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王與撒克遜人戰(zhàn)斗(繪制于犢皮紙上的彩色稿本《The Rochefoucauld Grail》約1315-23年) 亞瑟王傳奇的前世今生 文|宋僉(責編) - 聲明:如需轉(zhuǎn)載先請私信聯(lián)系 - 公元1191年的英格蘭,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火的格拉斯頓伯里古修道院有了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僧侶們宣稱,他們在教堂的地下深處發(fā)掘出了一座古墓,墓中安息的正是古不列顛那位傳奇的亞瑟王,陪伴他的還有他那位美麗而不祥的王后奎妮薇。 當時一位人稱“威爾士的杰拉爾德”的著名教士在他流傳至今的著作中對這一幕做了繪聲繪色的描述: 亞瑟的遺體以一棵中空的橡木為棺,深深地埋在土層中,墓穴的兩側(cè)拱衛(wèi)著兩座石頭堆砌而成的金字塔,金字塔上的符文因為年代久遠已無法辨認;但僧侶們從墓穴中尋得了一塊六尺長的石板,石板背面釘著一只鉛十字架,十字架緊貼石板的那一側(cè)上銘刻著這樣一行拉丁文:“此處安息著亞瑟王,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奎妮薇,在這名為阿瓦隆的島嶼上?!?/span> 那具據(jù)信是王后奎妮薇的女性遺骨邊還遺落著一綹金發(fā),“美艷動人,技藝精湛地盤成發(fā)辮”,引得在場的一名僧侶著魔般地跳入黑洞洞的墓坑深處。然而,就在他的伸手攫住秀發(fā)的剎那間,那絡(luò)金發(fā)突然化作了齏粉。 亞瑟王之墓所在的格拉斯頓伯里古修道院遺址 “亞瑟王之墓”的發(fā)現(xiàn)并不是一個偶然,而是中世紀的亞瑟王傳奇在12世紀誕生成長的一個高潮。自1138年蒙默思的杰弗里所著的《不列顛諸王紀》始,經(jīng)由一位位僧侶和詩人的鵝毛筆,他那模糊不清的身形漸漸地由輪廓勾勒為線條,又從線條上滋生出血肉,直到他的故事成長為一整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每一片樹葉都是一位栩栩如生的英勇騎士、窈窕貴婦或是睿智法師。 在他和他的圓桌騎士們身上,中世紀的文人們寄托了他們對騎士精神和完美統(tǒng)治者的最高期冀,用想象力的一磚一石砌成了一個輝煌無比的中世紀理想國——卡米洛。在這里,國王以仁慈與正義統(tǒng)治臣民;騎士以生命捍衛(wèi)信條與榮譽;愛情是一種禁絕了肉欲的精神儀式。 當然,在今天的歷史學家們看來,這樣的故事不過是一曲中世紀的浪漫狂想,與真實的歷史毫無關(guān)聯(lián)。那么,“亞瑟王之墓”中安息的果真是亞瑟王和他的王后嗎?歷史學家們同樣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只是被大火焚毀的修道院絕望之中借此籌資重建的噱頭罷了,而那只刻字的鉛十字架無疑是僧侶們偽造的假古董。就連亞瑟王是否在歷史中真實存在過,自文藝復興以降的學者們在爭論了幾個世紀后,直到今天依然沒有哪一方拿得出決定性的證據(jù)。 剝?nèi)ダ寺挠筒?,亞瑟王又變回了那個面目不清、亦真亦幻的傳說,仿佛有關(guān)的他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理性無法穿透的迷霧之中。 然而,催生亞瑟王傳奇的并不只是天馬行空的幻想。曾經(jīng)有著血肉之軀的亞瑟王——或是賦予他原型的那些早已無法考證的血肉之軀——來自一段真實而又黑暗的歷史。 公元5世紀的英格蘭,羅馬帝國的喪鐘已經(jīng)敲響,作為帝國的邊陲省份,享受了三百年“羅馬的和平”、接受了基督教信仰、已然以羅馬人自居的不列顛人猛然發(fā)現(xiàn)大洪水正從四面八方朝這個孤獨的小島逼近。 隨著最后一個羅馬軍團撤回歐洲大陸,不列顛驟然暴露在一波又一波的野蠻人侵襲之下——皮克特人、愛爾蘭人,最后是撒克遜人。大廈將傾之際,不列顛的英雄們奮起自衛(wèi),力挽狂瀾;撒克遜入侵者們則跳上戰(zhàn)船,源源不斷地從歐洲大陸漂洋過海而來。這場征服與反征服的拉鋸戰(zhàn)絕不只是史書中一行短短的腳注,而是持續(xù)了一個多世紀的血與火。英勇的守衛(wèi)者們一次次地擊敗強敵,又一次次地面對更多的敵人,直到最后被逼入西南角的威爾士一隅。 亞瑟王——如果這個名字真的曾經(jīng)在不列顛島上回蕩——就是這群勇士中的一員。公元九世紀的一部名為《不列顛人志》的古書和另一部公元10世紀的名為《威爾士編年史》的史書列舉了亞瑟對陣撒克遜人取得的12場勝利,其中最為輝煌的一場就是巴頓山之戰(zhàn)。這場大戰(zhàn)過后,撒克遜人的入侵勢頭被遏制了數(shù)十年,不列顛人享受了整整一代人的和平。 “在那巴頓山上,我親眼目睹國王一馬當先沖向敵陣,一眾圓桌騎士緊隨其后”(《國王敘事詩》,阿爾弗雷德·丁尼生) 數(shù)十年——一代人。 