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索拉 音樂是情人。一旦開始調(diào)請，弄得你五迷三倒，不知如何是好。本來挺聰明的人,讓它一糾纏， 也亂了陣營。人生本來并沒有那么暗淡或光輝。 本來就是那么些平常小事：吃飯、睡覺、聊天、工作、曬太陽、買東西等等。但讓情人一挑唆，突然你開始對什么都發(fā)電：太陽本來就是那么一團光， 但在愛情的感召下，你愣覺得太陽也能思想。 本來睡覺是平靜的，閉上眼，睡得能跟死豬比，才是睡；但有情人在身邊，睡覺成了動蕩的事，死豬般的貪睡欲突然消失，只是想多醒著多感覺對方，什么都不明確，對方的每一舉動都有特殊含義。它就躺在你身邊，不知道下一句它要說什么，干什么，你只有期待。它發(fā)出信號，你接受，陶醉，不知道前景，每一分一秒鐘都是享受，它讓你整個浸泡在它里面，包容你，替你思索。你的身體隨著它的操縱而蜷縮或伸展，無休無止。即使白天的事務(wù)性工作使你變得婆婆媽媽、罵罵咧咧，但一見到情人，你張嘴說什么它作出的反映都是鼓勵。 劉索拉 它用它的欲望來鼓勵你，它發(fā)出聲音，使你的罵罵咧咧也有了節(jié)奏。罵呀罵呀，它幫你在想象中發(fā)起戰(zhàn)爭，把你所有的怨言變成高雅的炮彈發(fā)射出去，炸平所有你看著就有氣的堡壘。然后你就可以休息了，它開始撫摩你的幻覺，你是不是這么美妙，誰知道，最起碼它讓你覺得你真是絕妙佳人，臉上有了光，眼睛還可以含淚，渴望愛情，它就在這兒?！?/span> 文學是婚姻。天天問你吃什么喝什么，你的什么下水都可以往它那兒倒。它在身邊時，你讀一會兒，得到啟發(fā)，滿意地睡去，可以睡得像死豬。它都說了什么，其實也不重要，但你就是可以感到滿足，至少你知道有那么一位在你耳邊嘮叨，你也可以對它嘮叨。 互不挑剔，只是互相嘮叨，有想象力或無想象力都成。用不著感覺你自己是否美麗或有節(jié)奏感，你可以接受它的所有缺陷它也接受你的。它的嘮叨即便使你感動也不至于使你跳躍，因此決不會過于放縱而致疲勞。白天見了一堆狗屁事，回家揪著它說呀說。 劉索拉 說什么它也不見得真愛聽，但管它呢，就說下去。面對它你可以無所顧忌，反正它知道你所有的殘疾。它聽你聽得太多了就學會保持沉默，它的沉默使你把倒出去的臟水又撈回來自己喝了。這下面的日子就是你得沖你自己說。你說我真他媽的美，它斜眼看看，沒反應(yīng)。你剛說出去的話又彈回你自己耳朵里。但你還是忍不住要說，說得你口干舌燥，起身照一下鏡子竟然又蒼老了許多！ 本來是想通過敘說青春而得美貌（如果說給情人時它就會使你滿足），但現(xiàn)在說多了只是換回更多惆悵，起了更多碎褶兒，還犯了自戀狂，不用對方回答自己就先信了。可日常生活就是這么一個字一個字進行著，并無節(jié)奏感，陽光也不思想，睡態(tài)也不能老是美麗，嘮叨是必要的，我們靠著婚姻找到另一種滿足。 它告訴你，你的自私叫自我，你的欲望叫愛情，你的酸情叫浪漫，你的不自信叫自尊，你的怯懦叫敏感……讓它的愛情一勾，你怎么都覺得你自己是完美無缺呀。黑頭發(fā)披在小柳肩上，太陽照在小眼睛上，它對你說，風，云，情，美，古人，來者，史詩，文冊，到處都是白紙黑字的印跡，你高于一切，你就是神，是領(lǐng)袖，是最敏感者、最明智者，男人女人都該拜倒在你的腳下， 因為你的情人替你訴說痛苦和渴望，把所有不固定的現(xiàn)象都固定在你的語言里，還讓它們都印在書中，使生活先死在書里再在讀者的想象中復(fù)活，然后讀者帶著他（她）的生活走進你的想象，也找到了情人，體驗著愛情，活出痛苦來，也開始寫，讓后面的讀者再讀了以后走進去體驗活著的痛苦。 