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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fēng)吹過萊茵河 文/戴帽子的魚
世界上每三萬瓶葡萄酒中，只有一瓶是冰酒。 世界上每三萬個男人中，有幾個會擁有冰酒一般的品格？ 小表妹沈嵐悠從德國學(xué)成歸國后，在葡萄酒國際貿(mào)易公司順利地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家里人便喜氣洋洋地開始為她張羅介紹各家的青年才俊，可惜她一個都看不上眼，連一個貌似李敏鎬，才似蔡康永，溫良恭儉讓全部具備的超完美男人都一口否決，讓家里人惴惴不安。 親戚們便推出曾同樣在德國留學(xué)的我為代表，和小表妹談心。 我從爺爺?shù)某鯌僬劦洁従蛹业耐米?，終于小心翼翼提出眾人的疑問，小表妹到底喜歡哪種男人？只要她說得出，三姑六婆掘地三尺都把他找出來。 小表妹搖晃著手里的葡萄酒杯，透明的金黃色，像是流動的金子，散發(fā)著甜蜜的果香。 思念直抵眼眸深處，微醺的她悶悶不樂地答道：“我喜歡的男人，要有冰酒一般的品格?！?/p> 百科介紹，世界上每三萬瓶葡萄酒中，只有一瓶是冰酒。 那么，世界上每三萬個男人中，有幾個會擁有冰酒一般的品格？ 我想我猜到了小表妹的答案，萊茵河畔，我們曾一同遇見一個釀冰酒的少年。 逆境 冰酒是用葡萄樹上自然冰凍的葡萄釀出的甜葡萄酒，對氣候條件的要求極其苛刻，必須在零下8℃且持續(xù)12小時以上的天氣里才能采收。所以，冰酒的品格之一是能忍受逆境。 小表妹在五年前赴德國留學(xué)。那時候，她就是個讓人頭疼的初成年少女，熱愛找比她漂亮溫柔聰明的女孩子麻煩，喜歡打耳洞和紋身，并且和一個游手好閑的男生愛得轟轟烈烈。她父母實在頭疼，想到我那時在德國念書，便想把她也送過來，離這群狐朋狗友遠一點，也許會慢慢返璞歸真。 我忙不迭點頭，德國在冬天幾乎變成一個雪國，在這樣茫茫的雪海里，我時常覺得徹骨的寒冷和孤獨，巴不得小表妹過來。我急切地勸說：“把她送過來，凍幾天就老實了！” 我在飛機場接到小表妹，她幾乎是用盯仇人一般的血紅目光打量我。她知道我在她留學(xué)事件中起到的說客作用。 對于她來說，她的異國之旅，其實是一場痛苦的流放。 她不肯和我說一句話，卻整天打超長的跨國電話，當(dāng)著我向國內(nèi)的朋友傾訴我這個表姐是如何可惡。一個月下來，房東太太綠著臉問我?guī)问遣皇歉沐e了？ 我咬牙說沒關(guān)系，讓她打，她自己繳話費，花光了錢就只喝水別吃飯。待她遍體鱗傷地發(fā)泄完所有怒氣，一定會無可奈何地接受現(xiàn)實。 可我低估了小表妹的任性，她簡直像是一頭橫沖直撞又皮糙肉厚的山豬，不斷地給我的生活添亂，希望我受不了她，把她送回國內(nèi)。 圣誕假期，我主動示好，開車載她去萊茵河谷游玩，有意借此緩和兩人的關(guān)系。深夜，我遠遠望見她衣衫單薄，赤腳在寒風(fēng)中徘徊，希望一場高燒讓她一病不起，讓父母心疼，允她回去。我喊：“你瘋了嗎？”她冷冷笑著看我，她打電話給男朋友說圣誕快樂，可是電話那頭卻傳來女生的輕笑聲，男孩在電話里理直氣壯地說：“我們距離太遠，差距太大，分手吧！”她越說越難過，退得越來越遠，跑到停車場看見我們的車，她索性上去，猛踩油門，把我丟下。 我相信以她的瘋狂，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于是趕緊報警。 