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鑄《鷓鴣天》 賀鑄,字方回,衛(wèi)州人,出身貴族。賀家的一位老姑母是趙匡胤的皇后,但是等到賀鑄這一代,賀家早已敗落了。他在宋代詞人中名氣雖不及柳永、歐陽修、蘇軾、秦觀等大家那么顯赫,但是這位以一句“若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而出名的“賀梅子”,卻有他在詞壇上遮不住的光輝。 《宋史·文苑傳》說他“喜談當(dāng)世事,可否不少假借。雖貴要權(quán)傾一時,少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人以為近俠?!挂陨袣馐咕疲坏妹拦?,悒悒不得志?!痹缒晁?jīng)做過武官,四十歲之后轉(zhuǎn)為文職,做過泗州判等職,晚年退居蘇州。一生沉淪下僚,胸中頗多塊壘,故而寓之于香草美人。 賀鑄的詞有兩三百首。其詞風(fēng)是英雄豪氣與兒女情長并存,在兩宋詞壇上尤其難得。豪放之作如《六州歌頭》,深婉之作如我們將要講到的《半死桐》。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沾才P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 這是一首情深辭美的悼亡之作?!暗客觥敝刚煞虻磕钇拮踊蛘咔槿耍粗荒苡?。最早見于潘岳的《悼亡》詩。后有元稹悼念妻子的《遣悲懷》三首。 賀鑄年近五十時曾經(jīng)住在蘇州三年,其間他的妻子亡故。賀鑄夫妻感情極好,相濡以沫,甘苦共嘗,當(dāng)他離開蘇州的時候,寫下這一首情真意切、哀傷動人的悼亡詞,成為文學(xué)史上可以與潘岳的《悼亡》、元稹的《遣悲懷》、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等同題材的作品并傳不朽的名篇。 這首詞的詞牌《半死桐》其實是《鷓鴣天》的異名,而且就因為這首詞而得名。賀鑄的許多詞以題代牌,這首因有“梧桐半死清霜后”一句,故名《半死桐》。 《鷓鴣天》在詞中屬于小令的范疇,它實際上相當(dāng)于一首七言律詩,僅僅是把七言律詩的第五句,中間抽掉一字,把一個七字句變成兩個三字句,其他的基本格律跟七言律詩是相似的,而且第二聯(lián)也需要對仗。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閶門”是蘇州老城的一個城門。賀鑄與妻子一起來到蘇州,三年之后離開蘇州,再經(jīng)過閶門的時候,一切都改變了。“同來何事不同歸?”這句話是針對自己的妻子而言的,這一問問得似乎無理看似問得沒什么道理,然而卻很有深情。極無理之辭正是極有情之語,這無理之問充分地表現(xiàn)了賀鑄的濃郁的離愁傷情,作者那撕肝裂肺的哀怨凄楚,包含在這血淚相交夾的一聲呼喊之中。 “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古詩文中多以“梧桐半死”比喻喪偶,枚乘《七發(fā)》里說:“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其根半死半生?!崩钌屉[妻子早逝,他的《上河?xùn)|公啟》當(dāng)中就有“某悼傷以來,光陰未幾,梧桐半死,才有述哀,靈光猶存,且兼多病。” 這里為什么用 “清霜后”,人們沒有專門去解釋它,也許是詞人的妻子死在某一年已經(jīng)下霜的深秋季節(jié)。“頭白鴛鴦失伴飛”,作者當(dāng)時年紀(jì)也漸漸大了,而且古人比較早地衰老,“頭白鴛鴦”就是白頭鴛鴦,像老夫老妻一樣,但現(xiàn)在失去了伙伴。唐孟郊《列女操》當(dāng)中也用到“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苯琛扒逅薄ⅰ邦^白”來喻年老,清霜以后,深秋之時,歲之將暮?!邦^白”一語雙關(guān),鴛鴦頭上有一撮白毛,白毛、白頭一方面是鴛鴦的特征,另一方面暗示詞人到了滿頭青絲漸漸成白發(fā)的年齡了。這兩句形象而貼切地刻劃了作者本人喪偶的孤獨和年老失伴的凄涼。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span>原上的草啊,上面被露水沾濕了,然后呢太陽一出來,剛剛干了。大概作者離開蘇州之前啊,曾經(jīng)到妻子的墳上去告別,妻子墳頭上的草露水剛干。“舊棲新垅兩依依”,當(dāng)自己離開蘇州的時候,最割舍不下的是兩個地方,一個是曾經(jīng)跟妻子一起住過三年的那個老房子,叫“舊棲”,曾經(jīng)的棲身之所,“新垅”是妻子的新墳,這也證明他妻子死了之后時間不太長,賀鑄就離開蘇州了。 這兩句有比有興。比是指用草原的露比喻人生短促,曹操的《短歌行》就有這樣的句子,“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痹~中的草和露,荒郊墳上應(yīng)有之景,聯(lián)想到下文提到的“新垅”周圍的環(huán)境,是為“興”,有它導(dǎo)引,下文的“新垅”也就不顯得突兀?!皟梢酪馈?,可以理解為生前死后,也可以理解為既依戀過去曾經(jīng)的居所,也依戀妻子后來葬的新墳。這時的“依依”是魂魄的依依,無限傷楚,蘊含在中。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古詩中常有這樣的句子,“夜夜長留半被,待君魂夢歸來”。而現(xiàn)在妻子的魂夢不能歸來,因而剩下半張空床。詞人睡在一半床是空的這個床上,聽到雨打南窗的聲音,想起過去雨打南窗的晚上,經(jīng)常是妻子挑燈補衣的時候。這句話寫出生活的艱苦拮據(jù),也寫出妻子的一往情深。后來,納蘭性德寫的一首悼亡詞就指出這樣的情景“當(dāng)時只道是尋?!薄H绻约浩拮舆€活著,這種情景并不見得有多少特殊之處。但是一旦妻子不在了,最后一句用反問,“誰復(fù)挑燈夜補衣?”顯得一往情深。 悼亡詩詞常常有一些感動人心的地方。像元稹的《遣悲懷》第三首,最末兩句:“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也是寫得極好。妻子死了,我夜里為她苦苦地思念,甚至徹夜難眠,報答死去的妻子。 賀鑄的“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情真意切,從這種典型細(xì)節(jié)描寫上,可見妻子勤勞賢惠,對丈夫體貼溫存。既寫今日寂寞痛苦,復(fù)憶過去的溫馨,終見夫妻感情的深厚,情意令人難忘,令人回腸蕩氣,十分感人。全詞到此戛然而止,把這哀婉凄絕的一幕深深地楔入千萬讀者的心扉。因而說這首詞是悼亡作品當(dāng)中的千古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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