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棋小說三部曲之《棋人》
作者:丁晨
一
服務(wù)員小崔幫老麻往杯子里添水,出于禮貌,老麻彈開厚厚的嘴唇,對人家笑了一下。棋友便沖老麻吼:“輪你走棋,還笑,跟剝狗似的。”棋友是說,老麻笑得難看。大家都哄笑。小崔也被逗笑,抿著唇角。相比之下,小崔笑得含蓄、自然,人面桃花,讓人覺得心里舒服。再看老麻,滿臉尷尬,表情走向游移不定,笑與不笑都似乎不妥。 在鏡子面前,老麻訓(xùn)練過自己的笑,左三下,右三下,鍛煉自己的面部神經(jīng)。其實這張臉倒不算難看,五官都還周正,只是一笑,便不可避免地發(fā)生錯位。年輕時候,老麻笑掉過一次下巴。那時他剛參加工作不久,在倉庫值夜班。一天晚上,他把女朋友帶進(jìn)值班室,兩人在床上看電視??吹氖腔鼊。下楸欢旱们把龊蠛?,但他沒有發(fā)出笑聲,帶女朋友住宿嚴(yán)重違反規(guī)定,他擔(dān)心驚動別人。越是抑制,那笑就越是不可抑制,老麻的面部神經(jīng)承受著越來越重的負(fù)荷。事情就發(fā)生了,由于嘴巴張得過大,下巴居然脫臼。老麻的女朋友試圖幫他合上下巴,然而那下巴就像開了膠的鞋底,無論如何都粘不上鞋幫。 脫落的下巴很容易被醫(yī)生接上了,遺憾的是,老麻的笑從此變了模樣。醫(yī)生說,面部神經(jīng)受到損傷,需要一段時間康復(fù)。醫(yī)生的話真是不足為信,十幾年了,那笑非但沒有康復(fù),反而變本加厲,愈發(fā)難看。老麻對自己的面部神經(jīng)進(jìn)行一段時間的訓(xùn)練后,只好徒勞無功地放棄。那段日子他整天板著一副老臉,不讓自己笑,偏又是個愛笑之人,遇到可笑之事,實在是忍得辛苦。有一次,棋社里很安靜,大家都在專心下棋,不知誰突然崩出一個響屁,引得哄堂大笑起來。惟獨老麻不笑,他的臉已經(jīng)憋得發(fā)紫,兩片超厚而又朝外翻卷的嘴唇,竭力往牙齒方向收攏,再收攏。老麻終于也忍不住,咧開嘴,一股嘹亮的笑聲從胸腔里噴涌出來。老麻的笑聲在眾棋友的笑浪中顯得格外響亮,把人們震驚了。人們都停住笑,只有老麻的笑還在空中回響。 “老麻,你他媽的終于會笑了?!逼逵褌冋f。 棋友們并不想看他愚蠢地拿一副陰森的面孔為自己遮丑。一個跛子,即便一只跛腳穿上高跟鞋,也仍是個跛子。老麻的笑又恢復(fù)了正常。 老麻的笑有一部分是奉獻(xiàn)給小崔的。小崔來自農(nóng)村,不知有沒有三十歲,據(jù)說已經(jīng)結(jié)過婚,生過孩子。老麻對小崔笑,那笑里的內(nèi)容也只有他自己最是清楚。至于棋友們對待小崔的態(tài)度,老麻并不介意。老麻笑,棋友們也笑,笑與笑是有不同,但并無妨礙。老麻心存芥蒂的,是趙志強(qiáng)。 “無恥。”他這樣評價趙志強(qiáng)。 “有啥不服的,放馬過來?!壁w志強(qiáng)不甘示弱。你老麻能笑,我老趙就不能笑么。 “你來,看我不卸你的胯?!崩下檗燮鹦渥?。 “皮給你扒掉?!崩馅w真的過去了。 旁邊有人攛掇,“押個寶,押個寶,贏錢的請客?!崩下槊诖锏腻X,湊一起剛好一百,便甩了出來。老趙也從皮夾子里抽出一張嶄新的鈔票。賭注交由小崔保管,兩人便真刀真槍地干上了。 在棋社里,也只有趙志強(qiáng)能跟老麻遞上幾招,但他的水平跟老麻還是差一個檔次的,為了公平,老麻讓他二子。這一仗昏天黑地地殺將起來,把棋友們都吸引過來做觀眾了。天昏暗下來,扯起燈,繼續(xù)殺。觀眾都不回家,等著吃請。有人尿急了,寧愿憋著。小崔在那邊煮著方便面,誰餓得撐不住。羅大頭的老婆喚男人回家吃飯,被男人一陣臭罵,趕了出去。眾人哄笑起來,氣氛顯然緩和許多,不那么緊張了。但是棋局仍然弦一樣繃得很緊,黑的白的在一起攪混…… 棋局進(jìn)行到二百多手,趙志強(qiáng)推枰認(rèn)輸。老麻挺佩服的,因為在一百七十幾手的時候,趙志強(qiáng)走了一步明顯的昏招。誰都看得出來,這步棋應(yīng)該在中腹自補(bǔ)一手,老趙卻莫名其妙地去搶收官子。老麻做好準(zhǔn)備,只等老趙悔棋,自己便理直氣壯地上去摁他的手。但老趙沒有悔棋,他把身子往后一靠,非常沮喪。老麻倒不好意思了,說:“悔一步棋吧。”老趙直起身子說:“別得意太早,還有得下?!睆棾鲆恢?,丟給老麻。因此,老麻對老趙挺佩服的。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喝酒,老麻還特意敬老趙一大杯。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麻天天泡棋社。老麻生病那次,實在去不成,躺家里養(yǎng)病。一天沒去,兩天沒去,到第三天,棋社老板警覺了。老板姓胡,胡一平,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說老麻笑得像剝狗的人。胡老板也是一個棋迷。過去,潁川市沒有棋社,棋友們聚集在一個老茶館里下棋,那里環(huán)境差,光線暗,人雜,有打撲克牌的,有下象棋的,還有喝小酒扯閑淡的,也有一些偷自行車的、販毒的、拐賣人口的混雜在里面。棋友們一商量,支持胡一平開棋社,搞會員制,每人交些費(fèi)用,維持棋社的正常運(yùn)轉(zhuǎn)。胡老板開棋社,每年都要倒貼一些進(jìn)去,但他樂意。 胡老板就起了疑心,老麻該不是去別的棋社了吧。那段時間潁川新開了好幾家棋社,競爭比較激烈。越想越生氣,平時挺照顧老麻,喝個小酒什么的,從不讓他掏腰包,沒想到老麻就這么厚顏無恥地背叛了。到晚上,胡老板闖進(jìn)老麻家興師問罪。敲開門,但見老麻面條似的,斜依在門框上。老麻一句話不說,只是沖胡老板笑。胡老板心里一慌,他見過老麻無數(shù)次笑,但是這個笑,是多么的怪異啊。準(zhǔn)備好的罵娘話,被這一笑也給沖散了。“麻蝦!”胡老板喊了一聲老麻的綽號。老麻眼睛一閉,順著門框滑了下去。 老麻的病倒不是很嚴(yán)重,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就出院了。住院的費(fèi)用,是胡老板出的。老麻沒錢。胡老板說:“你這麻蝦,有病不去看醫(yī)生,你不要命了?!?/p> 老麻照例每天去泡棋社。 午飯過后,棋社開始陸續(xù)上人。門外響起突突的摩托聲,小尚來了。吱扭吱扭,熊哥的三輪車聲。