警察通過公路監(jiān)控系統(tǒng)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我們沿路找去，發(fā)現(xiàn)車撞到一棵大樹，車上卻沒有人。我憂心忡忡，警察安慰我，車上沒有血跡，她一定沒有受傷，可能棄車尋求幫助。 我看著樹上一夜凝成的白霜，夜晚氣溫驟然下降，想到她單薄的衣裳，止不住掉眼淚。 霜凍的天氣里，搜救工作更為困難。 當(dāng)我的心沉到谷底，不遠處的葡萄園里卻有一個少年綻開了微笑，他仰頭看著白霜掛滿枝頭，輕咳了幾聲，蒼白的臉涌起淡淡的紅暈。這是小表妹步履蹣跚，昏昏沉沉地來到葡萄園里看到的第一幕。 她昏倒在地，虛弱地閉上眼睛，醒來時聞到一陣芬芳，眼前是一個葡萄酒壓榨機，屋子里空無一人，大門敞開，風(fēng)呼呼地灌進來。她坐起來，覺得四肢百骸都疼，而且肚餓。她大聲呼喊了幾聲，還是沒有人出現(xiàn)。她索性悠哉悠哉地四處轉(zhuǎn)悠，從壓榨機里撿出幾個霜凍的葡萄充饑，咂咂嘴，盯上了一個漂亮的酒瓶。 她擰開蓋子，深深地嗅一口，一臉饞樣。在德國的冬天，她沒少喝酒，一來解憂，二來驅(qū)寒。此刻，她從身上摸出一疊錢，單純地想自己被酒莊的人救了一命，那就順道照顧生意，這瓶葡萄汁剛榨出，沒什么年份，還沒發(fā)酵成酒，只算個半成品，她應(yīng)該喝得起。 當(dāng)她暢快地一飲而盡，門口清秀的少年愣愣地看著她，手里的醫(yī)藥箱摔在地上。 他看她的溫柔目光，忽然變得窮兇極惡。 “你喝光了？” 小表妹最受不了別人對她兇，你兇她一分，她還你十分。她就是這么嗆辣的脾氣。她大聲回：“是又怎么樣？我又不是流浪漢，你怕我喝不起嗎？” 少年無視小表妹故作兇狠的模樣，木然地伸手去搶她手中的酒瓶，被戳得鮮血淋漓也不躲避。他只是抱著破瓶子，忽然掉下了眼淚。 小表妹一直看著他哭，當(dāng)我找到她的時候，他還在哭，她還在看。 “先生，對不起，請問我表妹干了什么混賬事嗎？”我慌忙把表妹拉到身后，試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其中一個警察常在這附近巡邏，認識這個少年，知道一些他的故事。他名叫石寒星，是這間葡萄園的主人。金發(fā)警察看一眼狼藉的現(xiàn)場便明了一切，摸摸鼻子，苦著臉說：“抱歉，這位小姐，似乎您的朋友喝掉了石先生無比珍貴的一瓶冰酒。我聽說，他的處境艱難，等了好幾年，只有釀出冰酒才有望解脫?！?/p> 等待 葡萄在成熟之后，必須再等兩三個月迎來霜凍的天氣才能采摘來制作冰酒。不然，只是普通的葡萄酒。所以，冰酒的品格之一是癡心等待。 葡萄園里，石寒星沒有讓我們賠償。只是讓我們快滾。我以為小表妹這等傲氣的女生受此刺激，肯定和他老死不相往來，可出乎我的意料，她一步三回頭，臉上寫滿了愧疚?？吹贸鏊芟霃浹a什么，她認為男孩不會輕易流淚，她能夠讓那么一個善良的男孩變得兇狠，一定是觸到了他的逆鱗。 當(dāng)我們被趕出來，認識石寒星的警察一直嘆氣，他說今年誰都沒料到圣誕節(jié)會出現(xiàn)霜凍，莊園的人除了石寒星都放假回家了。而冰葡萄的采摘要爭分奪秒，整個過程必須在一夜之間全部完成。因為早上太陽一出來，氣溫很快升高，冰一旦融化，就功虧一簣。石寒星一個人無法完成整片莊園的豐收，又因為小表妹忽然到來，他救人要緊，耽誤了更多的進度。我們走出來時，冰已開始消融，我看見滿園碩果累累的葡萄樹，只有一棵系了黃絲巾的葡萄樹果實被采光了。想必只有那一棵樹的葡萄有幸被制作為一小瓶冰酒。