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去香港，見到宋以朗先生，去之前我有一百個問題想問他，因為他是張愛玲文學(xué)遺產(chǎn)繼承人，沒有人比他掌握有更多的關(guān)于張愛玲的資料。然而他是一個很典型的理科生，不喜歡演繹發(fā)揮，每當(dāng)我問他：“為什么會是這樣……您怎么看呢……”時，他總是溫和地微微一笑，做個很西化的聳肩攤手的動作。

有點失望，卻也覺得這于“張學(xué)”亦是幸事，若宋以朗先生是個愛說話的文科生，又掌握那么多獨家資料，別人還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唯有問到張愛玲的弟弟時，他很罕見地表了一下態(tài)，覺得張愛玲對弟弟很涼薄。他舉例說，有一次，張愛玲帶著弟弟的信出門，準(zhǔn)備等公交車時看，公交車來了，她還沒看，而那封信被遺忘在等車時坐過的椅子上了，張愛玲片刻不安后，想，也好，這樣就省得看了。

她并不想看那封信，只是不能完全決絕，現(xiàn)在老天幫她把那封信推開了，更好。她并不愿意讓弟弟的只言片語進入到自己的生活里來，這個弟弟在她的生活中存在感如此之弱——倒也是歷來如此。

張愛玲小時候，家里使的女仆，有很多是安徽人，喚作“張干”“何干”等等，《合肥四姐妹》里關(guān)于女仆也是這樣稱呼，看來是俺們家鄉(xiāng)當(dāng)時對于女仆人的流行叫法。

帶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的，叫做張干，是一個刻薄厲害人，覺得自己帶的是個男孩，處處要抓尖占巧，帶張愛玲的何干亦因自己帶的是女孩而心虛，總是讓著她。張愛玲受不了張干重男輕女的論調(diào)，與她爭執(zhí)起來，張干便說，你這個脾氣只好住在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yuǎn)遠(yuǎn)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

“獨”這個詞，也是俺們家鄉(xiāng)方言，小時候家里常有親戚走動，有的還要小住幾日，擠到我的小床上來，我輒有煩言，老媽就罵我“獨”。我的理解，“獨”的意思就是孤僻、個性強，對自我與他人的領(lǐng)地界限分明。

所謂三歲看到老，張干的眼光也算刻毒了，不過她落筆那句“弟弟也不要你回來”，儼然將弟弟當(dāng)成未來的戶主，她作為資深保姆也能當(dāng)?shù)昧税雮€家，張愛玲則不過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戶主尚未得道，雞犬已經(jīng)升天，這是張干強悍的基礎(chǔ)。

但是，具體到張愛玲家中，張干還是看錯了風(fēng)向，這個家庭許多方面延續(xù)舊有的風(fēng)氣，但在男女問題上，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樣。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因嫡母重男輕女，受了不少委屈，等到她成為一個家庭的主母，下定決心改變這一狀況。她堅持把張愛玲送進學(xué)校，張志沂不同意，她就像拐賣人口一樣，推推拉拉地愣是把張愛玲送去了。對于張子靜，她想著反正有他父親管他，一個獨子，總不會不讓他受教育，不曾想，張志沂非但沒有她以為的重男輕女之思想，他連起碼的兒女心都沒有，嫌學(xué)校里“苛捐雜稅”太多，“買手工紙都那么貴”，只在家中延師教子。

張愛玲弟弟張子靜童年照張愛玲弟弟童年照

母親不管父親不問，張子靜是夾縫中漏下的孩子，雖然他生得秀美可愛，有著女性化的大眼睛、長睫毛和小嘴，但是，一來他自小身體不好，二來他自幼無人問津，生成窩囊憋屈的性格，遠(yuǎn)不像他姐姐健康充沛，在父母親戚的心中有分量。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涂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绷只找虻母赣H曾感慨做才女的父親不容易，從張子靜的經(jīng)驗看，做才女的弟弟也難，在姐姐的強勢存在面前，他唯有做一點帶有破壞性的事情來表達(dá)自我。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經(jīng)常在一起高高興興做游戲，扮演《金家莊》上能征慣戰(zhàn)的兩員驍將，一個叫月紅，一個叫杏紅，張愛玲使一把寶劍，張子靜使兩只銅錘，開幕的時候永遠(yuǎn)是黃昏，他們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每次看到這段描寫我都能聽到那亢奮的稚嫩的吶喊，橙色的夕陽在身后落下，背上有涔涔的汗，這會兒早該涼了吧？那是太久遠(yuǎn)的童年。

