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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臨淄
臨淄某翁之女，太學(xué)李生妻也。未嫁時，有術(shù)士推其造，決其必受官刑。翁怒之，既而笑曰：“妄言一至于此！無論世家女必不至公庭，豈一監(jiān)生不能庇一婦乎？”既嫁，悍甚，指罵夫婿以為常。李不堪其虐，忿鳴于官。邑宰邵公準(zhǔn)其詞，簽役立勾。翁聞之大駭，率子弟登堂，哀求寢息，弗許。李亦自悔，求罷。公怒曰：“公門內(nèi)豈作輟盡由爾耶？必拘審！”既到，略詰一二言，便曰：“真悍婦！”杖責(zé)三十，臀肉盡脫。異史氏曰：“公豈有傷心于閨闥耶？何怒之暴也！然邑有賢宰，里無悍婦矣。志之，以補《循吏傳》之所不及者?！?/p>
于去惡
北平陶圣俞，名下士。順治間赴鄉(xiāng)試，寓居郊郭。偶出戶，見一人負笈儴，似卜居未就者。略詰之，遂釋負于道，相與傾語，言論有名士風(fēng)。陶大說之，請與同居。客喜，攜囊入，遂同棲止?？妥匝裕骸绊樚烊?，姓于，字去惡?！币蕴詹铋L，兄之。
于性不喜游矚，常獨坐一室，而案頭無書卷。陶不與談，則默臥而已。陶疑之，搜其囊篋，則筆研之外更無長物。怪而問之，笑曰：“吾輩讀書，豈臨渴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書去，閉戶抄甚疾，終日五十余紙，亦不見其折迭成卷。竊窺之，則每一稿脫，則燒灰吞之。愈益怪焉，詰其故，曰：“我以此代讀耳?！北阏b所抄書，傾刻數(shù)篇，一字無訛。陶悅，欲傳其術(shù)，于以為不可。陶疑其吝，詞涉誚讓，于曰：“兄誠不諒我之深矣。欲不言，則此心無以自剖；驟言之，又恐驚為異怪。奈何？”陶固謂：“不妨?！庇谠唬骸拔曳侨?，實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詔考簾官，十五日士子入闈，月盡榜放矣?！碧諉枺骸翱己煿贋楹?？”曰：“此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內(nèi)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蓋陰之有諸神，猶陽之有守今也。得志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dāng)?shù)年即文學(xué)士，胸中尚有字耶！陽世所以陋劣幸進，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碧丈钊恢?，由是益加敬畏。一日自外來，有憂色，嘆曰：“仆生而貧賤，自謂死后可免；不謂迍邅先生相從地下?！碧照埰涔?，曰：“文昌奉命都羅國封王，簾官之考遂罷。數(shù)十年游神耗鬼，雜入衡文，吾輩寧有望耶？”陶問：“此輩皆誰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識。略舉一二人，大概可知：樂正師曠、司庫和嶠是也。仆自念命不可憑，文不可恃，不如休耳?！毖砸砚筲螅鞂⒅稳?。陶挽而慰之，乃止。
至中元之夕，謂陶曰：“我將入闈。煩于昧爽時，持香炷于東野。三呼去惡，我便至?！蹦顺鲩T去。陶沽酒烹鮮以待之。東方既白，敬如所囑。無何，于偕一少年來。問其姓字，于曰：“此方子晉，是我良友，適于場中相邂逅。聞兄盛名，深欲拜識。”同至寓，秉燭為禮。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謙婉。陶甚愛之，便問：“子晉佳作，當(dāng)大快意?！庇谠唬骸把灾尚?！闈中七則，作過半矣，細審主司姓名，裹具徑出。奇人也！”陶扇爐進酒，因問：“闈中何題？去惡魁解否？”于曰：“書藝、經(jīng)論各一，夫人而能之。策問：‘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風(fēng)至今日，奸情丑態(tài)，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獄所不得盡，抑非十八獄所能容。是果何術(shù)而可？或謂宜量加一二獄，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與、否與，或別有道以清其源，爾多十其悉言勿隱?！懿唠m不佳，頗為痛快。表：‘?dāng)M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天衣有差?！蝿t《瑤臺應(yīng)制詩》、《西池桃花賦》。此三種，自謂場中無兩矣！”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時快心，放兄獨步矣；數(shù)辰后，不痛哭始為男子也?！碧烀鳎接o去。陶留與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復(fù)來，陶使于往尋之。于曰：“無須。子晉拳拳，非無意者。”日既西，方果來。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約。敬錄舊藝百余作，求一品題。”陶捧讀大喜，一句一贊，略盡一二首，遂藏諸笥。談至更深，方遂留，與于共榻寢。自此為常。方無夕不至，陶亦無方不歡也。
一夕倉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于方臥，聞言驚起，泫然流涕。二人極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對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適聞大巡環(huán)張桓候?qū)⒅粒质е菊咧煅砸?；不然，文場尚有翻覆。”于聞之色喜。陶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陰曹，三十五年一巡陽世，兩間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蹦似?，拉方俱去。兩夜始返，方喜謂陶曰：“君不賀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閱遺卷，得五兄甚喜，薦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輿馬可到。”陶大喜，置酒稱賀。酒數(shù)行，于問陶曰：“君家有閑舍否？”問：“將何為？”曰：“子晉孤無鄉(xiāng)土，又不忍恝然于兄。弟意欲假館相依。”陶喜曰：“如此，為幸多矣。即無多屋宇，同榻何礙。但有嚴君，須先關(guān)白?！庇谠唬骸皩徶鸫笕舜群窨梢?。兄場闈有日，子晉如不能待，先歸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歸。
次日方暮，有車馬至門，接于蒞任。于起，握手曰：“從此別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銳進之志?！眴枺骸昂窝?？”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時。此科之分十之一；后科桓候臨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碧章動兄?。于曰：“不然，此皆天數(shù)。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艱若，亦要歷盡耳?！庇诸櫡皆唬骸拔鹧蜏?，今朝年、月、日、時皆良，即以輿蓋送君歸。仆馳馬自去?！狈叫萌话輨e。陶中心迷亂，不知所囑，但揮涕送之。見輿馬分途，頃刻都散。始悔子晉北旋，未致一字，而已無及矣。
三場畢，不甚滿志，奔波而歸。入門問子晉，家中并無知者。因為父述之，父喜曰：“若然，則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晝臥，夢輿蓋止于其門，一美少年自車中出，登堂展拜。訝問所來，答云：“大哥許假一舍，以入闈不得偕來。我先至矣?！毖砸?，請入拜母。翁方謙卻，適家媼入曰：“夫人產(chǎn)公子矣?！被腥欢眩笃嬷Ｊ侨仗昭?，適與夢符，乃知兒即子晉后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晉。兒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晉，我見之，啼當(dāng)止?！彼准煽外?，故不令陶見。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嗚之曰：“子晉勿爾！我來矣！”兒啼正急，聞聲輟止，停睇不瞬，如審顧狀。陶摩頂而去。自是竟不復(fù)啼。數(shù)月后，陶不敢見之，一見則折腰索抱，走去則啼不可止。陶亦狎愛之。四歲離母，輒就兄眠；兄他出，則假寐以俟其歸。兄于枕上教毛詩，誦聲呢喃，夜盡四十余行。以子晉遺文授之，欣然樂讀，過口成誦；試之他文不能也。八九歲眉目朗徹，宛然一子晉矣。
陶兩入闈，皆不第。丁酉，文場事發(fā)，簾官多遭誅遣，貢舉之途一肅，乃張巡環(huán)力也。陶下科中副車，尋貢。遂灰志前途，隱居教弟。嘗語人曰：“吾有此樂，翰苑不易也?！碑愂肥显唬骸坝嗝恐翉埛蜃訌R堂，瞻其須眉，凜稟有生氣。又其生平喑啞如霹靂聲，矛馬所至，無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將軍好武，遂置與絳，灌伍，寧知文昌事繁，須侯固多哉！嗚呼！三十五年，來何暮也！”
狂生
劉學(xué)師言：濟寧有狂生某，善飲；家無儋石，而得錢輒沽，殊不以窮厄為意。值新刺史蒞任，善飲無對。聞生名，招與飲而悅之，時共談宴。生恃其狎，凡有小訟求直者，輒受薄賄為之緩頰；刺史每可其請。生習(xí)為常，刺史心厭之。一日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覽之微笑，生厲聲曰：“公如所請可之；不如所請否之，何笑也！聞之：士可殺而不可辱。他固不能相報，豈一笑不能報耶？”言已大笑，聲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無禮！寧不聞滅門令尹耶！”生掉臂竟下，大聲曰：“生員無門之可滅！”刺史益怒，執(zhí)之。訪其家居，則并無田宅，惟攜妻在城堞上住。刺史聞而釋之，但逐不令居城垣。朋友憐其狂，為買數(shù)尺地，購斗室焉。入而居之，嘆曰：“今而后畏今尹矣！”
異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禮，不敢劫人于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猶得而加者，徒以有門在耳；夫至無門可滅，則怒者更無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謂‘貧賤驕人’者耶！獨是君子雖貧，不輕干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下矣。雖然，其狂不可及?！?/p>
澂俗
澂人多化物類，出院求食。有客寓旅邸時，見群鼠入米盎，驅(qū)之即遁。客伺其入，驟覆之，瓢水灌注其中，頃之盡斃。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訟官，官原而宥之。
鳳仙
劉赤水，平樂人，少穎秀，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游蕩自廢。家不中資，而性好修飾，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飲，忘滅燭而去。酒數(shù)行始憶之，急返。聞室中小語，伏窺之，見少年擁麗者眠榻上。宅臨貴家廢第，恒多怪異，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臥榻豈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遺紫绔褲一，帶上系針囊。大悅，恐其竊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頭婢自門罅入，向劉索取。劉笑要償。婢請遺以酒，不應(yīng)；贈以金，又不應(yīng)。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賜還，當(dāng)以佳偶為報。”劉問：“伊誰？”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臥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適富川丁官人；三姑鳳仙，較兩姑尤美，自無不當(dāng)意者?！眲⒖质?，請坐待好音。婢去復(fù)返曰：“大姑寄語官人：好事豈能猝合？適與之言，反遭詬厲；但緩時日以待之，吾家非輕諾寡信者。”劉付之。
過數(shù)日渺無信息。薄暮自外歸，閉門甫坐，忽雙扉自啟，兩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視之，酣睡未醒，酒氣猶芳，赪顏醉態(tài)，傾絕人寰。喜極，為之捉足解襪，抱體緩裳。而女已微醒，開目見劉，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賣我矣！”劉狎抱之。女嫌膚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見此涼人！”劉曰：“子兮子兮，如此涼人何！”遂相歡愛。既而曰：“婢子無恥，玷人床寢，而以妾換褲耶！必小報之！”
從此無夕不至，綢繆甚殷。袖中出金釧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庇謹?shù)日，懷繡履一雙來，珠嵌金繡，工巧殊絕，且囑劉暴揚之。劉出夸示親賓，求觀者皆以資酒為贄，由此奇貨居之。女夜來，作別語。怪問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攜家遠去，隔絕我好?！眲?，愿還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挾妾，如還之，中其機矣?！眲枺骸昂尾华毩?？”曰：“父母遠去，一家十余口，俱托胡郎經(jīng)紀(jì)，若不從去，恐長舌婦造黑白也?！睆拇瞬粡?fù)至。