偏偏，那瓶冰酒還被小表妹莽撞地喝了。 這件事后，小表妹變得很安分。她德語不好，先入語言學(xué)校就讀，一年后再正式申請大學(xué)。以前，她總是逃課，現(xiàn)在開始熬夜苦讀。 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十分欣慰，畢竟，我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她還要在這里獨自呆四年。我們終于能夠像姐妹一樣心平氣和地談心。末了，我心頭一酸，向她道歉。 不管我多么不喜歡她的前男友，認為她只是年少沖動且執(zhí)迷不悟，可是她的分手我的確應(yīng)該擔(dān)起一部分的責(zé)任。我寧愿她慢慢長大漸漸看清兩個人真的不適合，也不希望她這樣激烈地被傷害。 我道歉時，已做好承受她的憤怒。然而意外的是，她十分冷靜地說：“姐，我喝過一瓶冰酒，好像就想通了很多事。只有像冰酒一樣忍受逆境，不愿將就，才能讓普通的葡萄擁有金子般的人生。” 我開玩笑：“早知道一杯冰酒就有這樣的效果，不管冰酒多貴，我早就給你灌一打?！?/p> 她卻低眉，喃喃道：“只因為這一瓶冰酒，是石寒星釀的?！?/p> 我早已淡忘那個莫名其妙又兇巴巴的少年，小表妹重新說起他，我才知道她周末回去過。 他依舊對她不理不睬，而回到葡萄園上班的工人卻很歡迎這個中國女孩子。他們覺得石寒星太寂寞了，仿佛人生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葡萄結(jié)冰。他們熱情地告訴小表妹有關(guān)石寒星的故事。當(dāng)初，石父把這座葡萄園交給石寒星，這處財產(chǎn)足夠他余生里衣食無憂?？伤刃”砻眠€能折騰，硬生生把這座葡萄園扭盈為虧。因為他每一年都故意錯過豐收的季節(jié)，等待葡萄結(jié)冰來釀冰酒?？上Ы陙硖旃蛔髅?，他也沒有經(jīng)驗，從來沒有釀成一瓶冰酒。 工人們都以為他是紈绔少爺，這樣糟蹋收成。直到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來到莊園頤指氣使，刻意找碴，大聲地罵他是個賤種，大家才知道，他過得并不如意。 他只是石家的一個私生子。石父是常年出差的葡萄酒商人，多年前在這座葡萄園遇見來此處觀光的美麗少女。一陣風(fēng)起，她的黃絲巾被風(fēng)吹到一棵葡萄樹的枝頭，石父幫她取下。他隱瞞了自己已婚，以為這不過是一樁偶然的情緣。沒想到少女愛得執(zhí)著，執(zhí)意生下石寒星。石父只能將他們母子帶回國小心照顧，不被家人所知。直到石寒星十八歲那年，他的母親病重，他在深夜里不請自來，請父親去醫(yī)院見她最后一面。他的身份終于曝光。他的母親病逝，石家翻天覆地地吵鬧不休。最后，不堪其擾的石父只能把石寒星送往國外，把他安置在這間莊園里，并把骨灰灑在這里。 父親走時，石寒星問：“爸爸，我什么時候能回去？我不喜歡這里，人生地不熟，我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了?！?/p> 石父想了想，把她母親的遺物——一條黃絲巾系到一棵葡萄樹的枝椏上，說：“當(dāng)初，我們在這棵樹下相遇。那一年，這座葡萄園遭遇了霜凍，釀出了非常美妙的冰酒。你什么時候親手釀出一瓶冰酒，我就接你回國?！?/p> 他知道釀冰酒極難，何況石寒星完全不懂釀酒，他根本就是給一個不切實際的希望?？墒鞘窍嘈帕耍坏染褪侨?。 