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8 12:03 | 豆瓣：

某一日月落柳梢頭，在屋子里聽一首名叫《武魂》的歌，唱歌的是一個狀態(tài)極盡癲狂的老女人，這個老女人因為劍走偏鋒，被譏為嘩眾取寵，褒貶也是極端，其實她的音樂還是有其價值所在、有其可取之處的，我們甚至可以說她的音樂是一種“藝術”，藝術是很寬容的，現(xiàn)在的藝術家滿大街都是，比如走到你跟前向你討銀子的乞丐說不定就是個行為藝術家。《武魂》這首歌延續(xù)了老女人一貫的詭異風格，和聲與編曲堪稱妙絕。

歌中有這么幾句：“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边@首歌因為是為游戲創(chuàng)作的，所以打上了濃重的商業(yè)烙印。很多人知道這首歌出自北宋著名詞人賀鑄的那篇《六州歌頭·少年俠氣》：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lián)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蓬。官冗，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這一名篇給人的印象就是韻腳的綿密、節(jié)奏的激越、情感的翻涌、血脈的賁張……

賀鑄賀方回是一個奇人，他是宋太祖賀皇后的后代，是貴族子弟，先祖是居于慶湖的賀知章，所以后來賀鑄自號慶湖遺老，今有《東山詞》傳世，但王國維對賀鑄詞的評價卻不高，他說：“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贍，惜少真味?！边@是一家之言，不足為定論?！?a rel="nofollow" >宋史》中記載賀鑄：“長七尺，面鐵色，眉目聳拔。”這種相貌幾可斷定為丑陋無比了。在以貌取人的社會里，賀鑄是成不了偶像的，更不會有市場。所以后人在給李師師杜撰野史的時候看上了周邦彥，卻完全沒有考慮過與周邦彥并稱的賀鑄。一般這樣的人都會有一種奇崛的俠氣與豪氣，這樣的人現(xiàn)代也有一個，他已經(jīng)死了，他的名字叫古龍。

賀鑄與古龍，兩人都其貌不揚，卻文采驚艷，也備受爭議，兩人都是以筆作劍，于筆墨之間縱橫恣肆，笑傲乾坤，兩人都是豪飲的酒客，都是不羈的俠客。俠客，清尊斗酒，鮮衣怒馬，來去千里，義薄云天。俠客身上有俠氣，俠氣凜冽，像一杯燒刀子，入喉如有火炭，俠客飲之，噴將而出，三尺之地皆燎原，十丈之水皆騰沸！

《六州歌頭·少年俠氣》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古之豪俠風采。

北宋哲宗年間，賀鑄在和州這個地方擔任管界巡檢一職。宋哲宗和他的父親宋神宗不一樣，宋神宗時，王安石變法提升了王朝的軟實力，但是卻侵犯到了貴族舊勢力的權益，最終，宋神宗一死，新黨便立即倒臺。宋哲宗統(tǒng)治期間，舊黨得勢，然而舊黨之中又衍生出各種各樣的派別，新黨的勢力也并未因之完全消除，故此黨爭日益激烈，新黨變法的成果在此時已經(jīng)付之一炬、毀于一旦，加之邊事不斷，宋朝江山的危險隱患越來越深。

宋代兵亂，仿佛天數(shù)。西夏的黨項人也是個驍勇善戰(zhàn)的民族，宋代本來只需要應對一個遼就行了，自澶淵之盟后相安無事多年，沒想到僅僅在澶淵之盟后沒幾年，西夏就崛起了。這正是“可憐西北起烽煙，還有胡兒在眼前”。

西夏黨項人是鮮卑拓跋氏的后裔，唐僖宗時，這一支黨項人，也就是元昊、德明他們的祖先開始崛起。

我們都知道，唐至中后期，天下已經(jīng)大亂，宦官的專權以及藩鎮(zhèn)的割據(jù)已將唐王朝摧殘得體無完膚了，天子早已沒有了威信以及對于天下的掌控力，最終江山社稷為藩鎮(zhèn)所傾覆。

唐僖宗之時，黃巢起義叛亂，天子出逃，黨項族的首領拓跋思恭率軍平叛，被封為夏州節(jié)度使，因為平叛功勞很大，于是被賜李姓，其子孫一代代繼承。

直到宋太宗時，宋為了根除西北隱患，將夏州的李氏一族全部遷到京城汴梁作為傀儡，還賜他們姓趙，可卻逃脫了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李繼遷。后來，李繼遷占據(jù)了西北之地，周旋于遼宋之間，為西夏建國奠定了基礎。李繼遷被吐蕃人暗算身死后，李德明子承父業(yè)，發(fā)展勢力，到李元昊稱帝時，西夏已經(jīng)長出了鋒利的虎狼爪牙，先后與北宋發(fā)生了三川口之戰(zhàn)、好水川之戰(zhàn)、定川寨之戰(zhàn)、永樂城之戰(zhàn)、洪德城之戰(zhàn)等大小戰(zhàn)役，雙方勝負參半。宋徽宗時，宋軍攻克了西夏衡山，西夏向宋臣服。