逾二年，思念纂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騎款段馬，老仆鞚之，摩肩過；反啟障紗相窺，豐姿艷艷。頃，一少年后至，曰：“女子何人？似頗佳麗?！眲⒇劫澲?。少年拱手笑曰：“太過獎矣！此即山荊也?！眲⒒汤⒅x過。少年曰：“何妨。但南陽三葛，君得其龍，區(qū)區(qū)者又何足道！”劉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認竊眠臥榻者耶？”劉始悟為胡。敘僚婿之誼，嘲謔甚歡。少年曰：“岳新歸，將以省覲，可同行否？”劉喜，從入縈山。
山上故有邑人避亂之宅，女下馬入。少間，數(shù)人出望，曰：“劉官人亦來矣?！比腴T謁見翁嫗。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辈⒁揪妥?。少時，酒灸紛綸，談笑頗洽。翁曰：“今日三婿并臨?？煞Q佳集。又無他人，可喚兒輩來。作一團圞之會?！倍?，姊妹俱出，翁命設(shè)坐，各傍其婿。八仙見劉，惟掩口而笑；鳳仙輒與嘲弄；水仙貌少亞，而沉重溫克，滿座傾談，惟把酒含笑而已。于是履舄交錯，蘭麝熏人，飲酒樂甚。劉視床頭樂具畢備，遂取玉笛，請為翁壽。翁喜，命善者各執(zhí)一藝，因而合座爭取，惟丁與鳳仙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諳可也，汝寧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擲鳳仙懷中，便串繁響。翁悅曰：“家人之樂極矣！兒輩俱能歌舞，何不各盡所長？”八仙起，捉水仙曰：“鳳仙從來金玉其音，不敢相勞；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倍烁栉璺揭?，適婢以金盤進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臘攜來，所謂‘田婆羅’也?！币蜣鋽?shù)枚送丁前。鳳仙不悅曰：“婿豈以貧富為愛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異縣，故是客耳。若論長幼，豈獨鳳妹妹有拳大酸婿耶？”鳳仙終不快，解華妝，以鼓拍授婢，唱《破窯》一折，聲淚俱下；既闋，拂袖徑去，一座為之不歡。八仙曰：“婢子喬性猶昔?！蹦俗分?，不知所往。
劉無顏，亦辭而歸。至半途見鳳仙坐路旁，呼與并坐，曰：“君一丈夫，不能為床頭人吐氣耶？黃金屋自在書中，愿好為之。”舉足云：“出門匆遽，棘剌破復(fù)履矣，所贈物，在身邊否？”劉出之，女取而易之。劉乞其敝者，囅然曰：“君亦大無賴矣！幾見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懷藏者？如相見愛，一物可以相贈?！毙鲆荤R付之曰：“欲見妾，當(dāng)于書卷中覓之；不然，相見無期矣?！毖砸巡灰?。
怊悵而歸。視鏡，則鳳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囑，謝客下帷。一日見鏡中人忽現(xiàn)正面，盈盈欲笑，益重愛之。無人時，輒以共對。月余銳志漸衰，游恒忘返。歸見鏡影，慘然若涕；隔日再視，則背立如初矣：始悟為己之廢學(xué)也。乃閉戶研讀，晝夜不輟；月余則影復(fù)向外。自此驗之：每有事荒廢，則其容戚；數(shù)日攻苦，則其容笑。于是朝夕懸之，如對師保。如此二年，一舉而捷。喜曰：“今可以對我鳳仙矣！”攬鏡視之，見畫黛彎長，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愛極，停睇不已。忽鏡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畫中愛寵’，今之謂矣。”驚喜四顧，則鳳仙已在座右。握手問翁媼起居，曰：“妾別后不曾歸家，伏處巖穴，聊與君分苦耳。”劉赴宴郡中，女請與俱；共乘而往，人對面不相窺。既而將歸，陰與劉謀，偽為娶于郡也者。女既歸，始出見客，經(jīng)理家政。人皆驚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劉屬富川令門人，往謁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禮優(yōu)渥，言：“岳父母近又他徙。內(nèi)人歸寧，將復(fù)。當(dāng)寄信往，并詣申賀?！眲⒊跻啥∫嗪?，及細審邦族，始知富川大賈子也。初，丁自別業(yè)暮歸，遇水仙獨步，見其美，微睨之。女請附驥以行。丁喜，載至齋，與同寢處。欞隙可入，始知為狐。女言：“郎勿見疑。妾以君誠篤，故愿托之?！倍℃灾?。竟不復(fù)娶。
劉歸，假貴家廣宅，備客燕寢，灑掃光潔，而苦無供帳；隔夜視之，則陳設(shè)煥然矣。過數(shù)日，果有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禮而至，輿馬繽紛，填溢階巷。劉揖翁及丁、胡入客舍，風(fēng)仙逆嫗及兩姨入內(nèi)寢。八仙曰：“婢子今貴，不怨冰人矣。釧履猶存否？”女搜付之，曰：“履則猶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擊背，曰：“撻汝寄于劉郎。”乃投諸火，祝曰：“新時如花開，舊時如花謝；珍重不曾著，姮娥來相借?！彼梢啻Ｔ唬骸霸?jīng)籠玉筍，著出萬人稱；若使姮娥見，應(yīng)憐太瘦生。”鳳仙撥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歡；留得纖纖影，遍與世人看。”遂以灰捻拌中，堆作十余分，望見劉來，托以贈之。但見繡履滿柈，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柈墮地；地上猶有一二只存者，又伏吹之，其跡始滅。次日，丁以道遠，夫婦先歸。八仙貪與妹戲，翁及胡屢督促之，亭午始出，與眾俱去。
初來、儀從過盛，觀者如市，有兩寇窺見麗人，魂魄喪失，因謀劫諸途。偵其離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尺，馬極奔不能及。至一處，兩崖夾道，輿行稍緩；追及之，持刀吼咤，人眾都奔。下馬啟簾，則老嫗坐焉。方疑誤掠其母；才他顧，而兵傷右臂，頃已被縛。凝視之，崖并非崖，乃平樂城門也；輿中則李進士母，自鄉(xiāng)中歸耳。一寇后至，亦被斷馬足而縶之。門丁執(zhí)送太守，一訊而伏。時有大盜未獲，詰之，即其人也。
明春，劉及第。鳳仙以招禍，故悉辭內(nèi)戚之賀。劉亦更不他娶。及為郎官，納妾，生二子。
異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態(tài)，仙凡固無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傷’。惜無好勝佳人，作鏡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數(shù)仙人，并遣嬌女婚嫁人間，則貧窮海中，少苦眾生矣?！?/p>
佟客
董生，徐州人，好擊劍，每慷慨自負。偶于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與之語，談吐豪邁；詰其姓字，云：“遼陽佟姓。”問：“何往？”曰：“余出門二十年，適自海外歸耳?！倍唬骸熬塾嗡暮?，閱人綦多，曾見異人否？佟曰：“異人何等？”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異人之傳。佟曰：“異人何地?zé)o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傳其術(shù)也?！倍忠闳蛔栽S；即出佩劍彈之而歌，又斬路側(cè)小樹以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觀。董授之。展玩一過，曰：“此甲鐵所鑄，為汗臭所蒸，最為下品。仆雖未聞劍術(shù)，然有一劍頗可用。”遂于衣底出短刃尺許，以削董劍，脆如瓜瓠，應(yīng)手斜斷如馬蹄。董駭極，亦請過手，再三拂拭而后返之。邀佟至家，堅留信宿。叩以劍法，謝不知。董按膝雄談，惟敬聽而已。
更既深，忽聞隔院紛拏。隔院為生父居，心驚疑。近壁凝聽，但聞人作怒聲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頃似加搒掠，呻吟不絕者，真其父也。生捉戈欲往，佟止之曰：“此去恐無生理，宜審萬全?！鄙嗜徽埥?，佟曰：“盜坐名相索，必將甘心焉。君無他骨肉，宜囑后事于妻子；我啟戶為君警廝仆。”生諾，入告其妻。妻牽衣泣。生壯念頓消，遂共登樓上，尋弓覓矢，以備盜攻。倉皇未已，聞佟在樓檐上笑曰：“賊幸去矣。”燭之已杳。逡巡出，則見翁赴鄰飲，籠燭方歸；惟庭前多編菅遺灰焉。乃知佟異人也。
異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來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豈遂無提戈壯往時哉，要皆一轉(zhuǎn)念誤之耳。昔解縉與方孝儒相約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約歸后，不聽床頭人嗚泣哉？”
邑有快役某，每數(shù)日不歸，妻遂與里中無賴通。一日歸，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詰妻。妻不服。既于床頭得少年遺物，妻窘無詞，惟長跪哀乞。某怒甚，擲以繩，逼令自縊。妻請妝服而死，許之。妻乃入室理妝；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頻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氣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將結(jié)帶，某擲盞呼曰：“咍，返矣！一頂綠頭巾，或不能壓人死耳?！彼鞛榉驄D如初。此亦大紳者類也，一笑。
遼陽軍
沂水某，明季充遼陽軍。會遼城陷，為亂兵所殺；頭雖斷猶不甚死。至夜一人執(zhí)簿來，按點諸鬼。至某，謂其不宜死，使左右續(xù)其頭而送之。遂共取頭按項上，群扶之，風(fēng)聲簌簌，行移時，置之而去。視其地則故里也。沂令聞之，疑其竊逃。拘訊而得其情，頗不信；又審其頸無少斷痕，將刑之。某曰：“言無可憑信，但請寄獄中。斷頭可假，陷城不可假。設(shè)遼城無恙，然后受刑未晚也。”令從之。數(shù)日遼信至，時日一如所言，遂釋之。
張貢士
安丘張貢士，寢疾，仰臥床頭。忽見心頭有小人出，長僅半尺；儒冠儒服，作俳優(yōu)狀。唱昆山曲，音調(diào)清徹，說白、自道名貫，一與己同；所唱節(jié)末，皆其生平所遭。四折既畢，吟詩而沒。張猶記其梗概，為人述之。
高西園云：“向讀漁洋先生《池北偶談》，見有記心頭小人者，為安丘張某事。余素善安丘張卯君，意必其宗屬也。一日晤間問及，始知即卯君事。詢其本末，云：當(dāng)病起時，所記昆山曲者，無一字遺，皆手錄成冊。后其嫂夫人以為不祥語，焚棄之。每從酒邊茶余，猶能記其尾聲，常舉以誦客。今并識之，以廣異聞。其詞云：“詩云子曰都休講，不過是‘都都平丈’（相傳一村塾師訓(xùn)童子讀論語，字多訛謬。其尤堪笑者，讀‘郁郁乎文哉’為‘都都平丈我’）。全憑著佛留一百二十行（村塾中有訓(xùn)蒙要書，名《莊農(nóng)雜字》。其開章云：“佛留一百二十行，惟有莊農(nóng)打頭強，最為鄙俚）?！蓖嫫湔Z意，似自道其生平寥落，晚為農(nóng)家作塾師，主人慢之，而為是曲。意者：夙世老儒，其卯君前身乎？卯君名在辛，善漢隸篆印。
愛奴
河間徐生，設(shè)教于恩。臘初歸，途遇一叟，審視曰：“徐先生撤帳矣。明歲授教何所？”答曰：“仍舊?！臂旁唬骸熬礃I(yè)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師，適托某至東疃聘呂子廉，渠已受贄稷門。君如茍就，束儀請倍于恩。”徐以成約為辭。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歲尚遠，敬以黃金一兩為贄，暫留教之，明歲另議何如？”徐可之。叟下騎呈禮函，且曰：“敝里不遙矣。宅綦隘，飼畜為艱，請即遣仆馬去，散步亦佳?！毙鞆闹孕欣罴嫩篷R上。
行三四里許，日既暮，始抵其宅，漚釘獸環(huán)，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歲童子也。叟曰：“妹夫蔣南川，舊為指揮使。止遺此兒，頗不鈍，但嬌慣耳。得先生一月善誘，當(dāng)勝十年?！蔽磶自O(shè)筵，備極豐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媼。一婢執(zhí)壺侍立，年約十五六，風(fēng)致韻絕，心竊動之。席既終。叟命安置床寢，始辭而去。
天未明。兒出就學(xué)。徐方起，即有婢來捧巾侍盥，即執(zhí)壺人也。日給三餐悉此婢，至夕又來掃榻。徐問：“何無僮仆？”婢笑不言，布衾徑去。次夕復(fù)至。入以游語，婢笑不拒，遂與狎。因告曰：“吾家并無男子，外事則托施舅。妾名愛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諸婢不潔，故以妾來。今日但須緘密，恐發(fā)覺，兩無顏也?！币灰构矊嬐鼤?，為公子所遭，徐慚怍不自安。至夕婢來曰：“幸夫人重君，不然敗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聞。但戒妾勿得久留齋館而已?！毖砸阉烊ァＰ焐醯轮?。
然公子不善讀，訶責(zé)之，則夫人輒為緩頰。初猶遣婢傳言；漸親出，隔戶與先生語，往往零涕。顧每晚必問公子日課。徐頗不耐，作色曰：“既從兒懶，又責(zé)兒工，此等師我不慣作！請辭?！狈蛉饲叉局x過，徐乃止。自入館以來，每欲一出登眺，輒錮閉之。一日醉中怏悶，呼婢問故。婢言：“無他，恐廢學(xué)耳。如必欲出，但請以夜?！毙炫唬骸笆苋藬?shù)金，便當(dāng)淹禁死耶！教我夜竄何之乎？久以素食為恥，贄固猶在囊耳?！彼斐鼋鹬脦咨?，治裝欲行。夫人出，脈脈不語，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啟鑰送之。徐覺門戶逼側(cè)；走數(shù)步，目光射入，則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涼，一古墓也。大駭。然心感其義，乃賣所賜金，封堆植樹而去。