哧拉哧拉,這永遠(yuǎn)都是羅大頭皮鞋擦地的刺耳聲。還有趙志強(qiáng)的馬自達(dá)6的引擎聲,胡老板的飛鴿牌電動車聲……棋友們不用抬頭,都知道門外進(jìn)來的是誰。經(jīng)常泡棋社的,也就十幾位,彼此都很熟悉。小崔坐在門口,每來一位,她便起身去泡一次茶。 “尚哥來了,沏上茶吧?!毙〈拚泻艨腿?。 小尚點點頭,笑一笑。 “熊哥來了,沏上茶吧。” “羅哥來了,沏上茶吧?!?/p> “趙哥來了,沏上茶吧?!?/p> 無論年齡大小,小崔一律以哥相稱,只有老麻是個例外。老麻來了,小崔卻不言不語,起身泡茶。剛開始,小崔叫過老麻一聲“麻哥”,這個叫法把大家逗笑了,大家跟著起哄,左一句“麻哥”,右一句“麻哥”,足足叫了半個月。老麻并不姓麻,這個稱呼來自他的綽號麻蝦。小崔明白以后,一抹彩霞飛上了臉蛋兒,從此再不叫他“麻哥”。但又沒別的稱呼可喊,索性就什么也不喊。 如果從門外悄無聲息地走進(jìn)一個人來,身影遮住了明亮的光線,那么,這個人應(yīng)該就是老麻。仍然無需抬頭。 “老麻,病好了?”棋友用手背磕一下老麻。 老麻咧開嘴,剝一下狗。 “老麻,你來得正好,咱棋社的面子都丟盡了。”胡老板把老麻拉到一邊說:“黨考驗?zāi)愕臅r候到了,這盤棋你一定要給我拿下來!” 胡老板要老麻跟一位陌生人下盤棋。幾天前,棋社來了一位陌生人,聲稱要會一會棋社里的高手。他已經(jīng)連贏八盤,一盤沒輸。每盤棋都要掛彩,賭注一百。問他是哪里的?不說。問他貴姓?仍然不說。所有與棋無關(guān)的話,都拒不回答,只將頭緩緩抬起,用手指抵住鼻梁上的鏡框往上聳,聳出一道傲慢的目光?!澳阍趺床徽f話呢?老子在問你話!”羅大頭按納不住,想一巴掌呼下去。胡老板趕緊制止,此人應(yīng)該是有些來頭的,很明顯,人家有備而來。 有棋友認(rèn)出來,此人正是近日來攪得潁川棋界天翻地覆的黃眼鏡!這個黃眼鏡是天元棋社從省城請來的圍棋教師,曾做過幾年職業(yè)棋手,退役后活躍于業(yè)余棋界,在國內(nèi)業(yè)余大賽中拿過不少名次。一個月來,他把潁川市的幾家棋社都給掃蕩了,許多學(xué)棋的孩子都背叛師門,改投天元棋社門下??礃幼铀販缌鶉唤y(tǒng)天下。胡老板的黑白棋社是一座小廟,僅十幾名學(xué)生,即使這樣也未能幸免于難。 黑白棋社的勇士們一個個倒下,只剩老麻。 “一盤八百,可以嗎?”老麻征求黃眼鏡的意見。 黃眼鏡聳聳鏡框說:“一千吧,來個整數(shù)?!?/p> “我只賭八百,”老麻說,“你不是贏了八盤嗎,八百塊對不對?我只要這八百塊,多了不要?!?/p> 黃眼鏡望著老麻剝狗似的笑臉,點點頭。 棋局開始,老麻執(zhí)黑,走了“星·小目”,黃眼鏡應(yīng)以“二連星”。老麻掛角,黃眼鏡守角后,老麻拆邊,形成當(dāng)時比較流行的“迷你中國流”布局。棋友們都知道,老麻對這個布局是相當(dāng)有研究的,有段日子他整天抱著一本關(guān)于“迷你中國流”的圍棋專著,一個人縮在角落里打譜。 棋局進(jìn)行到中盤,黑白雙方各有三塊孤棋,在中腹扭做一團(tuán),輪老麻走棋。老麻舉起手中棋子,遲遲未落,末了竟然又放回棋缽。再舉起,再收回,如此三番。老麻抬起臉,棋友們吃了一驚,但見老麻一張蠟黃臉,好像睡眠不足的樣子,昏昏欲睡! “酒。”老麻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個字。 立刻有人喊小崔,拿酒來! “杯子?!崩下檎f。 胡老板遞過杯子。 老麻喝一口酒,押口茶,這才往棋局中落一枚子。老麻在醫(yī)院病床上躺得太久,人躺懶了,身體器官也跟主人一起偷懶,隨時都想睡去一般。老麻喝一口酒,下幾步棋,慢慢地,一瓶酒見底,棋局也結(jié)束了。 經(jīng)數(shù)子,黑棋一百八十六。 “贏了,贏了!老麻贏了!”有人激動地狂喊。 “今天什么日子?應(yīng)該定為棋社的紀(jì)念日。”有人提議。 有人笑罵道:“紀(jì)念你個頭?!?/p> “不要紀(jì)念我的頭,要紀(jì)念老麻的頭,老麻的頭是世上最可愛的頭?!?/p> 有人神經(jīng)質(zhì)的唱起來:“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敗了日本侵略者,消滅了蔣匪軍……” 大家都沒有喝酒,卻都喝醉了一般,這幫棋友瘋起來沒個正經(jīng),把棋社搞得好像精神病院。 老麻卻是真的喝醉了,他躺在椅子里,不吵不鬧,只是毫無節(jié)制地一個勁傻笑。笑得不像剝狗,倒像白癡。半瞇著眼,目光遲滯,舌頭僵硬,嘴角往上咧。老趙上去抱住老麻的頭,對大家說:“這就是著名的老麻的頭,大家來紀(jì)念吧?!币恍┤司蜕先ヲ}擾老麻,弄他的頭發(fā),捏他的鼻子,還有人用手把老麻的兩片厚嘴唇往外扒,仿佛扒開的不是一張嘴,而是一只神秘的洞穴。 大家鬧作一團(tuán),那邊小崔端一杯水,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人群以外,只等人群散開,便把開水給老麻送去。老麻大病初愈,又喝了那么多酒……果然,小崔擔(dān)心的事情發(fā)生了,在眾人的擺布下,老麻突然哇——地一聲,從嘴里噴出一支酒箭! “他媽的老麻!”眾人瘁不及防,紛紛躲避。 “好了不要鬧了,”胡老板說,“都跟我喝酒去!” 大家都起身去喝酒,只有老麻,還躺在椅子里不動。上前一看,竟是呼呼睡著了。
二
老麻醉得一塌糊涂,吐過幾次才算消停。不知小崔怎么把他弄到床上,又脫去衣服,蓋好被子。老麻睡覺不打呼嚕,說夢話,“甘靜……甘靜……”是他前女友的名字。干凈?什么干凈?小崔聽不明白。有種說法,人在說夢話的時候,如果接著他的話題,他會在夢里跟你對話。小崔試探著問:“什么干凈?”老麻果然在夢里回答說:“甘靜,棋譜?!崩下榈脑捄磺?,說得小崔更加糊涂。再問,老麻什么也不說了,嘴里絲絲地響著,專心睡他的覺去了。 半夜里,老麻醒來,伸手去摸臺燈。大概他還以為睡在自己家里,臺燈在床頭柜上,很容易就能摸到。老麻摸一下,又摸一下,再摸,便摸到小崔。 “你醒了?!焙诎道飩鱽硇〈薜穆曇簟?/p> “燈,燈……”老麻慌不迭地爬起身。 一只熒光燈在跳閃幾下后騰地亮起來,老麻的眼睛被亮光刺痛,趕忙閉上,又緩緩睜開。對面坐著小崔,兩人蓋著同一床棉被。老麻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把腳從小崔那邊綣縮回來,他的腳幾天沒洗,有股異味。