那時，張愛玲是喜歡這個弟弟的，會在他腮上親一口，把他當(dāng)成一個小玩意。

張愛玲和張子靜童年時的張愛玲和張子靜，抱著母親從英國寄來玩具

后來張愛玲的父母離婚，張愛玲上了住宿中學(xué)，放假回來就聽眾人講述弟弟的種種劣跡：逃學(xué)、忤逆、沒志氣，而眼前這個弟弟確實看上去很不成材，穿一件不甚干凈的藍(lán)布罩衫，租許多不入流的連環(huán)畫來看，人倒是變得高而瘦，可是因為前面的種種，這“高而瘦”非但不是優(yōu)點，反而使他更不可原諒了。

張愛玲比誰都?xì)鈶崳ち业卦g毀他，家里的那些人，又都倒過來勸她了。也許，他們原本不覺得他有多惡劣，他確實不夠好，但他們所以要說他，不過是沒話找話。張干的錯覺早就被打破，張子靜在家中的地位江河日下，多少年前，母親出國留學(xué)，姨太太扭扭搭搭地進了門，她看張子靜不順眼，一力抬舉張愛玲，固然是因為將張子靜視作潛在的競爭對手——她一定認(rèn)為自己將來也會生出兒子來吧——但如果父親對張子靜態(tài)度足夠好，這善于看人下菜的堂子里出來的女人，起碼一開始，是會假以辭色的。

現(xiàn)在，繼母孫用蕃也看出來這一點，張志沂看重張愛玲，張愛玲也像賈探春一般自重，招惹她很可能把自己弄得下不了臺，還是施以懷柔之道加以籠絡(luò)比較好。對于張子靜，就不用那么客氣了。

張愛玲說孫用蕃虐待他，具體情形不得而知，她說了一個事例，在飯桌上，張志沂為了一點小事，打了張子靜一個嘴巴，張愛玲大大一震，眼淚落下，孫用蕃笑了起來，說，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

張愛玲丟下碗沖到浴室里，對著鏡子，看自己的眼淚滔滔地流下來，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她自己都覺得像電影里的特寫，我更覺得，這夸張的表情，有一半是因為她還沒有跳出那個愛好羅曼蒂克的時代，就在這個時候，一只皮球從窗外蹦進來，彈到玻璃鏡子上，原來是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早就忘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張愛玲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張愛玲到她母親那里去——黃素瓊剛從國外回來，張愛玲發(fā)愿，要“拯救”這個弟弟，哭著說要送他去學(xué)騎馬，也許覺得這樣能讓弟弟培養(yǎng)一點男子氣概。她母親都笑了，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因為缺乏營養(yǎng)，張子靜的牙齒尖而泛綠，黃素瓊擔(dān)心兒子肺部有問題，叫他去醫(yī)院照X光，他也逃掉。張愛玲和她母親不是從一開始就打算放棄他的，但是她們的計劃太高遠(yuǎn)，他縱然想追，也力不從心。

他只能是講點家族故事給張愛玲聽，一驚一乍地，因為姐姐在學(xué)校沒有聽聞，他便有了獨家發(fā)布的優(yōu)越感。他裝作老辣或者恬淡來塑造形象，羨慕那些升官發(fā)財?shù)娜?，在作廢的支票上練習(xí)簽名。他的內(nèi)心并不像他外表那樣平靜，他希望能有一種方式，讓人注意到自己。

不久張愛玲和父親繼母徹底鬧翻，起因是她在母親那里住了一晚而沒有告訴繼母，繼母發(fā)飆，父親將她囚禁于兩間相通的空房里。有一天張愛玲到其中一間她不常去的房間里，看見桌上有筆墨紙硯，還有一個紙團，打開來是她弟弟的筆跡，寫著：“二哥如晤：日前走訪不遇，悵悵。家姊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p>