過歲復(fù)經(jīng)其處，展拜而行。遙見施叟，笑致溫涼，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問夫人起居，遂相將入村，沽酒共酌。不覺日暮，叟起償酒價，便言：“寒舍不遠，舍妹亦適歸寧，望移玉趾，為老夫祓除不祥?！背龃鍞?shù)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燭向客。俄，蔣夫人自內(nèi)出，始審視之，蓋四十許麗人也。拜謝曰：“式微之族，門戶零落，先生澤及枯骨，真無計可以償之。”言已泣下。既而呼愛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憐愛，今以相贈，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須，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問兄妹俱去，婢留侍寢。雞初鳴，叟即來促裝送行；夫人亦出，囑婢善事先生。又謂徐曰：“從此尤宜謹秘，彼此遭逢詭異，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諾而別，與婢共騎。至館獨處一室，與同棲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見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挼挲而疴立愈。清明歸，至墓所，婢辭而下。徐囑代謝夫人。曰：“諾?！彼鞗]。數(shù)日返，方擬展墓，見婢華妝坐樹下，因與俱發(fā)。終歲往還，如此為常。欲攜同歸，執(zhí)不可。歲杪辭館歸，相訂后期。婢送至前坐處，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閣時，便從服役，天殂瘞此。如再過以炷香相吊，當(dāng)?shù)脧?fù)會?！?br>
別歸，懷思頗苦，敬往祝之，殊無影響。乃市櫬發(fā)冢，意將載骨歸葬，以寄戀慕。穴開自入，則見顏色如生。膚雖未朽，衣敗若滅；頭上玉飾金釧都如新制。又視腰間，裹黃金數(shù)鋌，卷懷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內(nèi)，賃輿載歸；停諸別第，飾以繡裳，獨宿其旁，冀有靈應(yīng)。忽愛奴自外入，笑曰：“劫墳賊在此耶！”徐驚喜慰問。婢曰：“向從夫人往東昌，三日既歸，則舍宇已空。頻蒙相邀，所以不肯相從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離逖耳。今既劫我來，即速瘞葬便見厚德?！毙靻枺骸坝邪倌陱?fù)生者，今芳體如故，何不效之？”嘆曰：“此有定數(shù)。世傳靈跡，半涉幻妄。要欲復(fù)起動履，亦復(fù)何難？但不能類生人，故不必也?！蹦藛⒐兹耄醋云?，亭亭可愛。探其懷，則冷若冰雪。遂將入棺復(fù)臥，徐強止之，婢曰：“妾過蒙夫人寵，主人自異域來，得黃金數(shù)萬，妾竊取之，亦不甚追問。后瀕危，又無戚屬，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謝，又以寶飾入殮。身所以不朽者，不過得金寶之余氣耳。若在人世，豈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強以飲食；若使靈氣一散，則游魂亦消矣?！毙炷藰?gòu)精舍，與共寢處。笑語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見生人。年余徐飲薄醉，執(zhí)殘瀝強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終日面尸已變。哀悔無及，厚葬之。導(dǎo)史氏曰：“夫人教子，無異人世，而所以待師者何厚也！不亦賢乎！余謂艷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靈物不享其長年，惜哉！”
章丘朱生，索剛鯁，設(shè)帳于某貢土家。每譴弟子，內(nèi)輒遣婢為乞免，不聽。一口親詣窗外，與朱關(guān)說。朱怒，執(zhí)界方，大罵而出。婦懼而奔；朱迫之，自后橫市臀股，鏘然作皮肉聲。令人笑絕！
長山某，每延師，必以一年束金，合終歲之虛盈，計每日得如干數(shù)；又以師離齋、歸齋之日，詳記為籍，歲終，則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馬生館其家，初見操珠盤來，得故甚駭；既而暗生一術(shù)，反嗔為喜，聽其復(fù)算不少校。翁大悅，堅訂來歲之約。馬辭以故。遂薦一生乖謬者自代。及就館，動輒詬罵，翁無奈，悉含忍之。歲杪攜珠盤至，生勃然忿極，姑聽其算。翁又以途中日盡歸于兩，生不受，撥珠歸東。兩爭不決，操戈相向，兩人破頭爛額而赴公庭焉。
單父宰
青州民某五旬余，繼娶少婦。二子恐其復(fù)育，乘父醉，潛割睪九而藥糝之。父覺，托病不言，久之創(chuàng)漸平。忽入室，刀縫綻裂，血溢不止，尋斃。妻知其故，訟于官。官械其子，果伏。駭曰：“余今為‘單父宰’矣！”并誅之。
邑有王生者，娶月余而出其妻。妻父訟之。時淄宰辛公，問王何故出妻。答云：“不可說?！惫淘懼?，曰：“以其不能產(chǎn)育耳?！惫唬骸巴眨≡掠嘈聥D，何知不產(chǎn)？”忸怩久之，告曰：“其陰甚偏?！惫υ唬骸笆莿t偏之為害，而家之所以不齊也?！贝丝膳c“單父宰”并傳一笑。
孫必振
孫必振渡江，值大風(fēng)雷，舟船蕩搖，同舟大恐。忽見金甲神立云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諸人共仰視之，上書“孫必振”三字，甚真。眾謂孫：“必汝有犯天譴，請自為一舟，勿相累?！睂O尚無言，眾不待其肯可，視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孫既登舟，回首，則前舟覆矣。
邑人
邑有鄉(xiāng)人，索無賴。一日晨起，有二人攝之去。至市頭，見屠人以半豬懸架上，二人便極力推擠之，遂覺身與肉合，二人亦徑去。少間屠人賣肉，操刀斷割，遂覺一刀一痛，徹于骨髓。后有鄰翁來市肉，苦爭低昂，添脂搭肉，片片碎割，其苦更慘。肉盡，乃尋途歸；歸時日已向辰。家人謂其晏起，乃細述所遭。呼鄰問之，則市肉方歸，言其片數(shù)、斤數(shù)，毫發(fā)不爽。崇朝之間，已受凌遲一度，不亦奇哉！
元寶
廣東臨江山崖巉巖，常有元寶嵌石上。崖下波涌，舟不可泊。或蕩槳近摘之，則牢不可動；若其人數(shù)應(yīng)得此，則一摘即落，回首已復(fù)生矣。
研石
王仲超言：洞庭君山間有石洞，高可容舟，深暗不測，湖水出入其中。嘗秉燭泛舟而入，見兩壁皆黑石，其色如漆，按之而軟；出刀割之，如切硬腐。隨意制為研。既出，見風(fēng)則堅凝過于他石。試之墨，大佳。估舟游楫，往來甚眾，中有佳石，不知取用，亦賴好奇者之品題也。
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于下拾沉香玉塊焉。太守聞之，督數(shù)百人作云梯，將造頂以覘其異，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將及巔，見大足伸下，一拇指粗于搗衣杵，大聲曰：“不下，將墮矣！”大驚，疾下。才至地，則架木朽折，崩墜無遺。
大鼠
萬歷間。宮中有鼠，大與貓等，為害甚劇。遍求民間佳貓捕制之，輒被啖食。適異國來貢獅貓，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闔其扉，潛窺之。貓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見貓怒奔之。貓避登幾上，鼠亦登，貓則躍下。如此往復(fù)，不啻百次。眾咸謂貓怯，以為是無能為者。既而鼠跳擲漸遲，碩腹似喘，蹲地上少休。貓即疾下，爪掬頂毛，口齡首領(lǐng)，輾轉(zhuǎn)爭持，貓聲嗚嗚，鼠聲啾啾。啟扉急視，則鼠首已嚼碎矣。然后知貓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彼出則歸，彼歸則復(fù)，用此智耳。噫！匹夫按劍何異鼠乎！
張不量
賈人某至直隸界，忽大雨雹，伏禾中。聞空中云：“此張不量田，勿傷其稼。”賈私意張氏既云“不良”，何反祐護？雹止，入村，訪問其人，且問取名之義。蓋張素封，積粟甚富。每春貧民就貸，償時多寡不校，悉內(nèi)之，未嘗執(zhí)概取盈，故名“不量”，非“不良”也。眾趨田中，見棵穗摧折如麻，獨張氏諸田無恙。
牧豎
兩牧豎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謀分捉之。各登一樹，相去數(shù)十步。少頃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倉皇。豎于樹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聞聲仰視，怒奔樹下，號且爬抓。其一豎又在彼樹致小狼鳴急；狼輟聲四顧，始望見之，乃舍此趨彼，跑號如前狀。前樹又鳴，又轉(zhuǎn)奔之。口無停聲，足無停趾，數(shù)十往復(fù)，奔漸遲，聲漸弱；既而奄奄僵臥，久之不動。豎下視之，氣已絕矣。
今有豪強子，怒目按劍，若將搏噬；為所怒者，乃闔扇去。豪力盡聲嘶，更無敵者，豈不暢然自雄？不知此禽獸之威，人故弄之以為戲耳。
富翁
富翁某，商賈多貸其資。一日出，有少年從馬后，問之，亦假本者。翁諾之。至家，適幾上有錢數(shù)十，少年即以手疊錢，高下堆壘之。翁謝去，竟不與資?；騿柟?，翁曰：“此人必善博，非端人也，所熟之技，不覺形于手足矣。”訪之果然。
王司馬
新城王大司馬霽宇鎮(zhèn)北邊時，常使匠人鑄一大桿刀，闊盈尺，重百鈞。每按邊，輒使四人扛之。鹵簿所止，則置地上，故令北人捉之，力撼不可少動。司馬陰以桐木依樣為刀，寬狹大小無異，貼以銀箔，時于馬上舞動，諸部落望見，無不震悚。又于邊外埋葦薄為界，橫斜十余里，狀若藩籬，揚言曰：“此吾長城也?！北北粒ぐ味鹬?。司馬又置之。既而三火，乃以炮石伏機其下，北兵焚薄，藥石盡發(fā)，死傷甚眾。既遁去，司馬設(shè)薄如前。北兵遙望皆卻走，以故帖服若神。后司馬乞骸歸，塞上復(fù)警。召再起；司馬時年八十有三，力疾陛辭。上慰之曰：“但煩卿臥治耳。”于是司馬復(fù)至邊。每止處，輒臥幛中。北人聞司馬至皆不信，因假議和，將驗真?zhèn)?。啟簾，見司馬坦臥，皆望榻伏拜，撟舌而退。
岳神
揚州提同知，夜夢岳神召之，詞色憤怒。仰見一人侍神側(cè)，少為緩頰。醒而惡之。早詣岳廟，默作祈禳。既出見藥肆一人，絕肖所見。問之知為醫(yī)生，及歸暴病，特遣人聘之。至則出方為劑，暮服之，中夜而卒。或言：閻羅王與東岳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萬八千眾，分布天下作巫醫(yī)，名“勾魂使者”。用藥者不可不察也！
小梅
蒙陰王慕貞，世家子也。偶游江浙，見媼哭于途，詰之。言：“先夫止遺一子，今犯死刑，誰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志其姓名，出橐南中金為之斡旋，竟釋其罪。
其人出，聞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訪詣旅邸，感泣謝問。王曰：“無他，憐汝母老耳?！逼淙舜篑斣唬骸澳腹室丫茫蓖跻喈愔?。抵暮媼來申謝，王咎其謬誣，媼曰：“實相告：我東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與兒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鬼之餒也?！蓖蹉と黄鹁?，再欲詰之，已杳。
先是，王妻賢而好佛，不茹葷酒，治潔室，懸觀音像，以無子，日日焚禱其中。而神又最靈，輒示夢，教人趨避，以故家中事皆取決焉。后有疾綦篤，移榻其中；又別設(shè)錦裀于內(nèi)室而扃其戶，若有所伺。王以為惑，而以其疾勢昏瞀，不忍傷之。臥病二年，惡囂，常屏人獨寢。潛聽之似與人語，啟門視之又寂然。病中他無所慮，有女十四歲，惟日催治裝遣嫁。既醮，呼王至榻前，執(zhí)手曰：“今訣矣！初病時，菩薩告我，命當(dāng)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嫁，因賜少藥，俾延息以待。去歲，菩薩將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為妾服役。今將死，薄命人又無所出。保兒，專所憐愛，恐娶悍怒之婦，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溫淑，即以為繼室可也。”蓋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兒。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褻乎？”答云：“小梅事我年余，相忘形骸，我已婉求之矣?！眴枺骸靶∶泛翁?？”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詰，閉目已逝。
王夜守靈幃，聞室中隱隱啜泣，大駭，疑為鬼。喚諸婢妾啟鑰視之，則二八麗者缞服在室。眾以為神，共羅拜之，女?dāng)刻榉鲆础Ｍ跄⒅?，俯首而已。王曰：“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請即上堂，受兒女朝謁；如其不可，仆亦不敢妄想，以取罪過?！迸t然出，竟登北堂，王使婢為設(shè)坐南向，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長幼卑賤，以次伏叩，女莊容坐受，惟妾至則挽之。自夫人臥病，婢惰奴偷，家久替。眾參已，肅肅列侍。女曰：“我感夫人盛意，羈留人間，又以大事相委，汝輩宜各洗心，為主效力，從前愆尤，悉不計較。不然，莫謂室無人也！”共視座上，真如懸觀音圖像，時被微風(fēng)吹動。聞言悚惕，哄然并諾。女乃排撥喪務(wù)，一切井井，由是大小無敢懈者。女終日經(jīng)紀(jì)內(nèi)外，王將有作，亦稟白而行；然雖一夕數(shù)見，并不交一私語。