老麻呆楞一會兒,完全清醒了,然后找自己的衣服。外罩、毛衣、褲子都在床上,跟一些女人的衣服混在一起。老麻在扒揀自己衣服的時候,無可避免地碰到那些女人衣服,他的手猶豫著,在衣服堆里小心翼翼地躲閃。 老麻穿衣服,小崔靜靜地坐著。所幸小崔身上有件小薄棉襖,這大概能為老麻緩解一下慌張的情緒。 “襪子。我的襪子?”老麻找不到襪子。 “襪子洗了?!毙〈拚f。 老麻跳下床,一對光腳踩在那雙黑色皮鞋上,這才塌實一些。小崔也翻身下床,她下身穿著一條薄薄的秋褲。老麻想說什么,又什么都說不出來,嘴里支支吾吾:“我……你……這……那……”終于老麻說:“小心著涼!” 小崔說:“外面冷,等天亮再走吧?!?/p> 不知老麻腦子里想些什么,他沒說走,也沒說不走,一根棍兒似的戳在那里。外面對局室里有開水,小崔趿拉著拖鞋,出去端了一杯水進(jìn)來。老麻接過杯子,不管燙不燙一口喝下去。小崔回到床上,用棉被蓋著腿。屋里擺設(shè)很簡陋,沒別的地方可坐,老麻只能坐在床沿。頭頂上熒光燈在吱吱地叫。 “你什么時候?qū)W會下棋的?”小崔問他。 “很早了。”老麻回答。 “很早是多早啊?”小崔說。 老麻仰起臉,回想一下說:“上中學(xué)的時候,快二十年了吧,那年上初三,到現(xiàn)在……”老麻掰起指頭默默地數(shù),“十八年?!?/p> 兩人似乎無話可說,沉默起來。熒光燈在吱吱叫著。突然,燈光暗淡下來,隨即便倏地熄滅,四周一團(tuán)漆黑。 “怎么回事?”老麻問。 “沒事,電壓不穩(wěn)定?!毙〈拚f。 果然,沒多大一會兒,啟動器的紅燈跳閃幾下,熒光燈再度明亮起來。但沒過多久,燈又滅了。寂靜和黑暗把時間拉得細(xì)長。老麻在黑暗中一動不動,生怕弄出什么響聲,直到燈又亮起,他才暗暗松口氣,調(diào)整一下僵硬的坐姿。 這種沉默是尷尬的,于是小崔又問老麻:“你下棋干嗎要喝酒呢?喝那么多酒腦子還能清醒嗎?” 老麻說:“喝酒能讓我興奮。” 小崔大概想到對老麻還沒有一個合適的稱呼,便問老麻:“你姓啥?” 老麻說:“姓白?!?/p> 小崔問:“白啥?” 老麻正待回答,燈又滅了。燈一滅,兩人都不說話,又沉默起來。這只破燈早該換成新的,小崔遲遲不換,大概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忽明忽暗的照明方式。老麻肯定不會習(xí)慣,要么是黑,要么是白,這樣閃來閃去讓人煩躁得很。燈光再亮的時候,老麻起身告辭了。小崔要送,老麻說,不用送,我走時把門帶上就行。 棋社外面一片靜謐,幾顆星星稀落落掛在天空,夜色中凝聚著一股冷清,不遠(yuǎn)處一排公眾健身器械影影綽綽,絕無白天喧鬧的痕跡。老麻裹緊衣領(lǐng),慢慢往家走。 老麻的住處離棋社不遠(yuǎn),步行十分鐘即到。住房不大,乃九十年代初期單位集資修建的家屬樓,當(dāng)時老麻的父親在世,憑資歷分得一套房子。如今房子已經(jīng)破舊不堪,墻壁上許多地方都在掉皮。由于線路老化,衛(wèi)生間的燈泡三兩天便燒一次,老麻換過幾次燈泡,懶得再換。這么一來,就不能在衛(wèi)生間里讀棋譜。老麻想了一個辦法,把衛(wèi)生間門敞開,借客廳里的燈光讀棋譜。試過幾次之后,他取消了這種做法,因為敞開門解手感覺總是很怪。老麻只好改變自己的習(xí)慣,解手前先在客廳里讀一段棋譜,然后蹲衛(wèi)生間里琢磨。 老麻翻開一本圍棋雜志,選了一局棋,背下七十來手,蹲衛(wèi)生間開始琢磨。琢磨一會兒,大概想起什么,也不知有沒有拉得干凈,便提上褲子到客廳里打譜。黑一個白一個,反反復(fù)復(fù)擺來擺去,終于點點頭。捧起雜志看專家點評,也許剛悟出的心得跟專家點評有些出入,就失望,把雜志順手拋到一邊。 “這棋下得沒意思……”他嘟囔著。 他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手,打兩遍香皂,洗好后用毛巾把手仔細(xì)擦干,然后他走進(jìn)臥室,取出自己珍藏的那本棋譜。他沒有書柜,棋譜放在梳妝臺的抽屜里,這是他存放貴重物品的地方。實際上他也沒什么貴重東西,除了錢和身份證,就這本棋譜。梳妝臺原本是為結(jié)婚準(zhǔn)備的,后來婚沒結(jié)成,倒成了他的百寶箱。 棋譜是一本線裝書,前面幾頁已經(jīng)殘缺,封面用牛皮紙包著,內(nèi)頁發(fā)黃,看上去頗有些年頭。這是一本古譜,一共九局。老麻翻開一頁,找出其中一局細(xì)細(xì)觀看。 老麻曾拿棋譜給見多識廣的老趙看,老趙看過搖搖頭,說不出個所以然。原先老麻下棋并不如何高明,有了這本棋譜,才變得高深莫測。老趙想買下這本棋譜,出一千塊,老麻不賣。一本破書而已,老麻實在是敝帚自珍。 不是老麻敝帚自珍,而是這本棋譜對他來說具有深刻的紀(jì)念意義,棋譜是甘靜送給他的,那時他們還在談戀愛。兩人是高中時期的同學(xué),有一年暑假,他去甘靜家里玩,當(dāng)時,這本棋譜就躺在甘家的書柜里,像一個乞兒似的縮在某個角落。大概這本棋譜已經(jīng)忍受了多年寂寞,對于老麻的賞識,它激動得渾身發(fā)抖,脫了線的紙頁抖落一地。老麻撿起散落的紙頁,按順序拼湊起來,然后小心奕奕地翻看,愛不釋手。甘靜見他喜歡,便把棋譜送給他。 老麻對棋譜格外珍惜,他用針線把脫線的地方縫補(bǔ)完好,又包上一層結(jié)實的書皮。那時他水平低,對棋譜里的內(nèi)容無法理解,看著密密麻麻的路數(shù)無異于看一本諱莫如深的天書。 后來跟甘靜分手,老麻才對棋譜有了理解。甘靜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北京工作,她回家探親時見了老麻一面,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兩人在護(hù)城河邊的林蔭道上漫步,天色忽然暗下來,風(fēng)雨欲來的樣子,兩人分了手。分手以后,天空就下起雨來,一道閃電,一陣狂風(fēng),比棋子還大的雨點往地上砸。就是這一場雨把老麻給澆醒了,他奔跑著穿越七條街道,回到家中,翻開棋譜。就在這一瞬,他對棋譜里的內(nèi)容有了一點理解:為什么能斷的不斷,該打吃的不打吃,為什么可以做活的棋不去做活,明知是死也非去點角……許多過去不理解的,在這一刻他有了新的體會。 老麻每天抱著棋譜潛心鉆研,棋藝得到突飛猛進(jìn)的提高。 