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鳴謝

劉九庵先生長孫劉凱先生、長孫女劉媛女士提供寶貴資料及對本文的指正

劉九庵先生的治學(xué)，從來都是具體而微，最終集腋成裘的。他在書畫鑒定的過程中勤于筆記研索，嚴于考證著文。遇到疑難問題，以鍥而不舍、艱苦積學(xué)的精神，甚至以十余年深入細致的功力求證，終獲解決。在他的遺物中，有近三百冊筆記，其中部分是全國巡回鑒定及出國考察所見作品的筆記，另有即是為各類研究課題搜集整理的筆記和各類相關(guān)讀書筆記，分門別類均以精楷謄寫。各類專題圖片和相關(guān)資料，亦有專門檔案袋保存，時間跨度數(shù)十年。

他的研究成果，猶如一個個的范例，深刻地揭示了書畫鑒定的傳統(tǒng)方法和普遍規(guī)律。比較分析是主要的傳統(tǒng)方法。從大范圍而言，需要掌握時代風格、個人風格和諸如名款、題跋、收藏印記、歷代著錄等輔助依據(jù)。更為具體的則是確定一些可作為書畫家典型的真跡作品，以此對照待鑒定的作品。他尤其在偽作研究、署款研究和尺牘研究方面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一些已被確定的真跡作品，在長期的、反復(fù)的鑒定活動中，也常常會被否定，這較某一件作品的真?zhèn)舞b別意義更為重大。就此而言，當代世所公認的書畫鑒定大家，均有所不同的發(fā)現(xiàn)，從而將傳統(tǒng)的書畫鑒定發(fā)展到前所未有的更高水平上。劉九庵先生就是當代的鑒定大家之一。

△　劉九庵與長孫劉凱（左三）在香港藝術(shù)館虛白齋庫房賞畫（1995年）

　　「真有真的規(guī)律，假有假的規(guī)律，只有兩方面都掌握了，問題方能分析清楚?！埂獎⒕赔?/span>

　　充分了解古代書畫作品中的偽作，是去偽存真的重要依據(jù)。劉九庵先生早年于琉璃廠經(jīng)營古玩字畫，以及后來到故宮博物院工作的經(jīng)歷，使他接觸到大量一手文獻資料。因此他對偽本研究十分熟稔，尤其是將這種方法運用到對祝允明傳世作品的鑒定中，取得了重要突破。

　　1962年，劉九庵先生與張珩、謝稚柳先生一起外出鑒定，在天津博物館見到吳應(yīng)卯的草書《五言詩卷》。在沒有看到卷尾署款時，大家都差點誤當成是祝允明的作品，并一致認為若此人偽祝允明書，似可亂真。1987年在與鑒定組重復(fù)鑒定時，劉九庵先生詳審細察，恍然頓悟其二人書法的本質(zhì)區(qū)別：「祝氏書法用筆以中鋒為主，側(cè)鋒為輔，有時亦中、側(cè)兼用。在他不同時期的行草書中，落筆多藏鋒重按，深得澀與疾二法，形成藏頭護尾，沉著痛快的體勢，吳氏書法多露鋒輕按，以寓側(cè)鋒取妍的形態(tài)，比之祝書，可謂痛快有余而沉著不足?！褂纱朔直娉鲆慌鷼v來被認為是祝允明真跡，實則為吳應(yīng)卯所作的作品，例如《草書醉翁亭記卷》、《草書阿房宮賦卷》等。

　　「對于辨?zhèn)危话汨b定時能定其真?zhèn)?，排除偽品也就夠了，但他對偽本也進行研究，還盡可能找出作偽者?！埂奠淠暝u劉九庵

　　另一種傳世大字草書偽祝允明書，用筆風格大都千篇一律，少有變化。內(nèi)容多為《梅花詩》、《飲中八仙歌》一類的前人詩歌，而署款則常寫一些在祝允明真跡中不曾出現(xiàn)的「翠竹山齋」、「碧梧山居」等。劉九庵先生參照自己歷年來所見此類三十多卷，研究發(fā)現(xiàn)這些當出自一人手偽。當見到文葆光書立幅和扇頁時，觀其筆法與偽祝書大卷極為相似，心生聯(lián)想。直至在上海博物館見到文征明、顧璘、文葆光三家詩書合卷，才確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測。

　　「古代書畫家在其作品上所書款識，所鈐印章，也有著一個從無到有，從簡單到繁復(fù)，從單純的『落款』作用，到成為藝術(shù)表現(xiàn)組成部分的過程。并且，每一位書畫家所書款識，又有其不同的特點及不同時期的變化。認識和掌握古書畫款識的演變規(guī)律和某些特征，是書畫鑒定中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會直接影響到我們對書畫作品本身是真、是偽的判定。」——劉九庵