既殯，王欲申前約，不敢徑告，囑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諄囑，義不容辭；但匹配大禮，不得草草。年伯黃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晉之盟，則惟命是聽?！睍r沂水黃太仆致仕閑居，于王為父執(zhí)，往來最善。王即親詣，以實告。黃奇之，即與同來。女聞，即出展拜。黃一見，驚為天人，遜謝不敢當(dāng)禮；既而助妝優(yōu)厚，成禮乃去。女饋遺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親。
合巹后，王終以神故，褻中帶肅，時研詰菩薩起居。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神，而下婚塵世者？”王力審所自。女曰：“不必研窮，既以為神，朝夕供養(yǎng)，自無殃咎?！迸鲁?，非笑不語；然婢賤戲狎時，遙見之，則默默無聲。女笑諭曰：“豈爾輩尚以我為神耶？我何神哉！實為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見思，陰使南村王姥招我來。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托為神道，閉內(nèi)室中，其實何神！”眾猶不信。而日侍邊旁，見其舉動，不少異于常人，浮言漸息。然即頑奴鈍婢，王素撻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無不樂于奉命。皆云：“并不自知。實非畏之；但睹其貌，則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币源税購U具舉。數(shù)年中，田地連阡，倉稟萬石矣。
又數(shù)年，妾產(chǎn)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點，因字小紅。彌月，女使王盛筵招黃。黃賀儀豐渥，但辭以耄，不能遠涉；女遣兩媼強邀之，黃始至。抱兒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問其吉兇。黃笑曰：“此喜紅也，可增一字，名喜紅?！迸髳偅稣惯?。是日，鼓樂充庭，貴戚如市。
黃留三日始去。忽門外有輿馬來，逆女歸寧。向十余年，并無瓜葛，共議之，而女若不聞。理妝竟，抱子于懷，要王相送，王從之。至二三十里許，寂無行人，女停輿，呼王下騎，屏人與語，曰：“王郎王郎，會短離長，謂可悲否？”王驚問故，女曰：“君謂妾何人也？”答曰：“不知?！迸唬骸敖险凰雷?，有之乎？”曰：“有?！痹唬骸翱抻诼氛呶崮敢?，感義而思所報。乃因夫人好佛，附為神道，實將以妾報君也。今幸生此襁褓物，此愿已慰。妾視君晦運將來，此兒在家，恐不能育，故借歸寧，解兒危難。君記取家有死口時，當(dāng)于晨雞初唱，詣西河柳堤上，見有挑葵花燈來者，遮道苦求，可免災(zāi)難?！蓖踉唬骸爸Z?！币蛴崥w期，女云：“不可預(yù)定。要當(dāng)牢記吾言，后會亦不遠也?！迸R別，執(zhí)手愴然交涕。俄登輿，疾若風(fēng)。王望之不見，始返。
經(jīng)六七年，絕無音問。忽四鄉(xiāng)瘟疫流行，死者甚眾，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囑，頗以關(guān)心。是日與客飲，大醉而睡。既醒聞雞鳴，急起至堤頭，見燈光閃爍，適已過去。急追之，止隔百步許，愈追愈遠，漸不可見，懊恨而返。數(shù)日暴病，尋卒。
王族多無賴，共憑陵其孤寡，田禾樹木，公然伐取，家日陵替。逾歲，保兒又殤，一家更無所主。族人益橫，割裂田產(chǎn)，廄中牛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將數(shù)人來，強奪鬻之。妾戀幼女，母子環(huán)泣，慘動鄰里。方危難間，俄聞門外有肩輿入，共覘，則女引小郎自車中出。四顧人紛如市，問：“此何人？”妾哭訴其由。女顏色慘變，便喚從來仆投，關(guān)門下鑰。眾欲抗拒，而手足若痿。女令一一收縛，系諸廊柱，日與薄粥三甌。即遺老仆奔告黃公，然后入室哀泣。泣已，謂妾曰：“此天數(shù)也。已期前月來，適以母病耽延，遂至于今。不謂轉(zhuǎn)盼間已成丘墟！”問舊時婢媼，則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越日，婢仆聞女至，皆自遁歸，相見無不流涕。所縶族人，共噪兒非慕貞體胤，女亦不置辯，既而黃公至，女引兒出迎。黃握兒臂，便捋左袂，見朱記宛然，因袒示眾人以證其確。乃細審失物，登簿記名，親詣邑今。令拘無賴輩，各笞四十，械禁嚴迫；不數(shù)日，田地馬牛悉歸故主。黃將歸，女引兒泣拜曰：“妾非世間人，叔父所知也。今以此子委叔父矣?！秉S曰：“老夫一息尚在，無不為區(qū)處?！秉S去，女盤查就緒，托兒于妾，乃具饌為夫祭掃，半日不返。視之，則杯饌猶陳，而人杳矣。
異史氏曰：“不絕人嗣者，人亦不絕其嗣，此人也而實天也。至座有良朋，車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則車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報，獨何人哉！狐乎！倘爾多財，吾為爾宰?！?/p>
藥僧
濟寧某偶于野寺外，見一游僧向陽捫虱，杖掛葫蘆，似賣藥者。因戲曰：“和尚亦賣房中丹否？”僧曰：“有。弱者可強，微者可巨，立刻見效，不俟經(jīng)宿?！蹦诚睬笾?。僧解衲角，出藥一丸如黍大，令吞之。約半炊時，下部暴長；逾刻自捫，增于舊者三之一。心猶未足，窺僧起遺，竊解衲，拈二三丸并吞之。俄覺膚若裂，筋若抽，項縮腰橐，而陰長不已。大懼，無法。僧返見其狀，驚曰：“子必竊吾藥矣！”急與一丸，始覺休止。解衣自視，則幾與兩股鼎足而三矣?？s頸蹣跚而歸。父母皆不能識。從此為廢物，日臥街上，多見之者。
于中丞
于中丞成龍，按部至高郵。適巨紳家將嫁女，裝奩甚富，夜被穿窬席卷而去。刺史無術(shù)。公令諸門盡閉，止留一門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嚴搜裝載。又出示諭闔城戶口，各歸第宅，候次日查點搜掘，務(wù)得贓物所在。乃陰囑吏目：設(shè)有城門中出入至再者捉之。過午得二人，一身之外，并無行裝。公曰：“此真盜也?！倍嗽庌q不已。公令解衣搜之，見袍服內(nèi)著女衣二襲，皆奩中物也。蓋恐次日大搜，急于移置，而物多難攜，故密著而屢出之也。
又公為宰時，至鄰邑。早旦經(jīng)郭外，見二人以床舁病人，覆大被；枕上露發(fā)，發(fā)上簪鳳釵一股，側(cè)眠床上。有三四健男夾隨之，時更番以手擁被，令壓身底，似恐風(fēng)入。少頃息肩路側(cè)，又使二人更相為荷。于公過，遣隸回問之，云是妹子垂危，將送歸夫家。公行二三里，又遣隸回，視其所入何村。隸尾之，至一村舍，兩男子迎之而入，還以白公。公謂其邑宰：“城中得無有劫寇否？”宰曰：“無之。”時功令嚴，上下諱盜，故即被盜賊劫殺，亦隱忍而不敢言。公就館舍，囑家人細訪之，果有富室被強寇入室，炮烙而死。公喚其子來詰其狀，子固不承。公曰：“我已代捕大盜在此，非有他也?！弊幽祟D首哀泣，求為死者雪恨。公叩關(guān)往見邑宰，差健役四鼓出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而伏。詰其病婦何人，盜供：“是夜同在勾欄，故與妓女合謀，置金床上，今抱臥至窩處始瓜分耳?！惫卜诠?。或問所以能知之故，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關(guān)心耳。豈有少婦在床，面容入手衾底者？且易肩而行，其勢甚重，交手護之，則知其中必有物矣。若病婦昏憒而至，必有婦人倚門而迎；止見男子，并不驚問一言，是以確知其為盜也?！?/p>
皂隸
萬歷間，歷城令夢城隍索人服役，即以皂隸八人書姓名于牒，焚廟中；至夜八人皆死。廟東有酒肆，肆主故與一隸有素。會夜來沾酒，問：“款何客？”答云：“僚友甚多，沽一尊少敘姓名耳?！辟|(zhì)明，見他役，始知其人已死。入廟啟扉，則瓶在焉，貯酒如故。歸視所與錢皆紙灰也。令肖八像于廟，諸役得差，皆先酬之乃行；不然，必遭笞譴。
績女
紹興有寡媼夜績，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無乃勞乎？”視之年十八九，儀容秀美，袍服炫麗。媼驚問：“何來？”女曰：“憐媼獨居，故來相伴?！眿嬕蔀楹铋T亡人，苦相詰，女曰：“媼勿懼，妾之孤亦猶媼也。我愛媼潔，故相就，兩免岑寂，固不佳耶？”媼又疑為狐，默然猶豫。女竟升床代績。曰：“媼無憂，此等生活，妾優(yōu)為之，定不以口腹相累?！眿嬕娖錅赝窨蓯?，遂安之。
夜深，謂媼曰：“攜來衾枕，尚在門外，出溲時煩代捉入?！眿嫵?，果得衣一裹。女解陳榻上，不知是何等錦繡，香滑無比，媼亦設(shè)布被，與女同榻。羅衿甫解，異香滿室。既寢，媼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邊笑曰：“姥七旬猶妄想耶？”媼曰：“無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媼愈知為狐，大懼。女又笑曰：“愿作男子，何心而又懼我耶？”媼益恐，股戰(zhàn)搖床。女曰：“嗟乎！膽如此大，還欲作男子！實相告：我真仙人，然非禍汝者。但須謹言，衣食自足。”媼早起拜于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膩如脂，熱香噴溢；肌一著人，覺皮膚松快。媼心動，復(fù)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戰(zhàn)栗才止，心又何處去矣！使作丈夫，當(dāng)為情死?！眿嬙唬骸笆故钦煞颍褚鼓堑貌凰?！”由是兩心浹洽，日同操作。視所績勻細生光，織為布晶瑩如錦，價較常三倍。媼出則扃其戶，有訪媼者，輒于他室應(yīng)之。居半載，無知者。
后媼漸泄于所親，里中姊妹行皆托媼以求見。女讓曰：“汝言不慎，我將不能久居矣。”媼悔失言，深自責(zé)；而求見者日益眾，至有以勢迫媼者。媼涕泣自陳。女曰：“若諸女伴，見亦無妨；恐有輕薄兒，將見狎侮。”媼復(fù)哀懇，始許之。越日老媼少女，香煙相屬于道。女厭其煩，無貴賤，悉不交語，惟默然端坐，以聽朝參而已。鄉(xiāng)中少年聞其美，神魂傾動，媼悉絕之。
有費生者，邑之名士，傾其產(chǎn)以重金啖媼，媼諾為之請。女已知之，責(zé)曰：“汝賣我耶？”媼伏地自投。女曰：“汝貪其賂，我感其癡，可以一見。然而緣分盡矣?！眿嬘址?。女約以明日。生聞之，喜，具香燭而往，入門長揖。女簾內(nèi)與語，問：“君破產(chǎn)相見，將何以教妾也？”生曰：“實不敢他有所干，只以王嬙、西子，徒得傳聞，如不以冥頑見棄，俾得一闊眼界，不愿已足。若休咎自有定數(shù)，非所樂聞?！焙鲆姴寄恢?，容光射露，翠黛朱櫻，無不畢現(xiàn)，似無簾幌之隔者。生意炫神馳，不覺傾拜。拜已而起，則厚幕沉沉，聞聲不見矣。悒悵間，竊恨未睹下體；俄見簾下繡履雙翹，瘦不盈指。生又拜。簾中語曰：“君歸休！妾體惰矣！”媼延生別室，烹茶為供。生題《南鄉(xiāng)子》一調(diào)于壁云：“隱約畫簾前，三寸凌波玉筍尖；點地分明蓮瓣落，纖纖，再著重臺更可憐?；ㄒr鳳頭彎，入握應(yīng)知軟似綿；但愿化為蝴蝶去，裙邊，一嗅余香死亦甜。”題畢而去。
女覽題不悅，謂媼曰：“我言緣分已盡，今不妄矣。”媼伏地請罪。女曰：“罪不盡在汝。我偶墮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詞污褻，此皆自取，于汝何尤。若不速遷，恐陷身情窟，轉(zhuǎn)劫難出矣?！彼煲L被出。媼追挽之，轉(zhuǎn)瞬已失。
紅毛氈
紅毛國，舊許與中國相貿(mào)易。邊帥見其眾，不許登岸。紅毛人固請：“賜一氈地足矣?！睅浰家粴炙轃o幾，許之。其人置氈岸上僅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且拉且登，頃刻氈大畝許，已數(shù)百人矣。短刃并發(fā)，出于不意，被掠數(shù)里而去。
抽腸
萊陽民某晝臥，見一男子與婦人握手入。婦黃腫，腰粗欲仰，意象愁苦。男子促之曰：“來，來！”某意其茍合者，因假睡以窺所為。既入，似不見榻上有人。又促曰：“速之！”婦便自坦胸懷，露其腹，腹大如鼓。男子出屠刀一把，用力刺入，從心下直剖至臍，蚩蚩有聲。某大俱，不敢喘息。而婦人攢眉忍受，未嘗少呻。男子口銜刀，入手于腹，捉腸掛肘際；且掛且抽，頃刻滿臂。乃以刀斷之，舉置幾上，還復(fù)抽之。幾既滿，懸椅上；椅又滿，乃肘數(shù)十盤，如漁人舉網(wǎng)狀，望某首邊一擲。覺一陣熱腥，面目喉膈覆壓無縫。某不能復(fù)忍，以手推腸，大號起奔。腸墮榻前，兩足被縶，冥然而倒。家人趨視，但見身繞豬臟；既入審顧，則初無所有。眾各自謂目眩，未嘗駭異。及某述所見，始共奇之。而室中并無痕跡，惟數(shù)日血腥不散。
張鴻漸
張鴻漸，水平人。年十八為郡名士。時盧龍令趙某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斃，同學(xué)忿其冤，將鳴部院，求張為刀筆之詞，約其共事。張許之。妻方氏美而賢，聞其謀，諫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勝則人人貪天功，一敗則紛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君又孤，脫有翻覆，急難者誰也！”張服其言，悔之，乃宛謝諸生，但為創(chuàng)詞而去。
質(zhì)審一過，無所可否。趙以巨金納大僚，諸生坐結(jié)黨被收，又追捉刀人。張懼亡去，至鳳翔界，資斧斷絕。日既暮，踟躇曠野，無所歸宿。欻睹小村，趨之。老嫗方出闔扉，見生，問所欲為。張以實告，嫗曰：“飲食床榻，此都細事；但家無男子，不便留客?！睆堅唬骸捌鸵嗖桓疫^望，但容寄宿門內(nèi)，得避虎狼足矣?！眿?zāi)肆钊耄]門，授以草薦，囑曰：“我憐客無歸，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聞知，將便怪罪?！?br>