張愛玲暗暗吃驚：這是什么話？家門之玷，指的是張愛玲那一夜未歸，她繼母是以這個名義發(fā)作，但也只是恨張愛玲對自己不敬，經(jīng)她弟弟這么一說，仿佛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張愛玲氣憤到麻木，只能在心里找了別的名目來怪他：“念到《書經(jīng)》了，念通了沒有，措辭這樣不知輕重?！彼约阂仓肋@這種責(zé)怪也是官腔。

難道真的以為她做了什么？怕不見得，他父親和繼母都沒有這樣想，他一個小孩子家，怎么可能更高瞻遠(yuǎn)矚？看透他姐姐的“不軌”？他只是故意要駭人聽聞，因為他的存在太微弱，要是能有點驚天動地的事兒講給人聽，也許人家就能高看他一眼。

張愛玲講述這段生活的散文《私語》里沒提到這個細(xì)節(jié)，到底是有點不忍吧，知道她弟弟看得到，許多年后，她寫進了《小團圓》里，不再給自己，也給她的被寫體們留余地。

張愛玲的母親黃素瓊，張愛玲、張子靜的母親，三十年代中葉在法國所攝

還回到那時節(jié)，張愛玲最終找了個空隙逃出來，搬到母親那里。夏天里張子靜也來了，帶著一只報紙包的籃球鞋，說他也不回去了，一雙大眼睛吧嗒吧嗒地望著母親，潮濕地沉重地眨動著，是這樣無助，但他的母親是一個理性的人，不可能像無數(shù)有熱情而沒有頭腦的母親那樣，把兒子摟在懷中——死也死在一起，這是一句多么愚蠢的話。

黃素瓊很有耐心地解釋給他聽，說自己的經(jīng)濟能力只能負(fù)擔(dān)一個人的教育費，這個名額已經(jīng)被他姐姐占據(jù)。張子靜哭了，張愛玲也哭了，但我還是懷疑母親給張愛玲活生生地上了一課，讓她學(xué)會在嚴(yán)酷的現(xiàn)實面前保持理性而不是動用激情。

張子靜回到了父親的家，有很多年他一直在父親家中，張愛玲在小說《茉莉香片》里虛擬過他的生活狀態(tài)，把他描寫成一個陰郁懦弱到有點變態(tài)的人，精神上的殘廢。張子靜晚年時將張愛玲小說中人與現(xiàn)實人物一一對號入座，唯獨對這篇小說不置一語，他大概不愿意接受這樣一種描述。

而我的感覺張子靜沒有這么慘，也沒有這么狼狽，“陰郁”“變態(tài)”還是一種掙扎，徒勞無益，只會傷到自己。這些年來，張子靜早就找到保護自己的辦法，就是裝作對自己的處境，全不知情。這種“糊涂”是他的一件雨衣，替他擋過父親繼母的傷害，他還經(jīng)常穿著它來到姑姑家，像一只小狗，湊近不屬于它的壁爐，為了那一點兒溫暖，不在乎頭上的唾沫和白眼。

姑姑不喜歡張子靜，盡管她曾經(jīng)衣不解帶照顧生病的他，盡管他那“吧嗒吧嗒”的眼神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但那點感情早已在歲月中消磨掉，現(xiàn)在的她是一個一絲不茍的完美主義者，她不肯對自己裝善良。張子靜深知這一點， “她認(rèn)為我一直在父親和后母的照管下生活，受他們影響比較深……因此對我保持著一定的警惕和距離?！?/p>

有次張子靜去看張愛玲，聊得長了點，不覺已到晚飯時間，姑姑對他說：“你如果要在這里吃飯，一定要和我們先講好，吃多少米的飯，吃哪些菜，我們才能準(zhǔn)備好。像現(xiàn)在這樣沒有準(zhǔn)備就不能留你吃飯?！睆堊屿o慌忙告辭，姑姑雖然在英國留學(xué)，但這做派，倒是一種德國式的刻板。