　　可信的古畫款識，當以北宋為最早，宋人一習(xí)慣在款識下署「筆」字。在那之前的作品，多是靠標題或文獻記載而被認定的。從北宋中期起，除了不署款、僅署名款的情況，作品的署款格式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圖名、創(chuàng)作時間、畫家署名、鈐加書畫用章等，隸屬畫院的畫家還有「臣字款」，但從未見署別字、別號的作品，且從不見書寫受畫者姓名，即上款的作品。宋徽宗趙佶繪畫作品的題款，當為特殊一列。他一般以「天下一人」的花押形式署名，還會題寫作品標題，或書自作詩，或書寫詩序一類的文字，開啟了其后款題內(nèi)容、形式豐富多樣化的先河。

△　［宋］郭熙《早春圖軸》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　［宋］郭熙《早春圖》署款

署款「早春。壬子年，郭熙畫」。并在年款上鈐「郭熙圖書」朱文長方印。

　　南宋畫家繼承了北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款識格式。除此之外，不隸屬畫院的官僚文人畫家，他們的署款不僅有書詞，且在款識中同時署上名、字、號，已趨豐富化。在南宋初的米友仁作品上，則首見題給受畫人的上款。后來的款識內(nèi)容更加自由不拘，出現(xiàn)了作品的欣賞者、收藏者。可以認為，中國古代繪畫中款識所含的主題內(nèi)容，在南宋時期已經(jīng)大體具備了。

　　元代書畫藝術(shù)相當繁盛，尤其是文人繪畫更獲空前發(fā)展，因而繪畫款識的格式更為豐富多變，各個畫家更是有自己的習(xí)慣特點。這一時期的繪畫多署為某人「作」，同時題跋開始多起來，且內(nèi)容詳盡，甚至包括作品的創(chuàng)作起因、地點、時間等，標志著繪畫款識格式已趨完整。

　　明代繪畫的款識，除了承緒宋、元畫作款識格式外，還有兩點特殊之處。一是相對元代畫家多署「作」的習(xí)慣，明代畫家則多署「寫」。署「寫」字并不始于明，而于明代則成風氣。二是在題款的格式上，從元朝興寫上款時，到明代中期以前，所有的上款皆應(yīng)為平行款。所謂「平行款」，即書于上款前的一行寫到何處，所書的上款一般另起一行，而與前一行的高度一致。

△　［明］文征明《真賞齋圖卷》小字楷書款

「嘉靖丁巳，征明為華君中甫寫真賞齋圖，時年八十有八?！?/span>

　　在明清之際，款識變化中可以用來作為鑒定依據(jù)的有這樣兩點：一是從元代倪云林到明代中期贈送友人的畫，一般寫「題贈」、「畫贈」，萬歷年間以后則出現(xiàn)了「題似」、「畫似」。兩者之義本無區(qū)別，只是這樣的題款用字，此前沒有。二是從明天啟年間，至清康熙四十三年前，書畫作品的上款，往往稱謂「社兄」、「社長」、「社盟」、「詞長」等。到康熙四十三年時，遂禁止結(jié)社，這類稱謂就不再使用。因此可以此作為斷代的參考依據(jù)。

　　「在利用署款格式進行鑒別、鑒定時，分析畫法、藝術(shù)水平。書畫鑒定的根本之處，仍在書畫本身的識別，而僅以款識來判斷是不夠的……」——劉九庵

　　劉九庵先生還總結(jié)了古代書畫作品署款的作偽方式，大致分為：挖、洗、補、裁。他還特別指出另外一種特殊情況：古人臨前人作品時不落自己的款，而蓋自用印，這種情況特別容易被后人誤讀為前人的作品。

△　［元］鮮于樞《醉時歌》

偽本原為元末明初人書，作偽者自中間裁開，行下空白處添「樞」字偽款，加偽「伯機印章」印 。

　　劉九庵先生在署款研究方面最具體的案例是關(guān)于八大山人。他為其正名：首先是解開了「朱耷」作為原名為何從未見于其任何作品款識中這個非常規(guī)現(xiàn)象——明末時期「耷」乃「驢」字的俗寫，這與山人傳世墨跡署「驢」名款的作品以及山人自謂「吾為僧矣，何可不以驢名」的自稱是相符合的。其次他發(fā)現(xiàn)了由于前人謬誤而將由桵、朱容重、朱道朗誤認為都是八大山人別名的情形。

　　劉九庵先生還完成了對八大山人生卒的考證。對于八大山人生年的確定，他主要依據(jù)了黃安平為他所畫的《個山小像》圖軸自識：「甲寅蒲節(jié)后二日，遇老友黃安平為余寫此，時年四十有九?！沽恚舜笊饺诵锌瑫K軾《喜雨亭記》中有「……乙酉江右自一月以至四月不雨，潤四月十日乃雨……八十老人?！褂纱送浦舜笊饺松诿魈靻⒘瓯?626）。關(guān)于八大山人的卒年，劉九庵先生是依據(jù)相關(guān)信札尺牘透露的信息推斷出其于康熙四十年乙酉（1705）秋冬之際因病而逝。