嫗去，張倚壁假寐。忽有籠燈晃耀，見嫗導(dǎo)一女郎出。張急避暗處，微窺之，二十許麗人也。及門見草薦，詰嫗。嫗實告之，女怒曰：“一門細弱，何得容納罪人！”即問：“其人焉往？”張懼出伏階下。女審詰邦族，色稍霽，曰：“幸是風(fēng)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關(guān)白，此等草草，豈所以待君子。”命嫗引客入舍。俄頃羅酒漿，品物精潔；既而設(shè)錦裀于榻。張甚德之。因私詢其姓氏。嫗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謝世，止遺三女。適所見長姑舜華也?！眿炄?。張視幾上有《南華經(jīng)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閱，忽舜華推扉入。張釋卷，搜覓冠履。女即榻捷坐曰：“無須，無須！”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風(fēng)流才士，欲以門戶相托，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棄否？”張皇然不知所對，但云：“不相誑，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見君誠篤，顧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當(dāng)煩媒妁?！毖砸延?。張?zhí)缴硗熘嗨炝?。未曙即起，以金贈張曰：“君持作臨眺之資；向暮宜晚來?？峙匀怂Q?！睆埲缙溲裕绯鲫虤w，半年以為常。
一日歸頗早，至其處，村舍全無，不勝驚怪。方徘徊間，聞嫗云：“來何早也！”一轉(zhuǎn)盼間，則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異之。舜華自內(nèi)出，笑曰：“君疑妾耶？實對君言：妾，狐仙也，與君固有夙緣。如必見怪，請即別?！睆垜倨涿?，亦安之。夜謂女曰：“卿既仙人，當(dāng)千里一息耳。小生離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攜我一歸乎？”女似不悅，曰：“琴瑟之情，妾自分于君為篤；君守此念彼，是相對綢繆者皆妄也！”張謝曰：“卿何出此言。諺云：‘一日夫妻，百日恩義?！笕諝w念卿時，亦猶今日之念彼也。設(shè)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于妾愿君之不忘，于人愿君之忘之也。然欲暫歸，此復(fù)何難？君家咫尺耳！”遂把袂出門，見道路昏暗，張逡巡不前。女曳之走，無幾時，曰：“至矣。君歸，妾且去。”張停足細認，果見家門。逾垝垣入，見室中燈火猶熒，近以兩指彈扉，內(nèi)問為誰，張具道所來。內(nèi)秉燭啟關(guān)，真方氏也。兩相驚喜。握手入帷。見兒臥床上，慨然曰：“我去時兒才及膝，今身長如許矣！”夫婦依倚，恍如夢寐。張歷述所遭。問及訟獄，始知諸生有瘐死者，有遠徙者，益服妻之遠見。方縱體入懷，曰：“君有佳偶，想不復(fù)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張曰：“不念，胡以來也？我與彼雖云情好，終非同類；獨其恩義難忘耳?！狈皆唬骸熬晕液稳艘?！”張審視竟非方氏，乃舜華也。以手探兒，一竹夫人耳。大慚無語。女曰：“君心可知矣！分當(dāng)自此絕矣，猶幸未忘恩義，差足自贖?！?br>
過二三日，忽曰：“妾思癡情戀人，終無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適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蹦讼虼差^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閉兩眸，覺離地不遠，風(fēng)聲颼颼。移時尋落，女曰：“從此別矣?！狈綄⒂唶冢ヒ衙?。悵立少時，聞村犬鳴吠，蒼茫中見樹木屋廬，皆故里景物，循途而歸。逾垣叩戶，宛若前狀。方氏驚起，不信夫歸；詰證確實，始挑燈嗚咽而出。既相見，涕不可仰。張猶疑舜華之幻弄也；又見床臥一兒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攜入耶？”方氏不解，變色曰：“妾望君如歲，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見，全無悲戀之情，何以為心矣！”張察其情真，始執(zhí)臂欷歔，具言其詳。問訟案所結(jié)，并如舜華言。方相感慨，聞門外有履聲，問之不應(yīng)。蓋里中有惡少甲，久窺方艷，是夜自別村歸，遙見一人逾垣去，謂必赴淫約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識張，但伏聽之。及方氏亟問，乃曰：“室中何人也？”方諱言：“無之?！奔籽裕骸案`聽已久，敬將以執(zhí)奸也?！狈讲坏靡岩詫嵏?，甲曰：“張鴻漸大案未消，即使歸家，亦當(dāng)縛送官府?！狈娇喟е?，甲詞益狎逼。張忿火中燒，把刀直出，剁甲中顱。甲踣猶號，又連剁之，遂死。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請任其辜?！睆堅唬骸罢煞蛩绖t死耳，焉肯辱妻累予以求活耶！卿無顧慮，但令此子勿斷書香，目即瞑矣?！?br>
天明，赴縣自首。趙以欽案中人，姑薄懲之。尋由郡解都，械禁頗苦。途中遇女子跨馬過，一老嫗捉鞚，蓋舜華也。張呼嫗欲語，淚隨聲墮。女返轡，手啟障紗，訝曰：“表兄也，何至此？”張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當(dāng)?shù)纛^不顧，然予不忍也。寒舍不遠，即邀公役同臨，亦可少助資斧。”從去二二里，見一山村，樓閣高整。女下馬入，令嫗啟舍延客。既而酒炙豐美，似所夙備。又使嫗出曰：“家中適無男子，張官人即向公役多勸數(shù)觴，前途倚賴多矣。遣人措辦數(shù)十金為官人作費，兼酬兩客，尚未至也?！倍鄹`喜，縱飲，不復(fù)言行。日漸暮，二役徑醉矣。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脫。曳張共跨一馬，駛?cè)琮?。少時促下，曰：“君止此。妾與妹有青海之約，又為君逗留一晌，久勞盼注矣。”張問：“后會何時？”女不答，再問之，推墮馬下而去。
既曉問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賃屋授徒焉。托名宮子遷。居十年，訪知捕亡寢怠，乃復(fù)逡巡東向。既近里門，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后入。及門，則墻垣高固，不復(fù)可越，只得以鞭撾門。久之妻始出問，張低語之。喜極納入，作呵叱聲，曰：“都中少用度，即當(dāng)早歸，何得遣汝半夜來？”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簾外一少婦頻來，張問伊誰，曰：“兒婦耳?！眴枺骸皟喊苍?？”曰：“赴郡大比未歸?！睆?zhí)橄略唬骸傲麟x數(shù)年，兒已成立，不謂能繼書香，卿心血殆盡矣！”話末已，子婦已溫酒炊飯，羅列滿兒。張喜慰過望。居數(shù)日，隱匿屋榻，惟恐人知。夜方臥，忽聞人語騰沸，捶門甚厲。大懼，并起。聞人言曰：“有后門否？”益懼，急以門扇代梯，送張夜度坦而出，然后詣門問故，乃報新貴者也。方大喜，深悔張遁，不可追挽。
張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擇途，及明困殆已極。初念本欲向西，問之途人，則去京都通衢不遠矣。遂入鄉(xiāng)村，意將質(zhì)衣而食。見一高門，有報條粘壁上，近視知為許姓，新孝廉也。頃之，一翁自內(nèi)出，張迎揖而告以情。翁見儀容都雅，知非賺食者，延入相款。因詰所往，張托言：“設(shè)帳都門，歸途遇寇?！蔽塘粽d其少子。張略問官閥，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猶子也。月余，孝廉偕一同榜歸，云是永平張姓，十八九少年也。張以鄉(xiāng)譜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裝，出“齒錄”，急借披讀，真子也。不覺淚下。共驚問之，乃指名曰：“張鴻漸，即我是也?！眰溲云溆伞埿⒘Ц复罂?。許叔侄慰勸，始收悲以喜。許即以金帛函字，致告憲臺，父子乃同歸。
方自聞報，日以張在亡為悲；忽白孝廉歸，感傷益痛。少時父子并入，駭如天降，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見其子貴，禍心不敢復(fù)萌。張益厚遇之，又歷述當(dāng)年情狀，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太醫(yī)
萬歷間，孫評事少孤，母十九歲守節(jié)。孫舉進士，而母已死。嘗語人曰：“我必博誥命以光泉壤，始不負萱堂苦節(jié)?！焙龅帽┎。牒V。素與太醫(yī)善，使人招之，使者出門，而疾益劇。張目曰：“生不能揚名顯親，何以見老母地下乎！”遂卒，目不瞑。無何太醫(yī)至，聞哭聲，即入臨吊。見其狀異之。家人告以故，太醫(yī)曰：“欲得誥贈，即亦不難。今皇后旦晚臨盆矣，但活十余日，誥命可得?！绷⒚“氖皇颂?。炷將盡，床上已呻；急灌以藥，居然復(fù)生。囑曰：“切記勿食熊虎肉?！惫仓局Ｈ灰源宋锊怀Ｓ?，頗不關(guān)意。
既而三日平復(fù)，仍從朝賀。過六七日果生太子，召賜群臣宴。中使出異品，遍賜文武，白片朱絲，甘美無比。孫啖之，不知何物。次日訪諸同僚，曰：“熊膰也?！贝篌@失色，即刻而病，至家遂卒。
牛飛
邑人某，購一牛，頗健。夜夢牛生兩翼飛去，以為不祥，疑有喪失。牽入市損價售之，以巾裹金纏臂上。歸至半途，見有鷹食殘兔，近之甚馴。遂以巾頭縶股，臂之。鷹屢擺撲，把捉稍懈，帶巾騰去。此雖定數(shù)，然不疑夢，不貪拾遺，則走者何遽能飛哉？
王子安
王子安，東昌名士，困于場屋。入闈后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臥內(nèi)室。忽有人白：“報馬來?！蓖貂咱勂鹪唬骸百p錢十千！”家人因其醉，誑而安之曰：“但請睡，已賞矣?！蓖跄嗣?。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蓖醮笙?，起而呼曰：“賞錢十千！”家人又誑之如前。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床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家人又給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xiāng)里，大呼長班，凡數(shù)十呼無應(yīng)者。家人笑曰：“暫臥候，尋他去。”又久之，長班果復(fù)來。王捶床頓足，大罵：“鈍奴焉往！”長班怒曰：“措大無賴！向與爾戲耳，而真罵耶？”王怒，驟起撲之，落其帽。王亦傾跌。
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媼，晝?yōu)槿甏?，夜為汝溫足耳。何處長班，伺汝窮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猶記長班帽落。尋至門后，得一纓帽如盞大，共疑之。自笑曰：“昔人為鬼揶揄，吾今為狐奚落矣?！?br>
異史氏曰：“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呵隸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場也，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志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初失志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舉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從此披發(fā)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嘗謂’之文進我者，定當(dāng)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鳩，只得銜木營巢，從新另抱矣。如此情況，當(dāng)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頃刻萬緒，想鬼狐竊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床頭人醒，寧不啞然失笑哉？顧得志之況味，不過須臾；詞林諸公，不過經(jīng)兩三須臾耳，子安一朝而盡嘗之，則狐之恩與薦師等?！?/p>
刁姓
有刁姓者，家無生產(chǎn)，每出賣許負之術(shù)──實無術(shù)也──數(shù)月一歸，則金帛盈囊。共異之。會里人有客于外者，遙見高門內(nèi)一人，冠華陽巾，言語啁嗻，眾婦叢繞之。近視則刁也。因微窺所為，見有問者曰：“吾等眾人中有一夫人在，能辨之乎？”蓋有一貴人婦微服其中，將以驗其術(shù)也。里人代為刁窘。刁從容望空橫指曰：“此何難辨。試觀貴人頂上，自有云氣環(huán)繞?！北娔坎挥X集視一人，覘其云氣，刁乃指其人曰：“此真貴人！”眾驚以為神。里人歸述其詐慧，乃知雖小道，亦必有過人之才；不然，烏能欺耳目、賺金錢，無本而殖哉！
農(nóng)婦
邑西磁窯塢有農(nóng)人婦，勇健如男子，輒為鄉(xiāng)中排難解紛。與夫異縣而居。夫家高苑，距淄百余里；偶一來，信宿便去。婦自赴顏山，販陶器為業(yè)。有贏余，則施丐者，一夕與鄰婦語，忽起曰“腹少微痛，想孽障欲離身也。”遂去。天明往探之，則見其肩荷釀酒巨翁二，方將入門，隨至其室，則有嬰兒繃臥，駭問之，蓋娩后已負重百里矣。故與北閹尼善，訂為姊妹。后聞尼有穢行，忿然操杖，將往撻楚，眾苦勸乃止。一日遇尼于途，遽批之。問：“何罪？”亦不答。拳石交施，至不能號，乃釋而去。
