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書家，而是一位學者。無論字、畫、詩以及昆曲，都是上乘，很難得。她一貫保持原有的風范，格調(diào)極高。像昆曲，她唱的都是真正的、沒有改動過的，書法上行書、章草非常精到，尤其章草極雅，在她那個時代已是佼佼者。國內(nèi)很多書界朋友都非常尊重她。1985年，我邀請她到首都師范大學書法班講課，她欣然答應，滿座皆驚。

　　她有真正的文化學者的態(tài)度，沒有經(jīng)過幾十年的鉆研是達不到的。她的書法不是率意而來，而是繼承真正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并沿著文化高度往上攀登，達到極高境界。——書法家歐陽中石

　　這是一場穿越時空的展覽。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地下展廳入口處，紅色帷布上貼著一張醒目的黑白老照片：蒲團上，小桌旁坐著一位少女，看不出顏色的旗袍，兩根粗長的辮子，表情平靜而動人。

　　帷布下面站著一位老人：夾雜黑發(fā)的白發(fā)在腦后盤成發(fā)髻，依舊是旗袍，裁剪合身，周正地裹住她瘦小的身軀。盡管時年90歲，鏡片后的雙眼卻投射出矍鑠的光芒。

　　9月12日，“張充和書畫展”樸質(zhì)、熱鬧地在北京開幕了。這是張充和先生旅美60多年后第一次回國辦展覽?！斑@樣的老太太自此世間不會再有?！鳖愃频母锌曉谡褂[會上悄悄地流傳著。

　　張充和更為世人所知的是她為沈從文先生題寫的誄文。在湖南鳳凰，沈從文先生的墓碑上，張充和雋永的書法題寫“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就是張充和眼中的三姐夫沈二哥。

　　多才多藝，古色古香

　　書畫展開幕式上，舒乙談起老人曾經(jīng)送給他，當年在重慶北碚父親老舍和梁實秋說相聲的錄音帶。那段往事，梁實秋遺作里也提到過：“國立禮樂館的張充和女士多才多藝，由我出面邀請，會同編譯館的姜作棟先生，合演一出《刺虎》，唱做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在這一出戲之前，墊一段對口相聲。這是老舍自告奮勇，蒙他選中了我做搭檔?！?/p>

　　王蒙也即興講述了一段到美國訪問時張充和為他剃頭的往事?！澳菚r候我和艾青兩個人都嫌理發(fā)貴，在北京，到四聯(lián)理發(fā)只要四毛錢，所以頭發(fā)都留了很長。有一次因為要參加外事活動，決心出門理發(fā)。”

　　“不對，是時間來不及?！睆埑浜驮谝慌哉J真地糾正道。全場轟笑。“對，是時間來不及。老先生拿出一套完整的剃頭設備，給我理發(fā)。所以至今我的頭發(fā)上還保留著某些被迫害的痕跡?！崩^而又是一陣笑聲。

　　張充和的二姐夫、99歲的語言學家周有光也發(fā)表了恭賀的講話。

　　展覽廳入口左側(cè)，玻璃鏡框里“古色今香”四個大字在燈光照射下，顯得柔和而不失力量，一如整場展覽。不少人在一闋《望江南·鳳凰好》的楷書詞前駐足，這是老人1990年代中期在鳳凰創(chuàng)作的?！傍P凰好，渡口暮歸鴉，忽聽爺爺呼翠翠，一時詩畫幻奇霞，何處筆生花?！辈挥砂讶藥нM沈從文小說《邊城》的意境里。

　　張充和先生自幼喜愛詩詞，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卻只有少量集結成冊，一切隨緣?！拔覍憱|西就是隨地吐痰，留不住。誰碰上就拿去發(fā)表了?！崩先搜哉Z間時刻流露出風趣。展覽中有一本名為《桃花魚》的精裝手工線裝書，里面收錄了她創(chuàng)作的18首詩詞?！笆敲绹笥炎龅?，只印了100本?！?/p>