老麻的提高是有目共睹的,胡老板組織棋友去洛陽下棋,眼看全都敗下陣來,唯有老麻一桿槍舞得驚心動魄,把洛陽人殺得人仰馬翻。有人說老麻天生是塊下棋的料,大家一樣下棋,偏老麻的棋長得飛快。有人說老麻長棋快是因為他用功,他花在棋上的工夫比別人多出幾倍。這話倒是事實,那段時間老麻對下棋幾乎到了癡迷的程度。因為下棋,他把工作也丟了。那年去鄭州找棋王鄭一飛討教棋藝,本是請了一天假的,然而棋一旦下得興起,便不顧一切,一連三天跟鄭一飛殺了足足九盤。合該老麻倒霉,在他曠工這些天里倉庫失盜,丟失一批貴重藥品。老麻的飯碗就這么丟了,被公司除名不說,還要告上法庭,接受法律制裁。無奈之下,老麻的哥哥只得拿出六萬元賠償公司的經(jīng)濟(jì)損失,使老麻免去一次牢獄之災(zāi)。 棋不是這么下的,棋友們勸老麻。人要生存,要工作,不可玩物喪志。 老麻也意識到自己的確過分,動過改邪歸正的念頭。那天父親忌辰,老麻去哥哥家吃飯。一進(jìn)家門,只見哥哥白光耀一臉陰沉,坐在飯桌前,手里捧著父親的遺像。嫂子招呼老麻坐下吃飯。在這個場合下,老麻被一股無形的壓力搞得有些膽怯,但他還是努力給哥嫂剝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嫂?!崩下楹耙宦?。 “哥?!崩下楣首鬏p松地喊一聲。 老麻坐上飯桌,去掂筷子??曜舆€沒摸到,就被哥哥從座位上揪起來,劈頭蓋臉地吃了一記耳光! “白光榮,今天當(dāng)著爸的面說清楚,今后我沒你這弟弟,你也沒我這哥哥!”說完白光耀轉(zhuǎn)過身,對著父親的遺像撲通一聲跪下。這邊女人趕忙去拉,孩子也被嚇壞,烏拉烏拉哭起來,場面鬧作一團(tuán)。 老麻用手揉揉臉,那幾道紅紅的指印逐漸退去,臉色很快恢復(fù)正常。他的生活也恢復(fù)了正常,每天照例去泡棋社。他打算跟棋干上了,這輩子死也要下棋,棋是他最忠實的朋友。失去工作和親人,他有了更多時間去泡棋社,這使他的棋藝又突飛猛進(jìn)一次。棋藝愈高,他對那本棋譜的理解也愈深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每讀一次棋譜,都有一次嶄新的收獲。夜已深,他還是睡意全無。面對棋譜回首往事,這成為他生活中一項重要內(nèi)容。他回想許久,有些乏累,便躺下,打開電視機(jī)。這時候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電視節(jié)目里只有一個頻道還在播放廣告。關(guān)上電視,又拿起棋譜。他忽然心血來潮,要給這本棋譜取個名字。叫什么好呢?他思忖著。就叫“牛皮譜”吧,這本書外面包著牛皮紙。或者叫“牛逼譜”?棋譜里每局棋都下得挺牛逼。最后老麻敲定,叫“牛譜”。
三
那段時間老麻既沒工作,又沒親人照顧,真不知他怎么活過來的,也沒見他缺吃少喝,也沒見他有任何營養(yǎng)不良的跡象。人活著就是個奇跡。 “老麻,給我教學(xué)生吧?!焙习逭业嚼下檎f。 “教什么學(xué)生?”老麻問。 “別管什么學(xué)生,讓你教你就教?!焙习逭f。 從此老麻做起圍棋教師,教一群孩子下棋。老麻喜歡這份職業(yè),不僅每月有四百多元收入,還被人稱作老師,受人尊敬和愛戴。學(xué)生們一口一個麻老師,叫得老麻飄飄然。老麻對自己也尊敬起來,衣服勤換勤洗,頭發(fā)每天早上都認(rèn)真梳理一遍,猶為突出的表現(xiàn)是他每天晚上都能夠堅持洗腳。給學(xué)生們一個好的表率,老麻對自己很有信心。 老麻儼然就是一位光榮的人民教師了,不光學(xué)生們喊他老師,許多棋友也都改口喊他老師。 “麻老師,給我上一課?!绷_大頭戲謔他。 “大頭乖乖,好好下你的棋。” 老麻用手掌摩挲他肉球一樣的光頭。 “麻老師,這步棋怎么下?”熊哥虛心向他請教。 “飛。”老麻用指頭敲著棋盤說。 “長?!崩下檠銎鹣掳驼f。 “蓋他的帽!”老麻做了一個向下壓的手勢。 簡單的幾步,熊哥就在中腹拉起一道厚壁,形勢頗為可觀。這時候老麻親自拈起一枚棋子,往角部走了一步“玉柱”,然后手一攤:“看到了吧,這些地盤都是你的,誰進(jìn)來誰送死!” 在老麻的指揮下,熊哥極為興奮,脫了鞋子,蹲上坐椅,把棋子摔得劈啪響。對面老趙早不耐煩,正待發(fā)作,忽聽門外有人喊:“麻老師在嗎?” 老麻抬頭看,是一個不相識的女人,手里牽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女人是帶孩子來拜師的。很少有人主動來拜師學(xué)棋,老麻自然要十足地端起老師的架子,把學(xué)生帶進(jìn)教室,問他:“叫什么名字?” 學(xué)生回答說:“楊浩然?!?/p> 老麻問:“學(xué)棋多久了?” 學(xué)生說:“三年?!?/p> 老麻有些意外,三年前潁川很少有孩子學(xué)棋。自從去年潁川籍棋手劉棋得了世界冠軍,才掀起了送孩子學(xué)棋的一股熱潮。 老麻跟學(xué)生下了一盤,摸一摸學(xué)生的水平。學(xué)生居然有相當(dāng)高的棋力,棋走得有模有樣。棋至半途,老麻忽然停下問:“這手棋為什么這么下?” 學(xué)生兩手托腮,不抬頭,說:“入腹?fàn)幷?,制孤克敵驗于斯?!?/p> 把老麻說愣了。“什么?再說一遍。” 學(xué)生重復(fù)說:“入腹?fàn)幷?,制孤克敵驗于斯。?/p> “入腹?fàn)幷妗崩下槭锹犝f過的,但“制孤克敵驗于斯”這么拗口的話,還是頭回聽說。其實這些口訣出自清代國手施襄夏的《凡遇要處總決》,老麻沒有讀過。 接著下棋,下到一處,老麻又停住問:“為什么這樣下?” 學(xué)生說:“互關(guān)兼鎮(zhèn)必關(guān),任擇飛尖與托。” 老麻撓撓頭。 繼續(xù)下。 “這步棋有什么說詞嗎?”老麻又問。 學(xué)生果然是有說詞的:“精華已竭多堪棄,勞逸攸關(guān)少亦圖?!?/p> 老麻驚訝得張大嘴巴。 棋局進(jìn)行到一百八十多手,學(xué)生突然放棄對一塊孤棋的攻擊,率先收官。老麻直起身子,正要發(fā)話,卻被學(xué)生搶先說道:“局勢已贏,專精求生?!?/p> 老麻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老麻決定給學(xué)生一點顏色瞧瞧了,他拈起一枚棋子,輕飄飄地落在棋枰上。學(xué)生跟著走了幾步,鼻尖上冒汗。老麻說:“局勢已贏了嗎?”