這三年，他的妹妹常常來鬧，罵他是個私生子，不要臉占著石家的葡萄園。 小表妹對石寒星被流放的經(jīng)歷感同身受。 她曾深深覺得，自己不受家的歡迎，才被扔到這個天寒地凍的地方。石寒星卻是被生生拋棄了，像一顆已經(jīng)被榨盡了汁水的干癟葡萄。 不愿 也許有人會覺得，既然只要冰凍的葡萄就好，那么把葡萄放進冰窖里之后再制作冰酒不就行了？可是這樣制作的冰酒在口感上會有差異，沒有冰酒特殊的香氣。真正的冰酒，所用的葡萄必須是自然冰凍。所以，冰酒的品格之一是不愿將就。 小表妹在網(wǎng)上申請了石家葡萄園的兼職工作，我想要阻止，她卻說：“姐，你不覺得我欠他很多嗎？他三年的希望被我毀于一旦。他還要多久才能釀出一瓶冰酒？雖然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到他，可是我希望我能彌補犯下的錯誤?！?/p> 我只能祈禱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她不會被錄取，畢竟葡萄園的工作很辛苦，而且石寒星視她為眼中釘。可惜，石寒星根本不會管一個臨時幫手的招聘。她投了簡歷，由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藍眸大媽面試，順利被錄取。 她知道石寒星恨她，所以獲得這份工作后，沒有馬上出現(xiàn)在他面前，而是默默地埋頭工作，等待著機會。藍眸大媽名叫Vanessa，小表妹是她的幫手。這座莊園雖然不大，卻也有幾十年的歷史了，需要修補的地方很多。小表妹干起活來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臟，經(jīng)常受到Vanessa的表揚，夸她把這里當(dāng)作自家的庭院。其實小表妹在家被全家人寵得上了天，十指不沾陽春水，她如此辛苦只是想要為他修補一顆受傷的心。 Vanessa叮囑小表妹，石寒星很溫和，在園里沒有立下什么嚴厲的規(guī)矩，但只有一條絕對不能犯，絕對不能動那棵系著黃絲巾的葡萄樹。這棵樹由石寒星親自照料。 “清理病枝呢？” “石先生會親自動手。你明白了嗎？如果在這棵樹上犯錯，誰也救不了你。” 小表妹笑笑稱是。她每周幫石寒星打掃一次臥室，發(fā)現(xiàn)從他的窗口剛好可以看見這棵樹。她知道這對于他的重要意義。有時夜深，她睡不著起來散步，每次都看見那扇窗口站著的孤獨人影。他在看樹，她在看他。 小表妹在電話里問我：“姐，你覺得他會注意到葡萄樹下的我嗎？”我勸她，有些結(jié)是個死結(jié)，永遠解不了。他不是一點小感動就會輕易轉(zhuǎn)變心意的人。她反而被激起了斗志，說：“姐，我注意到樹上的絲巾被風(fēng)吹雨打，臟得快成灰色了，我想把它洗一洗。”我正要勸不要，她就掛了我的電話，趁夜深人靜去摘絲巾，這么晚匆匆洗了重新掛上去應(yīng)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 絲巾已然很脆弱，小表妹用肥皂擦洗的時候，像對待初生的嬰兒。她專心致志，完全沒有察覺到身后怒氣沖沖的身影。 “你在干什么？”石寒星半夜睡不著，習(xí)慣性看看窗外的葡萄樹，結(jié)果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黑影摘下了黃絲巾，他馬上追了過來，推開門就去抓小表妹手中的絲巾。 小表妹來不及松手，絲巾一下子被扯成兩半。 壞了。 “欸，你別哭?！