　　沈從文次子沈虎雛告訴記者，真的很難給老人劃歸“派別”，因為她在書法、詩詞、國畫、昆曲等方面造詣都很深。她同時還和各界文化人都有很深的交往，這里可以寫下長長一串名單：冰心、卞之琳、朱光潛、沈尹默、老舍……

　　沈虎雛指著一張黑白照片說道：“這是當年在云南呈貢縣照的。當時她和我父親在云南編寫教材?？箲?zhàn)勝利后，她在北京就住我們家，等于是從我們家嫁出去的?！?/p>

　　“云南的油燈、泥盞子放在有提手的竹燈架上，可以擺放，又能拎掛。家里這盞如豆燈火，常掛在比畫板穩(wěn)的墻上。”沈虎雛的記憶，給人們的想象提供了空間場景：油燈、畫板、伏案寫字的少女……

　　書法使人內(nèi)心安靜

　　張充和老人的藝術秉性與其家庭背景密不可分。

　　張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個個擅長詩詞曲畫。父親當年沒有給她們?nèi)→L燕之類的女孩名，每個人名下面都帶有“兩條腿”，希望她們將來走得遠。

　　由張家二姐張允和口述、經(jīng)整理集結成書的《張家舊事》，記述了這個晚清高官后代，合肥大戶人家的陳年舊事。其父張冀牖在蘇州創(chuàng)辦了樂益女中，倡導婦女教育，貧家女孩可免費讀書。張聞天當年曾在此執(zhí)教，因此這個中學后來成為產(chǎn)生蘇州第一個共產(chǎn)黨支部的地方。

　　充和眼中的父親是：“一生追求曙光，惜人才，愛朋友?！迸c《張家舊事》中提及童年接受現(xiàn)代教育略有不同的是，作為張家第四個姑娘，充和自小過繼給二祖母當孫女，直到16歲祖母過世后，她才返回自家。

　　5歲起，二祖母開始給她請家庭教師，教授古文、經(jīng)書、詩詞等。第一個老師是一位舉人，授課內(nèi)容十分古板，完全為應試之需。二祖母不滿意，就請來山東博物館的考古學家朱謨欽，他曾經(jīng)做過吳昌碩的學生，大材小用來當家教，而且只教這一名女學生。充和跟朱老師一直學習至16歲。每天早8點到晚5點，先背書，然后練習寫字，從楷書到隸書?！八痰梅浅：谩＝涛易x史書，學習給古文做標點，讀《古文觀止》等。除了教我，還靠篆刻印章賣錢貼補家用?！睆埑浜突貞浧鹬炖蠋煟錆M著感激之情。“老師用新的方法教舊知識。而且總是告訴我不要學習他?！边@點對張充和來說很重要，她深知很多老師讓學生臨摹自己，結果卻扼殺了學生的天性。

　　對書法、詩詞的熱愛伴隨了張充和漫長的一生。即便在抗戰(zhàn)時期，警報聲中，她依舊不停地書寫。

　　“防空洞就在我桌子旁邊，空襲警報拉響后，人隨時可以下去。那時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就練習小楷?！睉?zhàn)爭年代，她認識了書法家沈尹默?！吧蛳壬岬街貞c鄉(xiāng)下歌樂山，當時我在青木關，距離比較近。一年中有幾次，我坐著運輸汽車，拿自己寫的字給他看。每次到沈先生那里，總是幫他拉紙研墨?！焙椭炖蠋熞粯?，沈先生不斷地告訴她，不要學習老師，而是要反復查看自己的作品，哪里對，哪里不對。

　　張充和一生無論走到哪里都帶本字帖。問及書法對她意味著什么，她沉吟半響道：“它是一門藝術。不練字就無法畫畫，不讀詩詞就不會喜愛昆曲。都與修養(yǎng)有關，就是養(yǎng)性。比如心情煩，什么都不想做，我還可以寫字。”

