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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文 | 她心中的江湖NO.128

       阿菲讀書 2016-02-16
          她心中的江湖文/陳忘川

          我心中有個江湖,她是我俠骨柔腸的小女俠。她心中也有個江湖,可那里面沒有我。

          一

          若非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很好看了,大人們都說,她長大了會跟她媽媽一樣美。

          我沒見過她媽媽,若非自己也沒見過。她媽媽在生下她后就死了,是嘴角含著笑走的,像是此生的愿望都已達(dá)成。

          這些都是聽大人們說的,大人們還說,若非爸媽剛來到鎮(zhèn)上的時候,都還是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樣,大家沒多問,但“私奔”兩字已了然于心。安頓之后若非爸爸去鎮(zhèn)上的小學(xué)當(dāng)了語文老師,她媽媽在廠里做些零工貼補(bǔ)家用。一天下午,她忙完手頭的活計起身去拿水杯時突然暈倒在地,同事們手忙腳亂地把她抬去鎮(zhèn)上唯一的醫(yī)院。

          醫(yī)生說,沒什么大礙,只是懷孕三個多月了,要注意休息。廠長又急又氣,指著剛剛醒來的若非媽媽說:“這種事你怎么不告訴我!你告訴我,我好,我好……給你安排個輕松點(diǎn)的工作呀!”

          若非媽媽緊張的情緒這才松緩下來。

          那時候鎮(zhèn)上的人都很善良。

          若非媽媽死后,她爸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好幾天沒有出門。我媽抱著小小的若非,牽著三歲的我,把耳朵貼在木門上仔細(xì)聽,也聽不到他的哭聲。我媽一拍大腿說:“這人不是沒了吧!”于是召來我爸我叔,把門踢開,看見滿地或鋪展開或揉成一團(tuán)的紙,都是若非媽媽的畫像。這時候小小的若非“哇”的一聲哭出來,她爸爸像是如夢初醒般看向她,布滿血絲的眼中溢出一汪眼淚。

          她爸爸好歹總算愿意活下來了,為了她。但整個人卻仿佛失去了精氣神,整日除了上課就是悶不吭聲地坐在門口看若非蹣跚學(xué)步。等若非長大了一點(diǎn),他便開始教她認(rèn)字,給她講故事,講的都是些俠骨柔情的故事,我也搬張板凳坐在旁邊聽。直到夕陽西下,家家屋里都飄出了油煙,我媽站在家門口扯著嗓子喊:“若非——陳小川——回家吃飯啦!”

          再長大一點(diǎn),若非就慫恿我從我家偷出我媽的絲巾,我姥爺?shù)墓照?,她把絲巾往臉上一蒙,手持拐杖站在高處,對著一眾流著鼻涕的小伙伴喊:“淫賊,拿命來!”

          這不是若非爸爸給她講的故事,是她從電視里學(xué)來的。那時候若非爸爸搬回了鎮(zhèn)里第一臺電視機(jī),每到傍晚,屋里屋外都坐滿了人。她爸爸還會做些我們沒見過的小玩具,會跑的小汽車,會動的鐵老鼠,小伙伴們都以能得到若非爸爸做的玩具為榮。而這時,若非總會一臉驕傲地坐在一旁看我們哄搶。她比我小三歲,可是已經(jīng)和我一樣高了。

          有一天,她爸爸正在擺弄一個精巧的小玩意兒,我問他這是什么,他說是飛機(jī)模型。

          “想要嗎?”他問我。

          我狠命點(diǎn)頭。

          “那叔叔只給你一個人,你以后要好好照顧我們家若非?!?br/>
          若非從窗戶里探出頭來:“本女俠用不著他照顧!”

          若非爸爸寵溺地看她一眼,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接著把飛機(jī)模型鄭重地遞給我,而我也煞有介事地接下,像是定下了一個屬于男人之間的約定。

          那之后不久,若非爸爸就去世了。那年我十一歲,若非八歲。若非爸爸才三十歲。

          我媽嘆口氣,說:“也算是團(tuán)聚了。”

          我不懂我媽的意思,直到很多年后,讀到“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時,突然想起若非爸爸走時安然的面孔。

          二

          此后若非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她像是突然之間長大了,比我還要大,她不再披著絲巾扮女俠,也不愛看電視了。這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上了小學(xué),她開始無比用功。有一天晚上她問我生字,教會她之后她像個小大人般問我:“等我認(rèn)識全部的生字,就能讀懂爸爸的故事了是嗎?很久都沒聽到爸爸的故事了?!?br/>
          一股熱血涌上心頭,我說:“我給你講!”