毙”砻么掖业啬冒虢亟z巾去擦他驀然濕潤的眼睛。其實眼淚還沒有掉出來，被他拼盡力氣強忍著。 “天一亮，你就給我滾！”他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天剛蒙蒙亮，小表妹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桌子上放了一封長達十頁的道歉信。她拖著行李箱準備離去，隱約聽見一個女孩子咒罵的聲音。 近了，聽得更清楚。 “石寒星，如果你愿意將就著過現(xiàn)在的日子，可以過得很殷實。但是你偏偏不愿意將就，你想搶我爸爸，分走屬于我的東西，我今天不把你的葡萄樹毀了就不姓石！” 小表妹跑過去，看見一個妝容精致渾身名牌的女孩子正惡狠狠地舞著一把小斧頭砍葡萄樹。她力氣很小，每次砍上去，只有一個淺淺的印。 小表妹不假思索就沖過去和女孩子扭打在一起。女孩子遇見瘋子一樣的小表妹，害怕不已地用斧頭擋著小表妹的巴掌和拳頭。小表妹的攻勢越來越虛弱，當(dāng)女孩子看清她失血蒼白的臉，猛然尖叫一聲。 小表妹手臂上的血汨汨流向葡萄樹的根部…… 濃情 由于葡萄已經(jīng)結(jié)冰，這時壓榨一顆葡萄僅有幾滴濃縮的汁水，出汁率比正常葡萄酒的釀造過程低很多，是精華中的精華。所以，冰酒的品格之一是滴滴濃情。 聽說小表妹受傷了，我匆匆跑到醫(yī)院。她吃力地動動受傷的手臂，天真地笑著對我說：“姐，如果能保住他的葡萄樹，這條胳膊廢了也劃算。” “這時候講什么義氣！不行！反正我要回去了，你一直也想回去，這次你跟我一起走！不然你一個人在這邊，我不放心?！蔽掖蚨ㄖ饕猓瑓s看見抱著一束鮮花站在病房門口的石寒星。 小表妹一臉不舍?！敖?。我不想走！我最近剛收到一所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如果爸媽知道我學(xué)無所成就回去，一定會很難過的?！?/p> 在一旁一直很安靜的石寒星突然開口道：“我問了Vanessa，原來你已經(jīng)在我們的葡萄園幫忙三個月。這期間，你工作做得很好，而且保住了我的葡萄樹。你放心，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如果你姐姐離開了德國，我會幫助你?！?/p> 我和小表妹都驚訝地看著他，眼里寫滿了不可思議。 就這樣，畢業(yè)后我獨自回國，聽說她過得很好，也便安心了。石寒星的妹妹那次之后，不再來鬧騰。葡萄園的生活重歸平靜，石寒星經(jīng)常抽空教她德語，她聽著他好聽的聲音，看著他張合的薄唇與蠕動的喉結(jié)，會遐想聯(lián)翩。 小表妹也成了石寒星以外唯一能接近那棵系著黃絲巾的葡萄樹的人。為了嚇跑貪吃的鳥兒，小表妹常拿著彈弓在葡萄樹下守著，打得那群小鳥落花流水。那群小鳥驚慌逃竄時，不忘報復(fù)性地丟下“炸彈”，小表妹每天都頂著一頭鳥屎回屋。 有天她戰(zhàn)況最慘烈，洗頭時總?cè)ゲ涣四枪晌兜?，拿起剃刀恨不得剃個光頭。石寒星及時拿走她手里的刀，雖然表情仍然冷淡，但是嘴邊卻有一絲隱約的笑意。 他什么都沒說，就把洗發(fā)水?dāng)D在手心，溫柔地替小表妹按摩頭皮，洗完發(fā)后再細致地吹干。 小表妹突然對那群鳥感激涕零。 之后，石寒星教她扎稻草人，各自給稻草人穿上了自己的衣服?？粗鴥蓚€稻草人一起守衛(wèi)葡萄樹，小表妹不知為何覺得臉紅心虛，不過每天發(fā)現(xiàn)自己的稻草人上鳥屎比較多，她對那群小鳥又咒罵起來。 