宋徽宗之前的宋哲宗時代，對待西夏的態(tài)度上，朝廷的態(tài)度是曖昧搖擺的，求和派一直以來都是主流，所以在宋哲宗執(zhí)政時，恢復了歲納銀絹的局面，人善被欺，馬善被騎，原本，在和北宋的戰(zhàn)爭當中，西夏對于宋軍的頑強還是很有體會的，屢次對宋戰(zhàn)爭，西夏打得并不輕松，元昊一死，西夏的軍事實力也削減，面對宋的柔弱態(tài)度，西夏君臣自是喜聞樂見，有時為了獲得更多的利益，西夏便經(jīng)常侵擾宋朝的邊境，宋不愿打仗，就用錢物財帛將其請走。

生性耿介孤直的賀鑄不能忍受這樣的委屈求全，可是由于他不善于逢迎權貴，只做了一個小官，位卑言輕，一腔的義憤填膺，就只好訴之筆墨了。

《六州歌頭》這個詞牌為雙調(diào)一百四十三字，讀的時候，我們可以感受到詞在韻腳上講究平仄互協(xié)，故填出來的詞“有繁弦急管、五音繁會之妙”。

俠，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文化背景。

早在《史記》的《游俠列傳》中就有對俠客生活、俠客精神的描寫：“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唐詩中更有不少的俠客名篇，如李白的《俠客行》：“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薄督Y客少年場行》：“少年學劍術，凌轢白猿公。”，王維也有：“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之句，元稹也寫過一篇《俠客行》，其中寫道：“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痹谶@些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俠客的豪爽、俊逸乃至暴力。賀鑄絕非只知讀書的文弱書生，他的文章里，充盈著吼天喝月的豪俠膽氣，他像李白、王維等人一樣，渴望建功立業(yè)，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

少年時代，賀鑄還是汴京里的一個貴族子弟，盡管家族已經(jīng)沒落，那時，詞人倜儻瀟灑，好酒善飲，他認識了很多的朋友，每天，大家一起大魚大肉，馳逐畋獵，真是快活到不行。那段時光，回想起來，真是無比懷念。

然而時光就像刀，刀刀催人老，一刀刀把光影割裂，一刀刀讓舊事斑駁。

樂匆匆……似黃粱夢而已。

少年美好的時光不能長久，真實而殘酷的人生令人苦澀。明月一輪高懸天際，湖海之上，泛著孤獨的烏篷船，烏篷蕩漾，不知去何處……

“明月共，漾孤蓬。官冗，懷倥傯”，賀鑄率直的真性情令他在少年時結交了很多的酒肉朋友，每日滿座豪英。也是這樣的真性情，令他距離成功的人生越來越遠。

人生在世，人際關系是一張?zhí)硬婚_的網(wǎng)，人際關系直接關系到一個人的聲名地位。從古遠的當年到現(xiàn)今的當下，皆然。賀鑄真性情不依附權貴，而導致自己無法獲得高官厚祿，階級將他排除在外，在宋代政壇，賀鑄相當于是被排斥在邊緣地位的一個邊緣人物。當一個人被群體排斥，勢必孤僻苦悶，這也讓賀鑄的詞創(chuàng)作有時呈現(xiàn)出一種憤懣不平的意象。

同樣是身世遭際的飄零，蘇軾、柳永、周邦彥以及賀鑄，各自修煉出了自己的心胸。蘇軾曠達，柳永落拓，美成凄涼，賀鑄則以憤懣示人。

掛刀于壁，杯酒空談，悠悠江湖，劍吼西風，登山臨水，目斷歸鴻……

《六州歌頭·少年俠氣》字字句句均是詞人胸中塊壘郁結之氣?！缎新冯y·縛虎手》亦是這類雄健風格的代表作，其中有：“縛虎手，懸河口，車如雞棲馬如狗?！敝洌粧弑彼卧~壇軟媚之風。

我們可以想象詞人在理想破滅之后的悵惘和絕望，也能感受到賀鑄作為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于國家命運的憂慮，這樣的風格直接影響了其后的辛棄疾、張孝祥、劉過、陳亮等詞家。

賀鑄詞作常給人豪雄之感，他最開始學蘇軾，有人卻評論其學到了蘇軾的豪邁，卻沒有學到蘇軾的曠達，這一說法是對于賀鑄的揶揄，在我們的這篇文章里，賀鑄作為主角，有主角光環(huán)籠罩，所以我們的主角可以對這一說法進行駁斥：“誰說學蘇軾就一定要成為蘇軾？如果我賀鬼頭學成了蘇軾，那才是個天大的笑話！”