          若非笑笑,“你不懂的?!?br/>
          那一刻我覺得若非離我很遠(yuǎn),我追不上她。

          果然,后來若非就離我很遠(yuǎn)了。是在燥熱的夏天,一個和若非爸爸年齡相仿的男人開著一輛黑色轎車接走了若非。他劍眉星目,溫和有禮,像極了書中說的翩翩貴公子。他彎下腰向若非伸出手,問她:“跟我走嗎?”

          若非定定地注視他的眼睛,像在注視一口幽深的古井,然后她毫不猶豫地把小小的手放到他的掌心。

          我趴在窗戶邊看著那輛車越開越遠(yuǎn),坐在后排的若非始終沒有回頭。

          我沒告訴若非,我曾見過那個男人在若非爸媽的合葬墓前一動不動站了許久,最后輕輕地說:“你既然照顧不好她,為什么要帶走她?”

          那個男人發(fā)現(xiàn)了躲在角落里的我,招手把我叫過去。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我。

          “陳小川?!蔽艺f。

          “我叫陸江城,”他笑著對我說,“你要叫我叔叔?!?br/>
          “陸叔叔,”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問他,“你要帶若非走嗎?”

          他點(diǎn)點(diǎn)頭。

          “等你長大了,你可以來找她?!彼f。

          三

          后來城市發(fā)展的觸角終于蔓延到了小鎮(zhèn)上,曾經(jīng)玩耍的小院不在了,我家也搬進(jìn)了樓房里,并在我上大學(xué)之前從樓梯房搬到了電梯房。

          有一天媽媽在收拾舊物的時候翻出了幾塊絲巾,我突然想要是若非還在,還會不會披著絲巾持劍當(dāng)空。

          這么多年,一切都變了,就連姥爺也去世了,而我也不再是那個流著鼻涕的陳小川。

          其間并不是沒有若非的消息。陸江城每年都會回來祭拜若非的爸媽。我很是疑惑,為什么若非爸媽生前不見他來探望,死后他反倒這樣殷切地懷念起來了呢。他笑笑,說:“你不懂的?!彼纳袂楦舴且荒R粯樱@讓我嫉妒。

          而若非,竟一次也沒來過。

          十九歲這年,我如愿考上心儀的大學(xué),來到若非所在的城市。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穿越半個中國,視野由狹窄變?yōu)殚_闊。我站在陌生的地方,空氣里有凜冽的西北風(fēng)的味道,若非離開之后便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

          我并沒有去拜訪陸江城,自然,也沒有見到若非。不是不想念,而是我相信,注定相逢的人是不會錯過的。

          一直到半年后我才遇見若非。

          是在宿醉歸來的小巷子里,我和室友沿著墻壁歪歪扭扭地走著,不遠(yuǎn)處依稀有幾個人影,走近了便聽到清脆的女聲在說:“這事兒我就管定了,怎么著!”

          我瞇著眼睛望過去,少女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漸清晰,眉如遠(yuǎn)黛,唇紅齒白,頭發(fā)扎成利索的馬尾,整個人看起來平添一股英氣。她將一個怯怯的身影護(hù)在身后,面前是幾個稚氣未脫的小混混。

          我脫口而出:“秦若非!”

          若非看向我,眼神是疑惑的,幾番思索之后才想起我來:“陳小川!你是陳小川!”

          幾個小混混打量了一下和我同行的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大漢,識趣地跑遠(yuǎn)了。我不由得暗自發(fā)笑,酒也醒了大半,這倒真應(yīng)了書中說的英雄救美的場景??蛇@時若非卻哈哈大笑起來,她問我:“陳小川,你終于不流鼻涕了呀?”

          真是大煞風(fēng)景。

          我們倆便是這樣重逢了。絲毫沒有生疏之感,仿佛這許多年的分別,只是彈指一揮間。若非拉著我大喇喇地穿梭在夜市攤販之間,背著書包與我喝酒唱歌。這時我才想起來,她還是個高中生。

          我說:“若非,這樣不好,你得回學(xué)校去上課?!?br/>
          她不屑地仰起頭,“才不去呢?!?br/>
          “這可不行,你忘了小時候說過要好好讀書的嗎?”