△　［清］黃安平《個山自題小像》 江西南昌八大山人紀念館藏

　　劉九庵先生將有確切依據(jù)的八大山人傳世作品以時代排序，并分析其中的邏輯規(guī)律，發(fā)現(xiàn)其署款、印章的變化規(guī)律。比如［八大山人］的署款首次出現(xiàn)在其五十九歲時所作的《花竹雞貓圖》冊，其中［八］字作曲腳狀，這一形式一直用到69歲。在是年所作的《安晚》冊中，從［六月廿日］一行款識起，里面的［八］字不同形式寫法出現(xiàn)，并沿用至終年80歲。

　　劉九庵先生發(fā)現(xiàn)并總結(jié)［畫］與［寫］在八大山人不同時期作品的不同變化規(guī)律：甲戌（1694年）以前的繪畫作品均署［畫］；甲戌（1694年）之后，［畫］與［寫］并用或不署［畫］、［寫］。至丁丑（1697年）后均署［寫］，而不署［畫］。

　　「古人從書札中傳達給我們的信息，不僅真實，而且珍貴，其中很多內(nèi)容足以補畫史之未備。這不僅可以幫助我們解開眾多久懸未決的疑問，有些更為我們提出了新的問題，敦促我們在眾多原已認定為真跡的作品中去鑒別、辨識，還原歷史的真實面目。」——劉九庵

　　劉九庵先生對信札尺牘的興趣與研究始于其在琉璃廠的歲月，在進入北京故宮博物院工作后，館藏四萬多通的明清尺牘更是讓他如魚得水，通過對這些材料中透露出的相關(guān)信息進行收集、總結(jié)，他取得的成果頗豐，或直接運用于古代書畫鑒定，或間接考證作品的真?zhèn)?，解決了在書畫鑒定中許多懸而未決的疑惑。他所撰《明清書畫代筆數(shù)例舉證——讀札拾遺》一文通過七則信札詳細證明了幾個代筆現(xiàn)象。后來又以金農(nóng)為個案進行研究，推測出其代筆者有汪士慎、羅聘、項均、筠谷、松溪、陳彭、楊爵等。由此形成他特有的鑒定特色。

△　［清］ 錢善揚《致春雨札》

「……夏太常墨竹，侄力量只好躅蹶，辦七折錢四兩，多則不能得，望老伯為侄向貴友一商也。如要拙畫，則或要先祖款，或寄耳……春雨老伯先生，侄錢善揚頓首?！褂纱丝梢钥闯鲂旁刑岬藉X氏與人交易夏昶墨竹，或以自己的畫作交換，或仿其祖錢載畫交換，是錢善揚仿作錢載畫的證據(jù)。

　　劉九庵先生一直奮斗于書畫鑒定事業(yè)的最前線，他筆耕不輟，出版有《宋元明清書畫家傳世作品年表》、《中國歷代書畫鑒別圖錄》、《劉九庵書畫鑒定文集》，并與傅熹年先生共同遴選審定了《中國繪畫全集》（戰(zhàn)國、唐代至清代部分）的作品?！秳⒕赔謺嬭b定文集》收錄文章三十余篇，其中既有鑒定方法論，也有個案研究，內(nèi)容詳實。而《宋元明清書畫家傳世作品年表》尤有代表性，是劉九庵先生畢生鑒定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他以早年郭味渠先生按各類文獻所編的《宋元明清書畫家傳世作品年表》為藍本，在幾十年的目鑒活動中長期積累、不斷考訂而成。書中所收作品均是目鑒為真跡、有紀年的精要作品（包括書畫家早期及晚期罕見作品），以及少數(shù)有精善出版物、又公認為真跡的宋元作品，并添加了它們的收藏單位或引用出處。而且勘誤了書畫家之姓氏、人名、字號的誤記，最重要的是從作品上有干支、有年歲者，推出書畫家之生年，或是另行考定其卒年，補畫史所缺者160余人。作為一本書畫作品檢索工具書，為后人的書畫鑒定提供了便利條件。

△　前排從左到右依次為《劉九庵書畫鑒定集》（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9）、《劉九庵書畫鑒定文集》（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2007）、《宋元明清書畫家傳世作品年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7）、后排為《中國歷代書畫鑒別圖錄》（紫禁城出版社，1999）

編者后記：

　　本文經(jīng)各類資料匯編而成，在有限的篇幅內(nèi)只能略述一二。劉九庵先生學(xué)識廣博，其著作經(jīng)典，內(nèi)涵信息量龐大，值得細細品讀。

△　劉九庵在北京寓所審定剛出版之《名家翰墨叢刊》（1996年）