異史氏曰：“世言女中丈夫，猶自知非丈夫也，婦并忘其為巾幗矣。其豪爽自快，與占劍仙無殊，毋亦其夫亦磨鏡者流耶？”
金陵乙
金陵賣酒人某乙，每釀成，投水而置毒焉，即善飲者，不過數(shù)盞，便醉如泥。以此得“中山”之名，富致巨金。
早起見一狐醉臥槽邊，縛其四肢。方將覓刃，狐已醒，哀曰：“忽見害，諸如所求?！彼灬屩?，輾轉(zhuǎn)已化為人。時巷中孫氏，其長婦患狐為祟，因問之，答云：“是即我也?！币腋Q婦娣尤美，求狐攜往。狐難之，乙固求之。狐邀乙去，入一洞中，取褐衣授之，曰：“此先兄所遺，著之當(dāng)可去?！奔确鴼w，家人皆不之見，襲衣裳而出，始見之。大喜，與狐同詣孫氏家。見墻上貼巨符，畫蜿蜒如龍，狐懼曰：“和尚大惡，我不往矣！”遂去。乙逡巡近之，則真龍盤壁上，昂首欲飛，大懼亦出。蓋孫覓一異域僧，為之厭勝，授符先歸，僧猶未至也。
次日僧來，設(shè)壇作法。鄰人共觀之，乙亦雜處其中。忽變色急奔，狀如被捉；至門外踣地，化為狐，四體猶著人衣。將殺之，妻子叩請。僧命牽去，目給飲食，數(shù)月尋斃。
郭安
孫五粒，有僮仆獨宿一室，恍惚被人攝去。至一宮殿，見閻羅在上，視之曰：“誤矣，此非是?！币蚯菜瓦€。既歸大懼，移宿他所。遂有僚仆郭安者，見榻空閑，因就寢焉。又一仆李祿，與僮有夙怨，久將甘心，是夜操刀入，捫之以為僮也，竟殺之。郭父鳴于官。時陳其善為邑宰，殊不苦之。郭哀號，言：“半生止此子，今將何以聊生！”陳即以李祿為之子。郭含冤而退。此不奇于僮之見鬼，而奇于陳之折獄也。
濟之西邑有殺人者，其婦訟之。令怒，立拘兇犯至，拍案罵曰：“人家好好夫婦，直令寡耶！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遂判合之。此等明決皆是甲榜所為，他途不能也。而陳亦爾爾，何途無才！
折獄
邑之西崖莊，有賈某被人殺于途，隔夜其妻亦自經(jīng)死。賈弟鳴于官，時浙江費公祎祉令淄，親詣驗之。見布袱裹銀五錢余，尚在腰中，知非為財也者。拘兩村鄰保審質(zhì)一過，殊少端緒，并未搒掠，釋散歸農(nóng)，但命地約細察，十日關(guān)白而已，逾半年事漸懈。賈弟怨公仁柔，上堂屢聒。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呵逐而出。賈弟無所伸訴，憤葬兄嫂。
一日以逋賦故逮數(shù)人至，內(nèi)一人周成懼責(zé)，上言錢糧措辦已足，即于腰中出銀袱，稟公驗視。驗已，便問：“汝家何里？”答云：“某村?！庇謫枺骸叭ノ餮聨桌铮俊贝鹪疲骸拔辶?。”“去年被殺賈某，系汝何人？”答曰：“不識其人?！惫辉唬骸叭隁⒅性撇蛔R耶！”周力辯不聽，嚴梏之，果伏其罪。先是，賈妻王氏，將詣姻家，慚無釵飾，聒夫使假于鄰。夫不肯；妻自假之，頗甚珍重。歸途卸而裹諸袱，內(nèi)袖中；既至家，探之已亡。不敢告夫，又無力償鄰，懊惱欲死。是日周適拾之，知為賈妻所遺，窺賈他出，半夜逾垣，將執(zhí)以求合。時溽暑，王氏臥庭中，周潛就淫之。王氏覺大號。周急止之，留袱納釵。事已，婦囑曰：“后勿來，吾家男子惡，犯恐俱死！”周怒曰：“我挾勾欄數(shù)宿之資，寧一度可償耶？”婦慰之曰：“我非不愿相交，渠常善病，不如從容以待其死?！敝苣巳?，于是殺賈，夜詣婦曰：“今某已被人殺，請如所約?！眿D聞大哭，周懼而逃，天明則婦死矣。
公廉得情，以周抵罪。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公曰：“事無難辨，要在隨處留心耳。初驗尸時，見銀袱刺萬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及詰之，又云無舊，詞貌詭變，是以確知其真兇也。”
異史氏曰：“世之折獄者，非悠悠置之，則縲系數(shù)十人而狼藉之耳。堂上肉鼓吹，喧闐旁午，遂顰蹙曰：‘我勞心民事也?！瓢迦?，則聲色并進，難決之詞，不復(fù)置念，專待升堂時，禍桑樹以烹老龜耳。嗚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則必智；蓋用心苦則機關(guān)出也?！S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br>
邑人胡成，與馮安同里，世有隙。胡父子強，馮屈意交歡，胡終猜之。一日共飲薄醉，頗頃肝膽。胡大言：“勿憂貧，百金之產(chǎn)不難致也。”馮以其家不豐，故嗤之。胡正色曰：“實相告：昨途遇大商，載厚裝來，我顛越于南山眢井中矣。馮又笑之。時胡有妹夫鄭倫，托為說合田產(chǎn)，寄數(shù)百金于胡家，遂盡出以炫馮。馮信之。既散，陰以狀報邑。公拘胡對勘，胡言其實，問鄭及產(chǎn)主皆不訛。乃共驗諸眢井。一役縋下，則果有無首之尸在焉。胡大駭，莫可置辯，但稱冤苦。公怒，擊喙數(shù)十，曰：“確有證據(jù)，尚叫屈耶！”以死囚具禁制之。尸戒勿出，惟曉示諸村，使尸主投狀。
逾日有婦人抱狀，自言為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數(shù)百金作貿(mào)易，被胡殺死?！惫唬骸熬兴廊耍治幢丶词侨攴?。”婦執(zhí)言甚堅。公乃命出尸于井，視之果不妄。婦不敢近，卻立而號。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軀未全。汝暫歸，待得死者首，即招報令其抵償?！彼熳元z中喚胡出，呵曰：“明日不將頭至，當(dāng)械折股！”押去終日而返，詰之，但有號泣。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勢，卻又不刑，曰：“想汝當(dāng)夜扛尸忙迫，不知墜落何處，奈何不細尋之？”胡哀祈容急覓。公乃問婦：“子女幾何？”答曰：“無?！眴枺骸凹子泻纹輰?？”“但有堂叔一人?！笨辉唬骸吧倌陠史颍尕耆绱?，其何以為生矣！”婦乃哭，叩求憐憫。公曰：“殺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尸，此案即結(jié)；結(jié)案后速醮可也。汝少婦勿復(fù)出入公門。”婦感泣，叩頭而下。公即票示里人，代覓其首。
經(jīng)宿，即有同村王五，報稱已獲。問驗既明，賞以千錢。喚甲叔至，曰：“大案已成；然人命重大，非積歲不能成結(jié)。侄既無出，少婦亦難存活，早令適人。此后亦無他務(wù)，但有上臺檢駁，止須汝應(yīng)聲耳?！奔资宀豢?，飛兩簽下；再辯，又一簽下。甲叔懼，應(yīng)之而出。婦聞，詣謝公恩。公極意慰諭之。又諭：“有買婦者，當(dāng)堂關(guān)白。”既下，即有投婚狀者，蓋即報人頭之王五也。公喚婦上，曰：“殺人之真犯，汝知之乎？”答曰：“胡成?！惫唬骸胺且?。汝與王五乃真犯耳?！倍舜篑?，力辯冤枉。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遲遲而發(fā)者，恐有萬一之屈耳。尸未出井，何以確信為汝夫？蓋先知其死矣。且甲死猶衣敗絮，數(shù)百金何所自來？”又謂王五曰：“頭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意在速合耳。”兩人驚顏如土，不能強置一詞。并械之，果吐其實。蓋王五與婦私已久，謀殺其夫，而適值胡成之戲也。
乃釋胡。馮以誣告重笞，徒三年。事結(jié)，并未妄刑一人。異史氏曰：“我夫子有仁愛名，即此一事，亦以見仁人之用心苦矣。方宰淄時，松裁弱冠，過蒙器許，而駕鈍不才，竟以不舞之鶴為羊公辱。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則松實貽之也。悲夫！
義犬
周村有賈某貿(mào)易蕪湖，獲重資，賃舟將歸，見堤上有屠人縛犬，倍價贖之，養(yǎng)豢舟上。舟上固積寇也，窺客裝，蕩舟入莽，操刀欲殺。賈哀賜以全尸，盜乃以氈裹置江中。犬見之，哀嗥投水；口銜裹具，與共浮沉。流蕩不知幾里，達淺擱乃止。犬泅出，至有人處，狼信哀吠?；蛞詾楫?，從之而往，見氈束水中，引出斷其繩。客固未死，始言其情。復(fù)哀舟人載還蕪湖，將以伺盜船之歸。登舟失犬，心甚悼焉。抵關(guān)三四日，估輯如林，而盜船不見。適有同鄉(xiāng)估客將攜俱歸，忽犬自來，望客大嗥，喚之卻走?？拖轮鄢弥Ｈ忌弦恢?，嚙人脛股，撻之不解?？徒侵瑒t所嚙即前盜也。衣服與舟皆易，故不得而認之矣?？`而搜之，則裹金猶在，嗚呼！一犬也，而報恩如是，世無心肝者，其亦愧此犬也夫！
楊大洪
大洪楊先生漣，微時為楚名儒，自命不凡?？圃嚭螅剤髢?yōu)等者，時方食，含哺出問：“有楊某否？”答云：“無?！辈挥X嗒然自喪，咽食入鬲，遂成病塊，噎阻甚苦。眾勸令錄遺才；公患無資，眾醵十金送之行，乃強就道。
夜夢人告之云：“前途有人能愈君疾，宜苦求之?！迸R去贈以詩，有“江邊柳下三弄笛，拋向江心莫嘆息”之句。明日途次，果見道士坐柳下，因便叩請。道士笑曰：“子誤矣，我何能療??？請為三弄可也。”因出笛吹之。公觸所夢，拜求益切，且傾囊獻之。道士接金擲諸江流。公以所來不易，啞然驚惜。道士曰：“君未能恝然耶？金在江邊，請自取之?！惫勔暪?。又益奇之，呼為仙。道士漫指曰：“我非仙，彼處仙人來矣?！辟嵐仡?，力拍其項曰：“俗哉！”公受拍，張吻作聲，喉中嘔出一物，墮地然堛，俯而破之，赤絲中裹飯猶存，病若失?；匾暤朗恳谚?。
異史氏曰：“公生為河岳，沒為日星，何必長生乃為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不作天仙，因而為公悼惜；余謂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圣賢，解者必不議予說之傎也。”
查牙山洞
章丘查牙山，有石窟如井，深數(shù)尺許。北壁有洞門，伏而引領(lǐng)望見之。會近村數(shù)輩，九日登臨飲其處，共謀入探之。三人受燈，縋而下。洞高敞與夏屋等，入數(shù)武稍狹，即忽見底。底際一竇，蛇行可入。燭之，漆漆然暗深不測。
兩人餒而卻退；一人奪火而嗤之，銳身塞而進。幸隘處僅厚于堵，即又頓高頓闊，乃立，乃行。頂上石參差危聳，將墜不墜。兩壁嶙嶙峋峋然，類寺廟中塑，都成鳥獸人鬼形：鳥若飛，獸若走，人若坐若立，鬼魅魍魎，示現(xiàn)忿怒；奇奇怪怪，類多丑少妍。心凜然作怖畏。喜徑夷，無少陂。逡巡幾百步，西壁開石室，門左一怪石，鬼面人身而立，目怒口箕張，齒舌獰惡，左手作拳觸腰際，右手叉五指欲撲人。心大恐，毛森森以立。遙望門中有爇灰，知有人曾至者，膽乃稍壯，強入之。見地上列碗盞，泥垢其中，然皆近今物，非古窯也。旁置錫壺四，心利之，解帶縛項系腰間。即又旁矚，一尸臥西隅，兩肱及股四布以橫。駭極。漸審之，足躡銳履，梅花刻底猶存，知是少婦。人不知何里，斃不知何年。衣色黯敗，莫辨青紅；發(fā)蓬蓬，似筐許亂絲粘著髑髏上；目、鼻孔各二，瓠犀兩行白巉巉，意是口也。有想首顛當(dāng)有金珠飾，以火近腦，似有口氣噓燈，燈搖搖無定，焰纁黃，衣動掀掀。復(fù)大懼，手搖顫。燈頓滅。憶路急奔，不敢手索壁，恐觸鬼者物也。頭觸石，仆，即復(fù)起；冷濕浸頷頰，知是血，不覺痛，抑不敢呻；坌息奔至竇，方將伏，似有人捉發(fā)住，暈然遂絕。眾坐井上俟久，疑之，又縋二人下。探身入竇，見發(fā)罥石上，血淫淫已僵。二人失色，不敢入，坐愁嘆。俄井上又使二人下；中有勇者，始健進，曳之以出。置山上，半日方醒，言之縷縷。所恨未窮其底；極窮之，必更有佳境。后章令聞之，以丸泥封竇，不可復(fù)入矣。
康熙二十六七年間，養(yǎng)母峪之南石崖崩，現(xiàn)洞口，望之鐘乳林，林如密筍。然深險無人敢入。忽有道士至，自稱鐘離弟子，言：“師遣先至，糞除洞府?！本尤斯┮愿嗷?，道士攜之而下，墜石筍上，貫腹而死。報令，令封其洞。其中必有奇境，惜道士尸解，無回音耳。
安期島
長山劉中堂鴻訓(xùn)，同武弁某使朝鮮。聞安期島神仙所居，欲命舟往游。國中臣僚僉謂不可，令待小張。蓋安期不與世通，惟有弟子小張，歲輒一兩至。欲至島者，須先自白。如以為可，則一帆可至，否則颶風(fēng)覆舟。
逾一二日，國王召見。入朝，見一人佩劍，冠棕笠，坐殿上；年三十許，儀容修潔。問之即小張也。劉因自述向往之意，小張許之。但言：“副使不可行?！庇殖霰橐晱娜?，惟二人可以從游。遂命舟導(dǎo)劉俱往。水程不知遠近，但覺習(xí)習(xí)如駕云霧，移時已抵其境。時方嚴寒，既至則氣候溫煦，山花遍巖谷。導(dǎo)人洞府，見三叟趺坐。東西者見客入，漠若罔知；惟中坐者起迎客，相為禮。既坐，呼茶。有僮將盤去。洞外石壁上有鐵錐，銳沒石中；僮拔錐，水即溢射，以盞承之；滿，復(fù)塞之。既而托至，其色淡碧。試之，其涼震齒。劉畏寒不飲。叟顧僮頤視之。僮取盞去，呷其殘者；仍于故處拔錐溢取而返，則芳烈蒸騰，如初出于鼎。竊異之。問以休咎，笑曰：“世外人歲月不知，何解人事？”問以卻老術(shù)，曰：“此非富貴人所能為者？”劉興辭，小張仍送之歸。
既至朝鮮，備述其異。國王嘆曰：“惜未飲其冷者。此先天之玉液，一盞可延百齡?！眲w，王贈一物，紙帛重裹，囑近海勿開視。既離海，急取拆視，去盡數(shù)百重，始見一鏡；審之，則鮫宮龍族，歷歷在目。方凝注間，忽見潮頭高于樓閣，洶洶已近。大駭，極馳；潮從之，疾若風(fēng)雨。大懼，以鏡投之，潮乃頓落。
沅俗
李季霖攝篆沅江，初蒞任，見貓犬盈堂，訝之。僚屬曰：“此鄉(xiāng)中百姓，瞻仰風(fēng)采也。”少間人畜已半；移時都復(fù)為人，紛紛并去。一日出謁客，肩輿在途。忽一輿夫急呼曰：“小人吃害矣！”即倩役代荷，伏地乞假。怒呵之，役不聽，疾奔而去。遣人尾之。役奔入市，覓得一叟，便求按視。叟相之曰：“是汝吃害矣?！蹦艘允执淠w肉，自上而下力推之，推至少股，見皮內(nèi)墳起，以利刃破之，取出石子一枚，曰：“愈矣?！蹦吮级?。后聞其俗有身臥室中，手即飛出，入人房闥，竊取財物。設(shè)被主覺，縶不令去，則此人一臂不用矣。
云蘿公主
安大業(yè)，盧龍人。生而能言，母飲以犬血始止。既長，韶秀，顧影無儔，慧而能讀。世家爭婚之。母夢曰：“兒當(dāng)尚主?！毙胖Ｖ潦辶鶡o驗，亦漸自悔。
一日安獨坐，忽聞異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奔匆蚤L氈貼地，自門外直至榻前。方駭疑間，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繡墊設(shè)榻上，扶女郎坐。安倉皇不知所為，鞠躬便問：“何處神仙，勞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此圣后府中云蘿公主也。圣后屬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來相宅?！卑搀@喜不知置詞，女亦俯首，相對寂然。