若請賀鑄當老師教學生，他會說：“作詞之法，求的是性之所至，江河湖海，日月星辰，皆入我彀中矣！”

此番理念，對于傳統(tǒng)的詞創(chuàng)作而言又是一個挑戰(zhàn)。

詞本詩余，以婉約為宗，縱是蘇軾之大才，寫出來的詞也人認為是“句讀不葺之詩”，何況他人？人的思想觀念一時半會是很難得到修正的。

當然，賀鑄并非只是豪放詞的能手，在婉約詞的創(chuàng)作上，也有成就。如《搗練子·砧面瑩》：“砧面瑩，杵聲齊，搗就征衣淚墨題。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遍|怨是宋詞里常見的題材，一個獨守空閨的婦人在給自己戍守邊關的丈夫搗洗征衣，一聲聲砧杵，一聲聲思念，流水淙淙，如同嗚咽。征衣洗好了，她要將其到萬里之外的玉門關，他的丈夫就在那里?！凹牡接耜P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碧爝b地遠，不知何時能相會？每每讀之，令人唏噓。

在蒼茫的古代，時空一旦阻隔，要互通音信是很難的，即使有鴻雁，可鴻雁又能度過幾個春秋呢？

《搗練子·邊堠遠》描寫的就是思婦與征服難通音訊，通過詞句吟哦，讀之不禁哽咽。

邊堠遠，置郵稀，附與征衣襯鐵衣。

連夜不妨頻夢見，過年惟望得書歸。

《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是賀鑄婉約詞的代表作：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所誰與度。月臺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詞牌青玉案的名字取自張衡那首《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p>

賀鑄在蘇軾之后將詞的題材進一步拓展，即使是《青玉案》這樣的婉約詞，賀鑄也在其中融入了深刻的內(nèi)容。古人向來喜歡用象征的手法來寄托自己的情懷，譬如清清冷冷的香草、美人，賀鑄也一樣，也是借用香草美人來表達自己情操的高潔。他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可不正契合了詞中的詠嘆么？這首詞的生命力就在于此。

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評論：“賀方回嘗作《青玉案》，有‘梅子黃時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睆拇速R鑄又被叫“賀梅子”，這與張先被稱作“張三影”有異曲同工之妙。

《子夜歌·三更月》風格凄婉：“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勝凄斷，杜鵑啼血。王孫何許音塵絕，柔柔陌上吞聲別。吞聲別，隴頭流水，替人嗚咽?！薄蹲右垢琛肥窃~牌《憶秦娥》的別名。三更時分，徹夜難眠，月照當空，照得滿院梨花似雪，寂寞凄清。梨花落了，化為杜鵑悲啼，倍增哀色。這時，我們才知道此詞所寫的依然是一個思婦在想念自己的情郎，君去多年，不知何時還？ 好不容易在某年某月某日，兩人相聚，但相聚卻又短暫，很快，又要離別了。陌上桑榆春水白，兩人為了不讓對方更加悲傷，都忍住了哭泣。隴頭流水各西東，奔流不止，似乎被兩人的情感所動，發(fā)出了幽幽的嗚咽……情與景，景與情，韻味悠長，引人低徊深思，詠嘆不已。

賀梅子并不是單身，古時候單身的人是很少的。他的妻子趙氏是宋宗室濟國公趙克彰的女兒，夫妻兩人自結發(fā)以來相濡以沫，甘苦同嘗，是一對恩愛的賢伉儷?？上Я季壧於?，趙氏先他離開了人世，賀鑄一人煢然半生。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白發(fā)翛然的詞人回到蘇州故地，重看了種種舊景，往日如昨，卻已物是人非。詞人眼含熱淚，寫下了千古絕唱《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沾才P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舊居，新墳，梧桐半死，芳草萋萋，令詞人傷心欲絕。

到了夜晚，已經(jīng)年老的詞人獨臥舊居的空床，不知怎的，又下起了淅淅瀝瀝雨，詞人更加睡不著了，便驀地想起妻子還在人世之時，也是這樣的雨夜，愛妻正在給自己縫補衣服。念及此，詞人悲痛不禁，當即披衣蘸墨，成就了這首感人至深的經(jīng)典名篇。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狈蚱拗g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實屬不易，將來我們老去，于白發(fā)蒼然時再讀到這首詞，勢必會淚染衾枕。

如今的蘇州，庭院，河橋，煙柳，風雨，烏篷，明月，古寺，一切依然。有人會帶上一壺老酒去到蘇州，走過鵝暖石鋪就的街道，走過那些小巷子，走過老樹、斜陽，聽一聽夜半鐘聲，看一看江風漁火，哦，對了，還有，不要忘了把那壺老酒灑在大地上，與長眠在此的慶湖遺老干上一杯！

行跡匆忙，趕緊給家中愛妻發(fā)了一條信息，耳中只有車聲在回響，夜深，沒有風雨作陪，仍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