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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辰辰

1715年，傳教士朱塞佩·伽斯底里奧內(nèi)東渡來華，以宮廷畫師的身份被召入宮，并以郎世寧之名，跨足清代康、雍、乾三朝畫院。據(jù)《清史稿》記載：“郎世寧，西洋人?？滴踔腥胫?，高宗（乾隆）尤賞異。凡名馬、珍禽、異草，輒命圖之，無不栩栩如生。設色奇麗，非秉貞等所及?！?/p>

原先郎世寧所帶來的用明暗透視法繪制的油畫，雖視覺效果逼真讓人驚嘆不已，但中國傳統(tǒng)繪畫講究“形似”及“神韻”，且當時正處于“清初四王”對繪畫致力于摹古或仿古中求變化的時期，郎世寧推廣的西洋畫法和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審美標準差異太大，中國人無法接受西方人畫肖像時在特定的光線照射下畫出凹凸感的“陰陽臉”。為此，郎世寧奉命跟隨漢人畫師學習中國的詩詞古籍，學習如何運用毛筆、絹、墨等傳統(tǒng)繪畫用具。

經(jīng)數(shù)十年的探索，郎世寧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中西結(jié)合的新畫法，時人稱“海西體”。在西畫的古典寫實技法上加入透視、明暗、色彩等要素，融匯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傳神與韻味，其畫技游走于“精寫”與“形似”之間?？涤袨樵澴u：“墨并寡傳，郎世寧乃出西法，他日當有合中西而成大家者。日本以力講之，當以郎世寧為太祖矣……”

為了適應中國傳統(tǒng)繪畫所需的色彩華貴、風格典雅、意境含蓄，郎世寧保留西洋寫實技法及個人獨特畫風，逐漸吸收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特性，追求色彩的自然調(diào)和，展現(xiàn)物象的形似神韻，形成最大的藝術特點——“中西合璧”。而這些繪畫特點的形成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即雍正朝的探索期和乾隆朝的成熟期。

從郎世寧早期的作品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其根深蒂固的西洋繪畫技法。畫面帶有濃厚的油畫感，以逐漸調(diào)高色彩的明度來顯示距離光源的遠近。他于雍正二年（1724）為雍正皇帝“萬壽節(jié)”所作的《嵩獻英芝圖》（圖①，局部）便是一典例。畫面正中一只兀立于石上的白鷹，被描繪得極其形象生動，羽毛質(zhì)感極強。畫面右側(cè)是一棵蒼老斑駁的松樹，光線從畫面左側(cè)上方照射，樹干上留有陰影，樹干及土石以色塊組合，借局部的高明度色彩凸顯立體感，呈現(xiàn)明暗交織，這并非中國傳統(tǒng)繪畫技法所用。白鷹、綠松、棕紅色的靈芝、粉紫色的藤蘿花，絳色的土坡，色彩鮮明、絢麗、濃重，是西洋重彩的畫法。

雖然這幀畫作有著明顯的西洋油畫畫法特點，但畫中所繪物象卻純粹是中國化的，白鷹、松樹、靈芝等皆是中國繪畫中常見的，寓意長壽、強壯、吉祥。畫作名為“嵩獻應芝”是松、鷹、芝的諧音。郎世寧還借鑒了中國繪畫的構(gòu)圖技法，留出三分之二空白，中國傳統(tǒng)繪畫里所謂“背景留白”可理解為“畫中之畫，亦即畫外之畫也”。背景中土坡的描繪已經(jīng)能夠感受到中國繪畫的筆墨線條，起為細，迄為粗。清代唐岱言：“畫石要攲斜取勢，要見兩面三面，而坡腳與石相連，石嵌土內(nèi)，土掩石根，崒屼嶙峋，千狀萬態(tài)?！彪m然還談不上真正的皴法，但是已經(jīng)有那樣的雛形了。

對比繪制于乾隆十六年（1751）的《白鷹圖》（圖②，局部），郎世寧的繪畫已無油畫的厚重、扎實之感，吸收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技法。畫面仍以白鷹為主體，鷹俯瞰乾坤，正欲展翅高飛，意喻鵬程萬里，奮發(fā)圖強。郎世寧以白粉描摹白鷹，形象逼真，呼之欲出，為其特有的西洋繪畫技法。但畫面明暗關系較之前明顯弱化，筆法的運用也已不同于早期的作品，淡墨多層敷染至濃厚。松樹的樹干處理采用單色著深淺畫出樹眼結(jié)構(gòu)，而松針的畫法則以較濃重墨色配合輕柔的筆墨使之粗細交互相見，疏密相間，顯示郎世寧逐漸熟悉中國毛筆的運用。背景中山水全然采用中國寫意筆墨，清澗石巖，傲松凌立。整體畫面成熟地表現(xiàn)出郎世寧將西方“寫實主義”風格與中國傳統(tǒng)花鳥畫的“寫意”技法相結(jié)合的“中西合璧”新畫風，全無生硬脫節(jié)，反而雋永且耐人尋味。

郎世寧對中國繪畫觀念及技法的吸收呈現(xiàn)了顯著效果，為清代宮廷繪畫打開了一番新景象。又因其扎實的寫實技藝及變通透視的畫法贏得乾隆皇帝對其肖像畫的賞識，便產(chǎn)生眾多的乾隆皇帝和后妃的肖像畫，他的“中西合璧”畫法促進了中國帝王肖像畫藝的復興。

郎世寧筆下的帝王御容畫像打破了死板僵化的畫風，不再是一味著重刻畫皇帝的身份，淡化對皇帝本人的描繪。由北京故宮收藏的《乾隆大閱圖》（圖③，局部）描繪了乾隆在南苑初次檢閱八旗官兵時的雄姿英發(fā)，畫中皇帝呈四分之三的側(cè)面像，御容凹凸分明，身著鎧甲戎裝，掛箭囊弓袋，騎著一匹花馬。鎧甲以精工細筆描繪其金屬感，以細碎的筆觸來顯現(xiàn)駿馬皮毛的質(zhì)感，又借鑒元代趙孟頫\的馬毛繪畫方式以干筆散狀細線描繪出一根根正飛揚的輕盈毛發(fā)。整幅畫作以鮮艷明麗的色彩、工質(zhì)細密的筆觸和巧妙的高光處理，又加入了歐洲騎馬像的構(gòu)想，從而突出了帝王威儀整肅的形象及其至高無上的權威。

郎世寧作《純惠皇貴妃朝服像》（圖④，局部）為目前所見純惠皇貴妃唯一的朝服像。郎世寧精確地描繪了畫中人像的五官，鼻子、鼻翼和面頰部分用色彩渲染，刻畫出純惠皇貴妃年輕美好的容貌，以及善解人意的神韻，合乎其妃嬪的高崇地位。此“中西合璧”的畫風讓觀者親眼目睹純惠的大雅雍容，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

郎世寧畫作所蘊含的獨特氣息，源自精致細膩的筆觸和色彩層次感營造出的光芒。他的作品曾激起了中國士大夫的探討與負面批評：缺乏神韻，略遜古格……但他畢竟是一個中外交流史的記錄者和見證者。他的繪畫吸收了中國繪畫的特性，在個人獨特的風格上，逐漸運用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單色暈染層疊、“點苔”技法、“筆斷意連”的線條書寫等，展現(xiàn)物象的形似神韻。

郎世寧的“中西合璧”新畫風是清朝繪畫史中最引人入勝的篇章，加速了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寫實取向，孫威風、永泰、張為邦、丁觀鵬等從其學畫甚多，為中國傳統(tǒng)繪畫注入了新的語言及觀念。（作者為蘇富比有限公司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