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生日,中午去看望他的時候,遠遠地看見了溫馨的一幕:明媚的陽光里,祖父在弄堂的家門口曬衣服,曬衣服的鐵絲被歲月抹去了光澤,上面銹跡斑斑。那鐵絲是祖父年輕時綁上去的,祖母在上面曬了一輩子的衣服。年老的祖父腰板已經(jīng)挺不起來,他用一根竹竿挑著衣服架子,仰頭,瞇著被陽光刺激的眼睛,努力將衣服掛在鐵絲上。 此刻,祖母正安心悠閑地躺在光亮的木椅上曬太陽。她瞇著眼,在光暈里一副陶醉的模樣——似乎此時一旁的祖父是一個極為賞心悅目的人兒。旁邊的地上,青磚生苔,一臺深藍漸白的收音機里,徐徐播放著越劇,白色的肥貓慵懶地蜷曲在地上,安享這一切。 我跑過去幫祖父,瞧見那米色的亞麻衣衫,已經(jīng)洗得布料稀稀拉拉,只要稍稍用力扯一下,準撕破。就隨口說,“這衣服穿了幾十年了,都快洗破了,我給你買件新的吧。” 祖父推開我的手,拿緊衣服。扭過頭,看了一眼酣眠的祖母,輕輕湊我的跟前說:“不舍得扔喲……” 從年輕的時候祖父就穿祖母縫制的衣服,那時家里窮,買不起布料,更付不起裁縫鋪的工錢。結(jié)婚前,爺爺都是撿親戚的舊衣服穿,這種狀況一直到十九歲爺爺結(jié)婚。那年,祖母十六歲。十六歲的祖母心靈手巧,從此把一個男人邋遢的生活打理得活色生香。祖母夜里燈下紡線、織布,自己裁剪,自己縫制。從此,祖父一年四季穿得終于體面起來。祖父婚后去參軍,祖母連著幾個夜晚趕制了幾十雙鞋墊,因為祖父是汗腳,墊上棉質(zhì)的鞋墊,可以讓腳舒服些。離別的歲月,別人家的媳婦是一封一封的家書,而祖母是一套一套的衣服,從貼身的內(nèi)衣到外套。祖母的女紅極為精巧細致,針腳就像縫紉機縫出來的,均勻有致,平整舒坦。 “文革”時,祖父被打成“右派”。那些曾是祖父學生的小紅衛(wèi)兵給祖父戴上高高的帽子,用棍子趕著他在街上游行,黑色的毛筆將衣服上涂鴉得亂七八糟。晚上回家,祖母勸慰地,輕輕地給祖父脫掉,端來溫水,清洗身上的泥灰和傷痕。衣服臟了,墨水洗不掉,祖母毫不憐惜地扔掉,重新織布給祖父做。祖母絕不允許自己的男人滿身邋遢地出門。 做衣服不容易,一熬就是大半夜,手指常常被扎破流血。祖父心疼,說:“湊合穿吧,穿件干凈的,新的衣服,照樣會給畫臟的?!笨勺婺覆煌?,她說,“再怎么批斗,你是校長,得有個為人師表的樣子?!?/p> 就這樣,一邊扔著祖父的衣服,一邊熬夜做新的。不認識一個字的祖母,就是憑著這份堅韌的愛,陪著祖父不亢不卑地對抗塵世間的風霜雪雨,度過了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 “你祖母的情書不錯吧?!弊娓敢荒樚兆淼貑?。原來,在祖父眼中,衣衫上那密密麻麻、均勻有致的針腳,柔軟舒適的繡字,都是祖母寫的情書。 蘇 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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