺脫的心理重負。
羅琦帶著哭腔說,哥,不怪你。 何勇在搖滾節(jié)中的表演異常眩目。他本就是最后一晚演出中除了老崔外最讓人期待的,他已經(jīng)六七年沒出來過了。 《幽靈》前奏響起,何勇依然是10年前那件藍色?;晟?,依然是熟悉的打招呼方式:“銀川的姑娘們,你們漂亮嗎?”
從第一首歌《姑娘漂亮》,久違的何勇完全恢復到10年前在香港紅磡體育館演出時的狀態(tài)。他滿場飛奔,瘋狂蹦跳,和臺下的歌迷一起大喊:“交個女朋友,還是養(yǎng)條狗!”
何勇的狀態(tài)令在場的所有人感到震撼,無論是《頭上的包》、《垃圾場》,還是新歌《虛偽》和獻給張炬的《風鈴》,都充滿了激情和力量。他的灼熱,可以把空氣變成熔巖,讓心靈核爆,讓記憶變色。
“三弦演奏,我的父親?!?
又是一句熟悉的旁白。何勇的父親再一次和自己的兒子站在了同一個舞臺上,擔任《鐘鼓樓》的三弦演奏。
“是誰出的題這么的難,到處全都是正確答案!”到最高潮,很多歌迷已經(jīng)提前喊出那句口白。
何勇突然停下,靜靜望著自己的新老樂迷們,輕輕吐出一句:鼓樓沒變,是我們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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