這短短的一行字在古代世界的戰(zhàn)爭邏輯中意味著什么?不列顛人迫使撒克遜人遵守了30年的和平協(xié)定?亞瑟王以公正和仁慈促成了兩個民族的暫時和解? 史書中絕少有這樣的奇跡,反例則是不勝枚舉。在凱撒的《高盧戰(zhàn)記》中,他得意洋洋地宣稱他將整個厄勃隆尼斯部族連同他們的名字從那片土地上徹底抹去,作為對他們膽敢叛亂的懲罰;在查士丁尼的拜占庭帝國再征服西班牙與意大利的數(shù)十年戰(zhàn)火中,汪達爾人和東哥特人作為兩個獨立的民族被徹底毀滅,從此不復存在。以現(xiàn)代的眼光來看,這是不折不扣的種族滅絕。 而在沒有戰(zhàn)爭法、沒有兵民之分的古代世界中,肉體消滅盡可能多的異類則是確?!昂推健钡淖钪苯亓水?shù)淖龇?。整整一代人的和平又是用怎樣的殺戮換取的呢? 在不列顛海岸登陸的撒克遜人中不僅僅有武士,還有緊隨他們而來的家眷。這是軍事入侵,更是一場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那么,多少撒克遜青壯年,甚至是村莊中的婦孺在這場大戰(zhàn)前后死去,以至于他們在數(shù)十年間無力發(fā)動一場新的攻勢?考古學證據(jù)顯示,公元500年前后,撒克遜定居區(qū)與不列顛控制區(qū)之間的分界線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大片的撒克遜村落被遺棄,剩余的撒克遜人只能龜縮在沿海幾個彼此分割的據(jù)點中。 語焉不詳?shù)氖妨嫌涊d背后隱藏著怎樣的血腥過去?在巴頓山之戰(zhàn)中取得輝煌勝利的英雄亞瑟王也決定了戰(zhàn)后這些撒克遜村莊的命運嗎?他在下達命令時心中涌動的是復仇的烈火,還是冰冷的現(xiàn)實考量?這些純粹是猜想,但這樣的猜想讓人不寒而栗。 “你憐憫的那些撒克遜男孩,很快就會成為武士,迫不及待地要為今天喪生的父親報仇。那些小女孩的子宮里很快會生長出更多的武士,這屠殺的魔咒永遠不會破解。”(《被掩埋的巨人》) 如果說亞瑟王傳奇是一個飄緲的夢境,那么夢境最終也無法掙脫現(xiàn)實的引力。所有的亞瑟王傳奇都以那個理想國的毀滅而告終:他的第一圓桌騎士蘭斯洛違背了信條,與王后奎妮薇幽會,導致了王國內(nèi)部的裂痕;他的侄子莫德雷德背叛了國王,在最后的決戰(zhàn)中使亞瑟身負致命傷。這樣的浪漫悲劇又對應著怎樣的冷酷現(xiàn)實呢? 我們常說,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而亞瑟王即便贏得了12場大戰(zhàn),卻并不是一個勝利者。撒克遜人最終吞沒了整個不列顛,所到之處將不列顛人的印記蕩滌干凈。今天,除了少數(shù)的地名,我們在英語中幾乎找不到古不列顛語的痕跡。這是一場十分徹底的民族、語言與文化置換。也許——僅僅是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在與亞瑟同時代(公元5世紀)的史書中,我們找不到有關(guān)他的只言片語:他的敵人們,出于恐懼抑或仇恨,抹去了他的歷史足跡,以至于今天的我們都無法確定是否真有這樣一位勇士在那片土地上行走過。 在遺忘中湮滅——對于一個英雄而言,這才是真正的死亡。 “什么神奇的技能,治愈了這片土地上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以至于今天在這兒旅行的人,幾乎看不到任何傷疤或陰影?”(《被掩埋的巨人》) 凡世的亞瑟王就這樣從歷史中被遺忘了,但遺忘卻是把雙刃劍。又過了幾個世紀,這片已成為“英格蘭”的土地上又來了一個新主人——諾曼人,這次輪到撒克遜人自己淪為被征服者了。 半帶著同情,半帶著好奇,諾曼貴族們從古不列顛人的后裔——威爾士人的詩歌中聽說了這個傳奇的名字——亞瑟,這位曾經(jīng)與他們共同的敵人——撒克遜人戰(zhàn)斗的勇士。就這樣,在口口相傳的古老詩謠中蟄伏了五個世紀后,這位傳奇的不列顛王終于進入了諾曼征服后英格蘭人的視野,甚至跨過海峽,傳到了對岸的法國。 然而此刻,透過那片遮蓋了一切的歷史迷霧,撒克遜人的后裔們看到的不再是殘酷仇殺與尸山血海,不再是一個撒克遜人與之不共戴天的仇敵,而是一個被浪漫化了的偉岸身影。遺忘褪去了亞瑟王的肉身,也同樣褪去了撒克遜人心中的仇恨。 就這樣,傳奇開始生根發(fā)芽,有了自己的生命,直到亞瑟的名字最終成為一件容器,成為全體英國人,乃至整個西歐文明對一個理想過去的寄托。人們稱頌他,仰慕他,懷念他,恰恰是因為有關(guān)他的一切都早已被時間之沙所掩埋,惟有一個巨大的墳冢矗立在精神的地平線上。恰恰是歷史的遺忘最終成就了他不朽的豐碑。 (完) 相關(guān)書目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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