頭兩年，小表妹還回來過年。后來，她只在暑假回來，寒假就留在德國。她說，春節(jié)石寒星只能一個人留在葡萄園，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在微弱的火光里幻想葡萄一夜結(jié)冰。 偌大的莊園，她陪著他包餃子，陪著他喝到天明，陪著他等待來年的希望。 有一年，他醉了，大哭大笑，像個孩子般抱著她不肯撒手?！懊髂?，你就要畢業(yè)了，是不是一樣會離開？你愿意等我嗎？有可能我老死在這座葡萄園，你還愿意等我嗎？” 小表妹說了好多次她愿意，不過石寒星應(yīng)該沒有聽見，他倒頭便呼呼大睡。 我很難想象小表妹從一個看到書就想吐的無知少女變成一個頭懸梁錐刺股的好好學(xué)生。臨近畢業(yè)，她時常在網(wǎng)上請教我學(xué)習(xí)中遇到的問題。她說她想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也許可以在德國找到工作。 她愿意等他，等他釀成冰酒的那一天。 這些年，她和他一樣養(yǎng)成了關(guān)注氣象指標的習(xí)慣，發(fā)現(xiàn)今年1月13日有可能發(fā)生霜凍。那天，她剛好要去慕尼黑參加一個重要的學(xué)術(shù)研討會。她答應(yīng)他，一定會在午夜之前趕回，和他一起采摘冰葡萄。 霜凍果真如期而至。 石寒星看著葡萄漸漸結(jié)上一層白霜，興奮地給小表妹打電話?？墒?，接電話的不是她，而是一個陌生的男人。 “您是沈嵐悠小姐的朋友嗎？她正在警察局做筆錄?！本飒q豫了一下，斟酌著合適的字詞?！吧驆褂菩〗阏f她不愿意打擾別人，但是我想您最好來接她一下。一個女孩子無法坦然面對她所經(jīng)歷的事情?！?/p> 原來會議很晚才結(jié)束，最后一班車已經(jīng)開走。她急著回葡萄園，搭了一輛同向的便車。德國的冬天夜幕早早降臨，汽車穿行在幽暗的林間小道上，開車的中年男子見她孤身一人，忽然停車朝她撲去。 如果不是剛巧有掃雪車途經(jīng)這里，后果不堪設(shè)想。 小表妹知道這一晚有多么重要，她寧愿一個人冷得牙齒打架，怕得渾身發(fā)抖，堅持沒有聯(lián)系石寒星。 當(dāng)她看到他來了，一直推搡著讓他回去。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哽咽著說：“雖然德國是冰酒的故鄉(xiāng)，可是每三四年才有一年滿足生產(chǎn)冰酒的溫度和濕度。這一次錯過，可能又是三四年?！?/p> “再等三四年又如何？若是這次錯過你，也許是一生?！笔且詼嘏拇礁采w她臉上的淤青。 等他們回到葡萄園，天微微亮了，冰又開始化了。 承受 讓成熟的葡萄在枝頭在等上三個月，其實是一場危險的賭博。有可能這一年天氣持續(xù)溫暖，沒有發(fā)生霜凍，還有可能在霜凍之前，枝頭的葡萄就已經(jīng)腐爛或者被鳥獸偷吃掉，到頭來一場空。所以，冰酒的品格之一是承受失去。 石寒星和小表妹沒能等待下一個三年。開春時，他好久不見的妹妹再次來到葡萄園，不再像以前一樣耀武揚威，而是疲憊不堪。 她站在葡萄園的中心，四處張望，隨即嘆道：“你一直在國外，不清楚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爸爸被供貨商騙了，進口了一大批假的拉菲，不僅信譽毀于一旦，而且負債累累。我來這里，是希望你能同意賣掉它償還家里的欠債?！?/p> 小表妹知道石寒星很矛盾，他在葡萄樹下靜靜地站了一夜。