張愛玲對張子靜的態(tài)度有點特別，她有時對他也不耐煩，經(jīng)?！芭呸铩彼?。張子靜跟一幫朋友辦了份雜志跟她約稿，這位姐姐居然老實不客氣地說，我不能給你們這種不出名的雜志寫稿，壞我自己的名聲。但是，另一方面，她也不是不愿意跟他聊天的，電影、文學(xué)、寫作機巧……她說想要積攢生動語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隨時隨地留心人們的談話，并把它記到本子上的，而想要提高中英文寫作能力，可以把自己的一篇習(xí)作由中文翻譯成英文，再由英文翻譯中文，如是幾遍，必然大有裨益。

張子靜似乎從沒有從事寫作的抱負(fù)，張愛玲跟他說這些，與其說是指導(dǎo)弟弟，不如說是她需要有個聽眾，畢竟，寫作之外還有生活，她的生活太寂寞了。投奔母親之后，她發(fā)現(xiàn)了她和母親在感情上是有距離的；姑姑則既不喜歡文人，也不喜歡談?wù)撐膶W(xué)；炎櫻頗有靈性，但中文程度太淺。唯有這個弟弟，雖然有點頹廢，有點不思進取，但是他聽得懂她的話，有耐心聽她說話，她在他面前是放松的。所以，在她成名之前，她經(jīng)常這樣帶著一點點居高臨下的口氣，和他談天說地。

有時，張子靜也和她說點父親和繼母之間的事，她只是安靜地聽，從不說什么，但這靜聽的姿態(tài)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慫恿，她對那邊的事，不是不感興趣的。

張子靜跟張愛玲說起父親的窘境，讓張愛玲震動，張子靜說，父親把房子抵押出去，抵押到期也不去贖，收到通知信就往抽屜里一擱。“娘告訴我的。娘都?xì)馑懒??！?/p>

這個“娘”指的是繼母孫用藩。言下之意，孫氏更會理家。

張愛玲提出質(zhì)疑：“娘也許是氣他不把東西落在她手里。”

她弟弟急了。“不是，你不知道，娘好！是二叔，(張愛玲算是被過繼給伯父的，喊她父親二叔，張子靜也跟著喊)，自己又不管，全都是這樣糟掉了。倒是娘明白?！?/p>

張愛玲覺得，張子靜愛這個曾經(jīng)虐待過他的繼母。

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嗎？愛上虐待自己的人，好吧，就算她曾經(jīng)虐待，也是對自己的一種重視，比起漠視遠(yuǎn)離自己的骨肉血親，也許倒是她，待他像個至親。而且，隨著他長大成人，她對他也該有所改變，畢竟她自己沒有生育。再有，在大家族里長大的她，既有敷衍的能力，也有敷衍的需求，在夫妻倆互相敷衍之余，她但凡稍有余力，敷衍張子靜一下，于他，就是難得的溫暖。

張愛玲成名之后，張子靜再去看張愛玲，十次有九次是見不到她的，張愛玲驟然忙了很多，后來又有了更好的聽眾胡蘭成。出于過往親情，見面時，張愛玲還是會很放松地跟他聊天，比如說起有人追求自己，以及自己不會跳舞等等，但只要話題停止，他們又重歸于淡漠。

這里面，有前面說過的，她弟弟的那封近乎“落井下石”的信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張愛玲從父親家出走之后，更看清這世間人情冷暖。

張愛玲的表姐曾說這個表妹又熱情又孤獨，熱情來自天性，孤獨源于多思，從父親那兒逃出來，她孤注一擲地跟了母親，許多年來，母親在她心中都是個富有感情的形象，她以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她，有個這個印象在前，她不免按照這個印象行事，結(jié)果卻令她錯愕。