學(xué)生不言語,抱頭苦思。又走幾步,學(xué)生的棋就崩潰了。 老麻問學(xué)生:“你以前跟誰學(xué)棋?” 學(xué)生說:“黃老師?!?/p> 老麻問:“哪個黃老師?” 學(xué)生說:“黃哲,黃眼鏡?!?/p> 居然是黃眼鏡的徒弟,老麻覺得意外。老麻是個大腦簡單的人,除了下棋,別的事也不愛多想。這當(dāng)然不是巧合,接下來的幾天,棋社陸續(xù)收到幾十名學(xué)生,其中一部分是黃眼鏡的學(xué)生,還有一部分是聽說老麻打敗黃眼鏡,慕名前來拜師。 最高興的要數(shù)胡老板,學(xué)生多了,棋社有了贏利,月底,胡老板給老麻分了兩千元錢,給小崔發(fā)了幾百元的獎金,還請棋友們吃喝一頓,落得皆大歡喜。 老麻領(lǐng)了錢,心情格外開朗。 下午放學(xué),老麻到學(xué)校門口去接侄子。遠(yuǎn)遠(yuǎn)看見侄子從學(xué)生堆里往外走,老麻哧溜從人群里竄出去,晃著手里的玩具槍,嘴里“噠噠噠”地怪叫著?!岸?!”侄子沖過來,跳進(jìn)老麻懷里,扒著老麻的細(xì)脖子往上爬。老麻抓起侄子一甩,馱到肩頭。 “瞧你們爺倆!”老麻的嫂子在旁邊說。 老麻咧著嘴,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一聲“嫂”。 一家人順著馬路往回走,走進(jìn)花園小區(qū),老麻在噴水池前停住腳步。嫂子說:“去家吧?!崩下檎f:“不了?!鄙┳訃@口氣:“其實你哥也很想你,經(jīng)常提到你?!崩下殚_心地咧嘴笑。嫂子說:“你就不能不下棋嗎?”老麻似乎被揭了傷疤,低頭不言語。對于棋,一家人是深惡痛絕了。老麻的哥哥經(jīng)營著一家公司,只要老麻不下棋,哥哥完全可以接受他,安排他到公司里上班。有個正經(jīng)工作,娶妻生子,這才是正確的人生道路。 “以后再也不下棋了,為了哥嫂,為了侄子!”老麻在回家的路上暗暗下著決心。 他想起哥哥,小時侯他在哥哥的背上長大,哥哥的背是一塊寶地,要什么有什么。想要糖,哥哥背上長出一枚糖;想要槍,哥哥背上長出一支槍;想要小人兒書,哥哥背上長出一本小人兒書……小時候他在哥哥的屁股后面長大,哥哥的屁股結(jié)實,吃得住父親咆哮的鞋底;因為他,哥哥不少挨打,屁股經(jīng)常開花。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只有這么一個哥哥。老麻在路上想哥哥,居然想得掉了淚。路人都看見老麻哭了,因為老麻一哭就必定要哭出聲音,從小到大都是這個哭法,活三十多歲楞是沒學(xué)會默默流淚。老麻抹著淚,到街頭包子鋪里買幾個包子,啃著包子,哭著走著。進(jìn)了家門,包子填飽肚子,老麻的淚才算止住。 老麻陷進(jìn)破沙發(fā)里,做了世上最無聊的一件事——發(fā)呆。一直發(fā)呆到天黑,想喝水,找到暖水瓶晃一晃,估摸還有點開水,往外倒卻只弄出幾滴白乎乎的水銹。便出家門,買一瓶水邊喝邊在街上晃?;蝸砘稳ィ蔚襟w育場,晃進(jìn)體育場大門,晃過露天舞場,晃過一群公眾健身設(shè)施,晃過美術(shù)班、書法班、吉他班、小提琴班、古箏班、舞蹈班……老麻停下,再往前晃,就是黑白棋社少兒圍棋培訓(xùn)班。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棋社里透出些微燈光。老麻踅回來,找一個“太空漫步機(jī)”爬上去晃悠。晃幾下,感覺不太安全,換一個鍛煉腿部的,坐上去吭哧吭哧蹬起來。遠(yuǎn)處棋社的燈還在亮著。夜色已深,人們漸漸散去,只剩老麻。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動,老麻終于走進(jìn)棋社。 “怎么這時候來了?”小崔在打掃衛(wèi)生。 “有水嗎?我喝口水?!崩下檎f著坐下來。 小崔說:“喝水自己倒,沒看我正忙嗎?” 老麻站起身,自己倒一杯水。 “人都走了嗎?”老麻說了一句廢話。 小崔說:“都走了。” 老麻點上一支煙。小崔收拾好茶具,端進(jìn)里屋刷洗。老麻斜靠在椅子里,仰起臉,翻開厚厚的嘴唇往頭頂吐煙圈,吐得倒挺圓,濃濃的一團(tuán)翻卷著擴(kuò)散出去。 “我以后不下棋了?!崩下檎f。 里屋小崔不知聽清沒有,沒做聲。 老麻又吐出一口煙圈。 小崔忙完,從里屋出來,坐老麻對面織毛衣。老麻的煙圈噴過去,撞在小崔手里的毛衣上,小崔眉頭一皺,用手去扇煙霧?!白唛_,煩人!”小崔皺著眉頭。 老麻嘿嘿笑了。老麻說:“我以后不下棋了。” 小崔說:“你不下棋呀,那就出鬼了,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鬼才會信?!?/p> 老麻心情變得疏朗起來,他挪挪椅子,往小崔身邊靠?!敖o誰織的?”老麻的語調(diào)有些俏皮。 小崔低著頭說:“想學(xué)我可以教你,你那么聰明,保準(zhǔn)一學(xué)就會。” 老麻說:“給我織一件怎么樣?” 小崔說:“你快找老婆吧,有老婆啥都不愁了?!?/p> 老麻說:“我老婆一定很笨,到時想穿毛衣還得求你。” 小崔說:“別沒自信,你不笨,找個老婆也肯定聰明。” 不知被小崔夸得不好意思,還是小崔身上淡淡的女人味道讓他呼吸局促,他站起身,在屋里來回踱步。他在背后偷看小崔的背影,玲瓏的身段,柔順的長發(fā)。小崔織得手累,停下來,抬手撫弄鬢角。老麻心里一慌,趕忙收回目光?!安辉缌?,你休息吧?!崩下榈纻€別,離開了棋社。 小崔有句話算是說對了,老麻不下棋,鬼才會相信。
四