          “我沒忘!”若非回頭不屑地看我一眼。

          如此幾番,每每勸到急了,起了爭執(zhí),她便氣鼓鼓地走了,一走就是幾天沒有消息,我不得不去她家苦求原諒,于是碰到陸江城也在所難免。

          這些年來他幾乎沒怎么變過,就像是不會老一般。我站在大門外猶豫不決的時候,他笑呵呵地親自給我開門。

          “來找若非呀?!彼袷窃缇皖A(yù)料到我的到來似的。

          我一愣,想點(diǎn)頭,臉卻先紅了。

          “你們都長大了?!彼呐奈业募绨?,領(lǐng)我走進(jìn)這幢復(fù)式花園別墅。

          我知道陸江城必然會給若非很好的生活,但沒想到,會是這樣好。那一瞬間我?guī)缀跤行┳员傲?,但陸江城卻自顧自地說:“若非跟她媽媽一樣,不太喜歡這里?!?br/>
          是呀,若非當(dāng)然不喜歡這里。這里沒有小院里一呼百應(yīng)的玩伴,沒有若非爸爸柔腸百轉(zhuǎn)的故事,也沒有我媽的大嗓門——想到這里,我又自豪起來,我跟若非記憶里的小鎮(zhèn),是怎樣也代替不了的。

          若非的書架上整整齊齊地碼著各種武俠小說,我不由得嗤笑,想著這許多年來,她仍然在扮演著那個鋤強(qiáng)扶弱的女俠吧。

          陸江城說,若非爸媽是在武俠小說同好會上認(rèn)識的。青年才俊,婉轉(zhuǎn)佳人,就如故事里一般一見傾心了。再后來?再后來兩人私定終生,卻終究造化弄人,所以干脆攜手奔赴遠(yuǎn)方,想著隱姓埋名廝守一生算了。若非這性子,真是隨了她爸媽。

          造化究竟如何弄人呢?我沒問,陸江城也不再說,只從他恍惚的眼神中窺得一二,想必當(dāng)初他也是這造化中的一部分,所以才會在他們生前避而不見,卻在他們死后縱情思念。

          若非的聲音在身后炸開:“陳小川!誰讓你進(jìn)來的!”

          我回頭,她站在窗臺后,叉著腰擰著眉,像是時光逆轉(zhuǎn),當(dāng)年那個聲稱不要我照顧的小女俠,現(xiàn)在又站在我面前。

          我這才知道,陸江城并不要求若非按時上學(xué)。他準(zhǔn)她不守規(guī)矩,上躥下跳,享盡了這個年紀(jì)應(yīng)有的自由,可唯一讓他遺憾的,是若非始終孤獨(dú)。

          “也不知道為什么交不上朋友?;蛟S她那樣的個性,難以有人可以被她喜歡吧?!标懡沁@樣說著,眼神是寵溺的。然而他的眼神卻仿佛是透過若非,看到了另一個人。

          四

          若非時常來找我,同學(xué)都見慣了她的存在,有時揶揄我:“難怪你對哪個女生都沒興趣,原來是蘿莉控呀?!蔽冶锛t了臉,竟又無法反駁。

          有一回若非要我?guī)退帐皩W(xué)校附近那群囂張的小混混。我哭笑不得,卻還是拉著室友一起去了。結(jié)果是一場混戰(zhàn),我沒想到現(xiàn)在的少年都這么勇猛,當(dāng)板磚拍到我頭上的時候,我聽見了若非的尖叫聲,于是我不顧溫?zé)岬难:艘暰€,奮起反抗,終于逼得一群小混混落荒而逃。

          我癱倒在地,若非抱著我泣不成聲,那一刻我想我是幸福的,說好要保護(hù)她的,我沒有食言。

          不過最終還是陸江城圓滿解決了這事兒,畢竟打架斗毆,我和室友是要被問責(zé)的。陸江城看著裹著繃帶的我,“撲哧”一聲笑出來。

          “小川,有沒有興趣來我公司幫我?”他說。

          “嗯?”