比如說，一開始，她跟母親要零花錢，自以為是一件親切有味的事情，母親這方面，感覺卻與她大相徑庭。前面說了，母親對她的投奔，并不是欣然接受，黃素瓊就那幾箱子古董，她所干的營生不賺錢，跟坐吃山空也差不多。她是一個敏感的情緒化的女人，原本就是咬著牙對為張愛玲做犧牲，看這個女兒笨笨地毫無長進不說，還三天兩頭帶著愚蠢的自說自話的孜孜然的表情來找她要零花錢，不由煩躁起來?！拔覟樗钠饽ルy著，為自己的忘恩負(fù)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的毀了我的愛。”

同時毀掉的，還有少女張愛玲對于這絕對光明的世界的毫無保留的信任，這使她從此充滿了警惕。所以她在和弟弟打交道時，會有意無意地保持距離，不刻意扮演自己力不能及的形象，既然這世上，沒有哪一種愛不是千瘡百孔的，何必離得太近，讓彼此都窮形盡相。

張愛玲與姑姑的合影張愛玲與姑姑的合影

母親給她帶來的是幻滅，姑姑對她的影響是真實，姑姑說話做事，永遠(yuǎn)忠實于自己的內(nèi)心，不會表演和藹，也不假裝親切，你可以說她不矯情，但不矯情，有時也會顯得沒彈性，少了幾分人情味。

雖然父親反對張子靜到學(xué)校里，后來還是送他上了大學(xué)，上海的圣約翰大學(xué)，張愛玲也在這學(xué)校上過一陣子，對于教學(xué)水準(zhǔn)評價不高，不像香港大學(xué)那樣保護學(xué)生創(chuàng)造性思維，尊重學(xué)生的個性，但不是每個學(xué)生都介意這些的，張子靜就安安生生地讀到畢業(yè)。

一九四六年，張子靜隨著表姐和表姐夫進入了中央銀行揚州分行，待遇還不錯，足夠自食其力還有節(jié)余，但張子靜染上了賭博惡習(xí)，不但搭進了鈔票，還搭進了身體。

貌似張子靜和他父親很相似，但我還是覺得他比他父親更值得原諒和同情，他自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自然不知道理想為何物，一個沒有理想的人，勢必隨波逐流——我憑什么為什么克制自己的欲望？何況張子靜一直在怯怯地想要湊到別人的世界里，現(xiàn)在有人愿意帶他玩，他當(dāng)然不會拒絕，從張子靜后來很容易就戒了賭可以看出，他對這一“業(yè)余愛好”的忠實度也很低。

解放前，張子靜回到上海，黃素瓊也再度從國外歸來，住在姑姑家中，她叫張子靜過幾天去家里吃飯，還問張子靜要吃多少飯，喜歡吃些什么菜。張子靜去的那天，姑姑上班去了，張愛玲也不在家，家中只有母子二人，想來總有一個安靜又有柔情涌動的氣場。但是黃素瓊再一次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理性者的刻板，她注意的有兩點，一是張子靜的飯量和愛吃的菜是否符合他以前所言，二是問張子靜工作情況，教導(dǎo)他應(yīng)該怎樣對待上司和同事。

張子靜說，這頓飯無疑是上了一堂教育課，幾天后，因為張子靜在舅舅的生日上沒有行跪拜之禮，又被母親教育了一通。

數(shù)年不見，面對這個長大的兒子，黃素瓊就沒想過問問他在想什么，打算過怎樣的生活，目前的困惑是什么？若是不能如此高蹈，是不是可以問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女生，打算啥時候結(jié)婚生孩子，就像一個最絮叨的老媽那樣，也許他當(dāng)時會有些煩，但在以后漫長而孤獨的歲月里，他但凡想起，必覺得溫暖。

可惜黃素瓊不習(xí)慣這種家常的表達(dá)，就像張子靜小時候，母親逼著他和姐姐吃牛油拌土豆一樣，她很科學(xué)地只注重營養(yǎng)，味道如何，則不在她的關(guān)注范圍內(nèi)，難道，她所向往的西方人都是這樣一板一眼地生活著嗎？

張子靜也曾請求母親留下來，找一個房子，跟姐姐和他共同生活，黃素瓊淡漠地說：“上海的環(huán)境太臟，我住不慣，還是國外的環(huán)境比較干凈，不打算回來定居了?！?/p>