安故好棋，揪枰嘗置坐側(cè)。一婢以紅巾拂塵，移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與粉侯孰勝？”安移坐近案，主笑從之。甫三十余著，婢竟亂之，曰：“駙馬負矣！”斂子入盒，曰：“駙馬當(dāng)是俗間高手，主僅能讓六子。”乃以六黑子實局中，主亦從之。主坐次，輒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則更一婢右伏。又兩小鬟夾侍之；每值安凝思時，輒曲一肘伏肩上。局闌未結(jié)，小鬟笑云：“駙馬負一子。”進曰：“主惰，宜且退?！迸藘A身與婢耳語。
婢出，少頃而還，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適主言居宅湫隘，煩以此少致修飾，落成相會也?！币绘驹唬骸按嗽路柑煨?，不宜建造；月后吉?！迸?；生遮止，閉門。婢出一物，狀類皮排，就地鼓之；云氣突出，俄頃四合，冥不見物，索之已杳。
母知之，疑以為妖。而生神馳夢想，不能復(fù)舍。急于落成，無暇禁忌；刻日敦迫，廊舍一新。
先是，有灤州生袁大用，僑寓鄰坊，投刺于門；生素寡交，托他出，又窺其亡而報之。后月余，門外適相值，二十許少年也。宮絹單衣，絲履烏帶，意甚都雅。略與頃談，頗甚溫謹。喜，揖而入。請與對弈，互有贏虧。已而設(shè)席流連，談笑大歡。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肴雜進，相待殷渥。有小僮十二三許，拍板清歌，又跳擲作劇。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負之，生以其纖弱恐不勝，袁強之。僮綽有余力，荷送而歸。生奇之。明日犒以金，再辭乃受。由此交情款密，三數(shù)日輒一過從。袁為人簡默，而慷慨好施。市有負債鬻女者，解囊代贖，無吝色。生以此益重之。過數(shù)日，詣生作別，贈象箸、楠珠等十余事，白金五百，用助興作。生反金受物，報以束帛。
后月余，樂亭有仕宦而歸者，橐資充牣。盜夜入，執(zhí)主人，燒鐵鉗灼，劫掠一空。家人識袁，行牒追捕。鄰院屠氏，與生家積不相能，因其土木大興，陰懷疑忌。適有小仆竊象箸，賣諸其家，知袁所贈，因報大尹。尹以兵繞舍，值生主仆他出，執(zhí)母而去。母衰邁受驚，僅存氣息，二三日不復(fù)飲食。尹釋之。生聞母耗，急奔而歸，則母病已篤，越宿遂卒。收殮甫畢，為捕役執(zhí)去。尹見其少年溫文，竊疑誣枉，故恐喝之。生實述其交往之由。尹問：“其何以暴富？”生曰：“母有藏鏹，因欲親迎，故治昏室耳。”尹信之，具牒解郡。鄰人知其無事，以重金賂監(jiān)者，使殺諸途。路經(jīng)深山，被曳近削壁，將推墮。計逼情危，時方急難，忽一虎自叢莽中出，嚙二役皆死，銜生去。至一處，重樓疊閣，虎入，置之。見云蘿扶婢出，凄然慰吊曰：“妾欲留君，但母喪未卜窀穸?？蓱央喝ィ娇ぷ酝?，保無恙也?！币蛉∩厍皫?，連結(jié)十余扣，囑云：“見官時，拈此結(jié)而解之，可以弭禍?！鄙缙浣蹋効ぷ酝?。太守喜其誠信，又稽牒知其冤，銷名令歸。
至中途，遇袁，下騎執(zhí)手，備言情況。袁憤然作色，默然無語。生曰：“以君風(fēng)采，何自污也？”袁曰：“某所殺皆不義之人，所取皆非義之財。不然，即遺于路者不拾也。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鄰，豈可留在人間耶！”言已超乘而去。生歸，殯母已，杜門謝客。忽一日盜入鄰家，父子十余口盡行殺戮，止留一婢。席卷資物，與僮分攜之。臨去，執(zhí)燈謂婢：汝認明：殺人者我也，與人無涉?！辈⒉粏㈥P(guān)，飛檐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又捉生去。邑宰詞色甚厲，生上堂握帶，且辨且解。宰不能詰，又釋之。既歸，益自韜晦，讀書不出，一跛嫗執(zhí)炊而已。服既闋，日掃階庭，以待好音。一日異香滿院。登閣視之，內(nèi)外陳設(shè)煥然矣。悄揭畫簾，則公主凝妝坐，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信數(shù)，遂使土木為災(zāi)；又以苫塊之戚，遲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緩，天下事大抵然也?！鄙鷮⒊鲑Y治具。女曰：“勿復(fù)須?！辨咎綑?，有肴羹熱如新出于鼎，酒亦芳烈。酌移時，日已投暮，足下所踏婢，漸都亡去。女四肢嬌惰，足股屈伸，似無所著，生狎抱之。女曰：“君暫釋手。今有兩道，請君擇之?！鄙鷶堩梿柟?，曰：“若為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床第之歡，可六年諧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后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
女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數(shù)也?！币蚴股铈緥?，別居南院，炊爨紡織以作生計。北院中并無煙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戶常闔，生推之則自開，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人作事勤惰，女輒知之，每使生往譴責(zé)，無不具服。女無繁言，無響笑，與有所談，但俯首微哂。每駢肩坐，喜斜倚人。生舉而加諸膝，輕如抱嬰。生曰：“卿輕若此，可作掌上舞?！痹唬骸按撕坞y！但婢子之為，所不屑耳。飛燕原九姊侍兒，屢以輕佻獲罪，怒謫塵間，又不守女子之貞；今已幽之?！?br>
閣上以錦袸布滿，冬未嘗寒，夏未嘗熱。女嚴冬皆著輕縠，生為制鮮衣，強使著之。逾時解去，曰：“塵濁之物，幾于壓骨成勞！”一日抱諸膝上，忽覺沉倍曩昔，異之。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種矣?！边^數(shù)日，顰黛不食，曰：“近病惡阻，頗思煙火之味?！鄙藶榫吒手?。從此飲食遂不異于常人。一日曰：“妾質(zhì)單弱，不任生產(chǎn)。婢子樊英頗健，可使代之?！蹦嗣撝苑掠?，閉諸室。少頃聞兒啼聲，啟扉視之，男也。喜曰：“此兒福相，大器也！”因名大器?？嚰{主懷，俾付乳媼，養(yǎng)諸南院。女自免身，腰細如初，不食煙火矣。
忽辭生，欲暫歸寧。問返期，答以“三日”。鼓皮排如前狀，遂不見。至期不來；積年余音信全渺，亦已絕望。生鍵戶下幃，遂領(lǐng)鄉(xiāng)薦。終不肯娶；每獨宿北院，沐其余芳。一夜輾轉(zhuǎn)在榻，忽見燈火射窗，門亦自辟，群婢擁公主入。生喜，起問爽約之罪。女曰：“妾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鄙靡庾栽偅嬉郧锝?，意主必喜。女愀然曰：“烏用是儻來者為！無足榮辱，止折人壽數(shù)耳。三日不見，入俗幛又深一層矣?！鄙墒遣粡?fù)進取。過數(shù)月又欲歸寧，生殊凄戀，女曰：“此去定早還，無煩穿望。且人生合離，皆有定數(shù)，撙節(jié)之則長，恣縱之則短也?！奔热ィ掠嗉捶?。從此一年半載輒一行，往往數(shù)月始還，生習(xí)為常，亦不之怪。
又生一子。女舉之曰：“豺狼也！”立命棄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棄。甫周歲，急為卜婚。諸媒接踵，問其甲子，皆謂不合。曰：“吾欲為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當(dāng)今傾敗六七年，亦數(shù)也?！眹谏唬骸坝浫∷哪旰?，侯氏生女，左脅有小贅疣，乃此兒婦。當(dāng)婚之，勿較其門第也?！奔戳顣局?。后又歸寧，竟不復(fù)返。生每以所囑告親友。果有侯氏女，生有贅疣，侯賤而行惡，眾咸不齒，生竟媒定焉。
大器十七歲及第，娶云氏，夫妻皆孝友。父鐘愛之?？蓷墲u長不喜讀，輒偷與無賴博賭，恒盜物償戲債。父怒撻之，而卒不改。相戒提防，不使有所得。遂夜出，小為穿窬。為主所覺，縛送邑宰。宰審其姓氏，以名刺送之歸。父兄共縶之，楚掠慘棘，幾于絕氣。兄代哀免，始釋之。父忿恚得疾，食銳減。乃為二子立析產(chǎn)書，樓閣沃田，盡歸大器?？蓷壴古?，夜持刀入室將殺兄，誤中嫂。先是，主有遺褲絕輕軟，云拾作寢衣?？蓷夗街?，火星四射，大懼奔出。父知病益劇，數(shù)月尋卒?？蓷壜劯杆溃細w。兄善視之，而可棄益肆。年余所分田產(chǎn)略盡，赴郡訟兄。官審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絕。
又逾年可棄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兄憶母言，欲急為完婚。召至家，除佳宅與居；迎婦入門，以父遺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數(shù)頃薄田，為若蒙死守之，今悉相付。吾弟無行，寸草與之皆棄也。此后成敗，在于新婦。能令改行，無憂凍餒；不然，兄亦不能填無底壑也。”
侯雖小家女，然固慧麗，可棄雅畏愛之，所言無敢違。每出限以晷刻，過期則詬厲不與飲食，可棄以此少斂。年余生一子，婦曰：“我以后無求于人矣。膏腴數(shù)頃，母子何患不溫飽？無夫焉，亦可也?！睍蓷壉I粟出賭，婦知之，彎弓于門以拒之。大懼避去。窺婦入，逡巡亦入。婦操刀起，可棄反奔，婦逐斫之，斷幅傷臀，血沾襪履。忿極往訴兄，兄不禮焉，冤慚而去。過宿復(fù)至，跪嫂哀泣，乞求先容于婦，婦決絕不納。
可棄怒，將往殺婦，兄不語?？蓷壏奁?，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去，乃曰：“彼固作此態(tài)，實不敢歸也。”使人覘之，已入家門。兄始色動，將奔赴之，而可棄已坌息入。
蓋可棄入家，婦方弄兒，望見之，擲兒床上，覓得廚刀；可棄懼，曳戈反走，婦逐出門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詰之。可棄不言，惟向隅泣，目盡腫。兄憐之，親率之去，婦乃內(nèi)之。俟兄出，罰使長跪，要以重誓，而后以瓦盆賜之食。自此改行為善。婦持籌握算，日致豐盈，可棄仰成而已。后年七旬，子孫滿前，婦猶時捋白須，使膝行焉。
異史氏曰：“悍妻妒婦，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豈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茍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參、苓所能及矣。而非仙人洞見臟腑，又烏敢以毒藥貽子孫哉！”
章丘李孝廉善遷，少倜儻不泥，絲竹詞曲之屬皆精之。兩兄皆登甲榜，而孝廉益佻脫。娶夫人謝，稍稍禁制之。遂亡去，三年不返，遍覓不得。后得之臨清勾欄中。家人入，見其南向坐，少姬十?dāng)?shù)左右侍，蓋皆學(xué)音藝而拜門墻者也。臨行積衣累笥，悉諸姬所貽。既歸，夫人閉置一室，投書滿案。以長繩系榻足，引其端自欞內(nèi)出，貫以巨鈴，系諸廚下。凡有所需則躡繩，繩動鈴響則應(yīng)之。夫人躬設(shè)典肆，垂簾納物而估其直；左持籌，右握管；老仆供奔走而已。由此居積致富。每恥不及諸姒貴。錮閉三年而孝廉捷。喜曰：“三卵兩成，吾以改為毈矣，今亦爾耶？”
又耿進士崧生，章丘人。夫人每以績火佐讀：績者不輟，讀者不敢息也。或朋舊相詣，輒竊聽之：論文則淪茗作黍；若恣諧謔，則惡聲逐客矣。每試得平等，不敢入室門；超等始笑迎之。設(shè)帳得金悉內(nèi)獻，絲毫不敢匿。故東主饋遺，恒面較錙銖。人或非笑之，而不知其銷算良難也。后為婦翁延教內(nèi)弟。是年游泮，翁謝儀十金，耿受盒返金。夫人知之曰：“彼雖固親，然舌耕為何也？”追之返而受之。耿不敢爭，而心終歉焉，思暗償之。于是每歲館金，皆短其數(shù)以報夫人。積二年余得若干數(shù)。忽夢一人告之曰：“明日登高，金數(shù)即滿?！贝稳赵囈慌R眺，果拾遺金，恰符缺數(shù)，遂償岳。后成進士，夫人猶呵譴之。耿曰：“今一行作吏，何得復(fù)爾？”夫人曰：“諺云：‘水長則船亦高?！礊樵紫?，寧便大耶？”
鳥語
中州境有道士，募食鄉(xiāng)村。食已聞鸝鳴，因告主人使慎火。問故，答曰：“鳥云：‘大火難救，可怕！’”眾笑之，竟不備。明日果火，延燒數(shù)家，始驚其神。好事者追及之，稱為仙。道士曰：“我不過知鳥語耳，何仙乎！”適有皂花雀鳴樹上，眾問何語。曰：“雀言：‘初六養(yǎng)之，初六養(yǎng)之；十四、十六殤之?！肫浼译p生矣。今日為初十，不出五六日，當(dāng)俱死也?！痹冎樱瑹o何并死，其日悉符。
邑令聞其奇，招之，延為客。時群鴨過，因問之。對曰：“明公內(nèi)室必相爭也。鴨曰：‘罷罷！偏向他！’”令大服，蓋妻妾反唇，令適被喧聒而出也。因留居署中，優(yōu)禮之。時辨鳥言，多奇中。而道士樸野多肆言，輒無顧忌。令最貪，一切供用諸物，皆折為錢以入之。一日方坐，群鴨復(fù)來，令又詰之。答曰：“今日所言，不與前同，乃為明公會計耳?！眴枺骸昂斡嫞俊痹唬骸氨嗽疲骸灎T一百八，銀朱一千八。’”令慚，疑其相譏。道士求去，不許。逾數(shù)日宴客，忽聞杜宇?？蛦栔?，答云：“鳥曰：‘丟官而去。’”眾愕然失色。令大怒，立逐而出。未幾令果以墨敗。嗚呼！此仙人儆戒之，惜乎危厲熏心者，不之悟也！
齊俗呼蟬曰“稍遷”，其綠色者曰“都了”。邑有父子，俱青、社生，將赴歲試，忽有蟬落襟上。父喜曰：“稍遷，吉兆也?！币毁滓曋?，曰：“何物稍遷，都了而已?！备缸硬粣偂Ｒ讯员击?。
天宮
郭生京都人，年二十余，儀容修美。一日薄暮，有老嫗貽尊酒，怪其無因，嫗笑曰：“無須問。但飲之自有佳境?！彼鞆饺?。揭尊微嗅，冽香四射，遂飲之。忽大醉，冥然罔覺。及醒，則與一人并枕臥。撫之膚膩如脂，麝蘭噴溢，蓋女子也。問之不答，遂與交。交已，以手捫壁，壁皆石，陰陰有土氣，酷類墳冢。大驚，疑為鬼迷，因問女子：“卿何神也？”女曰：“我非神，乃仙耳。此是洞府。與有夙緣，勿相訝，但耐居之。再入一重門，有漏光處，可以溲便?！奔榷?，閉戶而去。久之腹餒，遂有女僮來，餉以面餅、鴨臛，使捫索而啖之。黑漆不知昏曉。無何女子來寢，始知夜矣。郭曰：“晝無天日，夜無燈火，食炙不知口處；常常如此，則姮娥何殊于羅剎，天堂何別于地獄哉！”女笑曰：“為爾俗中人，多言喜泄，故不欲以形色相見。且暗中摸索，妍媸亦當(dāng)有別，何必?zé)魻T！”