          “我至今未婚,也沒有子女,只能拜托你來保護(hù)若非,和我留給若非的東西。”

          陸江城點(diǎn)了一支煙,遞給我,我抽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最后我捂著胸口沖他點(diǎn)頭,點(diǎn)得鄭重其事。

          就這樣,我以實(shí)習(xí)生的身份進(jìn)了陸江城的公司。早早系上了領(lǐng)帶,每日往返于學(xué)校與公司之間,忙的時候甚至連午飯也得在地鐵上解決。但我仍然會在若非需要的時候,脫下西裝外套,擼起袖管陪她吃大排檔,看她大笑的樣子。雖然只有幾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但我的內(nèi)心是滿足的。

          因?yàn)殛懡菚H自指導(dǎo)我公司的事宜,所以我時常會留宿在他家。有時候我和陸江城回來晚了,開門便望見若非蜷在沙發(fā)上,揉著惺忪的睡眼說:“陸江城,你回來了。”

          若非一直直呼他的大名,從不叫叔叔。就像叫陳小川一樣,理所當(dāng)然地叫“陸江城”,還擲地有聲。而這時,陸江城只能無奈地笑笑,走過去彎腰將她攔腰抱起,送她回她的臥室,替她掖好被角,關(guān)了燈,才退出來,并溫柔地關(guān)上門。這一套動作如此熟練,想必是經(jīng)年累月地重復(fù)吧。每當(dāng)這時,若非的嘴角眉梢都噙著笑意,像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子。

          而慢慢地,若非不再熱衷逃課,她開始關(guān)注公益,計劃著要贊助幾個山區(qū)的孩子。

          “就當(dāng)是替陸江城積積德了?!比舴敲奸_眼笑。她總是這樣,三句不離陸江城,仿佛生活中只有陸江城是明亮的,其余皆可忽略不計。我不由得心生妒忌,又為這狹隘的心思懊惱不已。

          這年我大三,若非即將面臨高考,她不知道,陸江城準(zhǔn)備送她去國外上大學(xué),當(dāng)然,我也將一同前往。

          那個夏天是迄今為止,我所經(jīng)歷的最熱的夏天。站在戶外三分鐘,襯衫便會被汗水濕透,室友在馬路上磕了個生雞蛋,計算著它熟透的時間。而我陪著若非坐在古城墻上發(fā)呆,她臉頰通紅,搖搖欲墜,我企圖為她撐起傘,卻被她推開,遞給她水杯,也被她扇落在地。

          三個小時前,陸江城才通知她,下周她將和我一起飛抵大洋彼岸。

          “陳小川,”若非氣若游絲地問我,“你覺得十年長嗎?”

          我還來不及回答,若非又說道:“十年前我剛來這里的時候,很多人都不喜歡我,他們怒氣沖沖地問陸江城,為什么要把她帶回來?他們試圖抓住我,把我送走,而陸江城就站在我面前,把所有人都趕走了。那時候我仰望他的背影,覺得他就是個英雄。他們走后,他蹲下來對著我笑,他說別怕,只要有我在,就沒人能傷害你。那時候我就想啊,人生是什么呢,人生就是陪著陸江城,這樣就足夠了。而現(xiàn)在,他居然要送我走,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會,”我急忙答道,“他是為了讓你學(xué)到更多的東西?!?br/>
          若非搖搖頭,“騙人,我連一句英語都說不完整,他是嫌我累贅,想把我丟到那里去吧。”

          “還有我?。∥視隳闳?!”

          若非把視線轉(zhuǎn)向我,“這么說,你早就知道了?”

          我啞口無言。陸江城之前囑咐過我不要告訴若非,而我竟也沉默地隱瞞了她這么久。不可否認(rèn),我內(nèi)心是期待和她開啟這段旅程的,去一個沒人認(rèn)識我們的地方,只有我們倆相依為命的國度。那樣就總有一天,若非的目光也會在我身上凝聚吧。

          若非突然憤憤地起身,我急忙去追,然而她卻厲聲喝止了我:“陳小川,就連你也希望我離開他嗎?我討厭你!”

          我話還未出口,若非沒走兩步便暈倒在地。

          五

          我站在病房外,透過房門上的透明窗口,看到若非正伏在陸江城懷中放聲大哭,那一刻仿佛一桶冰水自頭上澆下。本是熾熱的夏天,我卻感到從內(nèi)而外的寒冷。是啊,我早就明白,每次若非看向陸江城的眼神,根本就不是看一個長輩的眼神,那里面有欣賞,有喜悅,更多的,是愛慕。

          她愛他,以一種隱秘的、寂靜的方式。她拒絕與同齡人結(jié)交,以長久的孤獨(dú)換來他的注意。一直以來,她想要的只有他。

          而我的出現(xiàn),竟打破了這種微妙的平衡。

          我周身都在顫抖,胸口似被鈍物擊打,那種痛感蔓延到每個毛孔。有護(hù)士路過,問我:“先生你怎么了?要緊嗎?”