老麻又回到棋社,下棋并不可恥,總有一天哥哥會諒解的。 剛來棋社的時候老麻棋藝低,連羅大頭都下不過,棋友們給他起個綽號麻蝦,意思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而老麻是蝦中最小的那種麻蝦。隨著棋藝提高,老麻由麻蝦變成老麻,現(xiàn)在又變成麻老師,看來事情在一步步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實在沒有不繼續(xù)下棋的道理。 自從贏了黃眼鏡,老麻在潁川棋界有了一點名氣,但很多人對他贏黃眼鏡那局棋不以為然,有說老麻服用了興奮劑,超常發(fā)揮;有說老麻擅長盤外招,噴煙圈到棋盤上擾亂對手;有說老麻瞎貓碰上死耗子,僥幸贏一局,并不能說明任何問題。種種說法傳到老麻這里,老麻剝狗一笑作罷。 這天下午老麻在棋社里打譜,忽聽門外一陣嘈雜,一幫人擁進(jìn)棋社。有人喊:“黃眼鏡來了?!惫豢匆婞S眼鏡分開眾人,朝這邊走來。上次他一不留神著了老麻的道,這次卷土重來,卯足了勁要報一箭之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老麻自是不肯示弱。雙方約定,禮拜天上午十點,黑白棋社,三番棋決勝負(fù),賭注每局一千。 比賽這天許多棋友聞風(fēng)而來,擠滿了小小的黑白棋社。胡老板早有準(zhǔn)備,借幾十把椅子,又買兩副大棋盤,供棋友們觀棋。羅大頭提醒胡老板收門票,趁機(jī)小賺一筆,胡老板擺擺手說:“一律免費(fèi)。你想啊,這場比賽如果取勝,以后棋社生意想清淡都不行,會有很多學(xué)生來找老麻學(xué)棋,還在乎這點小錢嗎?”胡老板是有一定戰(zhàn)略眼光的。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棋友中各色人等混雜,有久經(jīng)沙場的驍將,有入門不久的菜鳥,有文雅的知識分子,有粗魯?shù)呢湻蜃咦?,有脾氣暴躁的黑李逵,有心機(jī)洞明的小諸葛。有的手搖折扇,風(fēng)度翩翩;有的嘴叼煙卷,摳著腳丫。比賽還沒開始,人們就交頭接耳,闡述各自觀點,預(yù)測棋局勝負(fù)。談得攏,互道一聲知己,豎起大拇指;談得不攏,先是爭論,繼而爭吵。國手棋社的“小鋼炮”傾向于黃眼鏡,新星棋院的“子彈頭”鐘情于老麻,兩人談得不攏,爭吵謾罵之后大打出手,你一巴掌我一拳,從屋里鬧到屋外,引得院子里許多閑人圍觀。周圍書法班、美術(shù)班、音樂班、舞蹈班的學(xué)生也有不少聚攏過來,有的拿畫筆,有的抱吉他,有的脖子里夾著小提琴,還有人蹦嚓蹦嚓扭舞步……煞是熱鬧。 十點整,比賽準(zhǔn)時開始。第一局黃眼鏡執(zhí)黑,老麻執(zhí)白。黃眼鏡從棋缽里掂出一枚黑子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叵略谟疑辖堑男俏?,然后抱膀子靠在椅背上,待對方落子。老麻卻不急于落子,轉(zhuǎn)頭問裁判:“可以吸煙嗎?”裁判說:“當(dāng)然可以。”老麻點起一支煙,深吸一口,狠狠地吐一個煙圈出來,隨后長長一吁,將煙圈吹散。老麻下了對角的一個星位。黃眼鏡再下一子,老麻也再下一子,黃眼鏡又下一子,形成“小林流”對“二連星”布局。 觀棋室里,老趙在臺上拿著麥克風(fēng)對觀眾講棋:“大家知道這是什么布局嗎?對,是小林流。這個布局最早由日本人創(chuàng)立,后來卻在韓國人手里發(fā)展完善,這足以說明日本人很不爭氣,而韓國人很爭氣。目前韓國人比較擅長這種布局,遺憾的是黃眼鏡不是韓國人,老麻也不是日本人……” 下面觀眾聽得不耐煩,嚷道:“能不能閉上你的鳥嘴!” 這場比賽老麻很有信心,他研究過黃眼鏡的對局,發(fā)現(xiàn)對手的棋雖然犀利,但有些棋下得隨手。類似這樣的隨手應(yīng)該是高手所忌諱的,“隨手而下者,無謀之人也。”一局棋中屢次出現(xiàn)隨手,只能說明這個棋手的沒落。兵法曰:“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于無算乎?” 序盤階段,雙方每走一步都很慎重。第七十三手,黃眼鏡在局部補(bǔ)強(qiáng)后,全局留下最后一個大場。 老趙解說道:“最后一個大場不能不占,打個比方說,二人同吃一只燒餅,你一口我一口,吃到最后,余剩最后一口,現(xiàn)在輪我吃,我是不是就多占一個便宜呢?如果我不吃,你們會說我腦子有病。所以老麻這步棋一定會下在這里?!?/p> 老趙的比喻還算形象,但他的判斷有誤。老麻并沒有占這個最后的大場,而是在棋局上方落下一子。這步棋不但出乎老趙意料,更是出乎黃眼鏡的意料。黃眼鏡一雙小眼睛從鏡片后面翻起來,瞅老麻表情。老麻面無表情地說:“入腹?fàn)幷?,制孤克敵驗于斯?!?/p> 進(jìn)入中盤,戰(zhàn)斗異常激烈,這正是老麻所擅長。老麻的“牛譜”中每局棋都是“亂殺亂砍”,從一開始黑白雙方就糾纏不清,盡量往復(fù)雜的變化上行棋,招招兇險,似乎都在拼命,置之死地而不顧。老麻得“牛譜”精髓,棋也是下得猶如“狂草”一般,到處是死子,卻處處死而不僵,伺機(jī)而動,與其說是死子,倒不如說是隱藏幕后的“刀斧手”。 第八十七手,老麻下邊五子被圍,老趙說:“下步棋老麻一定會搭靠,救出五子,局面白棋領(lǐng)先,黑棋吃不掉五子實地不足?!崩馅w又猜錯了,老麻居然棄掉下邊五子,轉(zhuǎn)身去救上邊一個弱子。這步棋讓黃眼鏡陷入了長考。 “精華已竭多堪棄,勞逸攸關(guān)少亦圖。” 老麻背起口訣??谠E是黃眼鏡教給徒弟,徒弟傳給老麻,老麻再轉(zhuǎn)而施于黃眼鏡。 黃眼鏡額頭上滲出汗珠,對于老麻棄掉的五子,吃也不是,不吃又不行,一時難以落子。老麻兀自念著口訣: “象眼尖穿忌兩行,飛柔制勁?!?/p> “兩打同情不打,推敲扳虎兼長?!?/p> “奇路壓扳長勝退,頂斷須防?!?/p> “靜能制動勞輸逸,實本攻虛柔克剛?!?/p> 棋局進(jìn)行到第一百五十六手,老麻在天元附近看似無關(guān)緊要處落下一子,這步棋猶如神來之筆將幾塊孤棋巧妙地連接一起,數(shù)條孱弱的小溪匯聚成一條再也無法斬斷的巨龍,反將黑棋兩條小龍裹在中央,形成甕中捉鱉之勢。老麻下出這步棋以后,黃眼鏡無技可施,接下來棋局便毫無懸念,黃眼鏡掙扎幾步,回天乏術(shù),只好抓一把黑子撒進(jìn)棋局,投子認(rèn)輸。 兩人也不休息,緊接著下第二局。此時觀戰(zhàn)的棋友越來越少,余下的都是高手,是真正的棋迷。老趙也不講棋了,在下面跟觀眾一起看棋。這局棋比第一局更為精彩,開局就走出一個大型定式,雙方圍繞著“引征”大做文章,看得觀眾眼花繚亂。到了后半盤,雙方卻都下得平穩(wěn),接下來收官,是個細(xì)棋局面。經(jīng)數(shù)子,老麻以微弱的優(yōu)勢又贏一局。 三番棋,老麻連勝二局,無須再下。 黃眼鏡從椅子上站起來,朝老麻深深鞠一躬,走了。 “老麻果真厲害!”觀棋的人們議論著,相繼散去。 “他媽的老麻!”棋友們跑過來祝賀,這個拍拍肩膀,那個摸摸頭發(fā),還有人搔老麻的胳肢窩,把老麻弄得合不攏嘴。大家都很高興,胡老板又帶大家去酒店里點兩桌酒席,隆重地慶祝一番。
五
