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

——梁啟超先生1914年冬在清華大學(xué)的演講 

    君子二字其意甚廣，欲為之詮注，頗難得其確解。為英人所稱勁德爾門[1] 包羅眾義與我國君子之意差相吻合。證之古史，君子每與小人對待，學(xué)善則為君子，學(xué)不善則為小人。君子小人之分，似無定衡。顧習(xí)尚沿傳類以君子為人格之標(biāo)準(zhǔn)。望治者，每以人人有士君子之心相勖?！墩撜Z》云：君子人與？君子人也，明乎君子品高，未易幾及也。

    英美教育精神，以養(yǎng)成國民之人格為宗旨。國家猶機器也，國民猶輪軸也。轉(zhuǎn)移盤旋，端在國民，必使人人得發(fā)展其本能，人人得勉為勁德爾門，即我國所謂君子者。莽莽神州，需用君子人，於今益極，本英美教育大意而更張之。國民之人格，駸駸日上乎。

    君子之義，既鮮確詁，欲得其具體的條件，亦非易言?！遏斦摗匪?，多圣賢學(xué)養(yǎng)之漸，君子立品之方，連篇累牘勢難臚舉。周易六十四卦，言君子者凡五十三。乾坤二卦所云尤為提要鉤元。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坤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推本乎此，君子之條件庶幾近之矣。

    乾象言，君子自勵猶天之運行不息，不得有一暴十寒之弊。才智如董子，猶云勉強學(xué)問。《中庸》亦曰，或勉強而行之。人非上圣，其求學(xué)之道，非勉強不得入於自然。且學(xué)者立志，尤須堅忍強毅，雖遇顛沛流離，不屈不撓，若或見利而進，知難而退，非大有為者之事，何足取焉？人之生世，猶舟之航於海。順風(fēng)逆風(fēng)，因時而異，如必風(fēng)順而后揚帆，登岸無日矣。

    且夫自勝則為強，乍見孺子入水，急欲援手，情之真也。繼而思之，往援則己危，趨而避之，私欲之念起，不克自勝故也。孔子曰：“克己復(fù)禮為仁。”王陽明曰：“治山中賊易，治心中賊難。”古來忠臣孝子憤時憂國奮不欲生，然或念及妻兒，輒有難于一死不能自克者。若能擯私欲尚果毅，自強不息，則自勵之功與天同德，猶英之勁德爾門，見義勇為，不避艱險，非吾輩所謂君子其人哉？

    坤象言君子接物，度量寬厚，猶大地之博，無所不載。君子責(zé)己甚厚，責(zé)人甚輕?？鬃釉唬骸肮院穸∝?zé)于人?！鄙w惟有容人之量，處世接物坦焉無所芥蒂，然后得以膺重任，非如小有才者，輕佻狂薄，毫無度量，不然小不忍必亂大謀，君子不為也。當(dāng)其名高任重，氣度雍容，望之儼然，即之溫然，此其所以為厚也，此其所以為君子也。

    縱觀四萬萬同胞，得安居樂業(yè)，教養(yǎng)其子若弟者幾何人？讀書子弟能得良師益友之薰陶者幾何人？清華學(xué)子，薈中西之鴻儒，集四方之俊秀，為師為友，相蹉相磨，他年遨游海外，吸收新文明，改良我社會，促進我政治，所謂君子人者，非清華學(xué)子，行將焉屬？雖然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今日之清華學(xué)子，將來即為社會之表率，語默作止，皆為國民所仿效。設(shè)或不慎，壞習(xí)慣之傳行急如暴雨，則大事僨矣。深愿及此時機，崇德修學(xué)，勉為真君子，異日出膺大任，足以挽既倒之狂瀾，作中流之底柱，則民國幸甚矣。

    注：[1] 勁德爾門：為英文gentleman（紳士)的音譯。

    原載：《清華周刊》第20期，1914年11月10日。

    摘自：《清華大學(xué)史料》260-261頁。

相關(guān)鏈接：

清華崇尚“行勝于言”，“中西融匯、古今貫通、文理滲透”這12字的教育理念，應(yīng)該并非是某位校長的事先規(guī)劃，更像是被時事而自然造就，然后逐漸自覺、逐漸清晰起來。今天流傳的許多清華語錄，其實大都是后來的總結(jié)，并非事先的口號。廣為傳播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清華校訓(xùn)，最早雖然是梁啟超在清華同方部所做的《君子》演講中引用，但真正被正名為“校訓(xùn)”，也是在2001年90周年校慶前后。與一些大學(xué)不同，清華文化，并非口號而往往是對即成歷史的總結(jié)。

(摘自清華大學(xué)尹鴻教授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25802701018bg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