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后，某位名片上掛著董事長銜的師兄開始講他的愛情，那天夜里大雨掃蕩著北京城的街道，下雨天恰好是聽故事的天。

師兄是從南方小城考到北大的，行事間帶著南方人的精明，大事上也很放得開，因此在同學(xué)間很受好評。師兄說他大學(xué)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家里窮，每月的生活費都捉襟見肘，成績也勉勉強強，總覺得低人一等。他暗戀的女孩身高一米七，“應(yīng)該是那種白皙靚麗的型”，這是師兄的原話，因為他甚至未能保存下那個女孩的照片來，畢業(yè)紀念照又模糊不清。

除了白皙亮麗，打動他的還有這個女孩會吹長笛，師兄有一次路過未名湖看見輔修俄羅斯詩歌的那個班在湖邊考試，女孩恰好輔修那門課。

那時候北大輔修課的老師經(jīng)常那么自由奔放，在靜園或者未名湖邊考試，大家表演節(jié)目，朗誦普希金朗著誦得好及格，唱念做打俱佳者優(yōu)秀。

女孩朗誦了普希金的《致大?！?，然后演奏了長笛。她穿著牛仔褲和白色半透明的襯衫，長發(fā)用白色帶黑點的手帕系著，“好像蝴蝶那樣”，這也是師兄的原話。

初夏夜晚，春風(fēng)沉醉。師兄從此在食堂里遇到那個女孩的時候都恨不得用鐵勺的反光去看人家的背影。

但女孩是有男朋友的，且據(jù)說女孩的男朋友非常爭氣，肯定是要去美國念博士的，而且必然是哈佛、康奈爾這類名校，他們計劃畢業(yè)就結(jié)婚，然后女孩以F2的身份出國，女生們都說這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情，對師兄來說這是五雷轟頂?shù)氖虑?。他雖然為女孩思念得神魂顛倒乃至于日漸憔悴，但并未覺得自己有機會和那位超級Fiance競爭，老家的父母還盼望著他畢業(yè)找個合適的去處出人頭地，換而言之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本去謀取那份愛情。于是他在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贈送了女孩一本普希金詩集，謊稱是自己看過的，分贈同學(xué)留個紀念，其實是為了她從書店里買的，書里夾滿了書簽，書簽上寫滿了對普希金詩歌的心得……聽到這時我就笑了，我說我還以為你在書簽上寫了表白的話呢，師兄說混蛋別笑，你要尊重我青春年少時的愛情。

我就繼續(xù)聽師兄講故事，師兄后來去了新加坡，從新加坡又去了美國，轉(zhuǎn)了計算機，趕上計算機紅火的那幾年，又拉了在華爾街呆過的同學(xué)入股，創(chuàng)業(yè)成功之后賣掉了公司的大半股份，如今又在尋覓生物醫(yī)藥方面的投資機會了。他講話很有邏輯也很務(wù)實，認識他的人無論是否跟他合作都覺得他是個可信賴的人，于是他漸漸地成了聞達之人，酒席上大家都會講他的故事和笑話，他也坦然受之，大家都以結(jié)納他為榮。

這時他聽朋友說起那個女孩在新澤西的近況，心生一念要去探訪她。他找了個出差的機會，但那樁事情其實是不需要他自己出差的，我想像他會嚴肅地交待助理說這件事對公司很重要他必須親自前去過問。于是他飛往美國，去之前買了幾件全新的襯衣，從表盒里選了兩塊并不那么夸張但是有身份的表帶著，還洗了牙。我說你是準備和暗戀對象舊情復(fù)燃么？他說不不，我跟現(xiàn)在的女朋友很好的，我就是想跟她說當(dāng)年暗戀你的那個人是很認真的，我要認認真真地去見她。

他約在一個很高級的餐廳跟女孩見面，大概是那種放著舒緩音樂，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甜點推車在桌子之間緩緩來去的場所。師兄說我從沒有這么緊張地等待一個客人，我總覺得襯衫顏色選得不對，我他媽的還覺得我的眼鏡架出了問題，眼鏡在我臉上是斜的。

這時候我說好了，故事的結(jié)局我知道了，然后女孩來了，跟你簡簡單單地吃完飯，她有點老了但是很開朗，你發(fā)現(xiàn)談話的主題跟你預(yù)想的完全不同，然后你們各奔東西，對不對？

師兄說不，她沒你說得那么老！好吧其他的都跟你說的差不多，她那天來的時候帶著她的閨蜜，說兩個人剛好去買衣服，于是就一起來了。我們把共同認識的每個同學(xué)都回憶了一遍，然后就散了我問那你期望的故事結(jié)局是什么樣的呢？師兄說我好歹希望她能在一個有音樂的地方安安靜靜地聽我說一句說我當(dāng)年很喜歡她。

我說你知道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的遺產(chǎn)分給了誰么？他通過遺囑把自己的財產(chǎn)分給了姐姐的三個孫子，其中屋大維獨享四分之三，其他兩個孩子共享四分之一，他曾經(jīng)有過幾個女人，其中包括埃及艷后克里奧帕特拉，還跟她生下了后來的埃及法老托勒密十五世，但能跟他共享光榮的只有家人，甚至不能算作他自己的家人。你能夠想像愷撒那種男人對吧，他跳上戰(zhàn)馬說我要去征服高盧他就會出發(fā)，就算他心里無比地惦記著某個女孩但他的心里還是堅忍卓絕的。唯有這樣的男人能夠攻占高盧，再掌握羅馬的大權(quán)，牛逼之氣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師兄說那我是愷撒對么？

我說是啊，你雖然沒有見到那個女孩的丈夫，但你不難想像他很有可能是個普通的勤奮的美國籍中國人，喜歡看棒球賽，喝著百威啤酒。但他22歲就準備迎娶他的女朋友，然后去美國好好地生活，按部就班地申請綠卡甚至該換國籍，用心地討好老板求取他的推薦，在美國找一份好工作，比你更早地求田問舍，周末老婆烤了杏仁餅干，他會拿著分贈給所有鄰居討他們的喜歡。而你呢？那時候你在你的酒席上沖鋒陷陣，瀟灑倜儻，滿嘴笑話，大家都喜歡你。酒席是你的高盧，你已經(jīng)攻占了它，你也已經(jīng)得到了光榮，想想你現(xiàn)有的東西，你愿意去跟那個喝著百威看棒球賽的男人交換么？

這時候師兄因為喝了酒而微微瞇著微微朦朧的眼睛里重又透出那股子南方人的狡猾來，他說，肯定不愿意啊。

是啊，所以你永遠也得不到那個女孩。

摘自《龍與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