居數(shù)日，幽悶異常，屢請暫歸。女曰：“來夕當(dāng)與君一游天宮，便即為別?！贝稳蘸鲇行△呋\燈入，曰：“娘子伺郎久矣?！睆闹?。星斗光中，但見樓閣無數(shù)。經(jīng)幾曲畫廓，始至一處，堂上垂珠簾，燒巨燭如晝。入，則美人華妝南向坐，年約二十許，錦袍炫目，頭上明珠，翹顫四垂；地下皆設(shè)短燭，裙底皆照，誠天人也。郭迷亂失次，不覺屈膝。女令婢扶曳入坐。俄頃八珍羅列。女行酒曰：“飲此以送君行?！惫瞎唬骸跋蛴]面不識仙人，實所惶悔；如容自贖，愿收為沒齒不二之臣?！迸欐疚⑿?，便命移席臥室。室中流蘇繡帳，衾褥香軟。使郭就榻坐。飲次，女屢言：“君離家久，暫歸亦無妨?！备M一籌，郭不言別。女喚婢籠燭送之。郭仍不言，偽醉眠榻上，抁之不動。女使諸婢扶裸之。一婢排私處曰：“個男子容貌溫雅，此物何不文也！”舉置床上，大笑而去。
女亦寢，郭乃轉(zhuǎn)側(cè)。女問：“醉乎？”曰：“小生何醉！甫見仙人，神志顛倒耳?！迸唬骸按耸翘鞂m。未明宜早去。如嫌洞中怏悶，不如早別?！惫唬骸敖裼腥艘沟妹?，聞香捫干，而苦無燈火，此情何以能堪？”女笑，允給燈火。漏下四點，呼婢籠燭抱衣而送之。入洞，見丹堊精工，寢處褥革棕氈尺許厚。郭解履擁衾，婢徘徊不去。郭凝視之，風(fēng)致娟好，戲曰：“謂我不文者卿耶？”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勿復(fù)多言，”視履端嵌珠如巨菽。捉而曳之，婢仆于懷，遂相狎，而呻楚不勝。郭問：“年幾何矣？”答云：“十七?！眴枺骸疤幾右嘀榉?？”曰：“妾非處子，然荒疏已三年矣。”郭研詰仙人姓氏，及其清貫、尊行。婢曰：“勿問！即非天上，亦異人間。若必知其確耗，恐覓死無地矣?！惫觳桓覐?fù)問。次夕女果以燭來，相就寢食，以此為常。
一夜女入曰：“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阻，今將糞除天宮，不能復(fù)相容矣。請以厄酒為別?！惫拢埖弥瑵蔀閻?。女不許，贈以黃金一斤、珠百顆。三盞既盡，忽已昏醉。
既醒，覺四體如縛，糾纏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極力轉(zhuǎn)側(cè)，暈墮床下。出手摸之，則錦被囊裹，細繩束焉。起坐凝思，略見床欞，始知為己齋中。時離家已三月，家人謂其已死。郭初不敢明言，懼被仙譴，然心疑怪之。竊間以告知交，莫有測其故者。被置床頭，香盈一室；拆視，則湖綿雜香屑為之，因珍藏焉。后某達官聞而詰之，笑曰：“此賈后之故智也。仙人烏得如此？雖然，此亦宜甚秘，泄之，族矣！”有巫常出入貴家，言其樓閣形狀，絕似嚴東樓家。郭聞之大懼，攜家亡去。未幾嚴伏誅，始歸。
異史氏曰：“高閣迷離，香盈繡帳；雛奴蹀躞，履綴明珠：非權(quán)奸之淫縱，豪勢之驕奢，烏有此哉？顧淫籌一擲，金屋變而長門；唾壺未干，情田鞠為茂草。空床傷意，暗燭銷魂。含顰玉臺之前，凝眸寶幄之內(nèi)。遂使糟丘臺上，路入天宮；溫柔鄉(xiāng)中，人疑仙子。傖楚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廣田自荒者，亦足戒已！”
喬女
平原喬生有女黑丑，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無問名者。邑有穆生四十余，妻死，貧不能續(xù)，因聘焉。三年生一子。未幾穆生卒，家益索，大困，則乞憐其母。母頗不耐之。女亦憤不復(fù)返，惟以紡織自給。
有孟生喪偶，遺一子烏頭，裁周歲，以乳哺乏人，急于求配；然媒數(shù)言，輒不當(dāng)意。忽見女，大悅之，陰使人風(fēng)示女。女辭焉，曰：“饑凍若此，從官人得溫飽，夫?qū)幉辉?？然殘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孟益賢之，使媒者函金加幣而悅其母母悅，自詣女所固要之，女志終不奪。母慚，愿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愿。居無何，孟暴疾卒，女往臨哭盡哀。孟故無戚黨，死后，村中無賴悉憑陵之，家具攜取一空。方謀瓜分其田產(chǎn)，家人又各草竊以去，惟一嫗抱兒哭帷中。女問得故，大不平。聞林生與孟善，乃踵門而告曰：“夫婦、朋友，人之大倫也。妾以奇丑為世不齒，獨孟生能知我。前雖固拒之，然固已心許之矣。今身死子幼，自當(dāng)有以報知己。然存孤易，御侮難，若無兄弟父母，遂坐視其子死家滅而不一救，則五倫可以無朋友矣。妾無所多須于君，但以片紙告邑宰；撫孤，則妾不敢辭?！绷衷唬骸爸Z。”女別而歸。林將如其所教；無賴輩怒，咸欲以白刃相仇。林大懼，閉戶不敢復(fù)行。女見數(shù)日寂無音，問之，則孟氏田產(chǎn)已盡矣。
女忿甚，挺身自詣官。官詰女屬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憑者理耳。如其言妄，即至戚無所逃罪；如非妄，則道路之人可聽也?！惫倥溲詰?，呵逐而出。女冤憤無伸，哭訴于搢紳之門。某先生聞而義之，代剖于宰。宰按之果真，窮治諸無賴，盡返所取。
或議留女居孟第，撫其孤；女不肯。扃其戶，使媼抱烏頭從與俱歸，另舍之。凡烏頭日用所需，輒同嫗啟戶出粟，為之營辨；己錙銖無所沾染，抱子食貧，一如曩昔。積數(shù)年烏頭漸長，為延師教讀；己子則使學(xué)操作。嫗勸使并讀，女曰：“烏頭之費，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財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數(shù)年，為烏頭積粟數(shù)百石，乃聘于名族，治其第宅，析令歸。烏頭泣要同居，女從之；然紡績?nèi)绻省躅^夫婦奪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甚不安?！彼煸缒簽橹o(jì)理，使其子巡行阡陌，若為傭然。烏頭夫妻有小過，輒斥譴不少貸；稍不悛，則怫然欲去。夫妻跪道悔詞始止。未幾烏頭入泮，又辭欲歸。烏頭不可，捐聘幣，為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令歸。烏頭留之不得，陰使人于近村為市恒產(chǎn)百畝而后遺之。后女疾求歸。烏頭不聽。病益篤，囑曰：“必以我歸葬！”烏頭諾。既卒，陰以金啖穆子，俾合葬于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舉。穆子忽仆，七孔血出，自言曰：“不肖兒，何得遂賣汝母！”烏頭懼，拜祝之，始愈。乃復(fù)停數(shù)日，修治穆墓已，始合厝之。
異史氏曰：“知己之感，許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zhèn)ト缡?？若遇九方皋，直牡視之矣?！?/p>
蛤此名寄生
東海有蛤，饑時浮岸邊，兩殼開張；中有小蟹出，赤線系之，離殼數(shù)尺，獵食既飽乃歸，殼始合?；驖摂嗥渚€，兩物皆死。
劉夫人
廉生者，彰德人。少篤學(xué)；然早孤，家甚貧。一日他出，暮歸失途。入一村，有媼來謂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懼，更不暇問其誰何，便求假榻。媼引去，入一大第。有雙鬟籠燈，導(dǎo)一婦人出，年四十余，舉止大家。媼迎曰：“廉公子至?！鄙叞?。婦喜曰：“公子秀發(fā)，何但作富家翁乎！”即設(shè)筵，婦側(cè)坐，勸酹甚殷，而自己舉杯未嘗飲，舉箸亦未嘗食。生惶惑，屢審閥閱。笑曰：“再盡三爵告君知。”生如命飲。婦曰：“亡夫劉氏，客江右，遭變遽殞。未亡人獨居荒僻，日就零落。雖有兩孫，非鴟鸮即駑駘耳。公子雖異姓，亦三生骨肉也；且至性純篤，故遂靦然相見。無他煩，薄藏數(shù)金，欲倩公子持泛江湖，分其贏余，亦勝案頭螢枯死也?！鄙o曰：“少年書癡，恐負重托?！眿D曰：“讀書之計，先于謀生。公子聰明，何之不可？”遣婢運資出，交兌八百余兩。生惶恐固辭，婦曰：“妾亦知公子未慣懋遷，但試為之，當(dāng)無不利?！鄙鷳]重金非一人可任，謀合商侶。婦曰：“勿須。但覓一樸愨諳練之仆，為公子服役足矣?！彼燧喞w指以卜之曰：“伍姓者吉?！泵婉R囊金送生出，曰：“臘盡滌盞，候洗寶裝矣?！庇诸櫰驮唬骸按笋R調(diào)良，可以乘御，即贈公子，勿須將回。”生歸，夜才四鼓，仆系馬自去。
明日多方覓役，果得伍姓，因厚價招之。伍老于行旅，又為人戇拙不茍，資財悉倚付之。往涉荊襄，歲杪始得歸，計利三倍。生以得伍力多，于常格外，另有饋賞，謀同飛灑，不令主知。甫抵家，婦已遣人將迎，遂與俱去。見堂上華筵已設(shè)；婦出，備極慰勞。生納資訖，即呈簿；婦置不顧。少頃即席，歌舞鞺鞳，伍亦賜筵外舍，盡醉方歸。因生無家室，留守新歲。次日又求稽盤，婦曰：“后無須爾，妾會計久矣?！蹦顺鰞允旧侵旧跸?，并給仆者亦載其上。生曰：“夫人真神人也！”過數(shù)日，館谷豐盛，待若子侄。一日堂上設(shè)席，一東面，一南面；堂下設(shè)一筵西向。謂生曰：“明日財星臨照，宜可遠行。今為主價粗設(shè)祖帳，以壯行色?！鄙匍g伍亦呼至，賜坐堂下。一時鼓鉦鳴聒。女優(yōu)進呈曲目，生命唱《陶朱富》。婦曰：“此先兆也，當(dāng)?shù)梦魇┳鲀?nèi)助矣?！毖缌T，仍以全金付生，曰：“此行不可以歲月計，非獲巨萬勿歸也。妾與公子，所憑者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勿勞計算，遠方之盈絀，妾自知之。”生唯唯而退。
往客淮上，進身為鹺賈，逾年利又數(shù)倍。然生嗜讀，操籌不忘書卷，所與游皆文士；所獲既盈，隱思止之，漸謝任于伍。桃源薛生與最善，適過訪之，薛一門俱適別業(yè)，昏暮無所復(fù)之，閽人延生入，掃榻作炊。細詰主人起居，蓋是時方訛傳朝廷欲選良家女，犒邊庭，民間騷動。聞有少年無婦者，不通媒約，竟以女送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兩婦者。薛亦新婚于大姓，猶恐輿馬喧動，為大令所聞，故暫遷于鄉(xiāng)。生既留，初更向盡，方將拂榻就寢，忽聞數(shù)人排闥入。閽人不知何語，但聞一人云：“官人既不在家，秉燭者何人？”閽人答：“是廉公子，遠客也。”俄而問者已入，袍帽光潔，略一舉手，即詰邦族。生告之。喜曰：“吾同鄉(xiāng)也。岳家誰氏？”答云：“無之?！币嫦玻叧?，即招一少年同入，敬與為禮。卒然曰：“實告公子：某慕姓。今夕此來，將送舍妹于薛官人，至此方知無益。進退維谷之際，適逢公子，寧非數(shù)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躊躇不敢應(yīng)。慕竟不聽其致詞，急呼送女者。少間二媼扶女郎入，坐生榻上。睨之年十五六，佳妙無雙。生喜，始整巾向慕展謝；又囑閽人行沽，略盡款洽。
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聞外祖遺有兩孫，不知家況何似。”生問：“伊誰？”曰：“外祖劉，字暉若，聞在郡北三十里?！鄙唬骸捌涂こ菛|南人，去北里頗遠；年又最少，無多交知。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有劉荊卿，亦文學(xué)士，未審是否？然貧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兩櫬歸葬故里，以資斧未辦，姑猶遲遲。今妹子從去，歸計益決矣?！鄙勚?，銳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數(shù)行辭去。生卻仆移燈，琴瑟之愛，不可勝言。次日薛已知之，趨入城，除別院館生。生詣淮，交盤已，留伍居肆，裝資返桃源，同二慕啟岳父母骸骨，兩家細小，載與俱歸。入門安置已，囊金詣主。前仆已候于途。
從去，婦逆見，色喜曰：“陶朱公載得西子來矣！前日為客，今日吾甥婿也?！敝镁朴瓑m，倍益親愛。生服其先知，因問：“夫人與岳母遠近？”婦云：“勿問，久自知之?！蹦硕呀鸢干?，瓜分為五；自取其二，曰：“吾無用處，聊貽長孫。”生以過多，辭不受。凄然曰：“吾家零落，宅中喬木被人伐作薪；孫子去此頗遠，門戶蕭條，煩公子一營辦之?！鄙Z，而金止收其半，婦強納之。送生出，揮涕而返。生疑怪間，回視第宅，則為墟墓。始悟婦即妻之外祖母也。
既歸，贖墓田一頃，封植偉麗。劉有二孫，長即荊卿；次玉卿，飲博無賴，皆貧。兄弟詣生申謝，生悉厚贈之。由此往來最稔。生頗道其經(jīng)商之由，玉卿竊意冢中多金，夜合博徒數(shù)輩，發(fā)墓搜之，剖棺露胔，竟無少獲，失望而散。生知墓被發(fā)，以告荊卿。詣同驗之，入壙，見案上累累，前所分金具在。荊卿欲與生共取之。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鼻G卿乃囊運而歸，告諸邑宰，訪緝甚嚴。
后一人賣墳中玉簪，獲之，窮訊其黨，始知玉卿為首。宰將治以極刑，荊卿代哀，僅得賒死。墓內(nèi)外兩家并力營繕，較前益堅美。由此廉、劉皆富，惟玉卿如故。生及荊卿常河潤之，而終不足供其賭博。一夜盜入生家，執(zhí)索金資。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為個，發(fā)示之。盜取其二，止有鬼馬在廄，用以運之而去。使生送諸野，乃釋之。村眾望盜火未遠，噪逐之。賊驚遁。共至其處，則金委路側(cè)，馬已成灰燼。始知馬亦鬼也。是夜止失金釧一枚而已。先是盜執(zhí)生妻，悅其美，將欲淫。一盜帶面具，力呵止之，聲似玉卿。盜釋生妻，但脫腕釧而去。生以是疑玉卿，然心竊德之。后盜以釧質(zhì)賭，為捕役所獲，詰其黨，果有玉卿。宰怒，備極五毒。兄與生謀，欲為賄脫，謀未成而玉卿已死。生獄時恤其妻子。生后登賢書，數(shù)世皆素封焉。嗚呼！“貪”字之點畫形象甚近乎“貧”。如玉卿者，可以鑒矣！
陵縣狐
陵縣李太史家，每見瓶鼎古玩之物，移列案邊，勢危將墮。疑廝仆所為，輒怒譴之。仆輩稱冤，而亦不知其由，乃嚴扃齋扉，天明復(fù)然。心知其異，暗覘之。一夜光明滿室，訝為盜。兩仆近窺，則一狐臥櫝上，光自兩眸出，晶瑩四射?？制涠荩比胱街?。狐嚙腕肉欲脫，仆持益堅，因共縛之。舉視則四足皆無骨，隨手搖搖若帶垂焉。太史念其通靈，不忍殺；覆以柳器，狐不能出，戴器而走。乃數(shù)其罪而放之，怪遂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