老麻的名聲很快傳出去,許多外地的棋友都來拜訪。真正喜歡下棋的人,無論出差或旅游,每到一處不尋訪高手切磋一下總是過意不去。 “請問,哪位是老麻?”“您是?”“鄭州張三,想跟老麻下一盤?!?/p> “請問,麻老師在嗎?”“您是?”“洛陽李四,請麻老師指點?!?/p> “請問,麻治孤在嗎?”“您是?”“河北王五,向麻治孤討教棋藝?!?/p> “請問,潁川棋王在嗎?”“您是?”“山東錢六,特來拜訪棋王?!?/p> 老麻被人叫得不高興,他不喜歡這些希奇古怪的稱呼。但也沒什么值得生氣,愛怎么叫就怎么叫吧,老麻照常下自己的棋,照常教自己的學(xué)生。拜訪者來自五湖四海,中間不乏雄霸一方的絕頂高手,跟他們對局,老麻增添了許多實戰(zhàn)經(jīng)驗,棋藝日益精進(jìn)。他很少輸,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棋藝究竟到了什么水平,有一次他贏了一位高手,贏過之后才知道人家居然是業(yè)余7段! 由于黑白棋社的興旺,致使?jié)}川許多小棋社都相繼倒閉,許多學(xué)生改投黑白棋社學(xué)棋,而那些以教棋為生的圍棋教師們,有的回老家種田,有的去外地另謀出路,有的則被胡老板納入麾下,壯大師資力量。學(xué)生越來越多,到寒假時,已擴(kuò)增至二百多名。胡老板租下棋社附近的幾間空房,將少兒圍棋培訓(xùn)班改稱為“黑白圍棋學(xué)?!?,分高級、中級、初級等三個級別、六個班級,自任校長,聘老麻為總教練,老趙、小尚、羅大頭等也都做起教頭。雖然老趙他們水平低,教那些初入門的孩子還是綽綽有余。 胡老板把眾位教頭召集起來訓(xùn)話:“咱都是老師了,為人師長要講究德行,你們幾個,以后都少他媽的說臟話,誰要是在孩子面前說臟話,別怪我老胡翻臉不認(rèn)人?!?/p> 眾教頭紛紛點頭稱是。 羅大頭說:“誰他媽的講臟話,扣他他媽的工資?!?/p> 胡老板說:“扣工資便宜你了,知道你們不在乎這點工資,假如你羅大頭講臟話,開除你個狗日的,不讓你做老師,不許你踏進(jìn)棋社的門。” 老趙補(bǔ)充說:“叫小崔在門口貼上告示,寫上羅大頭與蠢豬不得入內(nèi)?!?/p> 眾人哄然笑作一團(tuán)。 老麻跟在人堆里也笑,他是真心的笑,笑得非常開心。老麻的笑聲總是比別人響亮一些,持久一些,常常是別人收住了笑,他的笑還在空中揉著顫音。老麻每月有三千多元收入,工作也清閑,除了禮拜天給孩子上課,其它事務(wù)一概不管不問。下棋之外,老麻熱衷于請棋友們喝酒,有事無事總找理由請客,似乎要把過去十幾年欠大家的酒都給補(bǔ)出來。受人點滴之酒,當(dāng)以涌泉相抱,老麻很夠義氣。 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這一年的春節(jié)格外暖和,氣象專家的預(yù)言得到證實,這是一個暖冬。老麻硬著頭皮去哥哥家吃年夜飯,哥哥居然沒趕他走,只對他冷哼一聲,不予理睬。這一聲冷哼其實就是老麻的特赦令,把老麻喜得屁顛屁顛。 “貼對聯(lián)嘍。” “放鞭炮嘍?!?/p> “下餃子嘍。” 老麻跟侄子一起瘋鬧,把侄子扛在肩上耍來耍去,耍得侄子哭爹叫娘。老麻三十多歲,還跟孩子一樣,永遠(yuǎn)長不大。瘋夠了,老麻坐下來,很安靜,從懷里掏出一疊鈔票輕輕放到桌上。“哥,這些你先收下,以前我不爭氣……”老麻沒再說下去。哥還沒吱聲,嫂的淚就嗤嗤地往外流。 “一家人多好?!鄙┎蛔∈值啬ㄑ蹨I。 老麻被嫂的情緒感染,掏出一番肺腑之言:“這些都是我下棋掙來的,其實下棋沒什么不好,不偷不搶,光明正大,陶冶情操,還可以……” 老麻話沒說完,便被白光耀從座位上拽起來?!叭ハ履愕钠??!辈蝗莘终f把老麻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guān)上房門。 “下棋有什么不好?”老麻站在門外委屈地說。 屋里傳出爭吵聲,嫂在哭,侄子在尖叫,碗碟掉在地上乒嚓的碎裂聲。老麻垂手呆立,耳里聽著這些聲音。防盜門上的手柄似乎扭動幾下,老麻以為嫂子給他開門,然而門終究未開。老麻一路哭著往家走,路上絕了行人,節(jié)日的喧鬧被人們關(guān)在屋里,只有老麻孤苦伶仃的一個身影。 回到家里,老麻取出“牛譜”。除夕夜里,人們都在看央視春晚,老麻一個人在屋里抱著“牛譜”發(fā)呆。外面時而傳來陣陣鞭炮聲,有的遙遠(yuǎn)如兒時記憶,有的很近,就在腦殼里炸響。老麻坐在床頭,于黑暗中默誦“牛譜”,他更像是閱讀著自己的孤獨和落寞。 春節(jié)過后小崔從老家?guī)硪粋€男孩,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不怯生,沒幾天就跟棋友們混熟了。有人問小崔,誰的孩子?小崔說,自己的。小崔這么年輕,怎么可能有這樣大的兒子?問孩子的爸爸是做什么的,怎么沒有一起來?“干什么,想做私家偵探嗎?”小崔搶白一句。問的人一臉悻悻然。 老麻也對小崔的孩子感興趣,帶他去公園,好吃的好玩的買了一大堆?!澳惆质亲鍪裁吹模俊崩下閱柡⒆?。孩子不作答,用舌頭舔粘在手上的棉花糖。“你家都有什么人?”老麻又問。孩子不回答,要坐碰碰車。坐上碰碰車,老麻又問:“你覺得叔叔怎么樣?”孩子不耐煩了:“我覺得你很煩,能不能閉上你的嘴?你的話太多了。”老麻氣得直咧嘴,佯裝要發(fā)怒的樣子瞪孩子。孩子說:“你笑什么,受了批評還有臉笑?”老麻曾受過傷的面部神經(jīng)使他的笑看上去像哭,反過來,他的哭倒有點像笑。 “你叫什么名字?”老麻心說你這人小鬼大的東西,該不會對自己的名字也拒絕回答吧。 “崔剛?!焙⒆庸晃醇臃婪叮摽诙?。 孩子跟的是母親的姓,難道他沒有父親嗎?老麻心中一陣竊喜。 有天晚上老麻把自己澆得滿身酒氣,來到棋社?!霸趺催@時候來了?”小崔正在輔導(dǎo)兒子寫作業(yè)。老麻說:“剛跟朋友喝了酒,口渴?!毙〈拚f:“喝水自己倒,我忙呢。” 老麻坐椅子里,也不說話,瞪著眼看母子倆做作業(yè)。不知老麻有何企圖,沒滋沒味的白開水喝了一杯又一杯,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那邊小崔母子的作業(yè)居然也是沒完沒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邊似乎堅決地要發(fā)生點什么,另一邊也似乎堅決地不讓他發(fā)生什么,兩邊就這樣堅決地耗上了。 