劉索拉 最好的情人就是制造假象，偶爾不留神露出真實來，也有充分的語言使你相信那真實的美好和力量，你看著真實的殘缺恍然大悟，原來殘缺也是美好，于是真實又變成或者夸張或者淡化的假象活在描寫中。本來你已經(jīng)為生活而疲倦， 突然文學含情脈脈地看著你讓你傾訴又開導你，突然連腳底下的污泥都有了新的意義！ 它把你所有無價值的嘮叨都變成了有價值的歷史記載和藝術(shù)，尤其是當它把你的嘮叨變成文字印在書中，你樂得忘了其實你的腳氣是傳染性的! 啊，我們多么需要這種無所不包無所不通的大情人！我們多么需要一個可以每時每刻都能對話并“提高境界”的情人。 我們多想看到情人就跟照鏡子似的更自戀起來！我們多么需要一個可以設(shè)計我們形象的情人！鏡子有時還會殘酷得訴說我們的生理缺陷，但文學能在你的心靈上安一面你想看的鏡子，在這面鏡子前，你完美無缺，想當什么樣的人都行。它并且把這面鏡子中的你用文字翻印在紙上書中（如果有可能的話），告訴世人，有那么個你，不像那個真的你那么糟糕?！ ?/span> 跟音樂結(jié)婚也不錯。音樂在談戀愛的時候很抽象，等一結(jié)了婚，就變得很簡單。結(jié)了婚，它就不整天追求靈感了。它其實是那種很有邏輯性的伙伴，需要感情的時間很短，一旦需要，半分鐘就知足了，剩下的時間都是設(shè)計。在那精彩的半分鐘，它給你無限的天地，使你陶醉，但半分鐘之后， 它只是用結(jié)構(gòu)維持著你的想象力，即不浪費你們的精力，又不使你失望。 劉索拉 它用結(jié)構(gòu)使你們的關(guān)系偉大，美麗，使你們的關(guān)系令人垂涎。但你們都知道，你們之間根本不用多廢話，多費力，一切都是心照不宣，如果它用一個長長的音來設(shè)計你們今天的生活，那不過是一個長音而已，你完全不必追究這個長音中的哲學性。 因為哲學意義是音樂在當情人時討論過的， 它可能會和你只討論半分鐘，但它會用三個月的長音來對付你對人生的渴望。它覺得你應(yīng)該滿足。因為生活不過是活著，聲音不過是聲音。 對外人來說，你們的婚姻永遠是神秘的，因為他們不能長期聽到那些聲音，對你來說，你們的婚姻是不斷變化中的邏輯性和默契，是結(jié)構(gòu)，是設(shè)計，是在變化中找到穩(wěn)定。不明白這個，就不明白婚姻，明白了婚姻中的哲學，你才能享受?；橐霾荒芷牌艐寢尩睦鲜亲非蟾杏X的細節(jié)。 當你真的能從種種節(jié)奏和音響變化中找到那種穩(wěn)定的因素，明白了婚姻中的貌似變化其實冷靜的實質(zhì)， 你會開始享受。只需要半分鐘的親近，你們之間就可以達到一種默契，冷靜的同時充滿享受，持續(xù)著動作，持續(xù)著高峰，同時不耽誤晚飯。這默契全是由于你們對結(jié)構(gòu)的把握而帶來的快感。而不是像有些婚姻，沒有結(jié)構(gòu)，只好死死纏著計較愛情的每一點一滴，累個賊死，還是要互相抱怨?？傆胁坏街?。 （來源：劉索拉《你活著因為你有同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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