上海的“滾滾紅塵”隔開了母子親情，一九四八年，黃素瓊再次離開上海，一九五七年，病逝在英國。

她的這份潔癖，遺傳給了張愛玲，一九五二年，張愛玲離開上海來到香港，打算從這里去美國，行前，不知道是不湊巧還是基于安全考慮，張愛玲沒有告訴弟弟，某日張子靜一如往常地來看望姐姐，姑姑拉開門，對他說，你姐姐已經(jīng)走了。然后就把門關(guān)上了。

張子靜走下樓，忍不住哭了起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穿著新時代的人民裝，他被不愿意穿人民裝的姐姐拋棄了，他的悲痛是多么空洞，在熱鬧的人流中，在長大成人之后，他猝不及防地，又做了一次棄兒。

張愛玲對于弟弟，是有感情的，黃素瓊對這個兒子，也不能說沒有愛，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在于，愛又如何？她們把自身的清潔，看得比感情更重，因為感情里會有他人的氣味，有一點點的污穢感，當(dāng)她們發(fā)現(xiàn)那黏嘰嘰濕乎乎的“霧數(shù)”可能打這里上身，馬上就換上凜然的表情，步步為營地，避開了。

張子靜貼不上她們，只好轉(zhuǎn)過頭，還去找父親和繼母，孫用蕃是比黃素瓊、張愛玲她們庸俗，但庸俗的人，對距離不敏感。

張子靜跟著父親和繼母過了很多年，中間亦問題多多，比如說張志沂對自己慷慨，對兒子卻吝嗇之極，加上經(jīng)濟狀況江河日下，他為了省錢，干脆不提為兒子娶親之事。非但如此，有次張子靜從揚州回上海出差，張志沂看他帶了許多出差經(jīng)費，就以保管為名要了過來，過了一些日子，張子靜找他要，他竟然若無其事地說，已經(jīng)花掉了呀！

相形之下，孫用蕃更有人情味一點，張志沂去世后分遺產(chǎn)，孫用蕃將青島房租的十分之三分給張子靜，怕他不同意，特地問他有沒有意見。張子靜說沒有，他有工資，雖然太過微薄，不能奉養(yǎng)她，但至少不想動父親留給她的錢。孫用蕃聽后很是欣慰，說這些錢存在我這里，以后我走了還是會留給你的。

這話像是面子上的話，但她拿張子靜當(dāng)繼承人是真心的，即便是那樣一份很薄寒的遺產(chǎn)。

解放后張子靜在上海人民銀行干過一陣子，后來改行做中小學(xué)教師，教語文和英語，常年在郊區(qū)學(xué)校生活，不過，孫用蕃這里，仍然被他視為落葉歸根之所，孫用蕃一度想與她弟弟同住，將十四平米的小屋換成大一點的房子，讓她弟弟做戶主，遭到張子靜的激烈反對，因為這么一來，他退休就沒法回到上海市區(qū)了。孫用蕃的弟弟很不悅，指責(zé)張子靜不孝，但也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她沒有像黃素瓊那樣繼續(xù)堅持自己的想法，就此罷休，不久張子靜的戶口遷回市區(qū)，落在了孫用蕃的戶口簿上。

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人世風(fēng)雨之后，孫用蕃和張子靜這兩人在某種意義上，算是相依為命，他們一直離得太近，難免會相互扎傷，可是疼痛也能證明自己不是孤單單地存活在世間。是要這不潔的帶著氣味皮屑的細(xì)瑣煩惱，還是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空曠與清潔？如果只能兩選一，我會選前者，平心靜氣地想想自己與父母手足，亦有這樣那樣的齟齬，有多少愛，不是恩怨交加，真的愛，就對“霧數(shù)”沒那么害怕。

一九八六年，孫用蕃也去世了，寂寞中的張子靜，唯有從報紙上追尋姐姐的一點音訊，一九八八年，有消息誤傳張愛玲也已去世，張子靜忙去僑辦打聽，終于輾轉(zhuǎn)和張愛玲聯(lián)系上了。張子靜給姐姐寫了一封信，恢復(fù)了與張愛玲的通信往來。