突然,老麻腰里新買的手機(jī)響了,是胡老板的電話。胡老板問老麻在哪?老麻說在棋社。胡老板說,這么晚在棋社做什么?老麻說,路過,來喝口水。胡老板叫老麻等著,他有事相商。 “形勢不容樂觀。”胡老板一進(jìn)來就急慌慌地說。 老麻趕忙問:“怎么了?” 胡老板所說“形勢不容樂觀”指的是棋社有了競爭對手。潁川市新開一家圍棋學(xué)校,是北京一家很有名氣的“冠軍之星圍棋學(xué)?!遍_來的分校,校長楊義先九段被棋界公認(rèn)為德高望重的前輩,世界冠軍劉棋便是他的得意門生。 “不是猛龍不過江。”胡老板憂心忡忡地說。 “他辦他的學(xué)校,你開你的棋社,有什么過江不過江的?!崩下轫斪埠习逡痪?。他煩起胡老板,胡老板不該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攪了他的好事。機(jī)會不是隨時就有,勇氣也不會說來就來,老麻嘆口氣。
六
老麻是個沒有什么理想抱負(fù)的人,得過且過,隨遇而安。幾個包子能吃出幸福的味道,一盤棋便下出快樂的人生。 老麻已經(jīng)很久沒有輸過,在潁川他注定是孤獨的,沒有對手。他去外地尋訪高手,老天不給他輸棋的機(jī)會,世間的高手不是徒有虛名便是深藏不露。他找職業(yè)棋手下棋,職業(yè)棋手是御林軍,對他這樣的綠林好漢根本不屑一顧?!澳阌惺裁促Y格跟我下棋?”他們說。職業(yè)棋手每場比賽都有相當(dāng)豐厚的報酬,他們不愿跟老麻這樣的業(yè)余棋手下棋,贏了不見光彩,輸了又沒面子,毫無名利可圖。老麻沒有資格跟職業(yè)棋手較量,又尋訪不到真正的業(yè)余高手,日子過得寂寞。 五一期間,潁川市舉辦“首屆棋王賽暨少兒圍棋升段賽”,老麻報了名。棋友們都說這個冠軍非老麻莫屬,這是給老麻這個無冕之王送桂冠來了。拿了這個冠軍,老麻就是名副其實的潁川棋王。但了解內(nèi)情的人卻認(rèn)為老麻拿這個冠軍幾乎沒有可能,此項比賽由潁川日報社和“冠軍之星圍棋學(xué)?!甭?lián)合舉辦,為籌辦這場比賽,“冠軍之星”大張旗鼓,廣告做得鋪天蓋地,指望著通過比賽擴(kuò)張知名度,招攬生源。費(fèi)好大勁煮的一鍋飯,能讓別人張嘴去吃么?老麻奪冠的呼聲并不很高。 “這個冠軍一定要爭到手,最近棋社流失不少學(xué)生,都他媽的被冠軍之星搶跑了?!焙习逭f。 “二萬元買你一局棋,只要你在決賽上手指輕輕一抖,這些錢就是你的了?!惫谲娭桥蓙淼恼f客說。 對于這些,老麻全是呲牙一笑。老麻的笑是空泛的,從他的笑里看不出任何內(nèi)容,一個純屬多余的笑。 比賽在潁川大酒店進(jìn)行,參賽選手七百多名,分少兒組和成年組,賽程五天。比賽的頭一天,由于參賽選手多是孩子,需家長帶領(lǐng),因此人數(shù)比預(yù)計的多出數(shù)倍,承辦方一時措手不及,場面鬧哄哄的有些失控。很多孩子跑錯了賽場,耽誤比賽時間,急得哇哇哭叫。樓梯被人塞得水泄不通,上面的人下不來,下面的人上不去,擠在中間的人推推搡搡,跌了眼鏡,掉了鞋跟,還有女同志被人趁機(jī)吃了豆腐,謾罵聲、尖叫聲、哭娘聲混作一團(tuán)。眼看將近中午,局面仍然難以收拾,一個滿頭大汗的工作人員拿個大喇叭宣布:“上午的比賽延續(xù)至下午進(jìn)行!” 中午回棋社休息,棋友們都很生氣,破口大罵:“什么他媽的冠軍之星,連個比賽都不會安排,一個個全是蠢材!”老麻也很生氣,在樓道里卡了一個上午,襯衣紐扣被擠掉三顆,小崔要給他縫補(bǔ),卻發(fā)現(xiàn)不光是掉了紐扣,連衣襟都被扯破,即使縫上扣也對不上紐了。沒有襯衫可換,到了下午,老麻索性敞著胸懷,坦胸露乳地進(jìn)了賽場。 第一場比賽,老麻的對手是“國手棋社”的“小鋼炮”?!靶′撆凇睒I(yè)余5段,本想殺進(jìn)前八名,展示一下老業(yè)余5段的雄風(fēng),但合該他時運(yùn)不濟(jì),上來就遭遇老麻。啪!啪!啪!“小鋼炮”一連中了老麻幾記脆響的耳光,被淘汰出局。 第二場比賽,老麻的對手是一位業(yè)余4段,贏得輕松。 第三場比賽,老麻的對手是新星棋社請來的“外援”,業(yè)余6段。老麻先是馬步扎穩(wěn),進(jìn)入中盤后故意賣個破綻,誘使對方來攻。老麻有個綽號叫“麻治孤”,是說他善于治理孤棋。隨便你攻,待你戰(zhàn)線拉長,氣力不濟(jì)時,老麻瞅準(zhǔn)時機(jī),一通組合拳耍起來,那些散落盤面的孤棋便游擊隊似的迅速收攏成一支正規(guī)軍,死死叼在對手七寸之上。遇見老麻,“外援”也只有打道回府。 接下來幾場老麻都順利過關(guān),一路殺到半決賽跟前。 坐在老麻對面的,是黃眼鏡! 這已經(jīng)是比賽的第四天下午,參賽選手被淘汰的只剩四名,余下三場對局,挪至酒店十八層的高級會議室里進(jìn)行。比賽進(jìn)入高潮階段,觀棋大廳里豎起超大棋盤,請主持人進(jìn)行棋局講解,電視臺也派人來架起攝像機(jī),現(xiàn)場直播。 半決賽馬上開始,觀眾排好隊,在工作人員的指引下從大廳門口魚貫而入,很有秩序。主持人上臺吹一口麥克風(fēng),下面立馬肅靜,整個大廳誰放屁都聽得清清楚楚。大棋盤兩側(cè)掛上棋手名字,一邊是“黃哲”,一邊是“白光榮”。 “白光榮是誰?”有人問。 “白光榮就是老麻。”有人答。 主持人清清嗓子,開始進(jìn)行棋局講解。“經(jīng)猜先,白光榮執(zhí)黑,黃哲執(zhí)白?!敝鞒秩四靡恢煌氪蟮暮谄?,順梯子爬到棋盤上,把棋子擺在老麻的名字一側(cè),又接過下面美女助手遞上的白棋,擺在黃眼鏡的名字一側(cè)。主持人吊著一個肥碩的大屁股,爬上爬下仿佛一只狗熊憨態(tài)可鞠,臺下觀眾卻無人取笑,大家都在關(guān)注棋局。 “白光榮第一手棋走了星位?!敝鞒秩藬[上棋子。 大家都在等待第二手棋。 “沒了,對局到此結(jié)束。”主持人跳下梯子,宣布了比賽結(jié)果:“黃哲棄權(quán),白光榮獲得決賽權(quán)!” 觀眾嘩然! 不戰(zhàn)而勝的結(jié)果出人意料,有人說黃眼鏡被老麻殺怕,不敢應(yīng)戰(zhàn)。老麻心里卻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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