          我擺擺手,想要離開,腳步卻沉重非常。

          一連幾天,我都沒去公司,關(guān)了機(jī)躺在寢室里。

          人人都忙著復(fù)習(xí)準(zhǔn)備期末考試,而我的床邊卻堆滿了酒瓶和煙頭。直到陸江城踢開一地垃圾,將我從被窩中提起來。

          他把我拖到天臺,我心中是有怨恨的,不肯看他。他長嘆了一口氣,遞給我一支煙,我不接,他便自己點(diǎn)燃,深吸一口,吐出的煙霧立刻被風(fēng)吹散。

          “我答應(yīng)若非,不出國了?!彼f。

          我不答話。

          “你知道嗎,當(dāng)年我與若非媽媽已有婚約,而她爸爸,是我的至交好友。但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倆還是不顧周遭的反對在一起了。此事無疑讓陸家蒙了羞,我父親大發(fā)雷霆,下令要將兩人抓回來嚴(yán)懲。我也是氣急了,滿城尋找他們無果,最后竟是他們自己找上了我。”

          “原來那時她已有身孕。”陸江城又吸了一口煙,“她說她受不了這重重壓力,也想過不要孩子,讓一切重來,只要我還愿意原諒她。可踏入醫(yī)院的那一秒,兩人便后悔了?!?br/>
          “我問她,這里是待不下去了,可想過將來怎么辦,孩子怎么辦。她說,只求孩子一生平安喜樂,便是粗茶淡飯一生,又有何妨。兩人給我下跪,求我成全。我又能如何,只盼此生永不相見?!?br/>
          而結(jié)果,我已經(jīng)都知道了。我心有戚戚,不曾想若非爸媽與陸江城還有這樣的牽絆,想起當(dāng)年他在若非爸媽墓前那輕輕的一嘆,原來往事并不如煙。

          “所以你就帶走若非嗎?你這樣做良心何在?”我恨恨地問他。

          他看了我一眼,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陸江城老了,兩鬢竟生出了白發(fā)。

          “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彼f。

          六

          那個假期我回了家。家里沒有那樣逼人的高溫,我整天就是看看書,發(fā)發(fā)呆,間或和爸爸下幾盤棋。電視里在重播《倚天屠龍記》,正演到楊不悔誓要追隨殷梨亭終身。我想起若非,想起她披著絲巾持著拐杖與我過招的樣子,小時候我們并沒有聽過這個故事,怎么她竟一字不落就學(xué)會了呢。爸爸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悠悠地問我:“怎么,在想若非嗎?”

          “沒,沒有。”我急忙否認(rèn)。

          爸爸指了下陳列柜上擺著的一架小小的、陳舊的飛機(jī)模型,說:“不是答應(yīng)了你秦叔要照顧她的嗎,怎么才受這么點(diǎn)兒挫折就熬不下去啦?”

          “爸,你說什么呀?”我一驚,以為爸爸知道了什么。

          “那邊很熱吧?熱就待不下去了嗎?也不知道帶若非回來避避暑?!卑职謽泛呛堑匦χN房幫媽媽的忙了。

          我看著那架飛機(jī)模型,想到若非爸爸,想到陸江城,想到他們倆如出一轍的囑托,想到我與他們立下的男人的約定。我沖著廚房喊:“爸,我開學(xué)就回去?!?br/>
          開學(xué)后,沒料若非竟成了我的師妹。室友擠眉弄眼地對我說:“我看這事兒有戲!”我啐了口唾沫趕他走,若非笑嘻嘻地走過來挽住我的手。

          “陳小川,你都帶了些什么回來呀?”她問我,“你媽媽有沒有讓你帶點(diǎn)什么給我?我最喜歡吃她做的白糖糕了,你到底有沒有給我?guī)а???br/>
          “這么想吃,怎么不自己回去?”