天亮?xí)r，他爬上樹，打算去摘掉黃絲巾。 小表妹拉住他的腿，不準他去摘。她紅著眼吼：“你知道你為一瓶冰酒熬了多少個日夜，他從來沒有再來這里看過你一眼。而且，你母親的骨灰就灑在這片土地上?！?/p> 石寒星的妹妹跳出來指責(zé)：“你其實是為了葡萄園的資產(chǎn)吧？如果我哥賣了葡萄園就一無所有，你就不會愛上一個身無分文的男人?！彼€翻出小表妹以前的故事，振振有詞：“當(dāng)初，你家把你送來德國，不就是因為你喜歡一個窮光蛋嗎？” 也許是那一聲從未被承認的“哥哥”打動了石寒星，他看小表妹的目光變得復(fù)雜起來。 而我的小表妹絕對忍受不了一絲一毫的質(zhì)疑。她扭頭走出葡萄園，步子故意很緩慢，她以為他會追出來，可是忍不住回頭時，發(fā)現(xiàn)長長的道路上只有她一個人。 不久以后，葡萄園的主人也變成了Vanessa和她的丈夫。那一天，他們邀請了熟悉的工友來慶祝。 小表妹猶豫很久還是去了，宴會上沒有見到石寒星，據(jù)說他賣了葡萄園就和妹妹匆匆回國了。 Vanessa見她一直拼命地灌酒，問她：“你覺得石先生是在質(zhì)疑你還是保護你？”Vanessa說起當(dāng)初她第一次見到石寒星的時候，十八歲的少年，第一次出國，完全不會當(dāng)?shù)氐恼Z言，卻在完成交接手續(xù)后就被父親匆匆丟棄。聘來的翻譯利欲熏心，利用他不懂德語撈了不少好處，甚至連哄帶騙讓他簽署了轉(zhuǎn)讓葡萄園的協(xié)議。有一年冬天，他被趕出葡萄園，幾乎餓死和凍死在森林里，是Vanessa的丈夫把他救回家。他給父親打電話，對方卻說已經(jīng)給過他一座葡萄園，盡到了責(zé)任。最后，Vanessa一家協(xié)助他請律師要回了自己的葡萄園，石寒星卻始終記得那一年一無所有的冬天。 石寒星并不相信他妹妹的話，但是他相信，若是他一無所有，他給不起幸福。所以他寧愿承受失去的苦痛。 甜蜜 你嘗過冰酒嗎？晚收的冰凍葡萄在漫長的時光里達到奇妙的酸甜平衡。所以，冰酒最重要的品格是所有的艱難困苦最后都會化為甜蜜。 家里并不知道小表妹和石寒星的故事，只知道小表妹從德國留學(xué)回來，一個張牙舞爪的潑辣貨養(yǎng)成了沉靜內(nèi)斂的性子。就像經(jīng)歷過霜凍的葡萄，變成了另外一種迥然不同的風(fēng)味。 我問小表妹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不是在葡萄酒公司上班嗎？認識一些廠家，我請他們留意冰酒釀酒師應(yīng)聘的消息。這是他此生最擅長的技藝，我相信通過這種方式能夠找到他。” 石寒星曾說很羨慕小表妹，她能夠如此肆意妄為卻依然受到家庭的關(guān)愛，而他從小到大便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緒，小心翼翼地討著本就很少來看他的父親的歡心。黃絲巾在風(fēng)中獵獵飛舞，他剪下一段葡萄枝椏，折成一個手環(huán)帶在她的手上，在葡萄樹前單腿跪下，懇求道：“當(dāng)我釀成一瓶冰酒時，我們組合成這樣幸福的一家，在婚禮上一起喝掉它好嗎？” 那是德國最冷的冬天，她聽到最溫暖的承諾。 所以她一直在等，他帶著親手釀制的冰酒回來。 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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