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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出(錢紅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什么書可以叫人百讀不厭呢？唯有《詩經(jīng)》，簡潔流暢，朗朗上口，遇到特別喜愛的句段，簡直可以毫不羞澀地放聲念出來。比如我用嵌有濃重安慶地區(qū)方言的口音，朗誦《月出》的句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對月懷人，仿佛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一直都是這么敏感、易感。月落潮汐，風(fēng)吹影動，花開果殘，四時節(jié)序的更迭嬗遞，一律都能影響到人的情懷。一顆心婉轉(zhuǎn)柔媚百折回腸，一如葡萄藤的觸須，善于在自然的氤氳里舒眉展袖，這是一種阻擋不了的情懷，如三月的桃花汛，花香水滿，夾岸桃紅，一派萌動的生機———人生究竟有多少情懷需要被催發(fā)呢？
人生最深切的痛苦莫非兩種：一是得不到，二是已失去?！对娊?jīng)》里有許多表達“得不到”之痛的詩篇，比如《蒹葭》，比如《澤陂》。而這首《月出》，呈現(xiàn)的則是一個男人被柔和清嘉的月華籠罩著，他在苦苦為一個得不到的人而傷懷，是怎樣的念念難忘呢？ 勞心悄兮。勞心慅兮。勞心慘兮。 從憂心輾轉(zhuǎn)到惴惴不安，一次比一次后果嚴重。他念念不忘的前提是因為——— 得不到。而得到了的，無非乎關(guān)起門來靜靜過日子，把當(dāng)初海誓山盟的高潔變?yōu)橛望}夫妻的瑣俗。 多少置身瑣俗的人，日復(fù)一日地被柴米油鹽的繁務(wù)所覆蓋而渾然不覺得委屈，只有個別異樣的，即便身處煙火人間，但始終于精神上保持著獨立性，也就是時刻擁有著一種孤身情懷。一個俗世里的人，是不能沒有一點情懷的。《月出》里的月亮，應(yīng)是秋月吧。秋水長空星月浩蕩的季節(jié)，最是適宜懷人，比如：“秋月當(dāng)窗，嘆生前緣輕緣重，寂寥處寸心相知。”一直喜歡這段詩，婉轉(zhuǎn)內(nèi)斂，把痛悔遺恨一一隱起，將孤身情懷抒發(fā)得不漲不滿不卑不亢，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將一段原本洶涌而來的感情適時地戛然而止，就是這種妥當(dāng)?shù)?span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0px;">“止”，又是那么的富于余韻感———感情不可追，似乎徒留象征的儀式感。我們的靈魂當(dāng)中，不可或缺的，就是這種儀式感，一如人不能沒有宗教感、敬畏感。
——— 而所謂的長情，怕也是當(dāng)斷則斷吧，只留待日后在一個個秋月當(dāng)窗的夜晚，獨自品咂余味，像一幕情感獨角劇，而作為劇中的另一位當(dāng)事人，則早已抽身而退，怕都“之子如歸，宜室宜家”了。所謂長情者，可以做到不去打擾別人寧靜的生活而孤獨地自傷自飲。 自這首質(zhì)樸的《月出》以降，幾千年來，月光如水，遍灑大地，依然還是《詩經(jīng)》時的那輪明月，夜晚依然也還是《詩經(jīng)》時的夜晚，而人卻換了一撥又一撥。就是這一撥又一撥的人，依然那么易感，對著同一輪明月，不可遏制地紛紛抒發(fā)起孤身情懷———略微不同的是，有的不過是懷人；而有的，分明在自傷。總歸是，大致的基調(diào)不外乎流露出靈魂至深的哀傷愁煩。 自先秦《詩經(jīng)》到漢魏《樂府》，再到唐宋詩詞，收錄有對月抒懷的篇章可謂汗牛充棟。到了盛唐，李白的月光詩更是多得不計其數(shù)，看他的《送祝八》多么素樸：若見天涯思故人，浣溪石上窺明月。就是說，即便身在天涯海角，只要心中有故人，就是在溪流中的一塊洗衣的石頭上也能看得見明月的。重情重義的杜甫，他的《夢太白》同樣寫得憨厚質(zhì)樸：落月滿屋梁，猶疑見顏色。王昌齡《贈馮六元二》如出一轍：山月出華陰，開此河渚霧。清光比故人，豁然展心悟。沐浴在如霧的月光里，想起故人，心頭自會豁然開朗起來。
然而，這所有因月起思的詩詞，都比不過另一個人的開闊大氣山風(fēng)浩蕩。這人就是蘇東坡，沒有人不為他的《水調(diào)歌頭》而折服?！端疂G傳》第三十回寫八月十五“可唱個中秋對月對景的曲兒”，唱的就是這一支“東坡學(xué)士中秋《水調(diào)歌》”，可見傳唱之盛。現(xiàn)今又有人代為譜曲，王菲唱來，同樣蕩氣回腸、月白風(fēng)清：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詞好就好在它的開闊上，同樣也體現(xiàn)在作者把人間小我的悲歡離合，放在大自然的陰晴圓缺前去比照，仿佛將人從小哀小憐的泥淖一把拽上岸，叫你瞅一瞅自身并非那么可哀可傷———而清天明月一直在高處，人類最重要的是要懂得仰望。人一旦有了仰望之情懷，一顆心才能飛翔起來以俯瞰大地，這樣一來，心也就開了，闊了，明朗大氣了，還有什么人間的小惆悵小憂憐不可克服的？古人著書，向來注重教化，唯有詩詞是個例外，它能在明月清風(fēng)中滋潤眾生，引領(lǐng)著你跟它一起飛升。說來說去，這就是文字的高臺了，非所有人能一躍而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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