          她皺著眉搖搖頭,“陳小川,有些地方一旦離開了就回不去了。他們那樣灑脫,說走就走,把日后的艱難都留給了陸江城,留給了我?!?br/>
          “他們”是指的若非爸媽。我的心一陣抽痛,我原以為她什么都不知道,沒想到她比我還要明了。我勉強(qiáng)露出一個微笑,拍拍她的腦袋,“走吧,給你拿白糖糕?!?br/>
          她歡天喜地地跟在我身后,這樣明媚的笑,就算要窮盡一生來守護(hù),我也甘愿。

          七

          大四將要畢業(yè),我全身心投入陸江城公司的工作之中。而他也似生了隱退之意,時常把要事交給我處理,自己就在家侍弄花草。若非依舊時不時來公司找我,鬧得雞飛狗跳。公司前臺看到她就頭疼,卻又不得不腆著笑臉說“小姐好”。

          是啊,陸江城已把手上的股份都轉(zhuǎn)到若非名下,現(xiàn)在就連我也是在給她打工。

          陸江城把這一生所能給的,都給了若非。

          大多時候,若非都在家靜靜地陪著陸江城。有時候她就那樣看著他走進(jìn)走出的身影,也可以看上小半天。我故意視而不見,佯裝好奇地打斷她,而她也只是牽起嘴角勉強(qiáng)笑笑。

          這個城市下起第一場雪的時候,陸江城說:“若非,陪我回去看看你爸媽吧?!?br/>
          這段時間陸江城迅速衰老下去,眼神不再有光彩,反而時常帶著綿軟朦朧的眷念。若非怔怔地望著他,許久才點(diǎn)點(diǎn)頭,擠出一個“嗯”字。

          我無暇陪他們回去,只得打電話給爸媽,拜托他們照顧兩人。

          回來時是我去機(jī)場接的他們。若非打開行李箱給我看帶回來的各種特產(chǎn)和小玩意兒,這些都是附著回憶氣息的。她突然拿出一根拐杖,問我:“看,還記得嗎?”

          當(dāng)然記得,是我姥爺?shù)墓照?,小時候偷給她當(dāng)寶劍,找不到拐杖的姥爺倚在門口拖長聲音破口大罵:“小兔崽子喲,玩什么不好,給我拿回來——”

          我笑她這么多年還是玩心不減,目光不經(jīng)意間和陸江城的撞在一起。他微笑著看我,第一次,我從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長輩的注視,我不由得生出些許敬畏來。

          他清了清嗓子,像是有意又似無意地說:“小川呀,也只有你懂這小丫頭的鬼主意了。除了你,我還真不知道應(yīng)該把她交給誰才好?!?br/>
          聲音不輕不重,我們都恰好聽在耳里,若非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了一下,很快又似沒事人似的繼續(xù)說笑。

          吃完晚飯,我坐在陽臺上抽煙,若非走過來,奪過我手里的煙摁滅在煙灰缸里。

          “不要抽煙了。”她穿著棉質(zhì)的家居服,頭發(fā)松散地扎在腦后。白天的愉悅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憊。她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抬頭望著漆黑無垠的天空。

          她動了動嘴唇,若有似無的聲音飄進(jìn)我的耳朵里。

          “我們在一起吧,陳小川?!彼f。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她眨眨眼沖我調(diào)皮地笑了一下,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我,們,在,一,起,吧。”

          似是過了許久,久到我全身僵硬,血液倒流,我才確信了她的意思,這一刻我等了太久,而就在今天之前,我以為我這輩子都等不到了。我用力點(diǎn)頭,恨不得用盡此生力氣點(diǎn)頭。

          若非笑著抓住我的手,“那以后不準(zhǔn)抽煙了,好不好?”

          當(dāng)然好。你要我粉身碎骨,我也會說好的。只因我對你的愛戀,從你來到這世上,來到我身邊那一天,就深深地刻進(jìn)了骨髓里。

          八

          我請室友大吃了一頓,感謝他的金口玉言,若非終于成為我一個人的小小女俠了。她依偎在我身邊,我想幸福也不過如此。

          我們像天底下所有的情侶一樣,牽手逛街,在電影院分享一桶爆米花,穿情侶裝,用彼此的照片做手機(jī)壁紙。我們還一起給陸江城做飯,圍在他身邊,像極了一對孝順的晚輩。若非這時極少叫陸江城的全名了,她有時會故作嬌羞地問他:“哎,陸叔,老頭子,以后陳小川欺負(fù)我怎么辦呀?”