在他口述的那本書里，有張愛玲的一封回信，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沒有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又說到“其實我也勉強夠用”，我懷疑張子靜的信里，也有向張愛玲求助之語。在香港，我跟宋以朗先生提起這封信，他依舊微笑著翻出一封信，正是張子靜寫給姐姐那封，信里說，他找了一個對象，想要結(jié)婚。但他沒有房子，雖然對方并不介意這點，可他總覺得不太好，希望能得到姐姐的幫助。

這，應(yīng)該就是張愛玲寫那些回復(fù)的原因。那么，張愛玲的經(jīng)濟狀況像她描述的那樣嗎？坊間傳聞張愛玲晚年貧困潦倒，但事實上，我曾看過宋以朗先生提供的一份清單，在她去世的前一年，一九九五年，她的存款與投資加在一起有三十多萬美元，這筆錢當(dāng)時可以在上海中心地段買十幾套兩居室。張子靜給她寫信就在之前的兩三年，張愛玲是有能力幫他的，但是她拒絕了。

我問宋以朗，這是為什么呢？張愛玲本人開銷很少，也不買車買房，為什么，她不愿意幫弟弟一下呢？

宋先生聳肩，攤手，微笑，說，我不知道。又說，我知道她曾考慮過給姑姑一些錢，還曾和我父親商議給多少比較合適。給多了，怕政府清算，給少了，又覺得沒意義，后來作罷。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沒有考慮過幫助弟弟一下。

張子靜1995年秋，張愛玲去世后一個月，張子靜在其上海的居處，手邊是《張愛玲全集》

雖然張子靜說，女方不在意他的財產(chǎn)，但最后這個婚也沒結(jié)成。張子靜的晚年，是在孫用蕃留給他的那間十四平米的小屋里度過，從繼母手中接過來的這份“遺產(chǎn)”，讓他最終有了個棲身之所，將這事實本身與張愛玲的冷淡對照，再想當(dāng)年張愛玲為弟弟不平的那些文字，怎不讓人感慨系之。

因為受到誤傳的姐姐去世的消息的觸動，張子靜想到，姐姐長期幽居，萬一她身患急病需要救治，誰能適時伸出援手？而自己一人獨居，情況不也相近，從那之后，他白天都把小屋的門開著，鄰居進進出出，路過都會探一下頭。

不知道張愛玲有沒有這種恐懼？就算有，她也不會把門打開，到了她的晚年，精神潔癖愈加嚴(yán)重，相對于清潔寧靜，生死都是小事了。一九九五年九月，張愛玲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要走到盡頭，她沒有和任何人聯(lián)系，把重要的文件都裝進手提袋，放到門邊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安然等待死亡的到來，幾天后，她在睡夢中去世。

張子靜在大洋這邊得到消息，大腦一片空白，他找出姐姐的書，一翻就是那篇《弟弟》，重溫那些熟悉的文字，他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啊苊馈奈?，已經(jīng)年老，‘沒志氣’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一個凡夫。父母生我們姊弟二人，如今只余我殘存人世了?！?/p>

他口述了關(guān)于張愛玲一些往事，言語間不及自己曾受到的傷害，雖然姐姐對他這個弟弟疏于音問，張子靜亦理解地說，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只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變，我和她總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祗是永世不能改變的。

我敲下這段引用的話，一字一句都覺得震撼，我知道他說姐姐那些事，和當(dāng)年對姐姐說家族史，以及對堂哥說“家門之玷”有異曲同工之處，知道他在意這個終于可以跟人說點什么的機會。但他的天性依舊是溫厚的，他這一生都溫厚而平庸，作為一個配角穿梭在親人的生命之中，雖然他不是作家，卻提供了“這一個”弟弟形象，牽動著多年之后，我這樣一個同樣是“姊姊”的讀者的感情。

就在張愛玲去世的第二年，張子靜去世，沒有文字描述他去世時的情形，希望不要像他姐姐那么冷清，因為，他是一個有點怕冷的人，他一直在朝溫暖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