　　“我想人有了興趣才會有那份責任，想要做好，想把古文化保留下來?！崩先税堰@種興趣比作宗教。“無論學什么東西，沒有宗教式的觀念，無法學好。我對書法、昆曲、詩詞都有這份宗教般的熱愛，想要保存它。”

　　一生與藝術不離不棄

　　老人一生中所接受的課堂教育是一截一截的。16歲告別私人教師朱謨欽后，她進入自家學校讀初一，一年后到上海有名的務本女中上高一級，很快又轉(zhuǎn)學到光華試驗中學學習。一年后，她成為北大旁聽生，后在朋友建議下斗膽報考北大，因怕考不取給家人丟面子，她改名為“張旋”。五所大學聯(lián)考的結果，“張旋”國文成績第一，算學成績零分，“馬馬虎虎”地被北大國文系錄取。當時系主任胡適在學生會上點名說：張旋，你的數(shù)學不大好?；貞涍@段往事，張充和大笑道：“其實是大不好。我當時就嚇壞了。”

　　兩年后，她因病返鄉(xiāng)，自此就沒有再接受課堂教育。但是對美學和古典文化的熱愛則是貫穿其終生。

　　張充和先生一生中的職業(yè)生涯也是一段一段的。早年因《中央日報》編輯儲安平留學英國，她被朋友叫去編輯《中央日報》的副刊“貢獻”，“寫的都是散文，小破東西”。

　　抗戰(zhàn)開始后，她由成都轉(zhuǎn)到云南，參與編寫高中教材。這是教育部指派的任務，由楊振聲主持。朱自清編散文，沈從文編小說，張充和挑選詩詞?！坝升埥滞鋈ィ黄揭?，遠接滇池，風景極美，附近多果園，野花四季不斷地開放?！弊匀伙L景是美麗的，人文氛圍更是儒雅的?！拔以诶锩孀钅贻p，不決定什么事情。只是編寫什么內(nèi)容都由我挑選?！边@項工作持續(xù)了兩年多，老人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來到了重慶。這個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昆曲。

　　張家人人熱愛昆曲。“我喜歡唐五代詞，那時詞都要唱出來。小時候我花錢請老師到家里來教，一次兩個鐘點，一塊錢，這足以讓工人們養(yǎng)家糊口了?！?/p>

　　抗戰(zhàn)時期在重慶，她參加了教育部音樂教育委員會的工作，主要在重慶師范學院教昆曲，還多次參加勞軍演出?？箲?zhàn)勝利后，充和來到北京，住在三姐家，也就是沈從文家里。就在這時，她認識了一生最重要的人——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她后來與“老實、靠得住”的傅漢思結婚，并遠走美國。

　　在美國，張充和最初在加州大學圖書館工作，后來到耶魯大學藝術系開課，教書法?！懊绹鴮W生要從一筆一劃學起，我自己編寫教材，還要講一些理論、歷史方面常識。班上成績最好的一名學生，不識中國字，不會講中國話，但寫得一手好隸書。后來他照相受到書法影響，拍出來的樹好像草書?！睆埾壬恼n堂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哄堂大笑的場面?！袄蠋?，你看我寫的字像不像只蚯蚓？”美國學生問道。老人回答：“不像，不像?！薄盀槭裁矗俊薄拔铱聪裰凰莉球??！?/p>

　　此次，北京昆曲研習社聞知老人回國辦書法展，特意在國家圖書館文津樓舉辦曲會歡迎這位海外曲家。那天，老人身著藍色旗袍，白色珍珠耳環(huán)，還特意上了淡妝。旗袍伴隨老人一生，如同書法、昆曲、繪畫、詩詞一般，不棄不離。

　　午后的陽光透過木窗射進來，老人高唱一曲《山坡羊》片斷，鏗鏘的音律在陽光中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