          陸江城笑著說:“那你就收拾他啊?!?br/>
          那時的幸福太真實(shí)了,直到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都還能感受到胸口騰起的溫?zé)帷?br/>
          但幸福來得那樣短,陸江城很快病倒了,是肝癌晚期。

          這病來得這樣快又這樣急,連最好的醫(yī)生都還來不及整理出救治方案,陸江城便擺擺手,說不用了。

          “我累了。”他說,“小川,若非就拜托你了?!?br/>
          若非握著他的手,哭得無法自持,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放心吧……我會好好的,你可以……去找他們了。放心吧……”

          陸江城終究沒熬過那年夏天。

          他葬禮那天,從四面八方涌出來一幫從未謀面的親戚,我這才知道,為了接若非回來,陸江城竟一度落到眾叛親離的下場,而今他去了,一切都已成空,徒留滿堂嗚咽。

          我不敢讓若非去送陸江城,一來她身體太過虛弱,二來她的出現(xiàn)勢必會引起騷亂。她哭著摔碎了屋子里所能摔碎的所有東西,聲音沙啞地求我:“讓我去送送他吧,送送他吧。我知道他走了,以后就見不到了啊?!?br/>
          我緊緊抱著她,不敢再松開。她哭到無力,只能發(fā)出一聲聲抽泣,而我又何嘗不是,肝腸寸斷。

          九

          陸江城去世后,我忙著處理公司的一切事宜。而若非在他住過的房間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她不哭也不鬧,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用過的物什發(fā)呆。

          一日我們吃著晚飯,若非扒拉著碗中的米粒,突然眼淚就掉下來了。

          “小川哥哥,對不起?!彼f。

          我的手一抖,這是她第一次叫我哥哥,而我只能強(qiáng)裝鎮(zhèn)定,夾了菜遞到她碗里,“說什么呢?!?br/>
          “那次回去之前,我就偷看了他的病歷,”她的眼淚一滴滴掉進(jìn)碗里,“他不告訴任何人,也不去醫(yī)院,我就知道,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留得住他了。他唯一放不下的應(yīng)該就是我吧,而我又怎么忍心不放他自由呢?!?br/>
          “別說了?!蔽覍埻敕旁谧郎希驍嗨?, “你好好吃飯,我有事要回公司?!?br/>
          “小川哥哥,對不起?!比舴侵腹?jié)發(fā)白,似是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說出話來,“他希望我和你在一起,我也希望我能好好和你在一起的,可是我做不到。我沒有一刻不在想他,我太自私了……”

          剩下的話我沒聽清,我只是落荒而逃。

          關(guān)上門,我便再也支撐不住,跌跌撞撞尋到車庫,打開車門坐進(jìn)去后,便再也抑制不住捂著嘴哭起來。

          是為若非,還是為陸江城,還是為我自己?我全都不知道。

          但我早就知道,若非跟我在一起,只為陸江城安心罷了,這些年來她與陸江城,仿佛是彼此唯一的眷戀,而陸江城終是無力支撐了,只想看她于這俗世間有可靠的依托,其他許多事,他不想拆穿,也不能拆穿。

          這出戲,我們?nèi)巳硕加蟹輩⒀荨?br/>
          人人都以為可以接著演下去,卻終究在用情最深的若非處崩盤。

          她甚至沒有同我說過一句“再見”,便匆匆離別。她發(fā)來短信說要到處走走看看,讓我不必找她??晌以趺纯赡芊艞壵宜?,但細(xì)細(xì)想來,卻又無從下手。

          掙扎,憤怒,到最后我才不得不承認(rèn),這么多年了,我和若非早就不一樣。分開很久,誰都不能裝成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繼續(xù)熟稔。

          后來的歲月里,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是陸江城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我和若非是不是依然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在我們的小鎮(zhèn)里,我可以供她在我們的小小江湖,做個不可一世的女俠。

          有些因緣,一旦開始,就由不得我們喊結(jié)束了。

          我想起小時候若非不肯去送爸爸最后一程,她固執(zhí)地說,他哪兒也沒去呀,他就在這里。而她歇斯底里要送陸江城卻不能,應(yīng)該是因?yàn)榧葻o法留他在身邊,也不能妥當(dāng)?shù)胤潘谛睦锇伞?br/>
          此情此意,茫茫天地間,竟無一處可安放。

          我心中有個江湖,她是我俠骨柔腸的小女俠。她心中也有個江湖,可那里面沒有我。

         ?。▓D片來源MOON攝影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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